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西游]我和师父那些事》作者:蟹子酥 文案 设定:须菩提——金蝉子——唐三藏 “你们都说已作真金,讵复成矿。成了佛,便不可退转。既如此……我便做这十方三际,堕为众生的第一佛!” 师父,你不修佛了? 我不修佛,我修你。 CP主藏空,破戒师徒怼天怼地,三世纠缠先虐后甜,1V1不逆不拆 注意:师父前期认错人,后期实力宠溺,非渣,有隐衷。 【阅读提示】 ①世界观:天地清浊本一体,神魔六界本平等。 ②部分阴谋论,命运背后有操刀手。 ③作者于佛不精,涉及佛理处请勿考究hhh ④作者脑洞极大,丧心病狂。微博谢子舒,欢迎调戏污妖po主~ 内容标签: 阴差阳错 古典名著 灵异神怪 超级英雄 搜索关键字:主角:孙悟空,唐三藏 ┃ 配角:朱悟能,沙悟净与天帝,鱼怪与观世音 ┃ 其它:动物世界 第1章 孙悟空知道一个秘密   孙悟空见到那人披着袈/裟持着锡杖自天光下遥遥走近之时,神思恍惚地愣了一下。   五指山荒草蔓延,石峰崎峋,陡岩怪砺。横柯密织交错,遮住了大半阳光,阴霾丛生,他一身乱毛,压在巨石之间,像个无处可逃的小丑。   “你就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那只猴子?”那人似笑非笑,虽光着头,却眉眼温润,样貌生得极为俊秀雅致。   “什么猴子?!”孙悟空那时挤眉弄眼,有些抱怨,“小爷我可是花果山水帘洞齐天大圣美猴王,才不是什么山旮旯里的猴子!”   唐三藏低低地笑了笑,“倒是闹腾,难怪佛祖要压着你。”   孙悟空朝他呶呶嘴,“观音老儿说了,让我护个和尚上西天去取经,你可就是那个弱不禁风的和尚?”   唐三藏没有嫌弃地拍了拍他毛发乱杂的头,“其一,不得对观音祖师不敬;其二,非上西天,是去西天;其三,我不是弱不禁风的和尚,我是个有点法术的法师。”   孙悟空看着那人一本正经摇头说道的模样,目光一滞,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后他垂下眼去,涩涩地哦了声。   “我若收你为徒,你可会听从师命,绝不违背?”唐三藏正了色,手中的锡杖箔着金,衬着一身如来袈/裟恍若天人,尊贵不凡。   “只要你信我,善待我,徒儿自然悉听师父尊便。”   说假话谁不会?他原本是只不谙世事的石猴,可众生皆伪,一个个口蜜腹剑笑里藏刀。   他若要活,也不得不学得淋漓尽致。   唐三藏看着他寒星瞳眸,慢慢笑了笑,“这小僧可不能保证……为师脾气不太好,性格颇有缺陷,还望徒儿多多包涵。”   “那你就别把我放出来!”孙悟空吹胡子瞪眼,就差呲牙咧嘴露出獠牙。   唐三藏却摇了摇头,动作没有丝毫迟疑,“这可由不得你做主。”   说完他揭下了那张贴在石岩之上的道符,刹那间一道金光划破天际,劈开重云,直临人间。   巍峨崇峻的五指山就这样硬生生分裂成两半,孙悟空感觉到背上那压了他五百年的重负消失无形,他怔怔看着那人,看着□□加身眸若幽潭笑意缥缈的那人。   一切仿佛是一场梦。   那人还是佛祖座下冷若冰霜的金蝉长老,他还是那个马棚里不知世事的小小弼马温。   神思恍惚的,孙悟空却听见那人笑意盈盈地道出一语。   “今日我还你自由身,来日你自由在我身。”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只见一个金箍戴上了他毛发蓬乱的头顶,不容丝毫拒绝。   就像当年他对他从不曾正眼相看从不曾倾心相待。   缱绻旧事在刹那,如镜碎了一地。   心口一抽一抽地紧揪,脑门也一阵一阵地发疼。   那人念着紧箍咒甚是轻淡地说着,“以后你若不听话,为师便会念紧箍咒罚你,这苦楚叫你痛不欲生求死不能,切记莫要犯了。”   孙悟空捂着头痴痴笑着,笑着笑着眼泪流了一脸,像倘恍迷离百年沉酒的梦境。   他喊着,“徒儿知道了,徒儿一定听话,师父别再念了,师父别念了!”   你看啊,这一世那人虽然会笑了,可他的心到底还是冷的。   冷得比五百年寒暑岁月,比万里之遥冰霜月色——   更让人心凉彻骨。   莽莽小路上,丛枝掩人,草花葳蕤,山色巍峨。   “师父,我要吃肉。”   “想得美。”   “好师父,我想吃肉。”   “吃你自个儿去吧。”   “你信不信我吃你的长生肉?”   “你得先咬得动。”   “你这个臭和尚,我说了我要吃肉,吃肉!”   唐三藏忍无可忍,念起紧箍咒,朝他不耐烦投去一瞥,“你这只臭猴子给我安生些!”   孙悟空怔怔看着那人,半晌后哼了一声,“我才不是臭猴子!”   他闷闷转过头去。   他也有名字的,他叫孙悟空。   悟空悟空,四大皆空。   这是那人取的名字。可却是那人最先忘了。   唐三藏到底没法,揉了揉额叹了口气,看来很是无奈。   “凡有命者,不得故杀。悟空,你既是出家人,就不得再犯杀生戒了。”   孙悟空扛着金箍棒,听此吐出嘴中叼着的野草,眼珠一转。   “师父的意思是,徒儿吃不吃肉你管不着,只要我不杀生就可以了?”   唐三藏看着他徒弟那副吊儿郎当却意气飞扬的模样,脚步一滞。   那日五指山下,孙悟空法力受封还是个猴狲样,毛发乱蓬蓬的遮住了五官,只有那眼睛黑溜溜的,如流清辉,灼灼动人。   有谁会知道呢,他人形面目下,是端端正正甚至称得上俊朗的面容。金发耀如灿光,剑眉冽如寒星,杏眼冷如黑玉,挺鼻薄唇,棱角尚带着分圆润,如孤傲少年永褪不去的稚气。   太像了。   实在太像。   唐三藏收回眼,如羽翼浓密的睫毛低垂着,细微颤动间在眼睑下投着一片弧形。   他转着手中佛珠,低低道了声阿弥陀佛,心间涟漪轻泛后又恢复往常。   孙悟空后来到底没能吃到肉,那夜他气哄哄的,唐三藏和他相对共枕,没一句安慰,只不过半夜时不知不觉抱了上去。   那一夜唐三藏久违地,又做了那个梦。   他梦到洪流之中自己呼吸湮灭,大水呛入口鼻,涨得人脑袋发昏。   他想着来个人救他吧,是谁都没关系。然后,那个少年就出现了,一脸焦急地跳入江水朝他游来。   他看着那人越来越近,皱得紧巴巴的面容上是清清秀秀的五官。   他像往常入梦一般,正打算开口喊那人殿下之时,却不料一愣,那人的面容就于无形之中变成了孙悟空的样貌。   “悟空……”   他怔怔开口,就见梦境破碎,洪水倾袭,他被一个惊醒。   又是一日晨光熹微,清漾如水的阳光透过庙宇破窗,穿过空气中浮沉的微粒,在地上投撒出轻纱一般的暗影。   身旁人睡得安稳,两眉不再气得紧皱,舒展平坦带着熟寐的惬意。   唐三藏眸色深沉地侧身望了他良久,不知想了些什么。   最后他如往常般起身,整了整衣服,双腿端坐晨诵佛经。   思绪如潮间,是那人冠冕十二玉旒身着明黄龙袍笑意清雅的模样。   “御弟,这件事,朕就拜托给你了。”   “臣弟……”他毕恭毕敬仰慕难敛地接过了那人诏书,“定不负使命,求得佛经,护这四方宫阙安稳!”   也护这人,一世安稳。   哪怕他的君王,永远不知。   脑海里,两张面容开始重叠。   唐三藏摇了摇头,他的玄清最是风姿清雅宽厚仁心,双手不沾污血,胸怀社稷天地。   哪像他的徒儿,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打得人骨头散架血肉一地,眉宇间难平戾气。   他们容貌再是相像,悟空到底是抵不上玄清的。   抵不上,抵不上。   他对自己说着,不知在安慰些什么。   后来孙悟空想起这段他和师父两个人吵吵闹闹取经赶路的日子,虽然风餐露宿艰苦无趣,可到底只有他们二人,没有旁的来干涉搅和,也算得上苦中有甜。   待猪八戒、沙和尚和白龙马都入队后,碎言碎语地打发着时光,一下子赶路热闹许多,可孙悟空却总是闷闷不乐,一天到晚臭着脸。   因为他这些师弟一个个心思阴沉,最喜挑拨离间,看一场他和师父吵得不可开交的好戏。   别看悟能只是个猪精,平日里的人形也是面冠如玉桃花眼波的模样。他除了爱偷吃,调戏小姑娘,打瞌睡流涎水,就剩下爱耍手段看热闹。   “师父,大师兄方才在树上午睡,压死了一只雏鸟!”   “悟空,为师说过了,要睡你就和为师睡一块。如今你非要睡树上,破了杀生戒,又增业障,你可知错?”   “师父说的是凡有命者不得故杀,我不是故意杀生,所以没错。”   “你这个孽障,还不知悔改!”   唐三藏一边念着紧箍咒一边拿藤条鞭打孙悟空,孙悟空就红着眼挺着腰一副咬牙不屈的神情。   每鞭一下,他的身体就会不自觉抖一下,鲜血从伤口里流出,却又在转瞬间愈合,不留一丝痕迹。   “师父是觉得我不死不生,所以我也不会痛吗?”   孙悟空抬眼,看着唐三藏,问出口。   唐三藏顿了下,随即继续冷着眉眼硬着心肠打了下去。   “我知道你会痛,所以我才打你。就是要让你痛,你才能长记性。”   那一道又一道的鞭痕,噼里啪啦的声响,像绽在胸口让人心惊。   连始作俑者悟能都捂着嘴巴,犹豫着要不要上去劝。   “师父说我大逆不道顽劣成性,可师父有教我之责,这话师父可是说自己教导无方?”   孙悟空虽双眼通红,却还是挤出不羁的一笑,挑眉看着唐三藏。   “你这孽徒!”   唐三藏被他气得大咳不止,活像得了肺痨,要把嗓子全咳出来才好受。   到底,他还是无奈罢了手,在一旁急急喘着气。   他们师徒几人性格迥然,若放往昔绝凑不到一起去,孙悟空也不知道如来老儿在使什么阴谋诡计,让他们这群聚在一起就如火药爆炸的五人一道去取经。   他忍着皮开肉绽的痛楚,安慰自己,如今不过得过且过。等他哪天受够了这种生活,受够了这群人,就甩开他们逃得无影无踪,做回那个身穿锁子黄金甲,头戴凤翅紫金冠,足踏藕丝步云履,逍遥天地无拘无束的齐天大圣!   可到现在他都没弄清,自己究竟是被什么东西给锁住了。   虽然唐三藏对他不太和善,动不动就打骂管教,可也有那么些微如毫末的时候,他会对他很温柔。   他会看着他的面容怔怔出神,似透过他看见了朝思暮想却求而不得的某人。   他会在集镇里咬牙用所剩不多的盘缠,给他买几串香甜可口的糖葫芦。   虽然唐三藏从没问过也从未弄明白,他一个大老爷们为什么会对这等甜食如此执着。   谁的心里都装着一个人,谁都渴望温暖和慰藉,却丝毫不愿给予。他们像在冬夜里取暖的两只萤火虫,你看到那光亮以为是一把火,可靠近了你才知道他原来也是一只风雪迷途的萤火虫。   这日他们赶往万寿观,半夜歇在山头破庙。   悟能悟净在外头守夜,天上星星点点,黑云似拢轻纱遮着盈盈圆月。四山沉烟,夜岫无垠。   “三师弟,你看今晚的月亮像不像一只油光发亮的鸡腿?”   悟能坐在庙口,一手玩着狗尾巴草,仰天痴望。   “二师兄,不像啊,你是想吃鸡腿了才觉得它像吧?”   悟净挠晃荡着摇了摇头。   “傻,我是那种低俗的人吗?我这是一种境界,叫睹物思人。”   悟能说完,顿了顿,神色渐敛。   “不是睹物思物吗?”   悟净摸摸脑袋,有些不明。   悟能眸光凝滞,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低进夜色里。   “你就当我思的是物吧,这样……我也落得好看些。”   碧海青天,广寒宫冷,霜缟冰净,素手纤纤。   他已经够落魄了,若让人再知道他念念不忘,那就不止是落魄,而是可笑了。   悟净低低地哦了声,看着地上杈桠的影子,没有说话。   他不是呆头呆脑,只是不想触碰他人心中的茧罢了。   若永不触碰,只会窒息而亡。可若破茧早了,只会死路一条。   谁没有个过往呢?   庙外无话,夜色纵深。   庙里草堆上,两人却是睡得颇不安宁。   孙悟空隐隐觉得有什么温热的触感在赤/裸的肌肤上游走,想要逃脱却又被箍得极紧。   他不情愿地从梦寐里睁开眼来,果不其然,那臭和尚又半夜发情抱住了他。   身后那人抵着他的一头金发,嘴中梦呓道,玄清,玄清。   孙悟空喉间一堵,眼中发红,想击开那人却终究下不得手。   “玄清……陛下……玄清……陛下……”   那人喃喃着,似陷于旧梦,挣脱不得。   孙悟空听着,慢慢失了力气。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间涌上的那团酸胀是为何故,只觉得有些疼,细细密密的,像毫针小雨,划开夜风的囊袋,在心尖刺出孔洞,每一下跳跃都流出汩汩血浆,鲜红得刺煞人眼。   悟空悟空,四大皆空。   五百年了,本该习以为常,本该学会放下,原来他终究不是圣人,只是个猴子。   他放不下。   身后人唤得愈是低哑哀愁,他愈是弓起了背脊,像压抑至极的弦。   他抱着双膝,喉中发出低低的小兽叫唤,呜声似凄似夜。   他知道这个秘密,一直都知道。   他知道他的师父,那个早已出家的和尚,心里藏着一个人。   那人是个男人,是这天下的帝王,是他心心念念的陛下。   而他孙悟空,每逢深夜就被他温柔拥抱着的存在,不过是他的徒弟。   不过是有着与那人相似面孔的一只猴子。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新坑《这个太监有点攻》穿越至秦朝体验风土人情,赵高攻X穿越受,欢迎支持~   以及言情坑《奇妙物语吐槽君》,仿微博吐槽投稿体,喜欢的也可以看看ovo   最后微博【谢子舒】   微博有炕戏坑《北里山招》,青楼小倌NP,和欲开的《始皇总受炕戏系列》。 第2章 朱悟能知道一个秘密   朱悟能以前一直觉得,世上唯情爱最苦,爱别离怨憎会,哪一个不是苦尽人间极致?可后来他遇到了一人。   那时他才明白,原来求不得放不下,才是最苦。   因为它的命分,名作相思。   “当年天庭有株古树,郁郁苍苍植于中庭,广袤万里,唤作相思树。我跟那人说,既然相思树都能结果,怎么我和她就不能有个结果呢?”朱悟能躺在苍劲枝干上,身子左摇右晃,顺手带下一颗桃子扔给孙悟空,“后来你猜她怎么说?”   孙悟空懒懒接过桃子,吭哧吭哧吃得水汁四溅,桃香飘溢,“说你俩结出的果只会是苦的?”   朱悟能眉眼静默,像尊历经世事沉浮的苦佛。他翻下树来,纷纷扬扬飘浮空中的尘灰如同散乱心绪落了一地。   一时虫响蛩鸣衬着这山野林木,旷寒孤寂直入人心。   “草木无情不知愁。”朱悟能摇了摇头,眼底笑意悲凉,“她说天蓬,相思树的果从来都是空的。”   就这么一句话,把他击得无处可逃原形毕露。   广寒宫的月色,从来清冷微皴得像暗淡水光。   凉的很。   孙悟空眸光暗了瞬,低垂的睫毛如枝头颤悠的叶。   吃了一半的桃子被孤零零地丢在一边,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又没有相思之人。”   朱悟能却拍拍他的肩,幽幽长叹一口气,如雾花消散在暮色里。   “一厢情愿往往有始无终,衣不如新又总人不如故。”   所有过往里上演的花开花败终不是花好月圆的结局。   “大师兄,当年之事虽则我忘了大半……”他话语迟疑,目光飘忽着归于沉寂,如万事化烟,前尘入土。   “够了。”孙悟空握紧拳,低低喊了声,额上青筋跳了两下。   呼吸湮灭于对峙的静寂,谁心头不曾覆着剜骨的伤,何必再次揭开陈旧伤疤?   朱悟能却猛吸一口气,闭上眼斗着胆子把话喊了出来,“可我一直记得,五百年前,你是为了那金蝉子才大闹的天宫,将那凌霄宝殿闹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这话一出,如嗞啦燃烧着的火药翻滚落地,爆裂间把两人都炸得心头一震。   孙悟空两腮发抖,像是被踩到逆鳞般从地上一跳而起,两眼似烁着莹星火焰,幽幽慑人。   “我说够了,你没明白吗?!”   他浑身都在发颤,一手攫着悟能的脖子,却没有半分力气,连带眸中的狠劲都像是强撑下最后一丝伪装,只消轻轻一戳就会如梦幻泡影破得干净。   别再说了。   别再说了……   那是他堂堂三界战神齐天大圣最不堪的过往,也是最沉哀的记忆。   五百年里日日夜夜煎熬苦煮,如天边冰缟素月冷如青霜的哂笑,逃脱不能,讥讽万嘲。   “大师兄。”朱悟能却是难得正经了一回,抬头直直看着孙悟空,一双桃花眼划过盈盈水波,只不知泛的是同情还是哀愁,“连司命星官都说了你和他有缘无分不得好果,何必执着呢?不如就趁此放下,也好落个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   他们都欢喜了,那他呢?   “他求得了解脱,那我怎么办?”   孙悟空松开手,睫毛一颤。“当初是他救的我,教我七十二变,教我筋斗踏云,教我诸般法术,教我人情习性,凭什么做回那个金蝉长老,他就能什么都不认了?!”   说至最后,他声音一厉,裂云震木,惊起飞鸟重重,晦暗了眸中摇摇欲坠的如水哀红。   朱悟能原以为孙悟空是当年莲池盛会惊鸿一瞥下才猛然心动,听得他们这前尘渊源,不由一愣。“大师兄,莫不是上天庭前就认识了师父?”   孙悟空闭目咬牙,声音嘶哑如带哭腔,却不见眼中有泪。要哭,五百多年前早就哭够了。   “菩提法师,是他一时兴起下界游玩的法号。当年他自黑熊精手中救下初生懵懂的我,教我百般武艺法术神通,却于一朝之间消失无影。我先在水帘洞称王,后上天庭做了那弼马温,莲池盛会上见着那人,方知他原来是天上那高高在上身份尊贵的金蝉长老。可笑我踏遍神仙洞府,上穷碧落下黄泉,苦苦寻了他百年千年,被欺瞒了百年千年,原来我这石猴弟子,不过是他魂游下界时偶然兴起不值一提的笑话罢了。”   他说着,眉宇灰暗,声线喑哑。   哪怕他经受过刀砍斧剁火烧雷击的痛楚,咬牙挨过被丹炉烈焰焚烧七七四十九天的煎熬苦楚,自称天不怕地不怕的齐天大圣美猴王,却终究败在了一人身上。   朱悟能默然,想这前缘纠缠,大师兄和师父之间的恩怨瓜葛怕是冥冥注定。   “大师兄,你说菩提祖师给你取名悟空,是望你皈依我佛,万事皆空,觉而不迷。既然如此,不如顺应世事,别再迷妄固执了。”   他叹了口气,“你喜欢一个人,自己却落不得欢喜,又何必呢?”   别再像他这样,活得像个没人要的傻瓜。   “喜欢?”孙悟空眸中一红,明明嗤笑着,却又像是磨砂般失了声,“我初时待菩提为师,后来待金蝉为友,谁说的我喜欢?我又喜欢什么?自讨苦吃喜欢他无情,喜欢他对我动辄打骂?”   高高在上的金蝉长老冷若冰霜,堕入凡间的玄奘法师心有他属。   “当初在天庭,你们一个个就说老孙我藐视天庭戒律,欲与佛祖坐下弟子苟合,可笑,我什么时候认过?不过是天帝老儿肆意污蔑,欲借此制服老孙!此次取经不过是奉观音之命,待我寻着时机,定要摆脱这紧箍咒的桎梏,回花果山水帘洞逍遥去,做我一众猴子猴孙的大王,再也不做这破取经和尚,也不做他唐三藏的徒弟!”   孙悟空泄气般恨恨说道,手中金箍棒砰地一声砸了下地,震响如雷,掀起尘灰落叶。   朱悟能被惊了一跳,双眼瞪如铜铃看着孙悟空。孙悟空深吸一口气,收起金箍棒时连嘴唇都在颤抖。   “大,大师兄……”朱悟能颤巍巍抬起手来,指了指孙悟空身后。   听得脚踩树枝的咔嚓声响,孙悟空不由得一愣,心头也渐渐发冷,如坠冰窖。   “大、大师兄,这回可不是我告密,是师父自己走过来的啊!……”朱悟能急急避开,以免被卷入这两人风波之中。   有什么似鱼浮出心头水面,嚼咬着每寸脉络。   “师、师父?……”孙悟空僵硬地转过头去,似是没料到般,不知所措,“师父,我……”   唐三藏就站在不远处,手中拿着水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哦,我本来不过是想问你要不要喝口水,可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孙悟空舔了舔嘴唇,额角冷汗漓漓,声带喑哑,“没有。”   “没有?那我的好徒儿,你倒是说说你方才说了什么?嗯?”   他缓缓踏近,脚步看着并未施力,却将那些枯桠干枝生生碾断。   清脆声响带着慑人的沉重,于山野孤鸣之间让人蓦然心惊。   “摆脱我去逍遥?再也不要做我的徒弟?”   唐三藏闭上眼,连笑三声,“真不愧是我的好徒儿啊!”   孙悟空心如鹿撞,脑内一片混沌,“我并非有意出口!”   “那就是无心之间道出的心里话了?”唐三藏唇角笑意冷然,负手而立,“悟空,你不说这番话,为师怕是永远都知晓不了你心意啊。”   孙悟空从来无畏,可这一刻他看着唐三藏,仿佛看见了五百年前那个对他从来冷然相对的金蝉子。永远捂不热,永远被误解,永远被推开。   【——金蝉长老,这孙悟空罔顾天庭法规,偷了太上老君的丹药替长老你续命,按律该受刀砍斧剁火烧雷击之刑,你可要为他求情?】   【——……弗。】   【——如此最好。来人,奉天帝之命,立刻把这弼马温孙悟空押至无天界,剜肉施刑,刑满百年,方可释放!】   孙悟空神色微滞,任由唐三藏念着紧箍咒,咬紧牙痛呼出声却也不求饶。   手臂在打滚间被地上枯枝划出道道血痕,而那殷红鲜血比起附骨之疽的疼痛,还不如说是引人心疼的装饰品。虽然那人的神色,没有丝毫动容。   你看,金蝉子不会为他求情,唐三藏不会对他心疼。   早就习惯了。   只是……忽略间,心脏却怦然一跳执着地细细作痛,如绳线剜割着敏感柔软的血肉,通天疼痛间碎裂成万千小块,喷洒而出的血液如灼热岩浆,滔天热度下把肌理灼得一点不剩,连心脉的跳动都成了一种要死不能的负担。   孙悟空无法呼吸地抚着胸口,两眼睁大间血丝迸裂,似心头血一泓倒流。   一旁的朱悟能终是看不下去,担心着踟蹰上前,“大师兄……你没事吧?”   孙悟空小脸涨成紫红,他颤着双膝起身,咬牙出口,“没……事……老毛病了。”   唐三藏深幽双眸听得这话,终于变了一丝神色,顿住了念咒的低语。   他这个徒儿,从来倔强得让人无可奈何,也让人隐隐心疼。   若不住口,这傻徒儿是打算任由他罚到消气为止?   唐三藏摇摇头,拂袖将孙悟空扶起。   “罢了,这次暂且谅你是无心之言。”   孙悟空微喘着,没有回话。   虽非故意,可也并非无心。   他是想过走。   在那五百年里。在被那人收为徒时。   可他胸怀的傲气,却每每被这人击碎得一干二净。   当年他为了金蝉子不计性命奔马相救,而今他护送唐三藏以命相护走了一程又一程。   孙悟空承认。他是放不下他。   无论五百年前,还是五百年后。   可笑这人给他取名悟空,意欲让他皈依佛祖,可到头来,他却只皈依了这个僧。   唐三藏拧开水袋,给孙悟空喂着水,淡淡瞄了他一眼,“只是此次虽不罚你,有一事却须你谨记。观音祖师既将你交给了我,你便一辈子是我的人,任谁也改不了,想走也不能走。”   孙悟空抿着唇,闭目间声音微颤,“徒儿……答应师父。”   除非这人赶他,不然他不会再走。   一旁朱悟能看着他们,摇头叹了口气,偷偷在旁低语了句,“一顿板子一颗糖,真是好手段啊……”   他有些明白,为什么如来佛祖和观音祖师会派师父去取经了。   只是还有一事他不明白,大师兄这么要强的一人,低到这种程度,真的值得吗?   当年那人意气风发高谈论阔,无畏苍天鬼神,敢以地为靴,以天为袍,叫那太阳做他胯/下坐骑,叫那清月做他冠上明珠。   他注视了那人几百年,如同注视着自己遥不可及的梦。   可如今那人跌落至尘埃里,在唐三藏手里作着困兽之斗,可当真值得?   “以后莫要再说气话了,为师会当真。可知道了?恩?”   唐三藏拧紧水袋,掏出巾帕一抖,手下力度甚是轻柔地拂去那人臂上血水。   孙悟空一听哑然,眉眼暗了下去。   “徒儿的脾气一向这样,师父你知道。”   他咳了几咳,声音低闷,带着沙哑。   “那为师的脾气如何,你应该也知道吧?”   唐三藏叹了口气,拍拍他这大徒儿的脑袋,丝毫不知那人心中所想。   这几百年,他如何不知这和尚的脾性?   孙悟空看着唐三藏那双黑曜眸子,静时幽若古潭,怒时气慑众生,笑时春风十里,是如来老儿偏爱的涟漪不起,是观音老儿怜爱的悲悯万物,可偏偏没有他满心祈盼的脉脉柔情。   愿普渡众生,却不愿渡他。对众生有情,却对他无情。   孙悟空摇头低低笑了笑,笑意如水流了一脸,“徒儿愚昧至极,师父若想我知道,余生还请多教导教导。”   唐三藏一怔,心头有莫名情绪如潮翻涌,滚至喉间却又喑灭了下去,寻不着一丝痕迹。   最后,他只能无奈打了下那人的头。   “你这只猴子……”   真是每每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师父。   嗯?   你做梦前能不能多想想妖怪?   你要我想妖怪做什么?难不成让我想自己怎么被妖怪吃掉的?   有老孙我在,怎么会让你死?只不过师父多想想妖怪,或许就能想到我了。   你这话说的奇怪,为师想你做什么?   师父每晚抱着我唤玄清玄清的……很烦人。   你这只猴子每晚磨牙,也很烦人啊。   师父,别再把我当你那小皇帝了!   ……   我不是他。   我知道你不是他。他比你好太多了。   你这和尚,老孙我是为了谁杀的妖除的魔弑的命染的血?!   没大没小的,喊师父。   ……   朱悟能和沙悟净又在庙外守着夜,听着庙里两人絮絮私语,不由掏掏耳朵,打了个哈欠往火堆里扔进了一根柴火。   “三师弟,你有没有觉得今日之事后,师父待大师兄好像更亲近几分,大师兄都快独得恩宠了啊?”   沙悟净听着里头又一阵臭猴子臭和尚的争辩吵闹,只觉这两人精力这么好不如替他俩来外头守夜。   他淡淡摇了摇头,“二师兄,不是啊。从一开始大师兄就独得恩宠了。”   或许是因为先后,或许是因为那张脸,可师父看大师兄的眼神,的确与看他们不一样。   朱悟能一怔,抬首望向那碧海青天寒云渺渺,一时没有反驳。   那皇帝样貌与大师兄相似,是偶然巧合还是命中注定?   如果师父先遇见的是大师兄,一切又会不会都不一样?   他不知道。正如他的心事也从来没人给他解答。   可叹大师兄命途太过坎坷,一连栽在师父身上三次。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这两人从一开始走的就是歧途。   这等孽因,怕修不得正果。   只是苦海苦,人世也苦。相思更苦。   那人,怕是回不了岸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昨晚赶出来的,今天又修改了下,加了内容,同时使感情过渡更为连贯。   本文一开始是为了写你懂的情节才开的坑,没想到虐上瘾了,想问问你们要不要吃荤【反正我要吃】,急不急【反正我急,可是急也急不了】,想不想配角故事也展开些【想的话就写的长些,不想我就短些】。   以及再次申明,在老坑完结前,这个坑不定时更,望别介意! 第3章 真真假假五庄观   万寿山五庄观向来被称为福地灵区神仙洞府,山门旁有一通碑,落书着十个大字,“万寿山福地,五庄观洞天”。   其景通幽,缥缈森罗。松篁竹兰夹径小路,群树苍茂山形嵯峨,一行人看得叹为观止。   唐三藏行至观前,忽见不知从何处走出了两童子,容貌骨清神爽,毓秀临风。那两仙童见着唐三藏,两眼一亮,喜盈盈地迎了上来,做了一揖,“原来是法师大驾光临,弟子等候多时了!”   孙悟空瞧着那两少年羽袖翩翩地挽着师父就往里走,不由眉头一皱,偏过头轻轻冷哼了声。   朱悟能看着好笑,摇着扇子一副风流别致的模样,“大师兄这可是吃味了?”   孙悟空扫了他一眼,“你这只猪要是有时间打扮自己,倒不如花时间好好睁大你的眼睛。”   朱悟能一愣,不料身后沙悟净亦是拍拍他的肩,叹了口气就踏着阶梯往里行去。   他的眼睛怎么了?生得水意荡漾眼波销魂是他的错?   朱悟能瘪瘪嘴,不解地抬起腿,踏进观中。   观内中庭植树,假山流水,苍翠清幽。只是走得愈近,孙悟空眉头愈皱,几乎可以打个结。   “师父,你不是说你略习法术,你可看出些什么?”   唐三藏挑眉摇头,“这等蓬莱云洞,除了仙气清气便是道气果气,还能有什么?你这一路神神叨叨的,碰着个活的就说是妖魔鬼怪,我看你还是早些歇息吧。”   孙悟空鼓起两腮,两眼微瞪,虽是不甘,却只能跟着众人一同入了殿去。殿里雕兰栋株,碧格上挂着五彩“天地”两个大字。不设三清、四帝、罗天诸宰的法相,只拜天地,倒是奇怪。   青烟缭绕,唐三藏拜了三匝,闭目时暗暗冥神。待睁开眼后,只见那两小童嘻嘻一笑,“家师说了,养他者唯有天地,天清地浊,玄黄杂色,哺日月灵气,育山野精华,是父母也。”唐三藏眸光一转,“哦?家师倒也是性情中人。”   唤为清风明月的仙童拿眼瞧他,眼若秋瞳清涟泛水,衬着那香肌玉肤无端勾魂。“玄奘法师这般眉宇轩昂……也是‘性、情’中人呐。”两人低低垂了眼,两腮微粉,如落樱红,如此神仙道人道出这种话语,反差间更是撩人心魂。   唐三藏依旧淡淡笑着,任清风明月挽着他行去厢房,没有丝毫反抗。   孙悟空抱着金箍棒,冷眼看着,从鼻中嗤了声。朱悟能从旁走过,抖了抖身子故作姿态,“哎哟这大白天的哪来这么浓的酸味呀?”   孙悟空啪地打了下他的头,“叫你这猪不爱洗澡,活该衣服变酸。”   朱悟能吃了两遭瘪,正了正衣冠,恨恨地也跟去了房中。   房里,唐三藏坐于蒲团之上,身侧清风明月半倚着他,而沙悟净和孙悟空就坐于茶案两旁,眉眼默然。   两童不时何时褪了青黄道服,垂下润泽秀发,只用一玉簪随意挽起,鬓发慵懒,衬得那仙姿佚貌更是风情万种。   朱悟能坐在师父对面,偷偷抬眼瞧孙悟空,好个大师兄,握着茶盏的手直直泛颤,鼓起的两腮更是快气得爆炸。要不是有师父坐镇,只怕大师兄就要掀了茶案把那两小狐狸精吊起来打了。   清风明月柔荑一转,便从手中变幻出早就准备好的人参果,声音如莺柔转,“法师,这是家师临行前叮嘱弟子,要赠予你吃的人参果。这人参树可是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方得成熟。一万年里,只结得三十个。极为难得哩!”   唐三藏见那两人每人手上都托着一盘,盘上垫着丝帕,帕上躺着一通体玉白几乎透明的婴儿,不由吓得心惊胆颤。   “罪过罪过,这分明是幼孩,哪是什么果子?!”   那两人吃吃笑了起来,身躯更近几分。   “法师这般说,弟子可就不高兴了。这可是家师痛下心才舍出的两果,平日里连吃一颗都要再三思量,极为悭吝。若不是家师言法师是故人,叫我等盛情相待,弟子才不敢轻易打这果子下地呢。”   孙悟空听得毛发都竖了起来,他握着茶盏转过头,对着朱悟能忽地盈盈一笑,“二师弟,人家想去外头走走,你呢~”   虽这孙悟空眉眼长得疏朗俊秀,可这话还是让朱悟能狠狠打了一颤。   他认命起身,“行吧行吧,谁叫你是我师兄呢。”   这师兄和师父闹脾气,怎么每每都是他受苦受气?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只见孙悟空出门时余光一瞥,正好瞥见那两少年笑意水媚地往唐三藏身上倒,玉足逗弄似的勾缠他的双腿,一双手也没个正经,在师父隔了袈/裟的胸膛上划来划去。唐三藏虽定力十足,却还是眼皮一跳,眸光瞥着孙悟空出了门,薄唇始终紧闭。   “大师兄,那两小弟子这般说话是勾人,你方才学他们说,那可就是吓人了。”   孙悟空勾过朱悟能的脖子,特意扬了声,“吓人总比杀人好吧!”   朱悟能摇头,“这等神仙府邸,大师兄你这话甚是‘骇人’啊!”   孙悟空被人人人烦了,一拍他脑袋,“反正你不是人!”   房里发生了什么,外头一概不知。孙悟空想着那两童子献上的人参果,带着朱悟能偷偷溜去了后花园,果不其然别有洞天,花红柳绿,堆烟软雾,秀环千重。一径松竹丹桂或琼槐梧桐没什么夺人眼目之处,不过正中间那株苍红千尺的人参果树却极为稀罕,枝叶间掩着几百颗玉白净秀的果子,却仿佛通灵般咿咿呀呀地叫喊乱动着,恍如一个个婴儿。   孙悟空冷冷一笑,“倒是被我找着了。”   朱悟能云里雾里,“什么找着了?”   孙悟空转头看了眼自家这不争气的师弟一眼,“你看这树,你能看出什么?”   朱悟能向来有些馋,咽下涎水,“一个个人形的果子?”   孙悟空气愤却又无可奈何,敲了下朱悟能的头,“你猪啊!”   “大师兄,我这不一直都是猪吗?”   朱悟能摇起扇子,朝孙悟空挤眉弄眼。   孙悟空握起拳,鼻里出了两口粗气,尽量平下心来。   他一挑金箍棒,往圃里一跳,棒子一挥直直打上树身,落叶簌簌。   只见人参果纷纷哭喊着,“要掉地了,要掉地了!”   声响凄厉,让人不忍再闻。   孙悟空历尽世事心肠清冷,眼睛没眨就继续一棒下去,风声呼啸,震响裂地。   那些的人参果声音开始尖锐起来,带着哭腔,“啊啊啊他要杀了我们,好害怕,好害怕,兄弟姐妹们,我们杀了他,快杀了他!”   孙悟空收回金箍棒,看着那树开始疯狂抽动枝蔓,人参果原本碧白的两眼也开始充红,仿佛一戳即破的泡泡,他挽着臂,勾唇一笑。   “师父,不用装了,过来吧!”   孙悟空震声一喊,响遏行云。房里,那两小童里衣去了大半,身子如没了骨头极为酥软,香肩微露玉体半陈地倚躺在唐三藏怀里,无视沙悟净那木头桩子,不时说些“好师父疼疼弟子”等温软娇语,吐气如兰。一双玉足更是如蛇缠绵,从脚踝处流连往上,揉弄于唐三藏腿根,极近勾/引之能事。   听到孙悟空那声惊天大喊,原本转着佛珠念着佛经闭目不视的唐三藏忽然睁开眼来,怀中那两人亦是察觉到异样,目光一变瞬间从房中奔向了后园,只留一踪残影。   唐三藏呼了一口气,起身整了整袈/裟,对沙悟净笑道,“悟净,方才一幕应的佛语是什么?”   沙悟净合掌行了一礼,“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   唐三藏点点头,踏出门时不慌不急,又指教了一语。   “色如此,缘亦如此。缘即是空,空即是缘,一切强求不得。坦然待之,无缘也自可成缘法。”   沙悟净知道唐三藏指的是什么,面色淡然地摇摇头,“照师父这话,放不下就是放下,放下也就是放不下了?”他踏出门槛,外头不知何时阴云笼罩,黑霾重重,衬着他那麦色皮肤,更显眉宇思虑沉沉。   “师父,徒儿倒是觉得,缘法不在有无之间,而在过去、现在、未来之间。”   不是空间的存灭,而是时间的流淌。   所以缘法的另一个名字,才会叫做——   因果。   唐三藏哑然,没再与沙悟净探讨佛理,摇了摇头叹口气,“算了,先去找悟空吧,他应该已经发现了什么。”   沙悟净跟于他身后,绕过蜿蜿蜒蜒的长廊,找着了阴霾最深处的后花园。   那儿,一株直达霄天约有六七人合抱宽的人参果树腾着深红血雾,枝蔓抖动如蛇,与孙悟空朱悟能等正在纠缠打斗,声响烈烈。   清风明月两眼一红,大叫了声“贼子”也跟着跳进战局里去,与人参果树一同围攻两人。   唐三藏瞧着孙悟空凌于中空一根金箍棒左舞右甩,小脸一敛神色肃穆……   他倒是,对每一场战斗都格外认真。   唐三藏一怔后回过神来,厉声大喝,“妖童,你们为害世间,还不速速认罪皈依!”   “你这和尚,好心给你人参果你不吃,好心让你体味人间性与情,你还不愿!”清风啐了声,墨发抖动,双眼血红,“今日便把你祭了这万年仙树,多增几个果子去!”   明月跺脚,“哥哥,莫再和这和尚废话,快收了他去!”   说罢,他们两人不知使了什么邪法,在原地迅速膨胀,胀成形体如同婴儿,身量却有半座山高的怪物,呵呵笑着就要来抓唐三藏师徒四人。   孙悟空眸光一紧,猛地飞至唐三藏身边将他带上筋斗云,“师父你没事吧?”   唐三藏躲过一劫吐出口长气,“没什么事。”   他盘坐于祥云之上,哞呢吧哄地念起莲花生大师心咒,佛音袅袅,宝相庄严。一时间,手中佛珠发出金灿光芒,九环锡杖也开始颤动不止,似在聚集着什么法力。   两巨童一愕,忽又嘻嘻笑道,“你这和尚念经,难不成那如来老儿真能现身救你?你不如还是从了我俩,待师父和师兄弟们回来了,可有你快活的。”   孙悟空没想到这妖童色心不改,一怒之下一棒狠力打去,把清风的头给打扁了,小童嘤嘤哭着,却不出多时,那头又从脖颈里膨胀起来,立回原处。   清风朝他做了个鬼脸,“小娃娃,你是打不死我的。人参果本就闻一闻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活四万七千年。你当咱们观中人吃了几颗,能叫你轻易打死去?”   孙悟空冷然一哼,“人参果说来也是仙果,可我瞧你们种的不像仙果倒像是邪果,你说老孙我信你有多少寿命?”   明月一气,和戾气冲天的人参果树一同攻向他,孙悟空踩着云避了开去,倒是唐三藏一晃差点摔了下去。   “师父,你念好了没?再没好我可就直接把他们打回阎王老家了啊!”   唐三藏一瞪他,“你也给为师一个表现的机会啊!”   说罢,他那莲花生大师心咒念至结尾,佛光大涨的一刹,唐三藏双目圆睁,大喊了声,“破浊!”   一时间,天地摇晃,黑云更是有被强迫散开的趋势。孙悟空见着时机大好,唤上朱悟能沙悟净,飞至半空,舞着手中武器猛力打去。那两童惊慌失色,却不知为何动弹不了,后头身体终反应过来,却也迟了一步,被那一击差点打得魂飞烟灭散着云外去。   两童掉落在地,那人参果树也被打得疼,藤蔓乱颤抖动不止。   孙悟空额上覆着汗,用袖子一抹,朝唐三藏一笑邀功,“师父,完工了!”   唐三藏心间落了一石,走上前来摸摸他的头,“做得好。”   朱悟能和沙悟净瘪瘪嘴,“师父,我们也可出力了啊!”   唐三藏:“……你们也辛苦了!”   两人:“……”   唐三藏上前一步,看着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冷汗漓漓的两童,合着掌阿弥陀佛一声,“接下来就让我出马,渡他们消除浊气登西方极乐之天吧。”   孙悟空摇摇头,“他们两人戾气冲天,作恶多端,料想之前骗了不少凡人,可能入不了佛界,只能下地狱回炉重塑。”   唐三藏淡淡一瞥他,似意语要你多嘴。   孙悟空吐吐舌头,闪到了一旁。   “你们、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清风明月命数将尽,血管脉络浮于表肤,一片妖红,眸间更是血红欲滴,极为骇人。   唐三藏合掌,看来慈眉善目,“我们在万寿山下宿夜时,便见这山头上红气冲天,似有妖异。”   原来是一开始就觉着有了古怪,一切不过是在演戏。清风笑着吐了口血,“那人参果呢,你死活也不肯吃……可它明明并无妖气,只是、只是颗果子……”   唐三藏瞥了孙悟空一眼,“实不相瞒,我这徒儿炼得火眼金睛,能看清一切妖物原形,在下不才,身怀法术,虽看不出原形,却能知晓一切有为法相因果缘源。”   悟空知晓的是空间,而他知晓的是时间。   他指着庭中那棵人参果树,“我看见你们二人递与我的人参果缭绕红气,所以觉着有些不对劲。只不过方才见着这棵人参果树才明白,那红气并不是妖气,”他摇了摇头,“其实是血气,对不对?”   明月点头,从口里喷出一大口鲜血,“你这秃驴……倒是聪明。”   他说,“人参果树万年才结三十,可修仙炼道者成百上千,家师为求精进,肯定不止得服一颗果子。为让这人参果树多结果,家师想尽办法……咳咳,最后得高人指点,以凡人血肉供养,滋养灵气。果真,这树最后结了凡百数十果子。”   清风眉眼灰败,“我等有幸食了果子,后与家师苟合,发现此道利于真气相渡,功法更上一层,不由沉溺其中。后家师又扩充了五庄观,招了数十名弟子,一同享尽人间极寿极乐,倒也是快活。”   他二人说至此处,唐三藏师徒算是明白了。   天清地浊,玄黄杂色,哺日月灵气,育山野精华,是父母也。   镇元子只拜天地,是因为天地是他父母。   而人参果之所以能多结子息,是因为有血肉作父母来养。   难怪此处并无妖气,却戾气极重。戾气即为浊气,能妖化人心,破五荤三厌,被傲慢妒忌、暴怒贪婪、贪食懒惰、色/欲杀欲所掌控。这些童子或许也是因了这邪果,才堕入欲海只顾享乐。   他破浊,破的便是这层蒙在人本心本性上的凡百诸妄,平衡清浊之气,恢复天地清明。   两人气归一息之时,唐三藏念了往生咒。人从初生之际就有佛性,不过在长大的过程中慢慢迷失了它,使它蒙尘蒙灰。   最后一语念罢之时,他合掌低头,轻道了句,“阿弥陀佛。”   孙悟空在旁望着他,“师父,镇元子和这人参果树该怎么处理?”   “请观音祖师来吧。”   “怎么又请观音老儿来啊?”   “这取经本来目的其一就是为了颂扬佛祖观音功德,让祖师们出出风头也是好的。”   孙悟空撇撇嘴,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取经之路就是一场戏。   不过假戏真做,未尝不是人生。   作者有话要说:  每章戏都很足_(:3」∠)_所以小天使们等个一两天的更新,应该也不介意是不是!当然,支持你们催更啦!   以及,本文非常ooc,师父扮猪吃老虎,悟空爱炸毛,所有人都多愁善感,我可是提醒过了啊! 第4章 沙悟净知道一个秘密   李玄清这人,是大唐之主,站在权力的最顶端,这九州荣耀无上的帝王。   他的名字于凡民而言,是种避讳。所以唐三藏从不喊他名,只唤他玄清,玄清。   似是心底魔魇,痴妄执迷。   而孙悟空是何时知道李玄清这人,这话说来很长。   一夜他在外头守夜时,月亮清圆润泽,他看着,神思有些恍惚。   就在出神之间,听得里头有些许动静,而后沙悟净苦着脸跑了出来,对着他抱怨,“大师兄,师父又做噩梦了,你快进去陪陪他吧!”   唐三藏睡觉颇不安分,不是动手动脚,就是时常沉陷噩梦,冷汗淋漓。   不过神奇的是,每每抱着孙悟空入夜时,他都能得一宿安稳,呼吸匀畅,也没了些那怪毛病。   那会儿沙悟净和朱悟能还没看清,只当师父对大师兄亲。可孙悟空自己心里知道,他师父心里藏着一个人,那人不过是他透过他在看另一人。虽则那人是谁,他并不知晓。   孙悟空从窗头跳了进去,果不其然,唐三藏在床上翻来覆去,眉头紧皱,口中呓语着什么字句。   孙悟空犹豫了下,到底还是和衣上床,任身后温热那人忽地圈住了他,似抱住汪洋大海上唯一一根浮木,抱住了所有的希望和慰藉。   一开始唐三藏只是在他颈上不时流离,鼻息喷洒,惹得皮肤□□。孙悟空眉头跳了两跳,看在那人是他师父份上,终没动手,强行忍下那怪异感觉。可后头,唐三藏的手越来越没规矩,在他身上乱摸着,似在凭借这真实的触感确认着存活的痕迹。   孙悟空在那人的手触上一处之时,眼皮狠的一跳,浑身毛发都像炸了起来一般,他正欲翻过身制住唐三藏,却被那人一声低喃震在原地。   “玄清……”   那一夜,他初闻那人名姓,从此心底打了一道死结。   原先尚有几分酥麻的温热顿时如蚂蚁啮咬般,让人无法忍受。他双颊震颤,抱臂打着哆嗦,“师父,你睁开眼看看我。”   唐三藏不听不闻,沉溺在自己一腔痴梦之中,厚实的臂弯却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温存。   孙悟空摇晃着他,牙齿紧咬,“唐三藏,你给我睁开眼来,看清楚我到底是谁!”   唐三藏迷蒙中被人晃醒,视线如蒙上了层淡淡的雾,犹如窗花。   他隐约着见到床头那人像是自己心尖上那人,以为还在梦中,便放纵自己一回,扯过那人揽着肩低头吻了下去,如千万次所想。   “玄清……”   孙悟空原本怔着,被他这一唤彻底唤醒,双眼蓦地睁大。   而唐三藏讶异唇上真实的温热触感,意识逐渐清明之际,被孙悟空一脚踢下了床去,扑通一声,惊起一地尘埃!   唐三藏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神情惊愕,却沉默不语,似是有些无措。   睡在外间的朱悟能被惊醒,揉着眼喊了声,“师父,出什么事了啊?”   唐三藏摇摇头,“你继续睡吧,为师不小心翻下床了。”   外头朱悟能渐渐没了动静,越发显得这屋里寂静。窗外隐有虎狼野兽的狰狞嚎叫,把这浓暗的夜生生撕裂扯开,碎成一地胆战心惊。   就如同此时屋里两厢不语的对峙。   唐三藏盯着孙悟空那和李玄清极为相像的容貌,有一瞬间的愣神。不过他这桀骜不驯的徒儿眉眼冷然,目光如锥刀在转瞬便已把他刺醒。   他知道凭孙悟空的性子,是不会让一个和尚,甚至还是一个身为他师父的和尚,对他负责的。更何况他没做什么,两男人抱着睡也算稀疏平常。   只是……   他盯着孙悟空唇上鲜艳的血迹,心口涌着浪,堵住了喉咙。   “悟空……你莫怪为师,为师只是认错了人。”   孙悟空没什么神情地盯着他,如同隐没在这片深沉的夜色中。   “你和为师故人很是相像,我……”   唐三藏还没说下去,孙悟空却已明白了。   他不知道失望无数次后,心头还会不会有残留的痛楚。但是那细微的如同被碾压的感觉,却让他浑身发冷。   “师父不必说了,徒儿明白。”   他沉默地抹去唇上被咬破的血珠,无形间艳丽一片。   “徒儿只会当被蚊子咬了,师父不必在意。”   唐三藏看孙悟空这般果断不念的模样,明该松一口气,却总觉得如鲠在喉,蹙了蹙眉头。   孙悟空总是一副看淡世事眉眼默然的模样,可他越是这样,他心里就越来气。   总觉得这人……不该是这样的。   仿佛是一种错觉。总觉得这只猴子,该像他的心上人那般,笑意鲜活眸光明亮地活着。   就像记忆深处似梦似幻的错觉,某人笑得咧出一口白牙,鲜衣飒沓,眉眼飞扬,唤着“长老长老,看我,看我啊!”   每每夜深梦回,这幻象总入他梦来,如甩不开的魅影。那些仿佛前尘残留的执念,在洪荒巨海里似萌芽漂浮,渺小,却不容忽视。   后来,犹如命中注定,他遇到了李玄清。   梦中人影与那人眉目重合相叠,唐三藏想,这就是他要找的人了。   他与玄清该是有前世故事的,不然今生见着那人容貌,他又怎会怦然心动。   于是痴痴念念的,他将所有不可言说的心思放在那人身上,连带在梦中,也唤那时常入梦的模糊绰影,“玄清,玄清。”   对他而言,玄清不仅是他心心念念的小皇帝,更是他梦中故人的名姓。   至于和玄清长相神似的悟空……   唐三藏抬眼,看着那人幽深的眼瞳,俊秀的面容,终是无话。   至于悟空,不过是误入这场故事的过客罢了。   心头跳得越急越烈,像是魂魄在痴狂喧嚣,在推倒什么痴妄的念想。   他生生压了下去,深吸了一口气,默念着安慰自己。   他不是玄清。他不是玄清。   那一夜两人辗转反侧,无人能眠。   唐三藏摆脱了心头悸动,却终究还是忘了——   孙悟空,本就不是李玄清。   后来,孙悟空待他既亲既疏,两人间似汹涌着一戳即破的暗流,每夜相拥,手脚都沉重。   两人对李玄清的存在心照不宣,唐三藏没有多提,孙悟空也没有多问。   只是偶尔见唐三藏山路歇息拿出画卷时,他会装作不经意地瞥几眼。   唐三藏用衣袖将手擦了又擦,确保指上没有任何尘灰,才敢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打开画卷,摩挲着画上那栩栩如生眉眼鲜活的身影。   鬓角垂着一绺碎发,眼波如水含着若有若无的情意,鼻若悬胆唇若桃夭,一身莲青垂柳云缎暗纹衣,看着便觉这山河生机已尽入这人波光眸中,熠熠生辉。   孙悟空想,倒真是和他像。可一介凡人,虽说是帝王之身,与他这猴精容貌如此相似,未免太过巧合。巧合得让人心底发慌。   而唐三藏望着画上人影时,神情是柔软的,像被吹皱的春水,带着小心翼翼的怜惜。一路风餐露宿,因着他的珍重,这画卷没有丝毫破毁磨损,可见他心意深重。   过了万寿山,唐三藏于歇脚时又打开了一次画卷。   这回朱悟能没能耐住心头好奇,拉着沙悟净,心痒痒地蹭过去,偷偷地望了几眼。   “这皮嫩得都可以滴水了,还有这眉眼标致的小脸蛋,啧啧啧,不愧是帝王家啊,这生得就是万里挑一……”朱悟能夸耀着,没见一旁孙悟空越来越黑的脸色。朱悟能却忽然眉头一皱,拉着沙悟净走了开去。   “二师兄,你这是怎么了?”   沙悟净看着他一脸凝重的神情,有些不解。   “三师弟,你有没有觉得……”朱悟能特地回头看了眼唐三藏和孙悟空,故意压低了声音,“你有没有觉得这画像里的人,长得像五百年前的大师兄啊?”   沙悟净两眼顿时睁大,他舔了舔唇,不知该如何作答。   当年他早朱孙二人被贬下界,不曾识得这孙悟空去,只在凡界听到过几许传闻。说起来,精怪容貌本就变化缓慢,五百年多前,大师兄就是只未长开的猴子,而今不过少了分稚气,如少年渐向成年过渡。   而那画像上的人……   “谁记得那么清去,二师兄你也真是记性好。”   沙悟净摇了摇头。   朱悟能恨恨地敲了敲沙悟净的脑袋,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入夜。   孙悟空照常在庙里和唐三藏一同入眠,朱悟能和沙悟净在外头守着夜。   “二师兄,有大师兄在师父才不会做噩梦,可我们这每夜守夜的,也熬不住啊!”   沙悟净拨拉着柴火,轻声抱怨。   “嘘!”朱悟能竖起一指,“你没见着大师兄每每和师父一起睡,大早醒来都是腰酸背痛脸色阴沉的吗?你是要守夜,还是要和师父一起睡啊?”   沙悟净摇摇头,“算了,我不太习惯和人一起睡。”   朱悟能转眼看他,“三师弟,你好像很不喜欢与人接近呐?”   “我……”沙悟净有一瞬的神色恍惚,“当初做卷帘大将,侍候玉帝御前……警戒惯了。”   “天帝?”朱悟能听着,嗤嗤一笑,“也难怪,你侍候那玉帝几千年了,一直忠心耿耿的,不过打碎了个琉璃盏他就能把你给踢下凡来,都这样了你要还能喜欢和人亲近,那就神奇了。”   沙悟净嘴唇一翻,似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吞灭声息。   他记得他跪在御前时的惶恐,不是因为失手打翻了琉璃盏,而是因为他越界的举动。   几千年,他只看着一人,只守着一人,只为一人而活,那人的生命便是他的生命,那人的存在便是他的存在。   一颗石头也早就心动,更何况他心非石。   却不料那人入眠时他俯身偷吻,终究是触了底线惹得那人暴跳如雷。   一厢情愿有始无终,碎了琉璃灯何尝不是碎了好梦。   从前的他是玉帝眼中一条好用的狗,此后的他是那人眼中喜欢男人的恶心存在。就像如今他丑陋的鱼怪真身。   那人要他走,他便走了。万箭穿心,前程不再,容貌被毁,他也一一忍了。这么多年他求的是什么呢?   沙悟净愣怔着,他想再得到一个回到天庭的机会。看看那人还记不记得他,有没有后悔过放逐他……他想知道,自己那几千年的付出,究竟有没有在那人心中留下哪怕一丝一划的痕迹。   所以,他跟着师父来取经了。   即使他知道自己要取的不是经,而是一个结果。   “二师兄你呢?”沙悟净深吸一口气,抑下心间汹涌。“你不过摸了霓裳仙子一双手,怎么也被贬下凡来?”   朱悟能夸张地叹了口气,瞥眼看沙悟净,“你不知道玉帝和霓裳的关系?”   沙悟净一愣,这几千他一颗心放在玉帝身上,其他一概不知。   “玉帝也是要娶妻成婚,生子传位的。这天界里,谁不知霓裳是众仙最美?玉帝早就有了要纳霓裳为后的心思,只不过霓裳一直暗暗婉拒,这才没有挑破。”   朱悟能眉眼默然,“我那时醉了酒,一时情难自已,便抓住了霓裳的手,却不料被玉帝撞破了。”   心脏如凌迟,一寸寸地钝痛。沙悟净彻底乱了呼吸,喃喃的声音像是含着喑哑的血,“原来他早就想纳霓裳为后……原来他心里早就有人……”   可笑他这么多年,做了个痴人说梦。   “想我老朱做天蓬元帅时,风流倜傥众仙仰慕,却只有那人……”朱悟能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有她,对我拒而远之。那么多年,我不敢唐突,不敢亲近,连握她手都小心翼翼,却终究还是,换不来一往情深。”   庙内,相拥汹涌,庙外,血淋淋的伤疤如酒醉人,空留碎了一地的嘲讽。   这师徒一行四人,每个都有自己的求而不得,错付情衷,像是冥冥注定,又像是早已被安排好的脚注。   庙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天边月光惨白。   心口如裂了一道缝,刮着萧冷的风,   有人失魂落魄,有人千疮百孔。   “三师弟,是不是下雨了?”   “是啊……好冷。”   该是下雨了吧……   不然他们脸上,又怎么会湿了微凉一片。   第5章 皮囊藏尽浮生事   孙悟空从许久以前,便一直以为他的心思藏得很好,像一口井,深入地底,万古清冷。   “你是不是喜欢菩提法师?”   “你是不是喜欢金蝉子长老?”   过往里那些面目模糊的人问出的模糊话语,如刹那烟云,在他一再的退避和否认中灰飞消散。慢慢地,连他也自欺欺人地以为,他对那人从来不是喜欢。   只不过是,放不下罢了。   “悟空哥哥可是喜欢那个细皮和尚?”   妆容精致的少女问出这话时,万籁宛如阒寂。   他听得池塘蝉鸣,听得新柳簌簌,连着胸膛里怦然心跳,都于耳鸣间令人心慌。   “你怎么知道?”   “那夜,我都听见了。”少女挽着花鬓,柔柔一笑。   孙悟空没有说话。他知道她想帮他。   只是逃离,还是继续留在那人身边,抑或是听天由命。他还不知。   “不如由我,来帮你一把吧。”   红幔扬起又落下,少女眉间一点朱砂映得桃花双眼妖娆。   诸行无常,色相生灭。   于一句出神的“好”间,他仿佛看到那人风流含笑的眉眼,微露了千年过尽的惘然沧桑。   谁不曾有过故事。   正是——皮囊藏尽浮生事,白骨空消万古愁。   ……   两天前。   相传白骨山妖风瑟瑟,不少行人过路白骨山却落得尸骨无存。有人说山里头有妖精,有人说山里有野兽,也有人说这山头风水不好,瘴气极重,行人多半都瘴气入体死在了里头。众说纷纭,却无一定论。   阴恻的山谷里,取经一行人走在袭袭寒风中,远望皆是冷云烟雾,鸦鸣凄哑,枯枝黄叶落了一地,脚步踩上便有咔嚓声响,甚是瘆人。   “大师兄,这白骨山怎么怪怪的啊?”   朱悟能握紧钉耙,不时左顾右盼,神经绷得极紧。   孙悟空口中叼着叶子,一双火眼金睛却从未懈怠。这儿浊气甚重,但尚未露出妖异,只不过直觉感受到了一丝古怪,却说不出个什么缘由。   “妖来除妖,魔来诛魔。你怕什么?”   孙悟空不屑地吐出口中青叶,手指转动不知使了个术法,青叶在肉眼可察间立即变大,足有两只手掌大小。   他就持叶挥舞着,一时师徒几人身侧的茫茫白雾消开几分,露了景物轮廓。   “大师兄,你这叶子倒是厉害啊!”   朱悟能眼睛一亮,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这是我从观音老儿那儿摘来的。”孙悟空不可察觉地一笑,“他那的花树灵气极佳,一片叶子也够驱散浊气了。”   唐三藏轻斥了句胡闹,却也没再继续训责他。   孙悟空心里一动,微咳了咳,睫毛轻颤地移开眼去,不敢看那人。   这师徒间的暗流涌动,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偏偏身在其中的,从来不自知。   到了夜里,山林里头雾气更浓几分。那叶子白日驱了不少浊气,夜间早已枯萎不少,蔫黄蔫黄的,暂时难以再用。   孙悟空和朱悟能沙悟净他们于一处空地划了结界,提防入夜后被偷袭。风吹过树梢,发出呜咽如悲鸣的声响,气氛凄冷,让人惶惶。   唐三藏枕着包裹,身上盖着布衣就闭眼入睡去。孙悟空没陪他一起,露天过夜时安全起见,他和几个师弟会一同守夜。   不远处是荒骨堆,风过后窸窸窣窣的声响让人不寒而栗。朱悟能打了个颤,随意地挑起了个话头。“大师兄啊,取经之后,你可有什么打算啊?”   孙悟空一愣,火焰将他的面容映得红彤彤的,可那双眉眼却没什么温度。   “我可能会走遍大江南北,最后……回花果山养老吧。”   “你不陪在师父身边?”朱悟能眉毛一挑,神情讶异。   孙悟空默然。“他不需要我,我陪在他身边做什么?”   朱悟能啧啧了两声,“你和师父也真是别扭,明明互相喜欢,却藏着掩着死活不肯说。”   孙悟空瞪了他一眼,“谁告诉你的互相喜欢?老猪你说话能不能有点分寸,他要是喜欢我,我……”   他顿了顿,回头看了眼正在安眠酣睡的唐三藏一眼,皱眉压低了声音。   “我他妈都能把脑袋摘下来给你们当球踢!”   朱悟能哼了声,“大师兄,妖怪没了头也还能长出来,你这立的誓可是一点意思都没有啊。”   孙悟空凉凉笑笑,“我立的誓没意思,他对老孙我也同样没意思。这话你们今后,还是勿再说了,免得让有心人听去,误会我和师父。”   沙悟净却摇摇头,说出的话如月色冷刀,劈进人心头去。   “大师兄就没想过要个结果吗?”   结果?   孙悟空有些恍惚。   曾经他似乎是执意要求个结果的,最后还不是成了天庭众仙的笑柄。   “你们应该比我更懂,活得像个笑话,是什么感受。”   执念纵深,连他也不知晓,这么多年的痴妄是不是早于不自觉间变成了某种禁忌的悸动。不过是也好,不是也罢,结果二字,于他而言从来没有结果。   孙悟空嘴唇紧闭,神色微白。   “我对他是执念作祟的喜欢。他对我不过是众生平等的喜欢。又何必强求?”   话语一出,四下哑然。   这么多年,他终于从一只浑然无畏只顾追求的猴子成了一个再没有风发意气的俗人。   朱悟能和沙悟净却瞪着双眼,一时无声。   孙悟空拨开两三枝柴条,看了眼他们,“你们看我做什么?”   朱悟能却摆了摆手,神色微惊。   “大师兄,不是,是你后面……”   朱悟能语无伦次,孙悟空听着,心里一点点发凉。   夜风刮得愈发急了,刮进人心头去,吹得满目疮痍。   他不敢转身。   怕一转身,心底那深冷的井再也藏不住,再被人遗弃,再次一个人荒芜。   “孙悟空,你方才说了什么?”   身后的声音是那般熟悉。千百年前,那人温柔带笑为他取名,千百年后,那人含怒地唤着他全名。   孙悟空半跪在地,瘦削的脊背颤着,像风中一叶。   “我……师父,我……”   话语不受控制,心思也于压抑至极下反作惊涛骇浪里一舟,起伏无休。   认命之下,他终是缓缓转了身去,视线里那人一身中衣,俊秀的面容没有神情。   眸光邃冷,双目寒清。   “你可知这是大逆不道?”   孙悟空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气。   “论大逆不道,五百年前老孙早已行过了。”   他怕的从来不是世俗人伦,不是流言蜚语。不过是那人,对他没有温度的回应罢了。   “还顶嘴!”唐三藏似是气糊涂了,脸色由苍白转为怒红,心绪翻涌下忍不住大咳起来。   朱悟能知道若不是方才自己与大师兄夜聊,也不会遭致如此结果。犹豫之下,他再不敢像从前一样小打小闹地煽风点火。   “师父息怒!我们方才只是开玩笑呢。”   唐三藏听了,神色却并未转晴。   他盯着孙悟空,盯着这个对他时而乖顺时而忤逆的弟子,一瞬间的出神中仿佛看见梦里那人也是这样跪在他面前,隔着一门求他,“长老,你见见我罢,见见我罢……”   孙悟空到底什么都没说。   唐三藏到底拂了袖,没再提起此事。   只是这篇章恰似翻过一页,却于心里留了根刺。   唐三藏开始有意无意地和孙悟空疏远。   第二日他没与这个大弟子说一句话,水是朱悟能去舀的,前路是沙悟净去探的,孙悟空对这样的结果没什么不满。他似乎从很久以前起,就对这般的漠视习以为常。   那句话,那份心思,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师父也没再问。   他想,就这样装糊涂下去吧。等师父哪天受不了了直接赶他走便好。又或者取经完了后,各走各路各不相干。   师父不会觉得尴尬,他也不用再自取其辱。   只是他始终不明白,唐三藏为什么总是在他转过身去后,状似无意地盯着他。   目光并不火热,却仿佛带有粘度。   孙悟空疑惑,却再不愿自作多情。   白日晴光正好,谷中雾气消散些许,唐三藏骑着白龙马行在前头,抬眼一看后顿了顿,又抬头看了一次。   “你们看,那可是……一户人家?”   孙悟空听得唐三藏这话,反射性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一角飞檐,金碧辉煌。   “这深山老林的,哪来这么气派的府邸啊……”   朱悟能盯着那山崖之上琉璃挂彩,飞珠红漆的府邸,一时瞪圆了眼,哑然开口。   “既来之则安之。”孙悟空沉着脸色,握紧了手中那根金箍棒。   昨夜他就觉得不远处的荒骨堆有隐隐声响,不知和这山中凭空出现的府邸有无关系。   唐三藏却只是瞥了他一眼,目光幽幽。   山顶。辜府。   朱悟能咽了口唾沫,神情紧张地握住大门铜环,咚咚咚地敲了好几声。   里头似有长风刮过,吹得人心头一阵生寒。   “那什么,里头有人吗!”   朱悟能被孙悟空那催促的眼神紧盯着,不敢怯场,只得扬声大喊了句。好在里头不久之后传来一句温软回应,“来了。”   门被一双纤纤素手打开,女子身着橙黄云纹绫绣裙,披着芙蓉薄锦烟纱,绿鬓如雾,头绾斜斜一抹飞云髻,桃花双眼如泛春波,脸色粉红,浓朱绛唇,妆容精致。她执着拢月扇,瞧见唐三藏时低身做了一揖,“公子。”   她的目光掠过孙悟空时,却怔了一怔。半晌后才仓惶收回,神色无异。   “这位施主,我等乃是来自大唐的取经僧。今日看山上有户人家,便想借宿一夜,不知可否?”   唐三藏合掌作十,少女停了一下,弯唇笑应,“小女家人出门已久,有客远来,自然是欢喜的。”   她把众人迎进了门,大伙才知道这姑娘姓辜,名唤小念,父母是经商人士,姐妹皆已嫁为人妇,家中只剩下她一人。   沙悟净于辜小念去厨房做小食时,偷偷问孙悟空,“大师兄,先不说这山上出现府邸,府邸里又有她这么个未出嫁便已持家的女子。你看那姑娘,像不像个妖怪?”   孙悟空迟疑了下,“我尚看不出她的真身,还下不了定论。”   他瞥了唐三藏一眼,对沙悟净说道,“我先去探探她底细,你和二师弟安顿好师父,我去去就来。记住,不要跟师父提起此事,也不要打草惊蛇。”   沙悟净点点头,朱悟能确是欲言又止地叫住了他。   最后只落为一句,“对姑娘温柔些。”   这个在女人身上栽了跟头的人,到如今仍对女人处处留情。   孙悟空没有应他,挥挥手便向主房走去。   他不知道这一去,之后步步曲折。   “悟空哥哥可是喜欢那个细皮和尚?”   “不如由我,来帮你一把吧。”   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让师父知道悟空心意了,之后大概会有两人小虐(三打白骨精嘛),还会揭露过往部分回忆,然后终于可以有我心心念念的荤菜了呜呜呜呜   原著故事部分会翻写,三打白骨精因为已经烂熟了,所以就不详写,主要为剧情过渡服务了030   最后,等了这么多天,不好意思嘿嘿! 第6章 白骨消尽万古愁   孙悟空七百年前第一次遇见辜小念时,那人双眉弯弯,有一双爱笑的眼睛。彼时他为寻找菩提,游遍了大江南北浩荡天地,走遍了当初那人带他走过的山水。而辜小念,正是当年觅夜楼一事后留下的变数。   辜小念是辜府幼女,身上阴气极重,本该是个夭折的鬼胎,却不知为何,竟侥幸活了下来,长成了娉婷一少女。   “阿姊,阿姊,我想要这盏花灯!”少女摇晃着姐姐的胳膊,撒娇求着并蒂莲花灯。眼里如落着星光点点,平铺了一世光辉。   “都十四了,你还没个正经。”姐姐辜宁无奈笑着,扬袖为这个任性骄纵的妹妹买下花灯。一盏玲珑剔透,一盏明净澄澈。   辜小念从小身体不好,又长得极为明媚,让人看了就恍如春风拂面,心底骤暖。父母惯着她,她自然也是惯着她的。   只是那时她们不知,这个仿若三月□□温软的少女,却有着极重阴气。若不远离凡人,只会给身边之人带来大患。   孙悟空劝过辜小念,让她离开家人。辜小念那时只当他是招摇撞骗的算命先生,一边对那危言耸听的话语置若罔闻,一边越发粘着辜宁如鱼离不开水。   在那之后,他便离开了金陵,去别处继续寻找。   却不料三年后重返金陵后,发现这姑娘已家破人亡,成了再也翻不了身的死刑囚。   “她不要我了……她怎么能不要我了呢……”   牢狱里,那人衣衫褴褛地坐在地上,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双眸空洞,嘴中喃喃。   原来那少女青春懵懂,终日与姐姐粘于一处,心底渐渐萌发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从小娇惯的她要什么有什么,她想,姐姐向来不敢拂了她的请求,只要她像儿时一般撒撒娇,姐姐定然会答应她生世相伴永不分离的。可出乎意料的,辜宁在她长大后,渐渐疏远了这个妹妹。   或许是无私的宠爱已到了尽头,或许是察觉到了她隐隐痴狂的占有欲,又或许是小念的容貌让她自惭形愧再难忍受,又或许是身边人对这个妹妹的关注和骄纵,打破了她心底那杆平衡秤,再也无法忽视。   辜小念不明白。她自小便拥有一切,她自然不明白那个看似平凡温厚的姐姐心底到底在想着些什么。   她只知道,这十四年春秋日月冬夏霜花,本无意撩人,却醉了她这么个俗世客。   “姐姐,你还记不记得那年避暑,我们两人枕着纱橱簟,共眠松涛……”   “只有我们两个人,不好吗?”   辜宁要嫁作人妇时,她睁大双眼,这般问她。   “可这世上并非只有你我二人。”   辜宁眉眼淡然,轻声似水。   最后,辜宁爹娘到底同意了这桩亲事,辜小念哭喊着不让,声嘶力竭得都快令天地动容。   可辜宁就那样站在三丈之外,静静地看着她。仿佛看透,仿佛不明所以。   你看,她的眼睛一直都这般纯粹。   不像她,饱含了太多不见天日的欲望,和丑恶的癖好习性。   辜小念回望她,然后就安静了下来,什么都没再说。   姐姐不再属于她一人。那便将其他人铲除就好。   这世上并非只有她们二人,但只有她们二人——   才是最适合彼此。   辜小念自恃仙姿佚貌,与姐姐的平庸微胖截然不同。见准姐夫前,她刻意打扮了一番,也顺利捕捉到了那人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艳。   那之后便是恶俗的挑逗勾引,引得男人心慌意乱,最后心甘情愿跳进了陷阱。   她记得男人上门说要退婚娶她时,向来隐忍的姐姐第一次哭得难以自抑。   辜小念不明白,为了这样一个男人,姐姐又何必伤心?   这世上只有姐姐能包容她的坏脾气占有欲自私任性,也只有她能包容姐姐的平庸性情平凡容貌。   花开并蒂,指的又何尝不是她们。   辜小念自然没应那男人的婚约。自那之后,姐姐与她愈发疏远,她慌乱之下又想方设法抢夺那人心属的男子。她不知如何才能让姐姐只属于自己,于是只能用这种伤人伤己的笨拙方法。   几番之下,她俩最终决裂。   “小念,论美貌你有,论才情你也有,父母的宠爱都给你,万众瞩目的惊艳也给你,只要是我有的你想要的,我也都给你。你还想要什么呢?让我变得一无所有,你很开心吗?”   ……   辜小念知道自己得到了很多,可她觉得,那个一无所有的明明是自己。   因为她要的从来只有一个,辜宁。   辜宁最后出嫁时,老父因生意失败,家中财力亏缺,老母又在几年前早已逝世。辜小念忙着照顾重病的父亲,没来得及从中作梗,她眼睁睁看着姐姐嫁给了一个嗜酒成性脾气又臭的老男人。   辜宁说,“一个女人的使命,便是相夫教子。他能给我一个家,还能帮我重振辜家,我为何不嫁?”   辜小念看见辜宁一身凤冠霞帔,拜堂之时却盯着她笑,笑得惨烈而又无畏。   她朱唇皓齿,对着那个恍若有千里之遥半生隔阂的妹妹轻做口型——   “你要不起我了。”   辜小念一直不知,这个似乎愚笨憨厚的姐姐到底清不清楚她的心思。她仿佛成了那人人生的一个看客,看着她成婚,看着她生子,看着她状似幸福地活着,看着她于岁月中渐渐丰满地老去。   她的生命渐渐与她无关,就像是从一开始就偏离了轨道,然后偏离得越来越远,终至她不能企及的地点。   “然后呢?”   孙悟空看着牢狱之中的那人,光鲜不再,靓丽不再,只剩下了一副污垢的空壳。   “然后?”辜小念痴笑起来,笑着笑着却兀自流下泪来,明明是空空荡荡的眼神,那泪却仿佛划开湖面的锐利刀片,刺得人生疼。她声音发狠,眉眼带着难消的戾气,“然后,她死了。”   “我早就跟她说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却偏偏不信。父亲死后,她除了那个男人无依无傍,男人便对她动手动脚,不时虐待。娶了不少小妾后,他更是肆意妄为,最后将姐姐虐待至死!”   辜小念说着,拳头握得极紧。“我恨不得将她呵着护着,他怎么忍心?怎么忍心!”   有人说辜小念疯了,也有人说辜小念是执意为之。   在那之后,她凭美色入了府邸,血洗满门,杀了全府三十余人。   “我说过你若与人类而居,只会给他们带来灾祸。”   “我只想在她身边。”   “如今你被判了死刑,可还有什么未尽心愿?”   “我尚未找到姐姐的尸骨。你……能否替我找到,把她安葬在我们家中那棵槐树下?”   “……好。”   “姐姐幼时说过,她最喜欢槐树。她也说过,我身上的味道和她喜欢的槐香很像……悟空哥哥,你说,姐姐是不是喜欢我的呢?是不是……也是喜欢我的呢?”   “你……执念太深了。”   辜小念被凌迟的那天,他没去。   那人的结局只有白骨一堆,被扔在万葬岗上,没有殓布,没有棺椁,□□裸空对天地日月。   彼时的他虽唏嘘凡人的命运,却无意插手。该提醒的他已提醒过了,那人业障入骨,这才招致了如今因果报应。   “当日我只剩下一堆白骨,却厉气未消,再加上本就阴气极重,时间一长,终成了魔。”   辜小念沏着茶,盈盈地给孙悟空倒了一杯。“如今天下白骨皆听我使唤,倒也逍遥自在。”   难怪她会知道那夜之事。原来是借着荒骨,行隐秘之事。   “那你姐姐呢?”   辜小念听得,一双美目凝滞,“家姐正在后院休憩。”   孙悟空听此了然,他就知道辜小念倘若成魔,定不会弃辜宁不顾。凭这人的执念,只怕是会想方设法让那人复活。   “你是怎么让她活过来的?”   辜小念微微一笑,“我把姐姐的尸骨挖出来时,她皮囊已然腐坏,这几百年来我四处收集人肉,如今才保得她躯体不朽。只不过这么多年……她就不曾睁开一眼罢了。”   孙悟空一惊,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   “这谷中过路人,也是遭了你的毒手才遇害的?”   辜小念并无否认地点点头,“只要能把她救回来,把世人杀遍,我也是愿的。”   孙悟空闭着唇没什么言论,不置可否。   “说起来,相传唐三藏的血肉有长生不老的效用,悟空哥哥可舍得让我割一块来?”辜小念笑吟吟的,不知是真有所谋,还是只是打趣。   “他是我的人!”孙悟空瞪了她一眼,顿了顿,“他是我师父,你不可打他的主意。”   “哦?悟空哥哥可是喜欢那个细皮和尚?”   七百年前她只知孙悟空在找一个人,如今看他心属那个僧人,想来应该是放下了。   她想,这样也好。省得像她这般,几百年来只把一颗心放在一人身上,像一棵槐树把平生都系于一腔东风。时岁渐去,天光渐萎。   “既然这样,不如由我,帮你一把吧。”   “你怎么帮?”   “你不是说你师父最憎恶言恶行吗?不如就借此,看看他对你的心思到底如何。”   孙悟空放下茶盏,迟疑间抬起了眼。   “到时候,是走是留,你也会了然了。”   这偌大府邸,飘着无处不在的红幔,鲜亮中却徒留空空荡荡。   孙悟空看着那隔了大半清光的纱幔,似有所思。   “你知不知道你姐姐为什么一直醒不过来?”   “为什么?”   “因为你姐姐有了形体,却还是失着魂魄。能救她的,其实……只有你自己。”   辜小念一震,瞳孔睁得极大。   “你……”   “你,好自为之。”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便是三打白骨精了吼吼吼   悟空愤而离队   回来后就是我喜欢的戏份了~ 第7章 时间只留恨不留人   “好自为之。”   是孙悟空与辜小念之间的最后一番话。   他自那人房里走出来时,就犹如踏上不归之程的死士,断了所有后路。   唐三藏这厢看见孙悟空回来时,眼皮一跳,却装作神色淡漠。   他听见那人跑过来,甚是严肃急迫地说道,“不好,那姑娘是个妖怪,我方才亲眼看见她生吃人肉!”   朱悟能吃惊地张大嘴巴,却被孙悟空推搡着往外去,大喊道,“你们快走,我自己去对付她!”   唐三藏太阳穴狠狠一跳,不知是出于担心安危还是只是出于单纯的不信任,他捉住了那人手臂,正色眉眼,“你一个人对付什么?”   孙悟空看着他,心口一动,“师父别担心……”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唐三藏打断,想首戛然而止的诗,落笔成了自作多情的笑话。   “那姑娘生得标致,眉眼极为清澈,不像是会害人性命的人。悟空,你定是看错了。”   喉间仿佛翻滚着什么,咸涩而苦。孙悟空知道的,知道唐三藏从来都不是那么信任他。他翻了翻唇,正待要说什么,却听见辜小念于不远处娉娉袅袅走来,捂嘴笑了笑,“法师们在说着对付什么呢?”   众人面面相觑,朱悟能更是夸张地摇头,差点把头甩了出去。   辜小念提着一盒小笼,扬开一笑,“法师们一路远行,想必累了。这是我去厨房给众位做的小食,诸位要不介意,便尝尝吧。”   孙悟空眼尖,二话没说,一把夺过她手中小笼,啪嗒一声甩在地上,眉目冷冽。   “你做什么?”唐三藏怒了眉眼,却极力压低声音。   “这东西有毒。”孙悟空挑起眉毛。   “笑话?打开都不曾打开过,你便说这食物有毒?”   辜小念听得唐三藏这般帮她,更是作势捂住嘴巴,眼里盈盈含泪。   “孙法师若不爱吃,与小念说一声就好,何苦砸了它?”   孙悟空掏出金箍棒,露出獠牙,骇人不已,“我不仅要砸了它,还要砸了你!”   唐三藏觉得孙悟空从辜小念那儿回来后,就变得异常古怪。激烈不说,像是受了某种刺激,定要大开杀戒般。   “你若说这施主是妖怪,我也不怪你,可你总要拿出证据。”   他拦住孙悟空,却不料听得那人道了一句,“杀了她,见着原形,我就有证据了。”   唐三藏有些怒了,正想说什么,孙悟空却于这时不管不顾地一棒下去,辜小念被吓到原地怔住,硬生生受了这一棒!   “砰——”一棒下去,辜小念应声倒地,额上流下汩汩红黑血浆,双目瞪着似是死不瞑目。   其余人等皆被这一幕震住,唐三藏更是捂着胸口,恍惚中仿佛感受到了一瞬间的停顿。   “你……”   他双唇没了血色,干瘪如死尸。   “她是妖怪!”孙悟空不知为何辜小念死了仍没露出原形,神色有些急,却还是口口声声说着,“她真的是个妖怪,这府中只有她一人,也不见其他仆役,你们就不觉得古怪吗!”   “逆徒!”   唐三藏见孙悟空执迷不悟,气急之下,打了他一巴掌。   他虽则并不愚笨,可凡事也要讲证据。五庄观之行便是如此   可如今孙悟空口说无凭,拿不出证据来,让他如何信他?   唐三藏大咳着,仿佛再一咳便会倒下去的样子。“你说她是妖怪,那她的原形呢?你害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唐三藏的眼里似是汇着或失望或愤怒或悲哀的水色,“这一路我们为的就是扬善抑恶,如今你一棒便又生了业障,你可知佛祖和观音会如何罚你?!”   孙悟空跪倒在地,“我的使命便是保护师父周全,而不是保全自身。要罚,便罚好了。”   唐三藏扬起手,看着孙悟空脸颊上那肿起的红印,心里千绪泛浪,不知到底该如何是好。   记忆里仿佛也有这么一人,闪乎着一双明净的大眼睛,跟他说着。   “我偷丹药只为了救你,别的我都不管。他们要罚,便罚好了。”   脑中神经作痛,唐三藏捂着头,神色有些许痛苦。   这是谁在说?是梦里那人吗?还是玄清?抑或是悟空?   就在这时,门外隐有人声传近。   “小念,小念?姐姐回来了,你在家吗?”   朱悟能啧啧地摇摇头,“大师兄你看看,这下人家姐姐都找上门来了。”   孙悟空看见一个身材微胖容貌平凡的女子穿着桃红月纹纱绫裙缓缓走近,眼睛不算大,鼻子不算挺,嘴巴不算小,可看来就很是亲切随和。   “这位公子怎么在府中?可是小念的客人?奴家辜宁,是小念的姐姐,你可知小念去哪了?”   辜宁笑起来时,两眼会眯成一道缝,如弯弯的月牙。   唐三藏看着一怔,闭上眼吸了口气,半晌后睁开时眉眼凌厉,“你这孽徒,可知造成了大错?她的家人都已寻上门来了。”   孙悟空摇摇头,盯着辜宁对唐三藏说道,“她说她姐姐早已嫁作人妇,如今突然回府必有妖异。瞧这府邸装潢气派,想来也是大户人家,她姐姐嫁的该也不会是平凡人家,可她如今归家不见身后跟着一婢一仆,师父难道不觉得这很是古怪吗?”   辜宁的神色有些异常,“我生性简朴,不可吗?”   孙悟空眯起眼,“可不可,我这一棒下去,便见分晓了!”   “小心!”唐三藏睁大眼睛,伸手未来得及阻止,便见这不知悔改的孽徒用力一棒下去,辜宁“呀”地一声惊呼还未来得及出口,便被这一棒打死在地!   她口中吐出些许血沫,最后失去了动弹,躺倒在地死不瞑目。   刚目睹这一血腥场景的朱悟能和沙悟净,彻底失了心跳。   因为他们看见唐三藏眸中彻底失却了温度,像彻骨寒冷的冰块,渗透骨缝冻到心底去。   “孙悟空,你答应过我,你不会滥杀好人的。”   孙悟空抬起头,“我没有滥杀,她也不是好人。”   唐三藏不怒反笑,“你还不悔?”   “不悔。”   “好,好,好。”   唐三藏连道三声好,最后眉目冷漠地,转着佛珠念起了紧箍咒。   孙悟空翻滚在地,捂着头似是疼痛难忍。   他咬紧牙齿,任大脑被咒语鞭笞着。   “我原本以为你的心尚有几分善性,如今想来是我错了。比起玄清,你简直残暴成性!”   唐三藏对他没有根据的暴行失望至极,口中吐出之语似是他的真实所想。   “就算我普度众生,怜爱众生。你也只会在我的众生之外。”   你连我的众生也算不上。   孙悟空不知是被紧箍咒折磨得痛极,还是被这话戳到了心窝子里,翻滚间竟直直流下了泪来。   “师父可是从一开始便是这般想了?”   “自然。要不是看你能护我周全,早在知你喜欢我时我便把你赶走了。”   唐三藏避开他眼,冷着声音道出这话,不知在说服些什么。   孙悟空没那力气去应他。   大脑的痛楚传向了四肢百骸,身体每一处的血肉仿佛都被砍剁而下,于他当初在无天界受过的无异。   他为那人所受的刑罚,到头来又由那人赐予了他。   “娘!”   一声惊呼打破了师徒间难熬的沉寂和痛苦的呻//吟。   只见大门外一个小孩突然跨过门槛急奔而来,瞪大的双眼似是不可置信。“娘你怎么倒在了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搂着辜宁哭泣不止,“娘,娘你醒醒啊!你说好带我回家看小姨的,你睁开眼跟我说说话啊!”   沙悟净蹙着眉,上前拍拍小孩的背,“你别哭了,人死还是入土为安。”   唐三藏见孩子出现,一时愣住,没再念经。孙悟空得了喘气之机,嗤了声瞥过眼去,“她又不是人。”   孩子哭得声嘶力竭,那阵势似是快要昏死过去。他拉扯着沙悟净的衣角,“大哥哥,你是不是知道发生了什么?求求你告诉我,告诉我娘怎么死了!”   沙悟净看了眼孙悟空,似是有些为难。若放在以前,他巴不得让孙悟空多受些指责,可现下……   他摇了摇头,还没待开口,却听孙悟空已然回答。   “是我。”   孙悟空不再受缚,掸掸衣上灰尘,就晃晃悠悠地起身。   “是我杀了你娘。”   空气仿若陷入一瞬的凝滞,目光汹涌暗流。   “你为什么要杀她!”孩子愤怒至极,红了双眼,咆哮问他。   “你娘是个妖怪。”   “我娘不是妖怪!”   “你也是妖怪。”   “我才不是妖怪!你才是,你才是妖怪!”   孙悟空听了,嗜血一笑,“是,我是妖怪。”   上西天取经如何,一路为保那人杀了无数妖怪又如何。他在世人眼中在那人眼中,也终究不过是个丑陋的妖怪。   如来老儿要的,也不过是以妖杀妖,同类自残。   “我娘和我爹置气,所以不带一婢女一仆役,就带着我回了家。她只是想和许久未见的小姨叙叙旧,你凭什么说她是妖怪,又凭什么说你是妖怪!”   孙悟空可笑摇摇头,“你知不知道,没有一个母亲会把孩子扔在身后,扔在路上,一人往前走。”   他看了眼那个孩童,叹了口气,“可惜,你们出场的顺序错了。”   说罢,他没有停留地举起金箍棒,作势要打。   唐三藏有了准备,忙在这时念起紧箍咒,却不料孙悟空哪怕捂着头痛哼难耐,还是踉跄着脚步,拖着金箍棒,忍着剜骨疼痛极尽全力打了下去!   “你这个杀人的妖怪!——”   孩子还未来得及说完最后一句话,便被这一棒打得七窍流血,身死而亡。砰然一声,倒在地上。   唐三藏看着这个至死不改的孽徒,怒极下反倒没了神色,只是拳头握得嘎吱响。   孙悟空转过头,脚步虚浮,金箍棒更是在失力疼痛下掉落在地,砰然震响。   他却仍强作着淡淡神色,捡起那染了无数鲜血却到头来被人嫌弃的金箍棒,如捡起了卑微至尘土的自己。   “师父,你说要不是我还有些用处,你早就赶我走了。不用你赶,我自己走。”   唐三藏听着这话,没有念起紧箍咒。   “你要走便随你。”他冷了眉目,拂了衣袖,不知气的为的究竟是什么。“就你会降妖,悟能悟净难道不会?”   孙悟空面色一白,却又于呼吸间强自恢复过来。   是了,师父有他无他并无不同。   他会的悟能悟净也会。他对那人而言,从来不是独一无二。   “那夜的事……”   孙悟空拖着脚步踏出门槛,转首顿了顿,“那夜的事,师父误会了。我喜欢之人,从来不是你。”   唐三藏变了脸色,却没说什么。   他翻着嘴唇,双拳握紧,死死盯着孙悟空走远,却不肯喊一声去唤回。   最后,唐三藏让悟能悟净埋了三人尸首,念了往生咒,一切了结后,眉目默然地率着众人往外行去。   他不知道的是,空气流动间,有什么莹莹发光的往最里头的房间飞去。   房里床上,躺着一微胖的女子,闭着眼,神色安和。   当发光的存在咻地一声飞入那人身体中时,这具躯体破天荒地呜了一声,发出了六百年来,第一次的声响。   “她已有了不朽的肉身。她如今缺的,便只剩下魂魄。”   “你的意思是,我的?”   “你阴气极重,以你的魂魄做引,想来能引来她魂。只是哪怕你见不到她醒来后的样子,更甚至她醒来后早已性情大变,不复当时温良模样,你也毫不在意吗?”   “只要能把她救回来,颠覆这天下,倾尽这三山四海,我都是愿的。”   “你让我打死你三次肉身,为的也是好让魂魄离体,更容易地进入那人体内吧?”   “于你也不无好处,不是吗?那人对你究竟是什么心思,一试可知。”   “你……执念太深。”   “六百年前你就已然对我说过这话。如今的你,又何尝不是与我一样?”   孙悟空走在路上,想起那府邸中的槐树,想起他三打辜小念后,空气里隐隐浮动的白光和槐花香。   悟空哥哥,我要走了。   你虽死了,白骨精却还活着。   要是你俩有缘,能不能帮我问问她。   问什么?   姐姐喜欢槐花,又说我和槐花很像。她是不是,也是喜欢我的呢?是不是也是喜欢的呢?   ……   悟空哥哥,当年我问你的,如今你可能回答我了?   我……   嗯?   小念。于她而言,你只是很像槐花,可你终究不是槐花。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明白了还不悔吗?   喜欢一个人,便已失去后悔的资格了。悟空哥哥,我就不说再见了……愿你别似我,终求而有得。   孙悟空看着被夕阳拉长的一个人的路途,觉得这样也好。   七百多年了,他是该放下了。   【——大师兄就没想过要个结果吗?】   【——就算我普度众生,怜爱众生。你也只会在我的众生之外。】   【——要不是看你能护我周全,早在知你喜欢我时我便把你赶走了。】   【——就你会降妖,悟能悟净难道不会?】   他已经要不起结果了。   他,不想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发到这章三打白骨精了,突破三万字撒花!   这章悟空微作,不过原谅一回吧2333毕竟患得患失那么久。   以及预先提醒,某些羞羞记得关注正文细节和微博哦! 第8章 山府焦土别猴狲   【——你和师父也真是别扭,明明互相喜欢,却藏着掩着死活不肯说。   ——谁告诉你的互相喜欢?】   【——那夜的事,师父误会了。我喜欢之人,从来不是你。】   “呼,呼……”唐三藏从梦中惊醒,苍白的脸上覆着一阵虚汗,喘气不止。   “怎么又梦见他了……”   唐三藏喃喃自语着,抚着心口,有些不解。   他向来睡眠不稳,梦中总梦见一些前尘旧事,和悟空一起睡后倒是好了许多。只是如今悟空已然走了,他孤身入睡时不知为何,没再梦见那些亦真亦幻的往事,倒是梦了不少次他那顽劣恼人的大徒弟,孙悟空。   唐三藏眉头轻皱,有些苦恼。   梦里何事,醒来大多忘了。残存的记忆里只不过还记得些许影像。   梦中那人或是倔强的,或是哀戚的,或是淡漠的,最后都化成了那道暮色夕阳下扛着金箍棒挥手而去的洒脱身影,无言间叙说尽了他唐三藏的自作多情。   【——孙悟空,你方才说了什么?你可知这是大逆不道?】   那猴头喜欢之人从来不是他。   他明明该松口气,可却总是心沉如坠石。   甚至还总忍不住去想,孙悟空是不是不会回来了?那劣徒还准备跟他置气多久?那三人究竟是不是妖怪?还有……   他喜欢的那个人,又究竟是谁。   唐三藏捂着头,低低呻/吟了声。   大梦仿佛攫取走了他所有精力,让他成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气喘吁吁,心烦意乱,和步入暮年的耄耋老翁没有两样。   他握拳砸了下脆弱的木板,嘎吱响声中又被疲倦的涌潮吞没。视线一片晦暗,就像上天把黑夜贴在了他眼前。唐三藏不愿再如此沉睡入那荒芜又荒唐的梦魇,不愿再见那人敛着眉目轻描淡写道一句我喜欢的人不是你。   他无法形容这种明明于己无关却又偏生波澜的感觉。就仿佛前尘相识,一切早已冥冥注定,就仿佛他要找的人……一直便是他。   他没有力气再想下去了。   眼皮越来越重终至渐渐贴合,唐三藏耐不住困意又再次睡了过去。恍惚中他仿佛,看见某人跌跌撞撞自虚空里跑来,小小身躯怀抱着巨大莲花,淋了一身水意。   明明狼狈至极,明明遍体鳞伤,却偏偏眉眼清澈,笑意盎然,“长老,长老你看!我采来了,把俱勿头采来了!长老、长老……”   两线合一,视线归于原始的黑暗。梦中汹涌,顺流逆流。   屋外,朱悟能扛不住睡意睡得七倒八歪,沙悟净看着手中之物怔怔发呆,白龙马阖着眼皮无声歇息。没人看见草丛阴影处略过一道黑影,鬼魅无息。   对他们而言,少了个人,一切都没变。该上路还上路,该吃饭还吃饭,该睡觉还睡觉,该打妖怪还打妖怪。   只有每当午夜梦回时身边少了熟识的热度和气息时,每当沉默和凝滞再次降临燃烧的火光时,每当本该有那人在旁或打或骂或怒或笑可转头只剩空气时,想念才会越发疯长。   没有莺飞,只有乱草。   再说孙悟空那日回到花果山水帘洞,踏上这片土地时,两眼睁大不敢置信。   原本生机勃勃的山间灵洞仿似被废弃了,荒草蔓延,烟霞尽绝,峰岩倒塌,林树焦枯,遍处是腐烂气息。他转遍了四山六府,都没有看到一个猴子猴孙。   那些顽皮灵动会挽着他手咿咿呀呀叫大王大王的猴狲们都消失了,就像一夜蒸发,从来不曾存在过。   孙悟空疑惑着,心头蒙上霾尘。他唤了土地神出来,土地老头看见他却只是两眼一亮,直唤着大圣你总算回来了啊,除此外支支吾吾一概不提。   孙悟空不耐烦地一棒打歪了棵树,林风震响,吓得土地老头浑身哆嗦。   “大、大圣,不是我不想说,”土地老头小脸皱巴巴的,神色很是为难,“是老身也不知道你那些猴儿去哪儿了啊!”   “当年大圣你压于五指山下,花果山被天兵天将烧杀了大半,你那些猴狲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零星丁火也不知去哪儿了。”   孙悟空一愣,双手握拳似含怒,却终究压了下去。   是了,天宫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不斩草除根不把人逼到极处,绝不会罢手。   只是可惜他那些无辜的猴子猴孙,跟着他这个落魄自私的大王,没享到福,反而受了大难。   土地老头转身遁避后,孙悟空一人坐于嶙峋的怪石上,神色空洞。   当年结拜的几个兄弟早已各自搬了居处,水帘洞遭殃过了五百年也终是衰颓败落。再也没人会和他勾肩搭背饮酒畅谈,也再没人会围着他上跳下窜大王大王一口一口喊得亲。   时光是新绿嫩芽,又何尝不是枯草一捧。   他缝合了所有心绪,眺望着山水一处的清冷景色,不语怔怔。   精通七十二变金箍棒甩得虎虎生风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踏南天碎凌霄的齐天大圣美猴王,也曾受尽祗仰,万民崇拜。   如今他以一个被驱逐的身份,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坐于此处空空荡荡的荒凉废墟。   仿佛是个被所有人遗弃的过气神话。   寒风呜咽,似万物齐鸣。   孙悟空揉了揉臂上的鸡皮疙瘩,喃喃道,“真冷啊……”   他垂了眉眼,坐在石上看了两日荒凉景色,缄默了所有声息。太阳凌起又落下,时间于此处失却了意义。   就像他的存在也不再有意义。   第三日时,草坡蔓菁里窸窸窣窣的,有声响惊醒了仿佛与岩石融为一体的孙悟空。   “谁?”他睁目大喊。   角落里瞬时滚出六七个毛发蓬松的小猴,畏畏缩缩地瞧他,颤着发问,“大、大王?可是你回来了?”   孙悟空愣罢收棒,走上前去,“是我,大圣我回来了。你们怎么在这?土地老头说你们都走得差不多了。”   那几个小猴没想到苦苦等了几百年的大王终于回来了这洞府,一时竟双眸含泪,齐齐落下泪来!   “大王,我们等你等得可是焦了心肺啊!当年你走后,那些个可恨的天将把咱们的神仙洞府烧成大片焦土废墟,我们蹲在井里,钻在涧内,藏于铁板桥下,方逃了一命。可四万七千群妖已折了一半。后来花果山土焦树枯,结不出果子,有的饿死,有的寻往了别处,只剩下我等寥寥数千仍捱苦住在这山中。没想到这两年,打猎的又把我们抢去了大半。”一猴摇摇头,毛发藏着些许污垢,看来这几百年风餐露宿的并不好过,“如今这偌大花果山,只剩下数百猴狲。”   孙悟空如遭雷劈,万没想到他走后花果山会有如此后果。   “那猎户抢你们去做什么?!”   小猴悲凉一笑,“死的可剥皮剔骨油盐酱醋当下饭食用,活的可跳圈做戏翻筋斗打擂鼓当街卖耍杂戏,我们猴子似人却不似人,岂不是他们最好的奴隶?”   孙悟空握紧了拳,却又听另一只看似懦弱的猴子嗫嚅说道,“我爹娘就是被猎户捡了去卖,凿了脑浆供人吸食,口口声声说什么可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孙悟空鼓眼努睛,“笑话!要吃这些个脑浆就能长生不老,那还要神仙菩萨做什么?人人都齐天位列仙班去!”   小猴眼眶含泪,抽噎道,“不管如何,大王回来就好了。我们日等夜等,等了这几百年,苦日子终可到头了……”   孙悟空迟疑着,最后还是摸了摸小猴的头,红着眼说道,“是,我回来了,以后再没人敢欺负你们。我也……不会走了。”   小猴们大喜过望,抱着蹭着孙悟空欢欢喜喜眉开眼笑地喊着大王、大圣,仿若深渊煎熬中终于盼来了救赎的神明。   是妖又如何,他便是他们的神。   朱悟能千里迢迢赶来之时,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副猴儿围着猴王的景象。   他一愣,踩过杂草空长乱石遍地的土地,走至孙悟空身后。   “大师兄?……”   孙悟空原本还摸着猴儿们毛茸茸的头,听到背后声音,突然身形一僵。   猴儿们仿佛感应到什么,顿时呲牙咧嘴凶神恶煞地朝朱悟能直恐吓。   孙悟空拍了一下他们的头,“别闹。”   猴儿们缩了下头,可看着朱悟能,眼里还是沉浮着细碎敌意。   “你来做什么?”   孙悟空负手,声音淡淡。   “大师兄,我这回来找你是有急事。师父出事了,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朱悟能小心翼翼却又难掩急切地开口,声音散在暮风中,却没有得到如愿的回答。   孙悟空轻轻拂去飘于肩头的落叶,“我已不是他弟子,他是生是死与我何干。”   唐三藏也说了,要不是看他能降妖除魔护他平安,他早就把他赶走了。   没有金箍棒,没有那一身功夫法术,他什么也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说起来,猴狲们其实是最无辜也最惨的。被牵连,没了家,几百年逃亡。苦苦等来孙悟空,他却去上了路取西经。原著里面很多次孙悟空明明有空却都没回五指山,最后也是成了斗战胜佛重回仙班登极乐界。   他的猴子猴孙们,却仍处于深渊。   这一章修改,补了原著的花果山小猴事件0v0   不过原著虽然悟空最后成佛了,这文不一定哈~ 第9章 回梦前尘几萧条   朱悟能仿佛看透般,眉眼浸着悲哀,摇了摇头,“如此危急时刻,大师兄你就别置气了。师父当真危在旦夕啊!”   “置气?”孙悟空挑眉,不怒反笑,“你们当说走就走只是个笑话?”   “要我走就走,要我回去就回去。悟能,你们把老孙我当什么?挥之即来喝之即去的物什吗?”他大喝着,声震行云。   朱悟能皱紧眉头,“大师兄,师父自你走后,日不能安夜不能寐,他心里头也不好过。”   孙悟空眼皮一跳,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一时风打树叶的沙沙声格外嘹响,像是世界中止于一段静寂。   沉默如亘古洪流,汹涌间夹杂着每粒硌疼人心的细沙。   “……他不好过,我又何曾好过?悟能,人心都是肉长的,我是齐天大圣,不是眼巴巴等你们接回去的一条狗。”   孙悟空的声音轻而艰涩,说出的话却如沉重山石压在了人心头。   天空翻涌着几绻流云,群山孤鸣,朱悟能怔怔看着那人,失却了神色。   “二师弟。我去取经从来为的不是什么劳什子成神成佛,也不是什么行侠仗义。”他抬起眼,手中扔出一颗石子,恰好落进不远处的小河里,砸起一阵咚响,仿佛心中一片波澜。   “我取经为的,一直、从来,都是护他平安无恙。”他顿了顿,“可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   说他置气也好,自私也好,他孙悟空也从来不是什么滥好人大善神。都被唐三藏嫌弃到不信任到这种份上了,他怎么可能再回去?   朱悟能听着他说出这番话,无言间心中倏然动了下,无缘无故。   他忽视猴狲们的敌视眼神,将手搭于孙悟空肩上,声音与影子一道拉长,低哑却又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大师兄,我知道你心结未了。如今放下,也只会是个自欺欺人的谎。何不回去帮师父这把呢?待诸事皆了,你们俩好好谈开,岂不算是有始有终,真可放下了?”   孙悟空不说话,猴狲们瞪着他。   朱悟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了下去,“师父这回真是被厉害的妖怪缠住了,我和悟净都束手无策,再这样下去师父怕是会性命不保。你与他之间就算有天大的恩怨,也不想师父就这么死了吧?要算账,肯定要清清醒醒明明白白地算。是不是,大师兄?”   孙悟空虽不说话,可眼角却抬了下,看着有望。   朱悟能一喜,正想拉过他,却被猴狲们打了手去。   “你这妖怪休想抢走我们大圣!”   他们就想崽子护母般,横眉怒目的,却偏偏身量小巧眉目清秀,显不出多少戾气。   “我就借你们大圣一会儿。”   “一会儿是多长?”   朱悟能算计了下,“大概……是几年吧。”   猴狲们大怒,“你这贼子骗猴,几年哪算是一会儿!”   朱悟能有苦难言,对于妖怪几百几千年的寿命而言,寥寥数年当真只是漫长岁月里微不可计的“一小会儿”。   孙悟空却像是思量通了,转身拍拍几猴脑袋,“你们暂且回居处歇着,待我诸事了结,便回来带你们享福。”   猴狲们睁着水汪汪的明亮大眼,不舍却又希冀看他,“什么时候了结呢?”   “几天……”孙悟空沉默一顿“或者几年。”   他不知道此去结果如何,是和唐三藏一刀两断散得干净从此两不相欠,还是继续翻山越岭费尽心力护他周全取经上路。   猴狲们听得几年,心里一颤,眉目露出些许失望。   几年于孙悟空猪悟能他们或许不过是须臾一瞬,可对他们这些日日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凡猴而言,却意味着更漫长的胆战心惊。   在这几年间,不知又会有多少兄弟姐妹被抓走,不知又会有多少同胞死亡。   可除了答允,除了等待,他们别无他法。   猴子垂着脑袋点点头,“大圣千万别忘了我们,记着诸事了罢一定要回来再做我们的大王啊!”   孙悟空喉间一哽,“待我诸事了罢,再回来做你们的大王,猴子猴孙共乐天真。”他说着想起什么,拔出后颈几根毫毛,递于小猴手里,“这些毫毛借予你们当保命之用,危急时刻吹一口便可幻出我形,保你们不再受那些猎户威胁。记得藏好些,别再让我们猴子被那群凡人给欺负了去!”   小猴子们毕恭毕敬接过,盯着手上一撮毫毛就像盯着什么平生未见的稀奇物件,两双大眼亮亮的。他们抬起头挥挥手,就那样目送着他们的神明,他们的大圣,他们刚归来不久的英雄一步步离去,心底希冀着过不了多久,或许他就回来了。   然后赶走欺负他们的坏人们,带他们一起过上好日子。就像当初那样,有个家园,有个大王。   这些天真好哄的猴子不知道,待诸事了罢,他们的大王就要成佛了。   成佛,就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共乐天真,终究只能是他们的一场梦。   孙悟空行于山巅,看着天地浩荡,响指一打间便唤来了如意琉璃彩祥云。他纵身一跃,风云变幻间身上装束顿时变成了烈烈如火的黄金锁子甲,头上也戴着顶翎羽振风的凤翅紫金冠,脚上一双藕丝云步履看着便让人望而生畏。   如此恣肆狂傲的模样,从来只被一人击败溃不成军。   他说服自己回去是为了做个了断,而不是救那个该死的秃和尚。可朱悟能不自觉中盯着他,发现了那人眼角飞扬的明亮笑意。   媲美天光。   就像五百年前的放纵模样。   唐三藏那边,沙悟净和白龙马守着他,看得朱悟能带了孙悟空回来,沙悟净立刻起身,两眼发亮地朝孙悟空走过去。   “大师兄你回来了?真是太好了,师父有救了!”   孙悟空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余光状似毫不在意地一瞥,瞧见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唐三藏,瞳孔顿时骤缩了下。   “他怎么了?”   金蝉当年身受重伤面如金纸,也是这般模样。   朱悟能摇摇头,“我们也不知怎么了。这几日师父开始嗜睡,白日也眼下青黑有气无力,到了夜里更是睡得熟沉怎么叫都叫不醒。这回不知何故,师父昏沉了两日两夜,我们想尽办法也没能叫醒他,师父……”朱悟能指向脸色如纸透明额上覆着一曾虚汗的唐三藏,“师父如今深陷梦寐,精魂也仿佛被攫去般,几次几近断气。”   孙悟空翻了翻唇,想说些什么一出口却截然相反地满是讽刺,“也是怪了,做着梦也能遇上麻烦。我看他才是最大的麻烦。”   说罢,他就沉默了下。沙悟净一旁摇头,“大师兄,别说风凉话了,你可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孙悟空回他,“让我想想……”   他盯着唐三藏紧闭双眼,嘴唇翻动似欲呓语却无力说话的虚弱模样,此时心里一阵起伏。他原以为瞧着唐三藏狼狈落魄,他会得意,会快活,可见着了却浑然不是如此。   跟着心扎如文火慢煮般煎熬,细细密密地痛。   孙悟空闭上眼,揉了揉沉涩眉心,仿佛借此揉去一大片郁结心绪。   他轻声开口,“他陷于睡梦,这其中必有古怪。解铃还须系铃,我这就入他梦去,看看到底梦里出了什么问题。”   朱悟能欲言又止,“要是遇到什么危险怎么办?”   “危险?老猪你怕是忘了我是谁?”孙悟空听了,摇头一笑,“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齐天大圣孙悟空是也!神挡杀神,魔挡杀魔,怕什么?”   朱悟能摇摇头,没再多说,“你速去速回吧,小心些。”   孙悟空没有答话,指间拈出一缕绿光,轻轻巧巧抛于唐三藏额上,顿时绿光笼罩了全身。他点地一跃,咻的一声便消失于半空,钻入了那人沉陷的梦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远处似有人在高吟着,铿锵如巍巍高山,洋洋江河,气势澎湃,意气激昂。   孙悟空揉了揉略有不适的眼,喃喃自语道,“这是哪儿?”   待他定睛一看环顾四周后,双眸渐渐惊愕睁大。   烟霞流彩,日月摇光。修篁青冉,壑色苍苍。灵气群聚,飞鸟走兽无一不成精。   这处神仙洞府,不正是菩提教他修仙的灵台方寸山?!   他怎么会来了这儿?唐三藏又怎么梦到了此处?   然而孙悟空并无时间去想太多,因为他魂牵梦绕的那道身影,就这么负手立于山巅之上,衣袖飞扬,临风飒飒,哪怕只是静静站着,也夺去了他所有心神。   瞳孔睁大间,他几乎是刹那就屏住了呼吸,凝滞成一段悄寂的汹涌。   “我教你养你许久,如今你已初长成,为师想是时候给你取名了。”   那人说着,缓缓转过身来。   然后,然后他就看见……   看见那人转过身来,一身白衣如雪,面冠如玉,笑意溶了一江春水溶溶,明耀盛亮绝人心魂。   “你既是猴狲,我为你取姓孙,取名悟空可好?孙悟空三字,乃望你以后一心朝礼,真如本性,历遍狲、悟、空三阶段,止于至善,达三清妙法大道之境。届时你就可与为师一般,不生不灭,自然随化,与地同寿,与天同齐,明心明性……””   孙悟空怔怔看着他,听不清其他话。他只顾看着他,似眼中只有他,似天地只有他,似寻寻觅觅的只有他。   如梦中千千万万遍,如前尘千千万万遍,如注定如回演般,他不受控制地双膝跪地,入魔般直直磕了十二虔诚头,惊起一地纷扬尘埃。   “弟子谢师父赠名!悟空今后定潜心修行,不负师父所望,与师父并肩匹敌!”   孙悟空看着梦中这如数上演不受控制的前尘往事,一手捂着眼,指缝覆盖间泪流满面。   菩提。菩提。   压至心底恍如天地初辟洪荒初蒙的记忆。   所有欲望的生根,所有因果的渊源,所有宿命的注定。都从这里开始。   如师如父,如友如兄。   那人是他的至善,是曙光一般的信仰。   只是可笑菩提教他从狲到了悟,然后……   再没有了人教他如何四大皆空。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下了□□两章,增加了大概三千字量,莫介意0v0   菩提和小猴的戏份要来了,诚挚征求你们的意见!   他俩之间来哪些互动!   比如师父一把汗一把尿把小猴拉扯大2333 第10章 菩提捡到了一只小猴   唐三藏入梦后便失了意识,如一江秋水顺流逆流,不知朝夕。   须菩提法师又称菩提,原本是山中修道的散仙,有几百年修为,居于方寸山这灵气宝地,吸纳天地灵气,采撷日月精华,临看天地浩荡,终日修身养性。这等仙人,受灵气充沛影响,出落得面容俊秀,身姿不凡。   面冠如玉,眉长入鬓,剑眉凤目,眸色幽邃,笑时如朗月入怀,静时如涛海深波。光是临风一立,便足以夺去人所有心神。   菩提几百年在山中修行,百般无聊,一日突然心头一动,便想着下山去人世□□。他走过万丈软红,宝马雕鞍,香尘满陌,灯火如昼。他也走过山泽春秋,一株扶风柳,一片如诗叶,一道霞虹泉,都是他眼中的天地风月极致。   然后,仿佛冥冥注定般,仿佛被无形的线绳拉扯般……他游山玩水着,终来到了花果山。   来到了,那人面前。   第一次见到那只猴子,他还是个极为年幼的孩子。不通人语,身量小巧,对着体型庞大的黑棕熊睁大了双眼,眸里映满了铺天盖地的恐惧,呼吸挤迫于一处,跌倒在地无处可逃。   “呜呜呜咿咿呀!”小猴不断往后缩,喉中滚落出些许想要威慑却奶声奶气的轻吼。   他不断挥着拳,拳头因柔软蓬松的毛发而显得茸茸可爱,丝毫没有让人心头一颤的凌厉之气。反倒看着有些可笑。   菩提就这样倚在一株桃树下,随手摘了颗桃子吃,一边津津有味吮着汁水,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好戏。   小猴虽看着年幼,却极为聪慧,一边紧瞪着黑棕熊的进攻,一边余光不住四处乱抛,最后眼睛一亮,扑蹭扑蹭地跳上一株树,一路手脚并用地往上爬,身形矫健。   菩提吃了一半桃子,磕着核,眼睛不眨地便牙齿一咬吐了出来,桃核咕噜咕噜顺着地势往下滚,最后砸到一只田鼠头上,吓得它吱吱乱窜,急忙逃走。而始作俑者仍站没站形地倚着树,一双凤眼盯着对面竹林,似是起了兴味,眼神专注。   那小猴窜至树顶后,毛手挠了挠头,然后紧握枝干,身体大力摇动,扑通扑通晃了起来。树叶哗哗落了小半,如同下了场嫩绿的新雨。那黑棕熊步步紧逼,抬起爪子,眼见就要去抓那只小不点儿……   菩提站起身来,却见猴子借着树枝弯曲的形势往空中一弹,跃跳几番后恰好直直落在黑棕熊身上,不偏不倚!   这下黑棕熊抓不住猴子,两手在身上背上乱拍乱抓,除了掉下几根毛发,根本对那聪明过头的顽猴束手无策。这下他气得大吼大叫,两脚在地上用力大跺,震得地差点掀了几番。   猴子却在他背上,揪着他两只耳朵,开心得意地呜呜直叫。两眼弯弯的模样,如春风拂面,让人瞬间就软了心中一角。   菩提盯着那只小猴,半晌才回神。眼看黑棕熊气急败坏地要躺下身摔出那猴儿,他终是从树下走出,右手一抬指尖轻捻便拨了个寒冰术出去,把那熊罴冻成了个大冰块。   猴子被熊皮冻得直哆嗦,从他身上跳了下来,揉了揉沾上尘叶的毛发,抬起眼怔怔看菩提。菩提也就这么脉脉地回瞅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气氛一时很是诡异。   就在这时,小猴突然张口,“哎哎呀呀哟呜呜”说了一大通,听得菩提云里雾里愣在原地。   他看着那小家伙,慢慢地,勾起唇角放声而笑,眸里溶了一泓清光,如水明澈,荡漾着细细碎碎的笑意。   猴子看菩提不明所以地哈哈大笑,两眼睖睁,然后更加焦急地手脚比划啊呜啊呜叫唤起来。菩提觉着这小家伙着实可爱,就蹲下身,用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   “行了,这熊被我打倒了,你回家去吧。”   他说罢,站起身来,掸了掸衣上灰尘,便提脚往外走去。   不过……   “扑扑簌簌……”   身后好像有什么脚踩枯叶的窸窣声音。   菩提立罢,那声音顿时消失。待他提脚再走,那细微的声音又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钻入耳里。   菩提有些头疼地拍了拍脑袋,不用想也知道定是那小家伙。   他转过身来,便见那一身栗黄毛发的小猴两眼睁得圆圆的大大的,有些惶恐又有些害羞和期冀地看着他,身后的尾巴竖立着轻轻一晃,倒勾成一个可爱的弧度。   菩提视线往下移,方才注意到那猴儿手里拿着个水嫩嫩的小桃,看这架势应该是送给他的。   他有些无奈地蹲下身,“你是要送桃子谢我救了你?”   小猴点点头,两眼水汪汪的,明明不是鹿儿,却比那些深树林鹿的眼睛更加清澈明亮,让人看了心头一阵挠痒痒。   菩提咳了声,接过粉桃,拍拍他脑袋,“我收下你的桃子,现在你可以回家了。”   猴子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然后战战兢兢地伸出爪掌来,蹭地一声抓住菩提洁白衣角,扑闪扑闪着大眼睛,摇了摇头。   菩提一愣,感情这猴儿是无家可归?   他犹豫着问出口,“你是想跟我一道走?”   猴子连忙点头,小爪子扯了扯他衣角,惹人怜爱。   菩提盯着他寻思了会儿,这猴儿慧根深种,极具灵性,若有心栽培,假以时日定出人头地。可他一个人过惯了,若带这猴子回去,一切还得从头教起……   菩提正权衡着,那猴儿却松了衣角,趁机蹭进他怀里,咿咿呀呀乱叫着,不知又在说什么鸟语。   菩提看他这模样,心头跳了一下,终是无奈把他抱起,“行行行,带你回去总行了吧?”   他把猴儿一手抱在怀里,那猴子却又不乖地蹭蹭蹭跃到他肩上,然后一屁股坐下,屁股左动右动,口中叫得可欢,就像是坐在巨人肩上指挥前进披靡所向的军师。   菩提轻声咕哝了句,“还真是会挑人呐。”   挑了他这么个脾气好,心肠软的好人家。   因为这只猴子的缘故,菩提的□□天下计划不得不暂时中止。他带猴儿回了方寸山三星洞,一昼夜没合眼给他在主屋旁搭了个小屋,不料那猴儿丝毫不领情,咻地一声钻进了他屋里,霸占了他的床,偏偏还两眼眨巴着,神情无辜。   菩提不乐意,蹲下身来对着榻上那占山称大王的猴子,指指地,“下来。”   猴子转过头,和他面对面眼对眼贴得极近,“呜啊呜!”   菩提眼角抽了下,吸了口气,“我说一遍,这是我的床,我的屋,你不睡这儿,你睡别屋。”他花了一天一夜才造出的屋子,哪能这么就平白给浪费了?菩提不甘心。   猴子却还是眨巴眨巴眼,仿似什么都没听白,“嗷嗷呀呜!”   菩提在心里记了一条日后定要把人话给这猴子教会了,不然这日子要过不下去了。   他垂眼闭目,最后睁开眼来时仿若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张口道……   “啊呜咿嗷呀!”   时间仿若静止,猴子瞪着他,他瞪着猴子,一人一猴大眼瞪小眼。   菩提虽觉得脸面丢尽,却还是极力维持着神色,面上一派正经。   猴儿却是噗嗤笑出声来,眉眼弯弯,哈哈哈地滚至床榻一边,然后伸出小手拍了拍床侧,挤眉弄眼地示意菩提躺上来。   菩提这会儿明白了,这猴子精怪得很,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要睡在别屋,只是想和他睡一块,所以率先霸占了这床。   菩提和衣躺了上去,“你是不是想我和你一起睡?”   猴子这会儿躺在一旁,乖乖地一动也不动,只安静地点点头,眸色柔软,像以水代笔写的诗,字里行间都是春风。   “我既捡了你回来,便会对你负责。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弟子,我就是你师父,这话你听不听得明白?”   “嗯咿。”   “你不会说人话,却偏偏听得懂,也很是奇异。自明日起,我会先教你读书习字,日后再教你人伦情理,法术武功,制衡谋略,你可愿意?”   “咿咿咿!”猴儿握紧小拳赶忙点头,开心得不得了,起身在床上蹦跳了几圈,震得这古床嘎吱响。   “别闹。”菩提提起猴儿,把他放回自己身侧,突然想起什么,又支起半身在他身上摸来摸去。   小猴两眼湿漉漉的,神色有些羞赧,因为他发觉那人的眼神紧盯着自己身下。   菩提哦了声,“原来你是只公猴啊。”   小猴不开心地吼了两声,鼓着两腮瞪着他。   他那么霸气侧漏勇敢无畏击退坏熊,哪里不像一只公猴子啦!   还有这个说要当他师父的人,知道他是公的到底在失望个什么劲?!   两人在方寸山同居同睡的第一夜,小有摩擦却也平和地度了过去。   半夜小猴袒着肚皮,嘴里流着哈喇子,平生来头一次睡得如此安详。   可他突然眉头一皱,感觉肚皮那块有些凉。   小猴用小手摸了摸肚皮,呜……好像睡之前盖在身上那薄薄的玩意儿不在了?   猴子不情不愿地睁开朦胧双眼,发现身旁那人背对着自己,手脚并用地抢走了所有的被子。   “……”   猴子有预感这样下去,他会生病的!于是他忙爬到菩提身上,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拉扯那人手里紧攥的被子,可菩提睡得极死,手中握着的力气也极大,任凭猴子如何拉,被子都一动不动。   猴子最后气馁而又气愤地躺了回去,对着菩提的后脑勺一阵呲牙咧嘴。他对着屋顶想了会儿,突然两眼一亮!   只见他鬼鬼祟祟地起身,蹑着足尖敛着手掌,小心翼翼地钻入了菩提怀里。   猴子蹭了蹭那人温暖的怀抱,舒服地眯起眼角,不一会儿就呼呼大睡。   这会儿前有胸膛,后有衾被,他就不用再像以前那样受冷啦。   猴子迷迷糊糊想着。   真好。如今他也有个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依旧是半夜匆匆忙忙赶的,本来其实不用那么急,但是看大家那么支持于是想稍微多更些呜呜呜,于是就熬夜写了。   前尘很甜吧,写的时候小悟空把我萌坏了!!maya真想领养一个回家!   菩提捡到宝了,徒弟也可以当童养媳你们懂的0v0 第11章 人间盛世共你我   “来,跟着为师念,师、父。”   菩提对着纸上笔墨蘸染的二字,努力耐心教导着冥顽不化的小猴。   “噢、哟。”   小猴怪异地发出两声,末了还抬起眼,偷偷瞧菩提反应。   菩提苦恼地揉了揉额,这小家伙怎么教都学不会说人话,不是咿咿呀呀就是呜呜啊啊,无论他教多少次也没用。   “你是还想像昨日那样饿肚子吗?”   菩提装作冷了眉眼的样子,神情没有温度。   小猴想起昨日饿肚子的苦楚,急忙护住肚腹,咿哟咿哟地摇了摇头。   菩提叹了口气,拍了下小猴的头,喃喃道,“你这呆子……”   小猴不乐意地瘪起嘴,他才不是呆子呢,他是山里最通人性的猴子,很聪明的!   看着菩提有些丧气的模样,猴子犹豫了下,还是小心翼翼地凑过去,两只小手抱住他的脖子,爬到他怀里扑通乱蹭,嘴里奶声奶气地唤着,讨着瞧卖着乖。   菩提本想厉声喝他下来,可不知为何,看着那猴儿两眼直勾勾盯着自己瞧的模样,他就软了心肠,再也狠不下心责骂。   他一直信奉的是男子汉不能娇惯要严厉教导的信条,昨日也是因这猴儿没好好学字,把他关旁屋关了一夜。可不知为何,一直恪守的信条每每遇到这猴子,就被打碎得一干二净。只因听到旁屋呜呜的叫唤,就没能忍住去送了饭,只因那猴向他撒娇卖乖,就再也不忍严厉训话。   冤家。菩提想着。这徒弟,可真是他的小冤家。   简直让人又爱又恨。   他从来不知道这只聪慧的小猴子从来不是学不会话,而只是……想在他身边再待得长些。   所以最好永远像个孩子,永远被他抱在怀里,永远无忧无虑生活下去。   可是妄想之所以是妄想,就在于它终会被打破。   小猴子那日原本在屋中开开心心地撬开盖头吃着罐中桃子,却不料听到屋外一声砰然动静。他两耳竖起,摇动了动。小心翼翼地打开屋门一条缝,他才发现菩提倒在地上满身是血不省人事。   小猴吓得两眼愣圆,急忙扔下手中桃子快跑过去,口中呜呜哭喊着,两手摇晃着菩提双肩。   可菩提就那样紧闭着眼,一动也不动。   猴子被惊吓得泪流不止,喊声中带上了哭腔,支离破碎,神色焦急无助。   在那辽阔的无人之境,在血泊满地中,他终是唤出了平生识得的第一个名字。   “师、师父!……”   师父。   他一声又一声地喊着,期待那人会醒来,摸摸他的脑袋,如往常般春风一笑。   可菩提没有睁眼。没有听到他的任何呼唤。   猴子最后终是站了起来,拉着菩提的一只手,用尽全身力气青筋暴起地将他往房里拖。拖了一路血迹。   待把菩提拖至床上后,小猴抹抹额上的汗,替他打了水敷了白巾上了药包扎了伤口。   “师父、会好的……师父……会好的……”   他就这么托着腮喃喃着睡了过去。   梦里犹是那人白衣执笔,眸眼含光,笑望向他,声音温柔。   “徒儿,跟着为师念,‘师父’。”   师父。   猴子脑袋一晃从酣梦中惊醒了过来,瞧见床上的菩提已然睁开了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终于吐出了口长气,吊在嗓子口的心终于松了下去。   “师父,里总算醒了!呜……”   他说着,眼里泛上雾气,喉间滚动着些许患得患失的哭腔。   菩提喃喃着,“我还以为我昨日听岔了……原来你真的会说话了。”   猴子没有解释更多,只抹抹眼角的泪,小心翼翼地爬进他怀里,寻了个姿势蜷曲着。   “师父,里怎么、受桑了?”   菩提觉得那猴子的尾巴挠得他心口着实痒痒,便伸出手捉了上去,一把抓住。   “和友人比武,一时不慎,输了他去。”   小猴察觉到菩提的手正一下又一下地顺着他尾上的毛,不由眯了眼舒服地享受着,口中却仍是有些气愤不解地问着,“什么旁友,手下一点、不留情?!”   菩提垂了眉眼,看着身上正在自动愈合的伤口,笑着摇摇头,“好了,事情都过去了。以后我和他不会再有来往,你也不必担心。”   猴儿呜了声,趴在菩提胸膛,轻轻说着。   “师父,里要快些、好起来。里快些好起来……然后再教窝读书写字……”   再教他法术武功,教他能教的一切。   直到他有能力和师父并肩,有能力保护他的那一天。   傻徒弟,只有师父保护弟子的道理,哪能让弟子反过来保护师父?   窝、窝不管!窝要保护师父,打跑那些欺负师父的坏人,再也、不让师父受桑!   那时的猴子没有料到,这一世他赶不上时间的飞奔急逝,没来得及护菩提。山山水水转遍后,倒是护了那人的来生九九八十一难,十万八千里长路。   仿佛是冥冥中,应了前尘的诺。   自小猴子乖乖配合学习后,两人进度一日千里。菩提惊叹于他的灵性,每每学完后会给他不少奖励,要么是些小食,要么就是睡前故事。一人一猴的生活过得也甚是滋味。   待猴子把人话学得差不多后,菩提想着,是时候给他取名了。   那日他负手于山巅之上,收入眼底的是群山苍秀,绿波浩荡,梅鹤松竹,云岫如雾。   “山不在高,有仙则明。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他一时兴起,吟了一二诗句,突然脑内灵光一现,转过身去兴致勃勃地问道,“你既是猴狲,我为你取姓孙,取名悟空可好?孙悟空三字,乃望你历遍狲、悟、空三阶段,止于至善,达三清妙法大道之境。届时你就可与为师一般,不生不灭,自然随化,与地同寿,与天同齐,明心明性……”   他洋洋洒洒,自得于自己的取名技术,却忽视了那人一刹的怔怔眼神。   仿若什么波澜都未曾起,仿若一切都按已撰写好的剧本注定上演着,猴子没有异样地跪了下去,磕了十二响头,“弟子谢师父赠名!悟空今后定潜心修行,不负师父所望,与师父并肩匹敌!”   那时的他还只是个孩子,那时的菩提也还温柔含笑意。   “带我去人界?真的?!”   孙悟空知道菩提打算带他下界时,激动得一屁股从木椅上跳了起来,恢复回了毛发蓬松的猴身,尾巴立得高高的。   菩提捧着手中的书,伸手打了下他的脑袋,“继续练字,别停。”   孙悟空委屈地呜了声,提笔蘸墨,端正了姿势,又于纸上信笔游走,落着如山河大川锦绣万里的诗文辞句。   文章是大地之山水,山水是案上之文章。古砚内敛,雅墨沉香。   孙悟空偷偷瞧眼看菩提,“师父,那我们什么时候走呀?”   菩提说他字句诗话已习得差不多,下一步就该学一些世俗礼法,人情伦理。   “你虽说人话,通人性,但要做‘人’,光懂这些是不够的。”   菩提每每摇头对他说,“要做个人,你便还得去凡间游历一遭。有一颗凡人心,方才能真正算得上人。”   孙悟空很是不解,“可师父你教我这么多,不就是让我修仙吗?何必让我做个人呢?”   菩提哑然,最后只摸了摸他的头,“未成人,难成仙。”   孙悟空虽半知半解,却还是点头听从。   那时候的他以为师父让他先当人再成仙,是因为三千历遍婆娑看透后,更易清心寡欲上善若水。   可很久以后,当他大闹灵霄宝殿,当他被压在五指山下,当他真的看透了很多,他才发现——   凡人和神仙的共同处,只有道貌岸然的伪装和自私自利的欲念。   说及眼下,菩提带着孙悟空行风踏云,入了下界,再次继续他当年因某人而中途断绝的行游计划。   人界正值太平盛世,灯火连昼,长街不眠。红灯笼于夜里高高挂起在家家户户门口,微弱的光芒群聚一处,便汇成了虚无飘渺而又温柔璀璨的光河,无言之中与星光点点媲美并肩。   孙悟空不知他们来的是何处,人间又是何时。待他和菩提刚一落脚时,便被汹涌的人潮给淹没。夜市之中人群拥挤,熙熙攘攘,摩肩擦踵,翻过一阵阵喧嚷如潮的欢声笑语。孙悟空绷直身体努力保持着人形,一手紧握住菩提的右手,确保他俩不被人山人海给冲散。   菩提眼里映着花火万千,起了兴致,“原来是人间花灯节啊。”   “花灯节?那是什么?”孙悟空紧跟在菩提身侧,抬头问男人。   “就是人间夫妻团聚,男女互表心意的日子。”菩提带着笑意瞥了瞥孙悟空,“不过你年岁还小,这节日注定与你无关了。”   孙悟空鼓起腮帮,他很聪慧早熟的好不好!他撇过头,却于转眼间被街旁的商摊夺去了所有心神。   他睁大眼,看着那一个个或是娉婷绯丽手持圆扇美目盼兮的仕女,又或是握持诗书儒帽高冠意气风扬的学士,还有凶神恶煞各形各状的精灵鬼怪,握着菩提的手渐渐浸出了轻薄的汗。   菩提捏了捏他由原本肉垫变成的柔软掌心,笑问,“你喜欢?”   孙悟空只顾着看,顿了许久,方从嗓子里飘出软糯的一声“嗯……”   菩提看着这个身量不及他一半高的孩子,想起自把他带回方寸山后,每日除了学书练字,便是习武行法,从没有什么闲暇和其他孩子一般去游耍玩闹。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便走上前去,清了清嗓子问那摊贩道,“老板,一个敢问多少钱?”   许是今夜的节日太过盛大热闹,摊贩的脸被天空绽放的花火映得红彤彤的,声音也不住上扬,带着喜气,“十文钱一盏,客官喜欢什么图案呀?”   菩提转头问孙悟空,“你喜欢哪个?嗯?”   孙悟空被他那低沉的尾声给烧红了耳朵,他抬起手,在一众花灯中犹疑,最终还是停留在了一盏绘有姣美贵妇的花灯身上。   菩提付了钱,看着孙悟空提着的那盏河灯,目光幽深难测,“你不会是喜欢这类女子吧?”   孙悟空原本盯着手中河灯眼睛不眨喜爱万千,听了这话却像是燃了尾巴烫了手,吓得差点一跳而起。   他摆手嗫嚅着,“才、才没有!我只是……”   菩提俯下身凑近了瞧他,明澈的眸里似流转着点点星光,又似如墨夜空燃了千万盛烈烟火。   “只是什么?”   孙悟空怔怔瞧他,四周的浩荡花火仿似成了恢弘背景,明亮艳丽,而又失了音,彼此间只剩呼吸。   当那灿烈如火的烟花自天空拖着绚丽尾巴摇坠而下时,他方才惊醒了过来,别过红脸去。   “只是……觉得她很像娘。”   这话一出,菩提倒是沉默了一瞬。   他也曾听孙悟空说过自己无父无母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事,原本以为这孩子自小习惯了没有双亲,也不会再去想这种事。却不料……他终究还是耿耿于怀心底挂念着。   菩提看了下商街旁一楼院前立着许多如花似玉的女子,还有些许姣美华丽的妇人,不由眼前一亮!   他拉起孙悟空的手拔腿上前,口中兴致盎然地说道,“走,为师带你去体会下母亲的温暖!”   孙悟空愣愣地任他拉着,总觉得手心滚烫得灼人。   背后是流光溢彩的盛世妆面,身前是温香软玉的巧笑倩兮。   他们就像这世间最普通的两人。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如此胡闹任性的1.0版本,回过头来再去看看前面几章的傲娇3.0和冷漠2.0,我不禁沉默了。   这居然是同个人,咳咳。   提个醒:那啥的戏份估计在这一卷里,不过可能会有些虐。嘛,总会甜回来的!   今天去榜上瞅了一圈,发现我是收藏量最少的,其他动不动就上千上百【捂脸】   于是乎为了多赚一些收藏,又借着周末,我打算多码字多存稿了!   上榜期间努力维持日更吧,嗯,努力!   以及,大伙去收藏收藏可卖萌的作者吧0v0点进专栏右上角就可以了   没准以后咱们还会萌同个cp是不!   【为了增加作品积分厚着脸皮嘿嘿 第12章 觅夜楼困红尘人   且说那菩提带着悟空进了觅夜楼,楼中一派富丽堂皇雕栏玉砌,姑娘们纱衣轻薄云袖笙歌,眉目含春隐而挑逗,暖热中温声柔语软了心神。   孙悟空睁大眼看着这副迷离景象,像是个好奇的孩子,觉着新鲜又有些许迷茫。   那时的他不知道,几十年后当他孤身一人故地重游时,这儿已从觅夜楼变成了觅夜溪楼。   一字之差,千里意境。   “公子看着面生,可是第一次来这儿?”   不知是谁倚在菩提身侧,挑眉软软说了句。   菩提推了姑娘一把,摇摇头,“非也。”   姑娘见这人看着面相老实,却不是头一回来这,原来也是风月场中人。   她当即捂着嘴吃吃笑,“不如公子随奴家去楼上快活吧?”   菩提眉头微蹙,还未答话,就见小悟空瞪大眼问道,“快活?什么快活?”   姑娘们这才注意到了小悟空,长得也是清秀可爱,惹人心怜。口中呵笑道,“自然是风流快活!”   菩提咳了声,将不知“人事”的孙悟空拉至自己身后,对着她们说道,“你们先退下吧,给我等叫几个成熟些的妇人上来。”   姑娘们暗笑菩提竟然是这等口味,呶呶嘴就甩袖而去,涌上一群丰满女子迎着菩提悟空上了楼去。   孙悟空被姑娘们的胭脂香粉熏得一阵喷嚏,偷偷扯了扯菩提袖子,“师父,这是什么地方呀?怪得很!”   菩提回握住他手,“别怕,为师在。”他顿了顿,本想说什么却还是咽了下去,只是眸色深处隐隐幽黑,似凝滞深重。   待众人进了春月包厢后,姑娘们可是使尽手段倚在两人身侧,素手纤纤,娇若无骨,不时手指划过胸膛,流连挑逗。   菩提身处其间却脸色不变,只一副含笑模样,说道,“我这徒儿自幼无母,你们谁若能像母亲一般待他,我奉上纹银十两。”   这些女人们大多半老徐娘,风韵犹存,丰满成熟。呆在这青楼中,是不得生孩子的,可女人固有的母性也残存在她们心底深处。一个姑娘将孙悟空抱至怀里,摸摸他白嫩的脸,又揉揉他肉嘟嘟的手,神色微喜,“这孩子长得标致,看着着实可人啊。”   孙悟空被几个姑娘你来我往你争我夺“照顾”着,挣脱不得,神色很是古怪。   说什么让他体会母亲般的温暖,师父又骗他了!这些姑娘那是什么母亲,母夜叉还差不多!   幼小的孙悟空觉着心中有了隐隐阴影,可菩提还是没事人般坐在他对面,嘴角是多年不改的微微笑意,仿若画像上的着墨一点,经久不褪。   “这就怕了?”菩提啜了口茶,剑眉微挑道,“以后你要碰着撩人挑逗的女妖魔也是怕了不成?”   孙悟空被姑娘们的波涛汹涌所淹没,小脸也被横向拉扯,说话很是费力,“悟、悟空才不怕!”   这时年龄最长的女子微解衣裳,打趣笑道,“小子,你断奶了没,还要不要吃奶?”   孙悟空被这话的尺度羞了两脸,活脱脱成了大红猴屁股。施施然抬腕喝茶的菩提也是呛了呛,差点咳了去。   微怒的孙悟空拍过另一个挤上来的姑娘,小腿乱蹬努力挣扎着从脂粉堆里脱身,湿汗漓漓,仿若练武一般吃力。他努力凶神恶煞地瞪瞪眼,却不想在众人看来不过是两眼含着水意,兀自强撑,“你们别再挤过来了!我不喜欢你们!”   他如今总算明白这儿是什么地方了,是书上说的姑娘们堕落风尘的坏地方!   孙悟空这脆生生的一话落罢,屋内一时鸦默雀静,万籁俱寂。   姑娘们怔怔着,最后失落地松下手去,如沸腾的水被浇了个透心凉,破了缺口渐渐散开。   “没想到这副皮囊,到了如今,男人不喜欢……”不知是谁隐隐低笑着,似悲哑自嘲,“连个孩子也憎厌了。”   姑娘们开始以袖遮眼低低啜泣,惊得孙悟空不知如何是好。   他摆摆手,想解释什么,可到底说不出话,转过头去眼巴巴看着菩提,菩提也看好戏般眨眨眼不帮他。   “我,我不是这意思……”孙悟空苦着脸,只觉姑娘们比妖魔还要难对付。   “奴家十三就被人牙子绑到了这勾栏来,这几年以身侍人受尽唾骂,空度了十七光阴。一位名叫芷草的女子哽咽说道,“堕入风尘非我愿,世俗礼法纵曲枉……万人骑后万人弃,霜华空羡春万里……”   孙悟空怔怔的,他于书上文章笔间字句,只知此处声色犬马纸醉金迷,却未曾想过那些被文人雅士所鄙夷的勾栏女子,不过是人间盛世表面下的蜉蝣芥子般的牺牲品。   “姐姐们可都是被绑来的?”他犹豫着开了口,明净双眼看得人心头一颤,仿若自惭形愧一身脏骨。   “倒也不是,有些被抢来,有些却是自愿。被抢来的无权无势逃不出去,被世俗唾骂洗不去污名,也只能心如死灰地当着世人眼中的狐媚妖子。自愿来这儿的,求的也不过是个生存,过几年锦衣玉食的日子也好过流浪街头,小公子你说是不是?”   孙悟空竖起耳没答话,只觉得风月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世人皆道青楼女子不知廉耻,可抛妻弃子入青楼里头的男人们,又崇高到哪里去?”芷草摇摇头,神色含愤,“没那群客官,又哪来这买卖?世俗人语只骂我们,却从不直击背后,不过流于轻浅,博个笑谈罢了!”   一群姑娘叽叽喳喳说着就是就是,又你言我语地说起悲伤往事,一时嘤嘤哭声盈充一室,甚是凄惨,当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孙悟空头皮发麻,心跳如鼓。他踉踉跄跄走至菩提身侧,扑进了他怀里。   菩提眼皮一跳,“悟空,为师说过,男子汉可不得撒娇卖乖啊!”   孙悟空却紧抱着他腰身,摇摇头,道,“徒儿只想黏着师父。没有师父,悟空也会游于山林,像这些姑娘般,迫于生计,当个世人眼中的大魔头了。”   菩提一拍他屁股,哭笑不得,“我可没教过你自喻成姑娘家!”   他说,“我教你体会世俗礼法,人情伦理,不是让你囿于其中,而是学会大悟勘破。”他顿了顿,“未曾深入,难言瑕瑜,妖魔之论,同是如此。悟空……这是我希求你能达到的‘悟’之一境。你可明白?”   孙悟空到底是个孩子,半知半解地点了点头。   菩提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又把那小猴一时没控制住快要戳破裤子露出的尾巴给握住变了回去,“没娘也没什么好羞惭的,不必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孙悟空脸色一红,不知自己的小心思为何被师父看透了去。   昔日在山中,无父无母的他总被其他狂傲小猴嘲笑是不知哪个山头来的杂种,常被欺侮□□。这也日渐成了他心头一大郁结。   菩提低下头,凑近他脸庞咬小耳朵,“为师若说自己无父,你可会看不起为师?”   孙悟空两眼睁得老大,似是不敢置信。“师父可是当真?!”   菩提两眉往上一挑,“当年我娘是二八少女,于山间采桑迷途,偶然喝了仙露,回头肚腹渐隆,怀胎十二月才生下了我,你信不信?”   孙悟空哇然,“这可是仙机呢。”   “仙机又如何,她最后还不是被情郎背叛,因为俗言俗语被活活烧死。”菩提淡漠说着,没有丝毫情绪。   孙悟空心里一动,蹭了蹭更加抱紧了他。   “师父没爹我也不会看不起师父,师父是这世上最、最、最、最、最、最好的人了!”   菩提捏他脸,“不骂我臭老头了?”   孙悟空年幼,常爱拿年龄说事,每每菩提要罚他,他都指着菩提哼哼骂臭老头。   听着这话,孙悟空红了脸,声音蔫蔫细弱,“好老头。”   菩提听了好笑,一拳拍他脑袋上,佯怒道,“老什么老,为师年轻力盛正值壮年呢!”   孙悟空吐吐舌头,神色笑嘻嘻的。   菩提觉着自己身为人师的尊严被挑战,不由咳了咳。他对着怀里的小徒弟令道,“行了,都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就扑师父怀里,哪有男子汉的气概?还不快出来。”   孙悟空鼓着腮,不情不愿从那温热怀里起身,倒是没想过为何自己不喜女子柔软怀抱,反喜这人硬梆梆却予人心安的胸膛。   恰在这时,朱门被一双腻脂水滑素手嘎吱推开,来人挑着一双美目,眉梢风流,鼻挺小巧,唇点桃色,粉光若腻,妆容精致,当真是俗世美人骨,窈窕映丰姿。   “这屋里头怎的哭声不断,你们可是受了欺侮?”女子许是被这哭声引来,才推开了这门。见姑娘们一众摇头,她微放下心来,只是眼光于屋中雅座一瞥而过时,她蓦地怔愣了在原地,如冰雪初冻。   菩提也是含笑回望,仿若故人相知,熟稔说道,“你来了。”   女子呼吸促涌,前尘于一眼间落进簌簌霜雪,铺盖了眉眼。   她颤着跨过门槛,脚步如踏过针尖,刺痛心上血。   “你也来了……”   一声低应,滚烫间再难自持。   孙悟空看着两人相对而立,心下一阵迷惘不解。   师父难不成背着他找了师娘?   微蹙眉头,他盯着那姑娘瞧,可瞧着瞧着发现了一丝异样。   眼下屋里早已退了闲杂人等,只剩他们三人。而这暖热室内乍然而现的阴凉之气……   孙悟空一惊,指着女子问道,“你、你是鬼?!”   那人听得“鬼”字,身形如秋风落叶颤了下。   许久,她才深吸气行了一礼,称道——   “奴家念奴娇,见过法师。”她转向孙悟空,顿了顿欠身弯腰,“见过小法师。”   “小法师”糊里糊涂的,如堕五里雾中,不知这人什么来头。   菩提却是颔首点头,明明笑如春风,可出口之话却直刺人心毫不留情。   “十几年不见,我来送你上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此章少许反讽,大概是菩提教小猴子一些道理【也好为悟空日后反逆性格做些铺垫??(???? )】   妖魔不一定多坏,仙神不一定多好。从来不能一概而论。   小支线不会太长,大概是为了前后呼应。念奴娇和前文一人其实有关联哦,你们可以猜猜是谁!   预告:人界之后,有客来访方寸山,菩提为何勃然大怒?猴砸为何心跳不止?   详情请看后文! 第13章 花灯落心几相知   天地浩荡,鬼怪纵游,黑白无常总有疏漏之处。   念奴娇,便是地府生死之网的一道缺口。   “当年奴家恋上了一情郎,他答应会回来娶奴家,可苦苦等了几年,奴家都不曾见他身影。”念奴娇含泪摇摇头,“最后奴家缠绵病榻,气若游丝。身死之际,不知出了什么差错,使者不曾来勾奴家魂,奴家便成了这青楼里的一道孤魂野鬼。”   “当年你说你还有未尽之愿,如今这许多年过去,想必已然了罢?”   菩提开口,转动着手中青瓷杯,神色淡淡。   念奴娇微蹙眉头,粉拳紧握犹豫着,“那个负心汉把奴家忘得一干二净,虽则再见过他,可我还是不甘心……”   她原本不愿魂归地府,为的就是应了那誓言,再见那人一面。   可是一年,又一年,一霜雪,又一秋月。   她的魂愈发枯瘦,却除了等待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你还想要什么?”菩提似笑非笑 ,“我进这觅夜楼来不见你,未曾想你竟是半幻成了人形,还篡改了他人记忆。鬼乃极阴,若想成人,必得吸食阳气。这几年你为非作歹,倒还不够‘快活’?”   “奴家只是吸食阳气,并不想害人性命!”念奴娇抬眉辩解着,倏又垂下头去,“篡改记忆也是无奈之举,若见我死而复生,他人当如何设想?”   “无论如何,如今你心愿已了,是时候上路了。”   菩提看似不通人情,却也是为念奴娇作想。孤魂野鬼不自行到地府报道反在外游荡,若终有一日被发现,所受地狱之刑怕是会加倍。   当年他为念奴娇设了结界,保她鬼气内敛,不被勾魂去,却不料她自行其是,反倒顺杆而上。   “法师,你能不能再等等?”念奴娇嗫嚅着唇,一双盈盈美目于泫然欲泣中颤人心弦,孙悟空盯着心头直直一跳。   “我,我怀了那人孩子。法师,我还不能死。不能死。”   念奴娇说出这话时,孙悟空真真切切看到菩提怔了下,空气仿若缠网静默,让人几近窒息。而在这难以忍受的悄寂之后,便是菩提再也绷不住的滔天怒意。   “当真大胆!我因你前尘未了,一时心软不曾送你回地府,还保了你这许多年,你……”他横眉怒目,这还是孙悟空第一次见到菩提如此生气的模样,咬牙切齿的,全身都在颤抖,似沸腾至灼热的滚滚岩浆,烈烈猩红火苗灼烫。   “你借着我的庇佑,竟违背天道轮回犯下如此大错?!”   念奴娇被他的盛怒逼迫得也快喘不过气,老好人不常动怒,动起怒来当真是惊天裂地。   她双膝下跪,钗横鬓乱也顾不上了,只不住磕头请求着,“法师,我当真不甘心,不甘心啊!求了一夜露水姻缘,动用力量私自怀上鬼胎是奴家不对,可他欺我叛我在前,为何到头来是我香消玉殒自食苦楚?!”   “人生在世,从没什么公平。”菩提盯着念奴娇一字一句说道,“你先动情,便注定了要承受所有不甘心。”   念奴娇默然良久,半晌抬起丹蔻指尖,“法师是执意要送我走了?”   菩提拂袖闭目,努力平复着呼吸,“是。”   “哪怕我腹中怀有半人半鬼一子?”念奴娇抚上肚腹,“他是无辜的一条生命。”   “无辜?那你可知你如此作为,对腹中孩子全无一点好处?他若出生,也只会受阴气困扰,给周遭之人带来覆灭不幸,一生活在自责郁结之中!”   身为人母,却因一己之私诞下不容于世的孩子,还口口声声以无辜为由,何其残忍?   “菩提,你错了。”   这是念奴娇第一次喊他的名姓,眸间水意涟涟,哀默悲凉,“你不知道,作为一个母亲的心思。”   一室就这样顿寂下去,似是一城的高压都聚到了此处,刺得人遍骨发冷,通体生寒。   菩提沉默良久,“是。我不知道一个母亲的心思。”   他自幼失母,独自一人生活至此。生命里唯一的陪伴,也就只有这只猴子。   “可至少我知道,不能一错再错下去。”   他站起身,指间法术一拈,周遭发出莹莹光亮,白而通透。   孙悟空被这光闪得闭上眼去,余光却见念奴娇凄凄笑着,笑着覆上肚腹。   她消失之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你们杀不死这个孩子。”   待刺目白光如圆罩渐渐消下去后,孙悟空心头涨涨的,仿似积着水。   他想喜欢一人,真如书上所写,苦得很。   偏偏所有苦果,还要最后一人自行咽下。   他揉了揉眼,扶起菩提,“师父可了结此事了?”   “了结了。”   菩提面露疲色,些许灰败。他转头看向孙悟空,声音轻而怠倦无力,“我们走吧。”   “嗯。”孙悟空牵起菩提的手,感受到那人控制不住的倚靠。“师父可是用了太多法力?”   “结界沾染了她阴浊之气,为师恐是要被反噬一阵子。”   “那师父当日为何要多管闲事,助她一把?你教我的,修道之人不得擅管人间闲事。”   “她啊……有些像我娘。”   “是说都被情郎背叛吗?”   “那个啊,其实都是骗你的。”   “哎?!师父你好坏啊!”   “咳咳,也就只有你这个小屁孩……这么好骗。”   真不知以后会不会被人拐了去。   “悟空才不是小屁孩!悟空是小男子汉!”   “是男子汉,那你就给我睡旁屋去。”   “不行,师父受伤了,悟空要待在身边照顾师父!”   “让你照顾,怕是谋杀哦……”   两人一言一语地离了屋下楼远去。没人看到残留的一点光亮咻地飞逝,驰过大半夜空,掩于烟火之中。   最后,钻入了辜府一妇人的怀里。   鬼种不熄,厄运永存。   所有因缘,早已注定。   前尘疏漏的针脚,必定要来日一针一线来弥补。   两人出了觅夜楼后,看街上虽则仍旧人流不息,可比方才稀疏了不少,便相携着游了十里长街,看灯火如海,燃了墨夜。   “师父,快看,他会变脸!他是不是也是神仙?”   “师父,这老人家会喷火!他的牙齿是不是被火烧光,所以才没有的?”   “师父,你要不要也来根糖葫芦?”   师父、师父。   童心犹存的孩子每遇到什么新奇事物,第一个想起的便是唤师父。   菩提拖着身子,无奈地步步跟在身侧。   “那不是神仙,他只是戴了面具。”   “他喷火只是因为嘴里含了酒。老人家的牙齿不是被烧光的,是掉光的。”   “悟空,你要吃多了糖葫芦,也会跟那老人家一样,牙齿光得一点不剩。”   孙悟空吧唧的嘴突然停了下来,一把拔出口中湿漉漉甜腻腻的糖葫芦,塞到菩提嘴里。   “你唔、做什么?”   菩提猝不及防,被他塞了满嘴,瞪了眼,话语不甚清晰。   齿间虽有甜香,可想起那糖葫芦满是猴子口水,他就神色怪异地皱起了眉。   “悟空不要掉牙。悟空也不想浪费。”   “那你就想让为师掉牙?”   菩提拔出嘴中糖葫芦,拍了拍那劣徒的脑袋,“这根吃完,不许再卖第二根。”   孙悟空啊地一声重新将糖葫芦塞回嘴里,然后小嘴上下吮吸着,唇色泛着水光。   菩提只看了一眼,就别开了眼。   两人拌着嘴,待顺着人群行至河畔时,这儿已成了花灯之海。它们似睡莲圆叶浮于河面,溯洄往流,,清亮微弱却不息不灭,内里摇曳着飘忽火焰,悠悠荡荡,消失于夜色尽头。   孙悟空小心翼翼掏出怀里花灯,将它放至河面上,双手合十闭目许了个愿,嘴里念念有词。   待他睁开眼后,却见身侧菩提正一动不动盯着他瞧,俊秀面容被灯火映得眉目熠熠,眸里流光溢彩。   孙悟空被盯得心里一跳,神色些许不自然,“师、师父,你瞧、瞧我,做什么啊!”   菩提声如轻水,“你跟我说说,你许了什么愿?”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他忙摇头,“悟空还想跟师父长长久久在一起,决不能把这愿望说出来!”   菩提听了一愣,随即噗嗤一笑,心头阴霾也一扫而去。   “你这只傻猴子,你已经说出来了。”   他弹了弹孙悟空脑袋,声音清朗含笑。   “我!”孙悟空捂着脑袋,有些气恼,“要不是师父,徒儿也不会说出来!”   菩提戳戳他如含松果的鼓鼓腮帮,打趣道,“那要不为师再替你许个?”   还不待孙悟空回答,他便已拿出怀中花灯,置于河面之上,看着它于旋流间转逝而去。   “砰!——砰!——”   菩提闭目的那刹,天空又爆燃起了耀目烟火,盛大璀璨,如花开天杪,一瞬明灭也想再触碰沉沉星河。   周遭之人停下了动作,都抬头看着灿烈如火的烟花,指指点点,神色喜气,喧嚷哗闹。   万千人看着他们的花火,孙悟空却知道,他的毕生花火,就在自己眼前。   待烟尘自天际纷纷扬扬落尽,他也看着那人扑簌着细长睫毛,缓缓睁开眼来。波光涟涟。   孙悟空的笑意如浸着水,温柔和软。“师父,你替我许了什么愿?”   菩提立起身来,掸掸衣袖,眨了眨眼,“你猜。”   孙悟空跟在他屁股后头,追问着,声音带着小孩特有的娇细,“师父可是许愿要跟我一生一世在一块儿?”   “两个大男人说什么一生一世?你也不嫌腻歪。”   “悟空可是小男人!不对,小公猴!”   “什么大大小小的,换个猜。”   孙悟空瘪瘪嘴,“师父可是许愿早日修仙得道位列仙班?”   “这个嘛……也不是。”   “师父是想娶个美娇娥当媳妇早日双修?”   “你哪看来的?快给我全忘了!”   “我早晚会知道的,师父不知宜疏不宜堵,好奇害死猫吗?”   “你是只猴。”   “……”   “等你长大了,该知道的自然会让你知道。急不得。”   “哦……那师父你告诉我,你到底许了什么愿?”   “不是你说的说出来就不灵了?”   菩提咳了咳,声音沙哑却又柔软。   “待愿望成真那天,我自会告诉你。”   长长的小巷里,暗色隐于虚无无边无际。两人执手相牵,一大一小的脚印落于青石板路,往幽而更幽处归去。   被拉扯衣角间,有谁的声音顿了顿,落了一句——   “我的愿望只会与你有关,傻徒儿。”   作者有话要说:  总觉得1.0和悟空甜死我了   _(:3」∠)_   再过个两三章,估计他们的故事也就结束了   心疼菩提   以及,我一开始是为了某不可描述戏份才开的文,居然铺垫了这么多章!!   急!   最后,收藏破百撒花~ 第14章 七十二变不如你   菩提带孙悟空下界后,自那日秣陵一游,其后又去了长安、邯郸、临淄等地,或是繁盛富庶,万口之郡,又或是民不聊生,遍土瓦砾,或是巍峨恢宏,宫阙深冷,又或是原始淳朴,桃园桑麻。   菩提为孙悟空讲了许多,但更多时候,却是让他自己看,自己想。   毕竟他不敢保证自己能为他看一世想一世。终有一时,他要放手。   后来,他又带他重回了趟花果山。花果山的猴子换了一代,孙悟空看着往日嘲笑他的小猴们埋在土下不知积了几层尘,比起开心看起来倒更像是难过。   属于他童年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灵山里不知岁月,可凡世早已更改了几迭。他想,若他身边之人能与他一般长命,与天同齐,与地同寿。那该多好。   生离尚可相见,死别却是消散得干净,除了地府再难去寻。   “师父,你会一直陪着悟空吗?”   那时他这样问过菩提,菩提却是凝了神色后摇摇头。   “不会。”   “为、为什么?”   “为师要成仙,修得真身。”   “那悟空也要成仙,然后徒儿就能和师父长长久久在一块了。”   “傻猴子,成了仙就不能在一块了。”   “这又是为什么?”   “等你得道之后……你自会明白了。”   孙悟空心头不解,却不敢继续追问。怕那么一问,心头尚温的美梦就如浮光流彩的泡沫,一碰即碎,不似花瓶碎裂的清响,无声无息连个影都没留下。   很久以后,真的很久以后,孙悟空真的成了仙,也见着了那人。   明明只差了十几步,可遥遥一望间却隔着比山长水阔还要难以跨越的距离。   那时候他才知道修仙之人薄情寡欲是什么意思。   它说的从不是不想在一块,而是——   再没了想在一块的心情。   对于高高在上的他们来说,很多东西早已寡淡如水,从不可或缺变成了无足轻重。   后来,他们师徒俩又去游玩了名川大山,走遍四海八荒,游乐之行在留恋不舍里终归结束。   回到灵台方寸山后,日子顿时变得枯燥起来,不是诵文习字,便是练武施术。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孙悟空张口即来,却背得昏昏欲睡。   菩提施了个法,隐形小棍便一棒打上他屁股,痛得孙悟空一跳而起瞪着眼揉自己的圆屁股。   “外头玩野了,连最基本的千字文也背不下去了?”   孙悟空一阵呲牙利嘴,嘟着嘴说道,“师父,我不想背千字文,我想学点别的!”   “别的?插科打诨吗?”   他甩甩脑袋,“才不是!徒儿想学七十二变,像师父那样纵横九州!”   菩提有时斗妖斗兽,也会变个他物去,飞鹰、虎豹、蝇虫、松鼠、榕树之类不可计数。   孙悟空每每看得极其眼红,可菩提总弹他脑袋说他功力不够,还没到学的时候。   “你要学?”菩提勾起唇角,眸色滟滟,饶有趣味,“你可知功力不深的情况下,变什么便不像什么?”   孙悟空见菩提松口,许是有望,当即鼓起胸膛拍了拍,大言不惭,“悟空自下界修行一番,功力已经涨了一倍了!”   菩提瞧着他,暗笑猴子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他摸着下巴思索了片刻,半晌状似正经地点点头,“行,你想学,我便让你亲自看看结果。”   孙悟空自动忽略了后面半句,两眼一亮,如露晨昼出,朝晖衔山,盈盈熹明,满心期冀着菩提教他。孩子总归玩心重,七十二变于他而言何尝不是个探索无尽的大千世界?   菩提将孙悟空招至身侧,附耳低言,孙悟空初时懵懂,后来醍醐灌顶恍然大悟,习了口诀颇通心窍,回过神来时摇头晃脑一副胸有成竹模样。   “我学会啦!”   “哦?那现在为师要出题了。”菩提轻咳,眼角眉梢挑着笑意,颇有打趣意味,“你给为师变个二八少女看看。”   孙悟空哼哼两声,“这有什么难的?”   话音刚落,口诀一出,白光乍现,只见屋内骤然多出了个七旬老妪,佝偻着身躯,手中还握着根木杖。   孙悟空老奶奶不可置信,咳了一阵后,沙哑着声音问道,“怎么会这样?!”   他摸了摸手上软成一张纸的松弛皮肤,对镜看了眼自己沟壑纵深的苍老面容,眸中隐隐惊恐。   菩提却是看热闹般,笑着点点头,“很好,若让天下妙龄女子知道她们在你眼中竟是这等模样,捶死你还是事小的。”   孙悟空有些气馁,却又被他这话激起了不服输的血气。   他握紧松松垮垮的软拳头,瞪大浑浊双眼道,“这只是意外,师父你再给我出个,我定然变对!”   “哦?”菩提含笑,抱起双臂倚在门上道,“那你再变个蚊子给我瞧瞧。”   孙悟空当即憋住气,两腮鼓得涨紫,只见他脆生生地喝了声,又是一阵白光,瞬间屋里出现了一条鱼,鳞片青黑,在空中不住扑扇着鱼鳍。   “你这蚊子……怕是吃肥了,怎么这么大?”   菩提憋着笑,两眼弯弯成缝,差点笑出泪来。   小鱼儿孙悟空摆着尾,砰地一声从半空中掉至地上,因缺氧而张大了鱼嘴,鱼眼都染上了一线红色,“师、师父!呜……”   菩提见情势危急,瞳孔一缩,敛了戏谑神情,打个响指便变了桶水出来。   他蹲下身捧起小鱼儿,将他放入木桶内。   孙悟空摆着鱼鳍鱼尾在清澈见底的水里闹腾了一会儿,跃起又潜游,晃晃悠悠,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转来转去,很是快活。   他咕噜咕噜吐着泡泡,凸出的鱼眼间或如珠转了一下,“师父,你猜我刚刚吐泡泡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孙悟空扑了扑,溅出不少圆润水珠,声音些许古灵精怪,“你猜猜。”   “师父臭老头?”   “不是!”   “悟空最喜欢师父?”   “什、什么最喜欢?!”小鱼儿有鱼鳞覆盖着,看不出有没有红成猴屁股,只是那声音打了结,万分紧张,“师父你莫要胡说!”   菩提觉着逗这徒儿着实有趣,伸出手指往水里探了探,引得小鱼不受控制地追着手指游走。“先前不是你自己说的,最喜欢师父了?”   小鱼儿本能性地张开嘴咬上面前手指,可细小的牙齿和薄软的舌头使得他这一举看起来更像舔舐讨好。他哼哼唧唧细细弱弱说道,“现在不一样了……”   “哦,哪里不一样?”   小鱼儿眼珠一转,默了默,嗫嚅道,“现在是……最、最、最喜欢师父了。”   菩提正小心翼翼地从鱼嘴里抽出手来,听此一愣,似是未曾意料。   随即,他眨过眼去,波光流转,藏着浮生踊跃的蹁跹。   “既然你最最最喜欢师父,那你说说,你方才吐泡到底说了什么?”   他低低笑了笑,如水温润,却又脉脉流淌着不为人知的起伏心绪。   “我啊……”孙悟空含糊着回他,“吐泡泡还能说什么?当然是咕噜咕噜啊!”   “你这小子。”   菩提作势打了下木桶,激起不少水花,可无奈的样子也不像生气。   孙悟空见戏耍成功,瞧着他嘻嘻笑,时光静好。   等玩得差不多后,孙悟空鱼嘴一张,念着口诀唰地一下白光一现,变回了人身。   只是……   不知为何,这回他变回去时,没个遮蔽,居然浑身□□地处在了木桶中!   “……”   “……”   室内一时极其悄寂,针落有声。孙悟空眨了两眼,好半晌才终于从当场死机的僵硬中醒悟到如今的尴尬境地。   他满脸通红似染桃绯,这木桶只有半腿高,根本装不下整个他,如今站在水中,上下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到了。他捂住紧要部位,光滑细腻的皮肤上落着几颗晶莹清澈的水珠,顺着身线流了下来,自细腰滑向腿际,又从修长笔挺两腿落至明净水面,激起一点点间隔水花。菩提瞧着身形已向少年发展的小猴儿,怔了一怔。   孙悟空却是两耳立起,似蘸上了胭脂粉末,晕开了一层薄薄的红,绒毛可见。他转过身,以背对人,急急忙忙念了口诀变了身衣服出来。   菩提知他羞赧,笑着转开眼去,神色无异打趣道,“如今你可知道后果了?”   孙悟空有些气馁也有些羞惭,垂下头去,“徒儿今后定会听从师命勤加练习,师父你能不能别收回教我七十二变那句话……”   这个徒弟,有时倒是顽固得很。遇着心喜的,便一定要紧抓手中。   菩提直直看着他,过了良久仿佛自认输般无奈叹了口气。   “好,学学学。这世上只有师父想教徒儿不愿学的,哪有徒儿想学的师父不愿教的?”   孙悟空眸色一亮,如墨色一抔星星点点。   接下来,只见室内有人令道,“变个牙牙学语的婴孩出来试试。”   “噗!”   “哪家刚长成的孩子是你这么个魁梧大汉?还不快变回去!……等等!”   “嗯?”   “记得别再把衣服漏了。”   “那、那只是个意外!……”   “你再变个小神庙出来。”   “噗!”   “孙、悟、空。”   “嗯?”   “哪家神庙是茅厕?下界一游为师白带你去了是不是?”   孙悟空急得快要抓耳挠腮,谁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他每每变化的一刹便控制不住法力,不是变岔了就是多了少了什么!   “你这变的哪是强盗?太监还差不多。”   “谁跟你说的书生有胸?咳咳,衣服给我变好,这般暴露成何体统!你这模样要让世人见了,还不羞煞文士?”   “悟空,为师让你变的是喜欢的女子类型,不是让你再变个为师出来!”   孙悟空越做越错,越错越急,最后慌乱如火烧蚂蚁,挫败下反倒自暴自弃,大脑没了思绪,只空空地按直觉变化着。   听到菩提说完最后那句话后,他咣当一声惊醒过来,眨了眨睁大眼,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对面那人——   一样的白裳如雪棠梨,一样的眼眸黑曜幽深,一样的面容丰神如玉,一样的风姿卓绝难及。   他神色有些许迷惘,呼吸却先于一步地渐渐促急。   菩提却仿似什么都未察觉到般,坐在桌上靠着膝盖继续无奈令道,“还不快给我重新变!”   孙悟空还来不及想自己怎么变了个师父出来,便赶忙收敛思绪屏住呼吸,变了个□□丰乳肥臀的丰满女子出来,身段妖娆曲线撩人,眼角眉梢尽是勾魂夺魄风流之意。   菩提呼吸未变,只眯着眼点点头笑道了声,“不错,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孙悟空喉间一哑,什么都说不出来,又或许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   待他最后变回去时,浑身像是抽去了筋骨虚脱无力,四肢都软绵绵的,提不起半分力气。   菩提背对着他收拾屋内残局,他盯着那人的背影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他还处在少年与幼孩交接过渡的中间地段上,这一时期的孩子们往往敏感而又迷惘,如灰雾般晦暗模糊。   这个时候的他们什么都看不透,埋在心底的种子也开不出什么花来。   他们的种子间或动了动发出细微声响,然后便翻个身继续沉睡了。   等那株葳蕤花树终于长成到让人无法忽视,刺破所有讳饰之时,已是许久以后。世事历尽以后。   可那时,却不再只是些微寻常的动静了。   越是长得峥嵘,根底哪怕移动一寸,也越是彻骨战栗的疼痛。   那一夜,梦寐中沉沉睡去后,菩提不知身旁有人睁开眼来,是不一样的神色。   那人就那样怅惘悲凉地望着他,似隔了如水前尘,大梦前生。怀念却终不可触摸。   夜色深而冷,像一口孤井,吞没了所有声息。   窗外时有鹧鸪蛩鸣,屋内却只投洒了一片寒霜清光,月色沾被湿了冷意。   昏暗里,不知谁靠上了谁的胸口,熟稔如前世今生。   一声低语如水面涟漪,于长夜里一点而过,散了踪影。   “师父……”   很多时候,连他都快忘记。   究竟是唐三藏不愿醒来,还是……   其实是他不愿醒来。暌违这浮生好梦。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文题一语双关,七十二变什么变化都不如师父,又或者说,七十二变不如变个你。   0v0菩提悟空这一戏份大概讲的是青春期躁动(??)不对,是初恋一般隐秘而难以察觉的思绪。   无处不在的浮动着的小暧昧,可却又偏偏为它冠名为师徒之情。   这也是戳中我的萌点所在吼吼吼   曾经也是真的甜过,所以小悟空才会念念不忘耿耿于怀【很多时候正因这些往事作祟,所以哪怕受了伤也无法洒脱放手【垂头丧气】】   下一章有客来访,然后大概会揭露梦境作祟的背后主手。   本来想在这一段穿插那啥的QAQ 毕竟本来就是为了“它”才开文的,哪想到等了这么久。   不过具体还要看情况!   以及,本文非日更,下星期 日不日更看有没有上榜了233 不过不会拖太久更这可以放心的。 第15章 故人来访惹震怒   山间岁月不知朝夕。只看着日出日暮,云岫如簪,百峰霞帔。   孙悟空从初时的一只小猴儿,长成了身量修长的小少年。一双杏眼大而明澈,不似女子秋波绵软,却滟滟流彩如琉璃瓶,时常眼角微扬神采奕奕,让人看了就心头一暖如灌春泉。他的头发栗色带金,毛糙蓬松,若不好好打理必然乱杂成一个鸡窝。他小时候,菩提还每每早起都会替他打理,可如今长大了,菩提秉持着男子汉要独立的信条,说什么都要让他学会自己动手。   于是孙悟空早起后,总随便拨拉了下头发,便任性地顶着一两根竖起的呆毛出门练武施法去。   灵台方寸山钟灵毓秀,夺天地造化,其中山林走兽,天上禽鸟无不是有灵气的。孙悟空初长成后,便被不少山中精怪看中,不是软磨硬泡得想与他苟合,便是羞答答地在清露下告白着爱语。   孙悟空彼时心思懵懂,只知回绝,却从未看清自己心底到底是如何作想。   或许正因拥有着,反倒钝化了所有如针如刺的危机感,让人恍惚中妄想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便忽略了一切萌动的情绪。   镇元子来访方寸山那日,山间正一片祥和安宁,绿醒红酣,鸟鸣柳青。   “老弟,为兄来看你了!”   镇元子一身青黄绣金道服,眉眼微肃,颇有股不怒自威的样子,应是久居上位所致。可他一言一行却截然相反的,带有几分狎昵风流的轻薄意味,冲淡了不少正气。   他负手踏祥云落于山巅之上,快步走近,“菩提老弟,为兄这次还带了几颗人参果赠你,你就莫再生为兄的气了!”   他音色粗浑,中气十足,声震行云,惊散了不少枝上栖鸟。这一喊之后,菩提再想闭耳装聋也无法,从屋里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个看热闹的孙悟空。   “你来这里做什么?”   菩提神色冷然,全然没有平时的亲和温润,就如远山峦峰上那一点雪,涂抹着寒冻的白意。   镇元子却把一篮小心装好的人参果放于屋外木桌之上,走上前一副哥俩好地拍拍菩提的肩,“菩提,你这性子也着实太小气了,我不就跟你提了几句,值得你气到如今?”   孙悟空在不远处听着他们说话,琢磨着这镇元子究竟是谁,怎么没听师父跟他提起过。   菩提侧身,躲过那人拍上肩的手,声音不咸不淡,“当日你我决斗,情分已尽,不再是兄弟。”   镇元子吊起眉梢,大着嗓子反问了句,“那不是你逼我决斗的吗,哥哥也不愿啊!”   菩提听此皱眉,神色厉然半含厌恶,看着镇元子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俗世草虫。   孙悟空摸着下巴想了会儿,兄弟、决斗……   他两眼一亮,骤然想起许久前有个把师父打得满身是血的家伙,还说是什么友人……   【——师父,里怎么、受桑了?   ——和友人比武,一时不慎,输了他去。   ——什么旁友,手下一点、不留情?】   那个人莫不是……莫不是就是这家伙?!   孙悟空盯着镇元子瞧,神情转换,板了眉眼,暗恼不喜。   “老弟,合欢双修之法可是秘道,哥哥要不是看你是我兄弟,哪还会把这法子告诉你?”镇元子一嗤,胡子簌簌抖动,“哪想到你一点不领情,拔剑就要和哥哥我决斗!”   “笑话!当日你下药于我,逼着我和那些弟子享受你那破劳什子双修之道,这算哪门子为我着想?!”菩提提起当日之时,犹然带怒,气得身子都颤了几抖,持剑之手紧握,青筋暴突。   当年他受邀去镇元子处小坐,不料那人执意要让他享受什么双修快活,严拒不从后,竟还下药逼迫,行径着实卑劣无耻!   镇元子鼻中喘着粗气,“你那日一剑临风斩还不是把我砍得半死?哥哥还不曾怪罪你呢,你还怪起我来了!我今日好心好意来看你,菩提你便是这么待客的?”   他一拍木桌,把那人参果震得差点从特制的盘里跌落了出去。   如此时凝滞气氛中,众人敏感高悬受不得一点刺激的心。   菩提拔了剑,神色冰冷如山头雪。他抿着唇一语不发,盯着镇元子的神情没有温度。而此时孙悟空却小跑了上来,张开手挡在他身前。   “我师父当日也是被你击得身受重伤,你一言一语都只顾自己,哪还有为人兄长的风范?我们方寸山不欢迎你这样的客人!”   孙悟空对那日菩提受伤之事耿耿于怀已久,如今终日让他遇见这罪魁祸首,争锋相对间眼神如刃气势汹汹。   镇元子上下打量了眼孙悟空,倒是生得一副标致模样,不比他那些弟子差得了多少去。   他笑了笑,打趣着荤段子,“老弟,我说你怎么对我那些弟子毫不动心,原是你早已养了个合心意的小徒弟来双修啊?瞧这扬眉怒目的,够带劲啊!”   菩提听罢,心头巨浪滔天!   他震怒上前,一个掌风将镇元子击退几尺,把孙悟空拉到自己身后,不愿他过多接触这龌龊之事。只是气极间拉扯的手还是抖的,牙齿都震颤不止。   “师徒便是师徒,你当人人都像你这般?!”菩提甩袖振风,双眉倒竖,剑指脖颈,目光迸火凌厉,“仙府之地不容你出言放肆,我的徒弟也还轮不到你来说!今日不管你所来为何,你若再不走,休怪我须菩提手下无情!”   青光剑嗡嗡颤栗着,似是感受到了主人爆发沸滚的情绪。   镇元子暗恼他不留半分情面,却不愿再动起手来,便拂袖凌空怒骂了句,“你这小子真是毫不领情!”   说罢他啐了声,隔空拿过桌上一篮人参果,锦靴一点便呼啸着踏云而去。   空地上卷过了一道风,飏飏飘飖,吹走焦黄落叶,吹走那人脚底声色犬马的红尘,却除不去孙悟空心头蒙蒙晦暗的尘埃。   他从菩提身后走了出来,略显疑惑地问道,“师父,那人为什么说你养我是为了双修?”   菩提气息未稳,摇时头声音犹带沙哑,喘着粗气,似心绪起伏无定。“你别听他乱说,为师待你如何,你清楚得很。”   孙悟空点点头,“我自然知道师父待我只不过是师徒情深,”他顿了顿,眼尾上提眸子不解,“可他说的那些可是真的?师徒和男人也能……”   孙悟空尚未问完,却突然一噤,因为就在那一刹那间,他察觉到周边气息一动,师父旁的空气骤然冷了下来,冷至冰棺寒冬,凉得让人心慌。   “我叫你别、听、他、胡、言、乱、语,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记,你是把为师的话全都抛到脑后了?”   菩提似是第一次在孙悟空面前这般冰冷含怒,压抑着声音,却还是有不受控的情绪从齿间倾泻而出。   孙悟空喉结一动,知道师父这回是真真切切动怒了。   他不敢多言,做了一揖便匆匆去了后山练术法,剩下菩提一人身姿凛然地站在原地。   剑身直插入地,靠着却并不安稳。   菩提看了看剑身清光上反映着的自己模样,失却了从容,像个被说中心事而原形毕露的笑话。   他闭上眼,静静深呼吸着。周遭风起云涌,流动无息。   待睁开眼时,一切恢复了正常,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头覆盖着的浊气,自反噬以来一日未曾除去过。   汹涌无休。   ……   “二师兄,师父脉相更虚弱了,这该如何是好?”   “再等等!若再过三个时辰师父还没醒……我便入梦去寻他们。”   “这都一天一夜了,要醒早该醒了。也不知道大师兄进展如何了……”   ……   孙悟空自夜里苏醒后,便直直盯着身旁那人看,眸色幽深。   先前入梦,他受控于这副躯体,不曾自由行动。可如今许是这梦将至尽头,他随意行动的时辰也多了一些。   原先他也想过直接跟菩提道出实情,让他自梦中幡然清醒。可如今他却改变了主意,不愿打草惊蛇,反倒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妖怪在太岁爷头上动土。   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是这如酒酿的陈年旧梦醉了人。   缱绻着不愿醒。   待那日镇元子来过之后,师徒俩之间的相处没什么异样。不过孙悟空总觉得心头有什么破土而出,似抽着芽长着枝,可又如雾沉沉,看不明晰。   所有隐秘浮动的小心思,如猫咪蜷曲的毛发,掉落积在一个个忽视的日夜角落里。   只是沧海无尽,梦河终绝。   一次又一次的犹疑拖延下,那一天终是到来。   白日里天空也覆着层层厚重阴云,乌暗阴沉,如盖倾斜欲坠,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菩提一整日心跳如鼓,如心口破了个洞漏着风,惶惶不安。   向来平心静气心如止水的他,未曾想到被浊气反噬的他会有这么一天。   他一整天都坐在屋里,面前摆着泛黄的古书,可眼神却无法专注地在上面停留。   四肢百骸无处不窸窣着隐约的痛楚,如蚁咬过,细微也摆脱不得。   孙悟空许是察觉到了些许异样,问了句师父可还好,见他摆摆手,便放下心出门继续练术法了去。许是在他眼中,这个师父一直顶天立地无所不能,教他七十二变赐他筋斗云,通晓古今,中正平和,宽博雄健,举手投足便已是天人风范。   他太无所不能了。以至于让人忘了,无所不能只是去了“所不”,便是“无能”。   到暮夜天沉之时,孙悟空回了屋,却出乎意料没有看见菩提踪影。   他找遍整个山头,也未找着那人踪迹。   “奇怪,方寸山就这么大,师父还能去哪?”   孙悟空挠了挠头,一跃跃至郁郁苍苍的榕树顶,放眼望了望。   依旧是阴沉的天色,依旧是萧萧的凉风,依旧是簌簌的叶声,没什么不同。   可是……   孙悟空竖起耳,努力辨析着,耳尖一动,似是听到了什么奇异声响。   像是……有谁在说话。   他放眼望那方向看去,只见厚密如织的阴沉行云中,竟破开了一道裂缝,透露出些许粼粼金光,似是圣光照拂,临耀大地。   孙悟空呼吸一紧,凌空踏步,往那一处跃去,心头是不明所以的奔跳促急。   这个时候,躯壳里的主人,才如混沌初开,斧劈鸿蒙地忽然想起了这个异象之日——   便是当年菩提离开他消失无影的那天。   原来,便是今天。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是重头章,我得寻思下怎么写。   0v0   美梦终于要做完喽~ 第16章 梦魔现身制三藏   菩提那日心魂不定的,待暮夜之时脑内昏昏沉沉,如万蚁啮噬。他隐约听到外头有人在唤自己,一路踉踉跄跄扶着门出了屋去。   仓惶月色,如死尸的骨头,泛着冰冷的白色。他踏着一地青霜,捂着胸口不知走了多久,只听见有人再唤着自己,“须菩提,到这边来,到这边来……”   那声音太过熟悉,就仿佛铭刻入心中纵横的前世今生。   菩提终至了悬崖边缘,只见金光如天空瞳孔一缝,摇晃着刺得人眼球一痛。   他望着那人的圣身,无法思考地迟疑问道,“佛……祖?”   来人盘坐莲花悬于半空,慈悲悯怀,对着他缓缓点头拈花一笑。   “是我。”   他抬手,周遭空气顿时变了流动方向,将菩提托起送至了如来面前。   “菩提,你身为我座下弟子,却遭浊气反噬,几近成魔,你可自知?”   浊气?成魔?   菩提只觉脑内有雾气浮动,混混沌沌。   他近来的确时常控制不住情绪,心底阴霾沉暗至极,起伏不定。   这是……要入魔了?   “菩提,你受结界浊气反噬,又因那劣徒动了凡心,如今再没有成仙得道的可能。幸得你是我座下弟子,倘回天界恢复真身,仍保仙格仙体。你如今行至此步,可愿意与我回去?”   “我……”菩提抱住头皱紧了眉,口中细语喃喃,“我没动凡心,我还要继续修道……我还能成仙……”   “休再痴心妄想。”如来不知何时,慈悲神情渐渐变得没有温度,“你那除不尽的浊气只是埋下火种,对红尘的百般留恋才是沉疴痼疾!你可承认,你还想陪你那徒弟,再多过个几百年?”   “他还没到出师的时候……”   “这些不过是你的理由和借口,你还想欺骗自己到几时?”如来一顿,收起外溢情绪,和缓而言,“不过你不必自责,这一切都是你那劣徒百般引诱所致,与你无关。”   “他……引诱?”   “对。”菩提缓缓点头,“是他毁了你的成仙之道。”   “是他……毁了我的成仙之道。”   “你恨他。”   “我恨他……”   仿佛一切都□□纵般,思绪凝滞间,他只能呆愣愣地顺着那人的话语去思考,不知神经早已牵线如木偶。   “好孩子,别怕,到我这边来。我们一起回天界,他便再也不能妨碍你了。”如来向他招手,如飘摇的模糊幻影,召唤着执着于修道之途上的那人,无论飞蛾扑火。   菩提看着他,看着那灼目圣耀的清莲金光,明明是他毕生企及之梦,可不知为何此时心底却无半分欣喜,如死水一潭,沉溺了所有涟涟思绪。   他空洞着眼神,拔脚一步步向如来走去。   孙悟空害了他,他恨他。   回到佛祖身边,他就能成仙,再也不会被妨碍了。   可是……不对……   脑内隐隐作痛,似是不愿沉沦的意识在叫嚣着冥冥的真实。   佛祖说的话,不该是这样的。   孙悟空没有引诱他。   他也没有动凡心。   他从不是为了不被妨碍而走,而是为了不妨碍那人才走。   某个角落,仿佛如此呓语着。却被沉沉浊气压制着,盖了过去。   只剩下昏天黑地的雾色暗影。   阴沉幽霾,无声无息。   在走至那人身前之时,虚空中突然裂了一道大缝,旋转着漆黑暗沉的漩涡,外溢着令人窒息的浓郁浊气,几乎要把菩提整个人吸进去。   耳旁隐隐有人在笑着,嚣张猖狂,说着什么“唐三藏你终是心甘情愿落入了我手中!”   菩提不闻不问,神色如凝霜沉滞,眉眼钝迟。   临危那刹,一声破空震喊却是惊散了众人心神,“师父!!!”   只见孙悟空火急火燎地从山崖另一侧赶来,身边凌掠的风呼呼作响。   他怒目瞪眼持剑一抛,直直穿过佛祖金身。   “妖怪,放开我师父!”   “妖怪?”   如来被一箭穿心,伤口却在瞬间愈合。他看着渺小如芥子的孙悟空,不屑提起嘴角一笑,“区区猴妖,胆敢质疑无上世尊?”   孙悟空此时全然清醒,自由操控着躯壳,凌空一跃浮于半空,俯跃向那庞大身躯,眉眼肃肃。   “笑话,老孙我好歹还和如来老儿交过几次手,他的招式套路我都熟悉。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敢在我面前冒充他?!”   孙悟空没了金箍棒,只能靠拳脚和宝剑和那不知来路的妖怪决斗。他“喝”地一声一拳击去,却如砸至钢铁之上,闷声间差点碎了骨头!   孙武空咬牙,吞下痛哼。红了眼又是一掌拍去,带着凌厉劲道,有劈山裂地之势。   恰在这时,那假如来嗤笑一声,变作须菩提模样,在孙悟空怔愣那刹,提起遮蔽大半天空的手便朝向孙悟空猛地击去。   孙悟空睁大眼,眼睁睁看着那巨手转瞬落下,匆忙转身也逃不过呼啸而来的掌风,被震得摔在了岩石堆上,激起一地碎砾埃尘。   “咳、咳咳!”他抚着胸口,抹去嘴角惨烈烈的半血,衬着清皎月光,脸色苍白得可怕。   假如来负手落于山巅,勾唇恻恻而笑,“这梦境由我一手创造,我便是这梦境的主人!调兵遣将,无中生有,皆随我欲。齐天大圣,你纵入梦,又有何用?你怕是未曾想到自己,也会有这般败于我梦魔手下的一天吧?哈哈哈哈!”   他放肆大笑,笑声尖厉,震得人耳膜鼓动生疼。   而一旁始终一语不发的菩提,早已被浊气所吞噬,双目泛染上阴沉如雾的浓黛墨黑,覆盖了瞳孔眼白,极为骇人。   孙悟空望了他一眼,心间焦急却还得强装镇静。   他咳了咳,支撑着剑站起,“要不是我受制于这副躯体,使不出那百般法术,如今你早已死在我棒下。”   “棒?那敢问堂堂齐天大圣,你的金箍棒去哪了?”梦魔恶劣一笑,手中顿时变幻出一根如意金箍棒,就着沉实的重量一棒朝孙悟空打去!   “砰!——”   孙悟空尚未站稳,被这狠力一棒打得脊背一弯,竟是直直倒了下去。喉间又是涌出一口血,噗地一声散作点点血花,铺洒在黄土之上。   孙悟空看着梦魔得意洋洋地踱着步向自己走近,视线模糊间勾唇缥缈如雾地笑了一笑。   “你笑什么?”   梦魔粗了声音,低沉间含有怒气。   孙悟空没多少力气地向他招招手,额上流下的血丝划过眼角,猩红黏热,刺得发疼。   “我有一件事没跟你说。”   他这般轻轻说着,气若游丝的模样像是卸下盔甲的士兵,手无缚鸡之力。   梦魔自知大势已定,唐三藏为他掌控,孙悟空受限耍不出什么花样被他打得半死,他们再无反攻之机。心下安定,他踩过一地枯枝落叶,咔嚓声中朝单膝跪地满身污血的孙悟空走去。   孙悟空眸底划过精光,招手将梦魔唤至身侧后,始料不及地转身将手中青叶啪地塞入了那人嘴里,捏住下颔瞬间阖上了他的唇齿!   梦魔瞪大双眼,还未问出口他放在他嘴中的究竟是什么,就突然察觉到那片青叶清气暴涨,如腐水滚烫,几乎要把他半身醇厚妖力都给削了去!   “观音那儿摘来的大青叶,如何,仙气滚滚,含着可爽?”孙悟空不顾胸膛里炙热灼烧的疼痛,吐出口中杂血,桀骜一笑,“你大圣爷爷这大半辈子要败只败在如来手下过。败在你的手下?”他强撑着扯起嘴角嗤了嗤,“你还不够格。”   舌头被融了大半,话语不甚利索。   梦魔捂着脸恨恨地剜了孙悟空一眼,这妖猴真是算计多端!   原些见这猴子入了梦来,本想把他们师徒二人一网打尽一同炼化功力。不料却是被这猴狲绝地反击扭转了乾坤。不过,他还有胜算。   梦魔瞥了菩提一眼,拂袖厉声令道,“我暂先回去疗伤,这猴狲就交给你处理。切记要把他折磨得痛不欲生求死不能,最后还给我一个活的就行。”   菩提僵硬地点了点头,神色空洞如失了魂魄。   黑气一涨后,梦魔就咻地一声瞬间消失于眼前。孙悟空半跪在地上,看着菩提一步一脚印地朝自己靠近,神色冰冷而没有情绪。   “师父?”   孙悟空咳了咳,小心翼翼地开口。   当初他想引出幕后凶手不愿打草惊蛇,反倒害唐三藏身陷险境,是他错了。   如今一报还一报,他和师父的恩怨两清了。   菩提却仿若什么都未曾听见,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有视线里那只不遍体鳞伤再光鲜的猴子,是他所欲求的终极目标。   他一步又一步靠近,捡起枯枝乱丛里那根被变换而出的金箍棒,身边环绕的滚滚浊气似地府寒凉阴气,手中金棒也如哭丧棒勾摄生魂。   孙悟空强撑着站起,知晓眼下形势极不好。“师父,你醒醒,这是梦,我是悟空。孙悟空,你的大徒弟!”   菩提神色裂了一瞬,却又在转瞬间拼合。“你是……我的徒弟。”   “对,我是你的徒儿啊!”   孙悟空眼看着那金箍棒破空向自己打来,逃避不及间闭上眼硬生生承受了这一击。   “噗!……”遍体青红的他没忍住,喉间一腥了,又是一口血水喷到了地上。   “你碍我成仙,我恨你。”   菩提机械地重复着梦魔曾教给他的话语,扬起金箍棒,又是一棒打下去,这一棒打至孙悟空腿侧,麻布衣裳绽开一道裂缝,白嫩的腿肉上染上了一道深紫颜色。   “我要折磨你至痛不欲生求死不能。”   一语落罢,仿若千山沉寂,层云厚重。   孙悟空看着那人眉眼,虽知晓他只是被梦魔控制,却不知他心底深处是否也是如此作想。   是否也是觉得他是个绊脚石。   是否也是不想再被妨碍而甩下了他回登天界。   是否也是,真如话语所说的……恨着他。   孙悟空闭上眼,四肢百骸的痛楚对身经百战的他而言早已习以为常。   “当初你亲口念紧箍咒的痛楚都比这要更销骨锥心几分。”他睁开眼来,啐了一口血水,明明还是稚嫩的少年眉眼,一瞥一语间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狂傲戾气。他勾唇一笑,“你以为凭这几棒就能折磨我?别忘了我是齐天大圣。”   菩提听到紧箍咒一词时,心间动了一下,脑内隐隐作痛。   他捂着头,皱眉盯着孙悟空,却仿佛只是在盯着个不曾相识的陌生人。   视线一瞥间,他捕捉到了他腿间裸/露的肌肤,还有唇角夺人目光的殷红鲜血。   怔了一瞬后,他的呼吸促了一促。   【——你不必自责,这一切都是你那劣徒百般引诱所致,与你无关。】   【——是他毁了你的成仙之道。】   哪怕无法思考,他也只凭直觉就反应到了,对这个桀骜不驯的顽猴劣徒,究竟什么才是最好的折磨手段。   他俯下身,将孙悟空按在石壁上。   然后,低下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下,梦境里有两个悟空,一个是过去的,一个是现在的。现在的孙悟空栖居在过去的孙悟空的身体里,观察着事态,只偶尔能掌控身体自由行动,随着梦境将至结尾,他自由操纵的机会也多了起来。所以些许神色和心理的变化_(:3」∠)_你们应该分得清,我相信!   还有就是,真实的回忆里,是菩提自知修行无望,又不愿妨碍孙悟空修行,想让他自主自立【前几章已铺垫了他的教徒理念】所以才跟着如来回了天界。梦境里当然是梦魔以假如来的身份曲解了意思。   没想到又上榜了,为了感谢编编和支持的小天使们,当然继续努力,只是“努力”,日更【捂面哭泣,我的怪诞小镇还有一季没看呢……】   下章重头戏请务必关注微博或乐乎,马甲谢子舒,一搜就有,OOC属于我,如有雷同纯属我抄!【才怪2333巧合哈   如果有习惯不看作者的话的小天使,那我也没办法啦~ 第17章 风月如雾消散去   月光清凌凌的投洒在那一片荒芜之地上,杂石丛草间皆是颓败气息。   孙悟空被拎起摔在石壁上,青紫后背反射性一缩,口中更是抑不住吃痛闷哼。   菩提却只在他脖间流连,气息温热,明明亲近至极,却无半分旖旎。   “师、师父?!”   孙悟空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推了菩提几把,可疲软的胳膊不剩多少力气,力道如隔靴挠痒,微弱难察。   就算是被控制了,他也不知道菩提究竟是哪根经坏了,居然对他做这种往常避而不及的亲热之事!   他明明向来最修身养性,清心寡欲。怎么会,忽然失控?   菩提无视他的挣扎与抵抗,强迫间……   你懂的走微博   孙悟空在水声作响之间,思绪浮沉,脑内模模糊糊划过了种种景象。   或是他是一只小猴子,菩提牵着他小小的手,暮色霞光里带他跋涉千山万水,道一句 “走,我们回家。”   或是他是个卑不足道的弼马温,对着金蝉子死缠烂打渴望回到念念不忘的从前,却被甩袖震开,只得轻飘飘冷淡如水一句,“我不是你师父。”   又或是。   又或是他降妖除魔护那人平安,跪在地上受了他的责骂,一路夜间风雪相拥一路被当做个替身,到头来换来一句“你不是他。”   孙悟空身子一晃一晃着,如千疮百孔嘎吱作响的木板。   他不恨他,真的不恨。   那人毕竟曾经真的待他好过,好到把这日月天地山光水色都送到了他眼前,讨他欢喜。   只不过命运弄人,他始终来迟了一步。   无论是金蝉子……还是唐三藏。   如果师父清醒着,他必然不会这般对他。   孙悟空恍惚中想着,毕竟他心里装的可是另外一人,口口声声喊的都是那人名姓。   如此屈于人下之时,师父没有认错他,没有把他当那个小皇帝对待,他是不是该庆幸?   孙悟空想着,想着想着牵扯出了个凉凉的笑。如霜缟冰净的清冷月光。   “师父、哈……你记不记得你把我救出时,说了句什么?”   菩提不出意料地沉默着,失了魂般继续动作着,躯体相撞的拍打声不绝。   “你说……今日我还你自由身,来日你自由在我身。”   一语成谶,冥冥注定,这是他们的开始,也是他们的终局。   “师父,你赢了。”   夜色无垠,草木荒凉。   一声渺渺怅惘的轻语消失于幽暗昏沉,如白光乍现刹那的抵死相拥。   清浊相交,汇成混沌,消解为茫茫虚无。   谁一声惨叫,谁方然惊醒,谁不言不语。   雾,终于散去了。   “嘶……”   床上人捂着隐隐刺痛的双眼,低哼了声。   朱悟能两眼光芒一跃,“好了好了,师父醒过来了!”   他突然一顿,目光在四处搜寻,“大……师兄呢?”   话音落罢刹那,只见一团细微清光从唐三藏眉心里涌出,浮于室内,最后砰然落地,光芒大涨,现形出了孙悟空的模样。   不过他眼下青黑,面色苍白,金发暗淡无光,状况很是不好。   “大师兄,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有没有事?”   朱悟能几何时见过孙悟空这般狼狈模样,惊了一跳忙要扶他起身,却被孙悟空摆摆手推开了。   “我没事、咳咳。”   他说着,瞥了床上的唐三藏一眼,又转了开去。   身上没有青紫印记,也没有翻天痛楚,仿若一切未曾发生过,仿若一切只是场梦。   是了,这本是梦。只不过太过真实而又绵长。   他坐下凳子前,反射性揉了揉屁股,愣了愣后松手,面色无异地坐了下去,翘着二郎腿盯着床上的唐三藏瞧。   先前许是最后关头他俩气息交汇,解了那人身上的浊气,师父震惊之下一个清醒,方才脱了梦出来。至于那梦魔,被清气净化腐蚀,被梦境破解反噬,元气大伤,不疗养一段日子是不可能了。   孙悟空想及此,眸中跃着怒焰,恨恨地磨了磨牙。   若要再让他碰上,定用那如意金箍棒把那家伙给碾碎了做成粉,再全都倒到粪池里边去!   那边唐三藏捂着头徐徐苏醒,从床上支撑着一点点坐起,眨了眨又闭上,转动着眼球努力适应暌违的现实。   脑内如爆炸般剧烈疼痛,又在轰炸之后趋于沉寂的消亡。剩下硝烟废墟和万籁俱静。   梦里的每一帧都仿佛历历在目,却又隔着回首的木窗,归于前尘前生,归于窗外□□三分。   看得见,却再难回去。   他摇晃着脑袋,甩去纷杂思绪,干哑着嗓子开口,“我……睡了多久?”   沙悟净帮他倒了杯清茶上来,递于面前。   唐三藏沉睡良久,手乏无力,迟缓而又吃力地接过后,仰头一饮而尽,以解饥渴。   “一天一夜了。”   沙悟净和朱悟能看着他摇摇头,“若不是有大师兄相助,师父不知还要何时才能醒来。”   “相助什么?”   唐三藏没想到梦中几十年,梦外一昼夜。他抬头看着坐在凳上皱眉盯着他瞧的孙悟空,不知想到了什么,心头一跳,缓缓别开了眼去。   “大师兄为了揪出师父昏睡的根源,可是二话不说亲自入了梦去啊!”   唐三藏瞬间两眼睁大呼吸一紧,紧抓着手中滚热瓷杯,对着孙悟空声音低涩,“你入了我的梦?”   孙悟空看着他,两人视线交汇,却并无璀璨火花,只海一般绵延的深沉静默。   他闭口不语好半晌,方才偏过头去,低低嗯了声,模糊而轻微。像隔着雾的花。   “那你、咳咳,你可从梦里看到了什么?”   唐三藏问着,心悬一线,手指不由自主地摩挲起茶盏,仿佛传递的热量能予他些许心安。他想抬眼望孙悟空,却又被不知名的情绪深深压制着,收回了眼神若即若离,只些许余光瞥着那人修长的手,仿若瞥见了梦中在石壁上留下抓痕的种种迷离。   孙悟空心底隐隐焦躁着,却把异样情绪投入了井底,加盖封条如沉埋。他想唐三藏大概是不喜和他有什么纠缠瓜葛的,既如此,不如装得糊涂成全那人。   “我……”他深吸一口气,顿了顿道,“我不记得了。”   “谁做梦还会去特地记着梦里发生了什么?”   孙悟空嗤了声,抱臂胸前,脚搁桌上,一副忘得干干净净的模样。   唐三藏想及梦境最后他如火燃烧却又似流星覆灭的眼神,顿了片刻,不知是成全还是逃避地点了点头,“好巧,我也是。”   轻轻巧巧一句我也是,便撇干净了梦中恩怨纠缠所有。   仿若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本就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句,师父也不想这样的,我觉得这样不算虐哈QvQ他只是□□控了!   这章省略内容请关注微博:谢子舒(你懂的,睁大眼)。   这段没有多少□□,更多是强迫,大概是为了推进两人之间的实质接触,让师父正视自己的感情。   我原先设计的还有师父边啥啥边喊“玄清”的环节,因为之前有小天使说误会太深还不如让他们别在一起了,所以我就把这情节去掉了wwww不然又要误会大发了。   悟空是不想让唐三藏为难,同时那段梦也真的很屈辱,所以说忘了。   唐三藏一方面心中逃避感情,另外也念着孙悟空的自尊,所以也说忘了。   他们其实是双双成全。   哎quq 请用评论来鞭策我吧!我也会吸取建议的吼! 第18章 宝象国揭悬赏令   那日之后,唐三藏和孙悟空两人对梦中之事闭口不谈,权当作忘得一干二净。   唐三藏虽知一切都是梦魔搞的鬼,却总觉得梦中一切真实得如同都曾发生过。可他找不到梦魔,也无处去问那梦究竟只不过是一场太过漫长的幻想,还是真真切切的前尘。   如果是真的……   那他和孙悟空岂不是早就相识?   唐三藏每每想到这个可能,心中都不由一紧。   说不清道不明的,他抗拒着与这个大徒弟的瓜葛,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   只觉得若纠缠过深,总有一人会害了另一人。   师徒两就这么一路气氛诡异而又沉寂无言地赶路着,夜里也不似往常那般相拥入眠,孙悟空每日和师弟们一同守着夜,若是休憩也不和唐三藏扎于一处,只远远挑根树枝或茅草堆眯眼小睡。唐三藏起先还不习惯,每每被梦中纷扰世事聚散无常所困扰,安眠不得,却宁肯盯着青黑眼袋,也不发一语召回那孙悟空。   两人旧结加新结,结结捆心,道道刻骨,落成大坎,横亘难逾。   没人知道,就在孙悟空和唐三藏师徒二人逐渐疏远之时,他们身后不远处的荒林野洞里,逃逸出了几丝腾腾浊气。   那受了伤的梦魔跪倒在地,身躯蜷缩瑟瑟发抖,不停地磕着头,“尊上,我就这次失手,下回定然一举成功,您别、别……啊!”   背对着他的黑衣人不为所动地夺过一团黑雾蒙蒙的玩意,甩袖负手,声音清冷,“失败了一次,就别再出去丢人现眼了。”   梦魔竟是头抵地,肌肉抽搐,四肢无力,再难抬起身子。   最后黑衣人咻地一声化作黑气消失于眼前,洞里只剩下个瘫倒在地宛如废人的他。   眼里渐渐燃起了不甘的火焰。   云渺路迢,几人赶了十几日路后,终是到了那宝象国,只见那景物一片丰饶,山水清风招摇。远山如黛,云岫遮林,流水绵延,碎琼溅玉,阡陌连带,塘田几里。正是桃源逍遥风景。师徒几人一路啧啧称叹,观望风土人情望得眼花缭乱,“这宝象国也是个好留处啊,师父,不如我们今夜就在这儿歇会儿吧?”   行了十几日野山老林,风餐露宿,众人正是怠倦之时。   唐三藏看了看热闹街市,茶楼客栈,布店书馆,街角还有汉子赤着膀子在武器铺前吭哧吭哧淬炼打磨兵器,正是繁华富庶风景。他点点头应朱悟能的话,“也好,正好我们干粮马草快没了,不如趁此之机休息休息,再去购些来。”   沙悟净瞧了瞧四周腰上缠布头上裹纱的路人们,垂头低声问道,“可我们盘缠快没了,拿什么去买?”   唐三藏看了看自己的众徒们,沉吟半晌摸着下颔抬头,“不如我们……”   他话音未落罢,孙悟空却是先抱着双臂极为不愿地一跺脚,“卖艺不行!说什么都不再弄那玩意儿!”   上回唐三藏穷困潦倒,没了办法只能让他们几人变回原形杂耍卖艺,不是猴子抛球就是小猪快跑,不是白马喷火就是人鱼展览,赚了一大钵银子。   朱悟能想及那时被一众围观观众吆喝着推搡着表演杂技的场景,不由打了个寒颤,毛发竖起,“我也不想卖艺!”   唐三藏揉了揉额,语气很是无奈,“我话都没说完呢,谁让你们去卖艺了?啊?”他指了指立于街角的通缉榜,“我是看你们拳脚功夫既然还说得过去,不如去捉拿悬赏令上的凶手恶人,不仅可赚得奖赏,还能为民除害,弘扬佛性,何乐不为是不是?”   他话还未说完,只见孙悟空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不由音调一扬,“悟空,孙悟空,你去哪儿?通缉令不可乱揭啊!”   那边站在通缉榜前的孙悟空看了下手上经受风吹日晒而干裂泛黄的纸张,转过头来对着唐三藏淡淡说道,“这世上还没有我们师兄弟几人做不到的事,师父就暂且放心吧。”   唐三藏喉头一噎,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闭上嘴沉默着走近。   孙悟空揭下的正是张悬赏杀死缚夷日一家杀人凶手的通缉令,令上描述十几天前缚夷日一家老小突然于某月黑风高之夜暴毙而亡,皆被剜去了心脏,死状惨烈,与不久前的案子极为相似,然而直至如今都尚未有凶手的蛛丝马迹。   “缚夷日,这名字可够怪的啊?”   朱悟能弹了弹脆裂的皮纸,笑说道。   这时街旁一个关注这群异乡人已久的路人犹豫着上前说道,“你们刚刚说的可是缚夷日?他的家族来自一个信奉月亮神的部落,部落和某个信奉太阳神的族群争斗已久,一场战争之后两败俱伤,缚夷日的爹娘也从部落里迁到了宝象国来。他的名字,正是对抗太阳的意思。”   朱悟能了然地点点头,仔细一看那姑娘长得极为纤巧削细,一身翠绿纱裙遮着修长双腿若隐若现空灵轻逸,额上流苏和腰上玉带如碧池抹染□□的几分点缀。小巧玲珑瓜子脸,唇若桃夭三月绛脂,肤色更是柔腻如上好的羊脂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扑闪如清水一泓,荡漾着粼粼波光,转眄流精夺人心魂。   朱悟能本性风流,当即呼吸一紧,半敛笑意清了清嗓子,摇着扇子低沉磁性问道,“姑娘看着面熟,敢问是何芳名?”   那姑娘看来年纪不大,十四五岁上下,眉眼神色带着股未经世事的天真稚嫩。她眨了眨清亮双眼,回道,“莲九重。”   朱悟能点点头,笑意如温润春风,足以让人心头一荡。“果然人如其名。莲姑娘,在下朱悟能,有缘相识,真是不甚荣幸。”   他伸出手来,手指修长,细白如玉,真是倜傥贵公子该有的模样。一旁孙悟空叉着双臂,捂了捂一身鸡皮疙瘩,心底轻嗤那名字哪里好听,这头猪又开始随时随地发骚了。   那莲九重只哦了声,伸出手随便握了下,似是根本没看透他的轻佻勾引之意。   只见她偏着头好奇问道,“你叫猪无能?为什么取这么怪的名字?”   气氛一时静谧得非常诡异。   朱悟能伸出的手就那样僵硬着没有收回,沙悟净和孙悟空面面相觑后,却是孙悟空先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身体发颤眼角含泪,那样子竟是要笑得抽搐过去。   “哈哈哈哈猪无能,猪无能!老猪你这辈子的名誉可算是毁了哈哈哈!”   唐三藏不着意地瞥了他一眼,细碎明亮的阳光打在那人身上,金发闪耀,笑容和暖,是正好的模样。他看得大徒儿如此言行放肆,却并未喝止,只摇摇头神情无奈,摸着佛珠轻道了句阿弥陀佛。“施主,我这徒弟的名字乃是佛家之语,非言无能,乃是悟能,先悟后能。受戒成佛之意,你莫要误会了。”   他朝莲九重解释着,小姑娘却神色懵懂,率直地甩了甩头,“什么佛家不佛家的,我只是凡俗之人,听不懂。”   她转头看向孙悟空,这个方才揭下了通缉令的男人,“你们是不是要去找杀缚夷日一家的凶手?我知道一些线索,你们要不要……”她说着,有些犹豫,“要不要,跟我来?”   孙悟空心头一跳,却面色无异地点点头。   穿过一路花柳管弦通衢陌巷,路过不少顶管束带乘马挟矢的男子。几个转角之后,他们停在了缚夷日宅邸前头,牌匾上的书墨文字如蝌蚪游绕,虽看不懂却端的古朴大气,肃穆浩沉。   孙悟空一行人跟着莲九重进了宅邸,庭院所见之处皆是衰败花草,杨柳堆着枯枝,老木弯了树身。孙悟空蹙着眉开口,“你怎么对缚夷日家如此熟悉?”   不仅知道他名字的来历,带路之时脚步也未有半分停顿,想来对此处宅邸很是熟稔。   莲九重面上覆上一层悲哀神色,她摇了摇头,脚尖踢着细小石子。   “缚夷日几年前曾救过我,我便和他结下了交情,不时找他一起玩。日久天长的,自然也就熟悉了。”   原来是青梅竹马。唐三藏点点头,心下几分了然。   那孙悟空在庭院里四处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新线索,脚下皆是枯枝落叶,虫蚁窸窣爬过,假山上长满了青苔,只有那处废池依旧清水滟滟,泛着明澈涟漪。   转回来时,他正好听见莲九重垂着头满脸戚容地说起当日之事。   “我家就住在他对面不远,那晚上我本想去找缚夷日出去玩,没想到,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发出极其凄厉的叫声,把我耳膜都快震破了!我、我有些害怕,就没进去,只听到一个男人说了句什么你欠的账该还了,然后、然后我就逃回家了。”   莲九重说这话时,神情犹然带着恐惧,身子不住哆嗦着,看得朱悟能心里一怜,走上前扶了扶她肩。   “男人?”唐三藏似是不曾意料,两眼一亮,“既如此,找出缚夷日一家的对头里有哪些男人,不就有线索了?”   孙悟空摸着下巴,“又或许……有没有可能是部落里面的人?”   缚夷日一家来此定居未久,若真有仇敌,想来也是寥寥。而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舍弃了自己的部落来到宝象国,这就让人揣测不已了。   莲九重半惑半解地点点头,“大哥哥们,缚夷日是我很好的朋友,这件事就交给你们了!”她弯下身做了个大揖,随即抬起身,顿了顿道,“如果你们需要人帮忙办事,我可以替你们打理。我家就在巷子后头……”   说罢她突然一愣,拍了拍脑袋,眼里露出丝晴朗笑意,“看我差点忘了!大哥哥们,你是不是还没找着落脚的地方?不如就来我家歇息吧。”   朱悟能自然是求之不得,当即点头,答应得那叫一个迅速,“莲姑娘既然盛情邀请,我们要拒绝那就太说不过去了!”他甩了个眼色给孙悟空,朗声道,“大师兄,是不是?”   孙悟空不置可否的耸耸肩,“我说不是,你会听吗?”   朱悟能伸出手指偷偷戳了下他的腰,孙悟空差点一跳而起,撇撇嘴粗着声音应道,“是是是,可以了吧!”   一行人就这么跟着莲九重去了她家住宿,身后废院凄凄呜咽悄怆,只有一池清水仍波光粼粼无言无语。   夜里,因着房间少,孙悟空无奈和唐三藏挤在了一张床上。   这还是他们多日来第一次同床共枕,两人心头都涌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孙悟空背对唐三藏蜷缩着身子,扯了一角衾被盖在身上。   唐三藏看着身旁之人的侧影,蓦地就想起梦里他把小猴捡回家的那一夜。   都是师徒。可为何……两番相距会这般远?   “悟空”。   他低着声音开口,宛如夜色里的梦。   “嗯?”   孙悟空隔了好半晌,才轻轻应了句,声音闷在花被里,模糊成一滩雾气。   “为师在想。过去的事,不如我们就让它都过去了吧?”   唐三藏继续说着,“你将我从梦魔手里救出,辜府伤人性命一事我也不再提。这比账一笔勾销,如何?”   孙悟空沉默了许久,屋里只有桌上噼里啪啦的烛火作着微弱响声,一刹又一刹,一瞬又一瞬。如天边月色清冷,一漏又一漏,一更又一更。   静默得让人发慌的沉寂后,他淡淡开口,“师父是觉得我救你,是为了这比交易吗?”   “……自然不是。”唐三藏摇了摇头,伸出手迟疑着落在了那人柔软的金发上,一下又一下抚摸着,在暗色里流淌成无声无息的平静。   他放低了声音,“我知道你救我是因为担心我。为师都知道。”   这个呆和尚知道些什么?   他从来不明白他俩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一个不说,一个不懂。   活该他受罪。   到头来,孙悟空终究还是退了一步。毕竟对着那人,他从来不曾赢过。   他甩了甩手装作不耐烦地说了句“我齐天大圣才不像你们这群凡人心胸狭隘”,然后,他就转过头闭眼发出小声地呼噜,状似酣熟实沉地睡了过去。   唐三藏支着半个身子,昏黄灯色下默默看了他良久,目色深沉而又温柔。   他也不知自己在看些什么,只不过看着他,焦躁不稳的心便会逐渐安定,如同夜色里流淌无尽的睡眠大河,沉沉的眉心,开着花朵。   烛火熄灭之时,屋内呼吸渐匀。   没人看见,屋外有道身影悄悄走近。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要来毁原著了吼吼吼!   原著和电视里面宝象国的黄袍怪和百花羞是我很喜欢的一个情节,虽然好遗憾他们两人有缘无分啊_(:3」∠)_   为了改编,于是我又脑洞大开OOC人物了,喵喵喵~   以及,正在思考下一次炕/戏该在什么时候【摸下巴】 第19章 深陷迷局雾影重   孙悟空向来睡得浅,今夜与唐三藏睡一块,更是手脚安放都小心翼翼,像个深怕犯错的孩子。他隐隐听到窗外有些动静,却没睁开眼来,只竖起了两耳,听着屋外声响。   似是有人在低低争吵着,男女声交杂在一起,混于呼啸风声扑簌叶声,听不太清晰。   孙悟空想了想,从身上拔下一根毫毛,忽地一吹便变成了他的模样。他让傀儡代替自己躺在床上,本体则咻地一变,化作一只小得不能再小的蝇虫,扑闪着翅膀从窗角缝隙飞了出去。   屋外是小得只有八尺的空地,院落里种着一棵郁郁苍苍的古树,纹理极深,叶色青碧,还结着芝麻粒大小的玉白果种,风一吹便应和着呜呜啸响,万枝抖动,平添萧冷阴森氛围。孙悟空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只见莲九重背对着窗格挡在一人面前,两眉微挑,似是焦中含怒。   男人拂袖,清清冷冷如低晃月光道了句,“走开。”   莲九重轻轻跺了跺脚,两眼涟涟我见犹怜,“大哥,你就听我这回吧!”   可那男人却像是无心无情的,随便抬手将莲九重往旁一推,便向前走了几步竟是想进唐三藏那屋里去。“别拦我。”   孙悟空抽抽鼻子,一嗅只觉那男人身上妖气冲天,功力深厚,竟还是个得了道的妖怪。他不由诧异,琢磨着这闹的是哪一出?莲九重看来也不过是个平凡的小姑娘,又怎会认识如此妖人?   那边莲九重摔倒在地,起身后一手扯住男人的袖子,眸里含泪如秋水盈盈,叫人望了便心头一颤去。“大哥,你别去,你便听我这一回吧!”   男人冷嗤一声,转过头来时,那青脸獠牙的模样在漂白月光下闯进人眼里,咚咚直跳得心慌!   只见那男人鬓毛乱蓬,髭髯紫巍,面色青黛,鼻如鹦嘴朝天拱,两眼小如星点点,一张嘴更是血盆大口,瞧着比寻常妖怪还要恐怖几分,倒像是个阴曹地府里的牛头夜叉。   孙悟空心里低叹这人声音听得玉石般细润无瑕,原以为该是个俊秀郎君,倒不料是这般吓煞人肝胆的粗莽黔丑模样。只见那男人穿戴着铁甲云绦,腰上系着条玉带,手中青刀看来也是个不凡物什,精光耀耀。他呲牙利嘴地低喝了声,“小莲,你别拦我!”   莲九重摇摇头,目光极是恳切。“大哥,你再等等,再等等行不行?”   男人盯着莲九重那副狼狈模样,愁云澹月惨凄凄暗冷冷地透过杈桠树枝投洒在地,憔悴了天地,也憔悴了那如花似玉的一人。   他眸中翻覆着什么,隐于红须下的青唇张了张,最后落成了一句凉如寒石的一句,“你别背着我玩什么花样。好自为之。”   说罢,他丝毫也不怜香惜玉地背过身去,甩袍振袖便消失在了院落里。   只剩下莲九重仍坐倒在地,看着被夜色拉长的暝暝影子,半晌自嘲清笑了声,一切又归于楞楞怔怔的喑哑阒寂。   孙悟空见着那妖怪走了,便也回了屋,收回那目光呆滞空无灵魂的替身,转而和衣躺回了床上。顺势还扯了扯被唐三藏无意间裹去一大片的被角。   他想这都过了几百年了,师父这坏习惯还是一点都没变。   可他突然动作一顿,蓦地想起这茫茫几百年,终是有一事变了的。   那就是他再也不能天真无虑任性妄为地像从前那只猴子一样,缩在那   人怀里安享一夜缱绻静谧。   他已然长大成人。而唐三藏,也不再是宠着他的那人。   第二日几人起身之时,于院中哈欠滚滚地打了几声招呼。朱悟能瞧见莲九重为他们准备了早食,更是两眼放光地不住称谢,说什么莲姑娘简直是仙子在世菩萨心肠!   莲九重捂着嘴扑哧笑了声,“我这不盼着把你们喂饱了好有精力找凶手么?”   孙悟空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又默不作声地转了回去。   几人于日上中空之前出了门,沙悟净和朱悟能去镇子里转悠一圈找找缚夷日一家经商时可有得罪过什么人,孙悟空则跟着唐三藏去草原上看看有无传闻中信仰神灵的宗教部落。那莲九重也想替他们做些事,说什么先替悟净悟能带路去找找附近街坊,待差不多后再去唐三藏孙悟空那儿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临别前,她对唐三藏说道,“我听两位哥哥说悟空哥哥有日行千里的本事,你们不妨去宝象国外一百里处的水源那儿,据闻那两个部落曾因争夺水源发生过战争,在那附近或许会有他们的下落。也幸得你们有本事,像我这般倘若步行,可要六天六夜呢。”   朱悟能插嘴补充道,“莲姑娘,其实我也有日行千里的本事的。只不过我低调,不说,平日里也不常用。”   莲九重嗔了他一眼,“本事若不用,早晚会锈掉。悟能哥哥你怕是以后就再也想不起自己也曾日行千里的日子哩!”   朱悟能似被戳到痛楚,一时哑然无言。   唐三藏看了自己这二徒弟一眼,起手朝莲九重点点头,“如此便多谢了。”   待众人出了院门往各向散去之后,一时空寂的屋内,突然传出了一声微弱的呼喊。   日日如此。夜夜如此。叩响咚咚的房门,发出绝望的求救。   只是可惜,那微若蚊蝇的呼喊,终究隔绝在一大段虚无的空白里,永远入不了耳。   只剩下一片鸦雀无声的死寂。   孙悟空和唐三藏行走在茫茫草原上,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松绿,植被稀疏之处夹杂着些许光裸的土黄尘砾。   待行至人烟稀少处时,孙悟空四望了望,见左右无人便唤来了五彩祥云,拉着唐三藏一同凌空踏云往远处行去。   “悟空,佛祖叮嘱我等只能步行。如此恐怕不妥?”   孙悟空挑眉点头,轻哼了声,“师父说的是。师父若想步行,徒儿把师父丢下去便好。”   这徒儿是以为他不会驾云?   唐三藏眯起了眼,知晓孙悟空只是说笑,轻斥了句胡闹后,也不再多言,一路无话。   行了一二个时辰后,只见遥遥间,地平线的尽头似乎踊跃着一线碧蓝,如宝石般反射着隐隐微光,孙悟空看了一眼,转头望向唐三藏,“师父,那儿似有水源,我们便往那处去吧?”   唐三藏心神不定思绪游离地点头应了声,“可。”   时值正午,煦暖日光轻飘飘地打在身上脸上,温和柔软,如一层薄薄的舒适羽被。   孙悟空只觉脸上细小绒毛都被照拂得暖烘烘的,惬意得很。他转过头,看着唐三藏的侧面,问了句,“师父可是在想什么?”   唐三藏这一二时辰始终沉湎于游思中,听他一唤愣了愣惊醒,却只摇头道,“没什么。”   孙悟空轻哼一声,偏过头去,这秃和尚不爱说便算了。他老子还不爱听呢。   而那唐三藏却着实心虚,昨夜他和这大徒儿时隔多日终再同床共枕,不知为何梦中竟又是梦见了那难言启齿的情爱之事,正是那方寸灵台幻梦中他身为菩提和孙悟空行的最后一段。   说是情爱之事,倒也不太确切。梦中只有麻木的欲望,无关风月,也无关情爱。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又梦见了那一段归尘往梦。是因为和悟空又睡着了一块,还是心底本就有蠢蠢欲动的欲望?   他想不透。   佛祖总说成佛就要修得无上正等正觉,破迷开悟知晓一切世间宇宙智慧。可唐三藏却觉得,他连自己都看不透,又何谈看透三千婆娑?   待落云行至水源边时,日光已然欹斜,不似正午时温热。孙悟空看着那条大河,河面宽阔而难见对岸尽头,他不由轻叹了一声。唐三藏却是沿着河岸走了一里,神情疑惑,“最近天气渐暖,这河为何还是冻得结实?”   他敲了敲冰面,传来一声闷响,想来里头结冰结得厚沉。   孙悟空也觉得怪异,摸着下巴说道,“这河横亘在草原中间,过几日我们换了官牒出宝象国,不就前路被阻行不去了?”   他说罢抬眼,看向唐三藏,“我暂且试试能否唤那龟丞相出来。”   唐三藏颔首,只见孙悟空将两指放于口中,撅着嘴吹了声口哨,“吁”地一声悠扬飘荡,直直吹了好几下。   草原上一片空荡,只有雄鹰盘旋天际发出啸响。孙悟空以为过了几百年,这法子已然失效,正待他准备放下手来时,却见河面上破了一个小洞,一个身披龟甲的小孩摇摇脑袋,甩去身上冰块,然后坐在冰面上两脚一蹬地一路滑到河岸旁,老气横秋地问道,“孙悟空,你居然背着我偷偷长这么大了?”他摇头晃脑踱步了一圈,“说吧,你唤老龟我出来有什么事?”   唐三藏挑起双眼,这么个小屁孩恐怕还乳臭未干吧,竟已就自称老龟了?   孙悟空却是拍拍龟丞相毛发稀疏的头,蹲下身说道,“你跟我说说这条河怎么回事,还有这儿两个部落的事。”   龟丞相光着屁股抖了抖脚,嘟着嘴,“照例,老龟我是要好处的。”   孙悟空低低骂了声,从怀里掏出了串用油纸包裹好的糖葫芦,从鼻子里呼出粗气,塞给龟丞相,“给你。”   龟丞相眼睛一亮,顿时往孙悟空一扑,把那红艳艳的糖葫芦抢了过来,迫不及待地舔了几口,嘴唇水亮水亮的。   他两眼眯起,意犹未尽地叹了声,“真是好几百年没吃到这玩意了儿啊……”   “屁话少说。”孙悟空一嗤,踢了那孩子屁股一脚,“现在你可以回答了吧?”   龟丞相小拳握于喉前清清嗓子咳了咳,“这河冻了可有好几百年了,我老龟还是新上任的,不太清楚。但听上任丞相说,这河有个河神,河神心情好的时候就会给河面解冻,心情不好时就会把这河面冻得结结实实。硬梆梆跟锤子似的。”他吐吐舌头,“河里温度太低,我这几百年都冬眠修炼呢,也没怎么见过那河神。你们要想找他,还是看机缘吧!”   他说罢挠头想了想,“至于你说的那什么部落嘛,日子一久我也记不太清,许是有的吧,在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的确常有些人在河附近打仗,那通天响的哦,老龟我就算睡着也差点被他们给震醒了!近几年倒是安定很多,没再听见些打打杀杀的了。”   孙悟空摇头晃脑拖长声音哦了声,“所以说了这么一大堆废话,你还是什么紧要的都没说出来。”   “我这可都是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了!”龟丞相撅起嘴,神色不满。   “早知道就不问你了,还费了我一根糖葫芦。”孙悟空抱着双臂,虽然他才不会承认那糖葫芦本是他备着打算偷偷吃的。   龟丞相当即恼怒,脸色薄红瞪着两小圆眼,“你别以为你是齐天大圣我就怕你哦,我老龟活了这几百年,可不是好欺负的!”   唐三藏见两人气氛火药味浓重,正想上前调解,却见孙悟空随随意意揉了揉拳头,挑眉道,“然后?”   那龟丞相瞪着眼,面向着他头都不撇地往后直直一跳,喊道,“然后老龟懒得跟你计较!哼!”   说罢他就刚好跳进那洞里,直直隐到了河底,几串咕噜咕噜水泡之后,河面的窟窿渐渐结冻成冰,消弭了那裂缝。   孙悟空瞧着觉得好笑,轻笑了声转过头去,随意挥挥手权当告别。   他招来祥云和唐三藏原路返回,在宝象国城外郊野处落了地,步行而往。   彼时天光已然半暗,颇有暮色垂垂之感。视线渺渺处是一些苍木林,近处依旧是茫茫的原野。   孙悟空看着唐三藏的背影,觉得现在这般不远不近的距离,也很不错。   那人眼中是天地,他眼中是他。   不会被发现,正好。   “你是怎么认识那龟丞相的?”唐三藏不着意地问起。   孙悟空的步伐顿了顿,“几百年和一个师父游历天下之时,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因为志同道合所以勉强算得上熟识。”   唐三藏轻笑瞧他,“志同道合?我可没看出来你俩志趣哪里相像了。”   孙悟空深沉静默了一刹,半晌后才回答。   “……糖葫芦。”   当初他还是个小猴子时,就极为贪吃,为了几根糖葫芦和那龟丞相打了不知多少架。   唐三藏哂然,倒没看出这威风赫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竟也是个爱零嘴的。   “那龟如今才只一个孩子,几百年前莫不是婴儿大小?”   孙悟空摇摇头,“王八最是长寿,他们这一族寿命长,可也长得慢。几百年对他们来说或许不过是睁眼闭眼的一霎那生灭。”   七百年前他们初见时,还一般大小。   如今,那人还停留在往日小巧模样,他却已被时光冲刷太久了。   下一次见面,许已是黄发垂髫,两两相对了。   “说起来你当年拜师求艺的师父……是谁?”   唐三藏问起时,声音淡淡,像是随意一提。   孙悟空喉头一噎,摇头道了句,“说了你也识不得。”   他不曾说谎。前尘归前尘,今生归今生。唐三藏和须菩提是完全相隔的二人。   唐三藏哦了声,面色无异,没再多问也没再提什么,看来似对孙悟空的往事毫不在意。   就这样一路无话时,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个人匆匆往这边跑来。如跳跃的一抹嫩绿。   孙悟空眯着火眼金睛瞧了瞧,瞳孔一缩发现那人正是莲九重。   “悟空哥哥,哈、哈……”   莲九重远远地朝他招手,扬声大喊着。   待她跑了好一段路终至孙悟空面前时,急喘着气,鬓角皆是细细的汗,湿了秀发。   她拉扯着孙悟空的袖子急切说道,“悟空哥哥,不好了,悟净和悟能哥哥他们遇上麻烦了,他、他们让我来找你,你快点回去救他们啊!”   孙悟空没料到须臾之间竟会发生大变,瞳孔一缩,“发生了什么事?你说详细些!”   莲九重一跺脚,“哎呀没时间了,悟空哥哥你先回去,他们就在我家院子里!”   孙悟空寻思了下到底还是救人,不对,救妖要紧。当即两腿奔驰如风,扬着尘往城里快行去。   莲九重呼出一口气,捂着胸口平稳那促急的气息,看向唐三藏笑了笑,“三藏哥哥,你且放心,有悟空哥哥在定然会无事,我们慢慢走回去便好。”   唐三藏点点头,摸着脖上佛珠道了声善哉。   却说那孙悟空飞速回了宝象国城中,一路脚底带风地冲到了莲九重宅中,砰地一声撞开大门,惊起不少尘埃落叶,纷纷扬扬迷沙人眼。   只见院里沙悟净和朱悟能两人立在地上,形体僵硬如凝滞的木偶,而旁一男子背对着他立在两人面前,不知在搞什么花样。   孙悟空看他背影隐隐觉着熟悉,却来不及多想,掏出金箍棒虎虎生风,“贼子,你做什么!”   那边朱悟能瞧见孙悟空总算来了,松了一口长气,提起嗓子大喊道,“大师兄你快捉住他,他便是那夜杀了缚夷日一家的凶手!”   那男子听见后方声响,徐徐转过身来,孙悟空呼吸猛然一顿。   那青面獠牙红须赤发的模样,竟就是那夜里于院中见着的妖怪!   作者有话要说:  布局真的好累QAQ   不过还得继续埋梗。宝象国这里的戏份会和下面一个戏份衔接起来。顺序按照原著,只不过会有删选。   以及依旧打滚求收藏作者【哭哭   因为收藏作者能大大增加作品积分,增加作品积分文章就可以多些曝光率了quq   给愿意收藏透明作者的小天使笔心吼! 第20章 黄袍怪现蒙冤屈   只见那妖怪披着黄袍,两眉倒八,一双蓝靛焦筋手持着追魂夺命金刚叉,整个人看来戾气深重,极不好惹。   孙悟空瞧见他怀里还揣着个小麻袋,大约掌心大小,却不时动弹扑跳着,不知何故。朱悟能僵硬立在原地,扯着嗓子喊道,“大师兄你快抓住他,他不仅抓了个孩子走,还想把我们也塞进那麻袋里呐!”   孙悟空听罢,两眸精光大涨,喝的一声提起金箍棒小跑几步便往那人身上狠力打去,似破空裂天的一声震响。   那黄袍怪却只抬臂受过这一击,闷声一哼甩袖转了个身,似是丝毫不受什么影响,“好个齐天大圣,倒是有真本事的呵。”   孙悟空暗藏疑惑地紧盯着他,步伐紧逼,“一般妖怪受了这一击,半条命去也!你这还是毫发不损,也是有些真本事。”   “笑话,当年我也是位列天庭赫赫有名的星君,岂能和一般妖怪类比?”那妖怪冷笑一声,明明丑恶鄙陋,可却还秉着清高孤傲性子,两眼慑着寒光,“小子,我奉劝你们一句,你们若这会儿走,尚能捡条命在。若再屁股粘地上死乞白赖地呆在这儿,哪天被害得七窍而亡休怪老子没提醒你们!”   朱悟能啐了口,“说你娘的鬼话!我和老沙在外累得不行,本想回这屋来歇息歇息,哪想到见着你揣着个孩子就往外走!瞧你这妖气冲天凶神恶煞的模样,还能是天上星君?抹煞人家颜面!”   黄袍怪当即金刚怒目,鼻里喘着粗气就想提起夺命叉往朱悟能身上招呼去,那老朱瞪圆眼吓得变回原形去,哼哼唧唧地缩小躺地,倒是躲过了这一击。孙悟空见形势危急,立马凌空一跃,于半空中俯身而下,提着金箍棒和黄袍怪你来我往地大战了三百回合,一时间只见尘沙满面,树摇风动,震响撼动天地。   那黄袍怪身上挂了不少彩,孙悟空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覆着灰尘,嘴角更是含血青肿。   “喝!”   黄袍怪单膝跪地双臂抬起,用尽全身力气承受着孙悟空摧枯拉朽的攻势,不甚明净的眸里蹦出些细微血丝,面容更是扭曲如阿鼻地狱青蓝鬼怪。   孙悟空那山摇地动的一棒下去后,两人同时瞳孔一缩,竟是被凛冽之气双双震了开去!   一时两人吐血倒地,颤巍着支撑站起,抖落尘土落叶,一身挂彩狼狈。   那黄袍怪咬牙瞪着孙悟空,铜铃大般的双眼里几乎要喷出幽幽火焰来。“小子,你快给我让路,我没空和你戏耍!”   孙悟空不在意地拂去嘴角血丝,这点小伤对他来说还不算什么。倒是这妖怪,硬生生受了他这么多击,如今定然不过是强弩之末兀自强撑罢了。   “你把我师弟放了,再把他们说的那个孩子也给放了,我就放你走。”   他持着金箍棒直指黄袍怪,一副无所畏惧意气烈烈恣意披靡的模样。   黄袍怪恶狠狠地盯着他,啐地一声吐出口中污血,仰天长笑道,“猴子,你以为你是个大好人,在做大善事?”   孙悟空不受他话语影响,只两眼紧紧地盯着他,“那夜我见过你,老妖怪。你本欲闯进我们屋来图谋不轨,幸好有那莲九重拦着你,才不至于让你得了手去!”   朱悟能拱着鼻子哼哼地喊了几声,咻地一下变回人身,指着黄袍怪挑眉斥道,“好啊,你这妖怪竟还敢不请自来在太岁爷头上动土,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黄袍怪冷笑一声,转头反问,“太岁爷?”   朱悟能噎了噎,自知本事不到家,称不了大王。他瞥了眼孙悟空,咳咳道,“我虽不是太岁,可我至少是太岁爷他师弟。”   那黄袍目光从他们几个身上掠过,神情阴鸷,“你们几个,一个个都坏了我事去!若小莲回来,怕是此番皆前功尽弃。”   “你个妖怪伤天害理,坏你事那也是替天行道啊。”   朱悟能看着热闹凉凉说道,“这几月那什么剖心案,我看也是你干的吧?凡人挖人心能做什么,倒是妖怪能补不少元气,精进修为。”   黄袍怪气得脸上横肉抖动,声音粗浑,“老子敢作敢当,这事不是我干的,我绝对不认!我前身乃堂堂星君,怎会做如此给天界抹黑之事?你们休要血口喷人,随便冤枉我!”   就在这时,他怀里那麻袋随着他不稳气息的颤动,啪的一声竟是直直掉了下来,落在地上!只见麻袋以肉眼可察的速度迅速变大,很快变成了一人身大小,里头似还有人在不住扭动挣扎着。   黄袍怪瞳孔一缩,伸手想把麻袋扛起,却被眼尖的孙悟空抢先了一步。   他眼疾手快地将那麻袋解开,里头瞬时钻出了一个十二三岁身着锦衣满脸泪痕的孩子。   “呜、哇哇!”   他看了眼院子,又瞧见那凶神恶煞的黄袍怪,当即吓得又是哇哇大哭,不住抹泪。   “孩子,你叫什么?”   那孩子抽噎着,以手抹泪,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我叫,缚夷日。”   缚夷日。   这三字一出,所有人都惊在原地,鸦雀无声,只剩风吹树响,簌簌而动。   当然,这些人里不包括黄袍怪。他只默着神色,波澜不起。   师兄弟三人万万没有想到那杀人案里早已身亡的缚夷日会出现在此时此地,孙悟空脑筋转了个弯,打了个响指直指黄袍怪,“原来真是你杀了他全家,还欲置他于死地。”   黄袍怪暴跳如雷,震天裂地地跺了跺脚,把这院子都差点颠了三颠,“老子说了,老子没杀人,老子是来救人的!!!”   他粗声粗气恶狠狠地说着,可那话语没有一点可信度,倒是让人不住发笑。   朱悟能察觉到施在他身上的妖术少了几分粘性,许是时限将至。他动了动僵硬的腿脚,问缚夷日道,“孩子你莫怕,我们降妖除魔可是专业的。你说说,刚刚是不是这家伙捆走了你?”   小家伙抽噎着回他,“是、是……”   “那杀了你一家的,可是不是他?”   缚夷日抬头看了眼黄袍怪,正待所有人等着他继续道出一句是时,他却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握紧拳声含悲痛,“不是。”   不是?   这下所有人都愣了,僵立无措。   黄袍怪却是从宽大的鼻子里喘出浑浑粗气,两眼瞪得极大,“我带他走,是为了救他!他一直以来,都被小莲关在这里!”   沙悟净眨了眨两眼,转过头问缚夷日,“他说真的?”   小孩蔫蔫地点了点头,“那、那夜惨案发生时,我不省人事……第二天醒来后,我就发现自己被关在这儿的屋子里,看守我的是个年纪相仿的小姑娘。我让她放我走,可她一直不同意,直到今天,我才被这、这……”他说着,胆战惊心地抬起头看了眼黄袍怪,又猛地低下头去,“才被这人从屋子里给放了出来,不知道要带我去哪。”   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都看向了黄袍怪,黄袍怪沉默着,脸上赤须微颤了几颤。他弯腰捡起那掉落在地的夺命叉,不带情绪地说了句,“你们要想知道事情来龙去脉,就跟我回府。”   孙悟空自然是不怕的,朱悟能和沙悟净有他这么个大师兄罩着,也无所畏惧。   最后,孙悟空一行人脚踏筋斗云,携着缚夷日,眨眼瞬息之间便飞回了黄袍怪的洞府。   那一处隐在阴郁暗凉的苍木林里,真是枯叶纷纷枝干光秃,狼虎横行荒无人烟,寸草不生不毛之地。   黄袍怪一路无话地领着他们到了洞前,适时正好寒鸦栖枝,发出阵阵诡异惨淡的叫声。   里头有些许小妖怪忙进忙出,见着黄袍怪点点头道了声大王好,便继续各干各的事情去。缚夷日倒是睖睁着两眼,直直看着府中布置,那一处是百花装点寒室陋壁,这一处是楠木家具装潢精致,与洞外瘆人景象截然不同。   “你这洞府很是气派啊。”朱悟能托着下巴煞有其事地点评道。   黄袍怪正引着他们往里走,听此只淡淡说了句,“内人兴致如此,自是随着她意。”   倒还是个宠妻的。   孙悟空打量了他几眼,心下不知作何想。   待拐了几个弯后,黄袍怪终是领着他们进了内屋,一进门便听到隔着纱帘的里头传出一阵咳嗽声,声嘶力竭的像是要把心肺都从嗓子眼里咳出才好。   黄袍怪放低声音轻柔道,“浑家,我回来了,带回几个客人,你暂且先好生歇息着,有什么要的跟丫鬟小厮说便好。”   那妇人躺在床上,孙悟空他们只看得见层层厚重被子,见不着具体形貌。那妇人只无力地嗯了声,没对黄袍怪多说什么,更谈不上嘘寒问暖。   黄袍怪神色一暗,却不敢再多扰。只把孙悟空他们几人拉了出去,转了个角便到了会客厅。   他于主位上落座后,低声开了口,“你们方才也见到了,我内人重病在身,气若游丝,没多少时日好活。”   缚夷日睁着两圆眼,“这是怎么回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救她?”   黄袍怪看了他一眼,“救她需要大量精气,我原先想舍了自己修为,渡她精气,却不料……”   他顿了顿,孙悟空却隐隐猜到了。   “却不料小莲出现了,与我说她得了一集纳天地灵气的宝物,近日修为大涨,救我内人不在话下。”黄袍怪神色隐隐悔恨。   “我信了她的话,让她渡精气给我夫人。可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宝物!”   他握紧拳,眉眼悲凉,“她那些精气,都是靠吸食人心得来的。”   这话一出,如同颗炸弹投落在众人之间,轰天爆响里炸得思绪断离。   那般清妍明净的小姑娘,竟是个吃人心的?   朱悟能第一个不信,转头对着孙悟空道,“大师兄,你知不知道莲姑娘在哪,我们找她问话去!”   孙悟空却是想起了什么,坐于位上一点点白了脸,握紧手中金箍棒,两眼呆圆,呼吸近无。   “她……”   “她在哪儿?”   一厅寂响里,孙悟空喃喃的回话哑着嗓子,如同不敢置信。   他说,“她和师父……在一块。”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纯属反转用,黄袍怪改了性格,原著里他是吃人的,不过为了改编我把他洗白了些。   下一章猴砸又要英雄救美啦? 第21章 本是九重天上莲   先说唐三藏那边,他起初与莲九重赶着路,到底不过肉体凡胎,跑了两里路就使得他们气喘吁吁,汗湿衣襟。   唐三藏年幼时受过不少锻炼,因着体力较常人更好。虽则额角有汗,面色却没有多少变化。   这时莲九重转过头来,直直盯着唐三藏瞧,略显亲昵地递过巾帕,“三藏哥哥,你可觉得有些累?”   唐三藏摇摇头,拒绝了这香帕,“尚可。无论如何,先去救悟能和悟净他们最为紧要。”   莲九重听此,却不知为何咧嘴一笑,伸出舌尖一舔嘴角,舌色鲜红如沾染血沫,“救?你一个凡人怎么救?”   唐三藏心头一跳,隐隐觉得莲九重有些怪异,却说不上来。   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几步,莲九重却是笑盈盈地继续逼近。   原先翠绿水色的纱裙在她那诡怪神色的映衬下,显得如同浓稠黏腻的湖绿水浆,缠裹勒紧了砰砰急跳的心脏。   “三藏哥哥,不如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唐三藏敛了瞳孔,右手指尖更是偷偷拈了个法术,于无人察觉间,召唤出了一只透明的蝴蝶。   只见那透明蝶儿扑闪着翅膀消失于空中,冥冥地不知飞向了何方。   “你把你交给我。我替你去救他们,如何?”   莲九重伸出手,循循善诱声音动人,似用魅术在掌控摇摆着他的心神。   唐三藏看着近在咫尺欲扶他起身的那只手,不知是真是假地涣散了眸光,“交……给你?”   他低沉着迟疑了声音。   莲九重嘻嘻地点了点头,打了个响指后便让无尽黑暗于瞬间涌进了那人视线,击溃着如流沙崩塌的意识堡垒。   唐三藏闭上眼的最后那刹,仿佛看到残阳血色苍木寒草的荒凉背景下,一张血盆大口阴恻着沉沉声音——   “只是……须借好哥哥这堪比灵丹妙药的长生不老肉一用啊!”   没人发现,他的唇角勾起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既如此,他倒不介意看看那人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   有些冷。   像有水渗入了皮肤,又钻进了骨髓。   唐三藏感知着。   浑身皮肤似是都被泡得软皱皱的,莲九重究竟……把他带到了哪?   唐三藏觉得眼皮仿佛被那人粘作了沉重的一团,睁开都要劈山的力气。   “你醒了?”   耳旁响起一阵温软女声,如清水般明净澄澈,飘入唐三藏耳里,却如烟云散得干净。   “这儿是哪?”   他问着,声音不见慌乱,犹带从容沉着。   “这儿?这儿是缚夷日府中的池子呀!”莲九重笑嘻嘻的,“我最喜欢这池子里的水了,清清净净的,改日还得感谢小夷日把我带回家种在这池子里。你呢,你泡得可舒服?”   唐三藏想到当日于缚夷日府中一瞥而过,府中的池水的确是清澈得异常,原来……是莲九重鸠占鹊巢的缘故?   看来从他们甫一进国起,这妖怪就盯上了他这块长生肉啊。   “我知道你有许多问题想问,三藏哥哥。”   莲九重原本还温软笑着,可唐三藏蓦地感觉气氛不对,阴风一阵扫过时那人似乎瞬间敛了笑意起了杀气。   “真是扫兴啊,本想把你泡软了再吃,没想到你那些好徒儿已寻上门来了。”   莲九重遗憾摇头,随即一声哗啦出水,整个人似被春水浸泡得鲜活明妍,被那滟滟眼波一望都快被勾魂去。   “你这妖怪,快放了我师父!”   那般无畏恣肆的声音……除了悟空再不会有他人。   看来寻踪蝶生效了。唐三藏放下一颗心来,动用全身真力冲破锁缚睁开了粘滞的眼皮,就像一点点地抬起厚重井盖,直到无尽夜色铺天盖地闯进视线汹涌而来。   他挑了挑眉,微眯着眼适应那沉沉天色,还有凄清府中的人与物。   来人一身锁子黄金甲,头上别凤羽稚翎,脚踏如意长锦靴,手执如意金箍棒,琥珀瞳孔凛冽含威。“好一个妖怪,我们差点都被你骗了过去!”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着,似含恼怒。也是,他自诩火眼金睛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齐天大圣,却被眼前这么个小姑娘给骗了去,如何不是个奇耻大辱?!   莲九重眨眼捂嘴笑,“你这话倒是说错了,悟空哥哥。我乃天地清气所化,只是个莲精,何来妖怪之说?”   孙悟空拂袖一振,“我可当不起你这声哥哥。”他抬头,冷哼一嗤,“不错,你身上无半分浊气,可你杀食人心,比起妖魔岂不是更可怖几分?”   莲九重顿了一刹,抬头望了眼跟着前来的黄袍怪,却又飘悠悠地转了开去。   “我也不想,可被逼绝路,别无他法。”   黄袍怪盯着她,心下不解。   明明处于众矢之的,为何还要如此执着?   他记忆里的小女孩,从来爱哭爱闹,而不是这般,眼神坚定却陌生得让人不相识。   “小莲,你莫再执迷不悟。我不需要你牺牲至此。”   他说着,轻晃着摇了摇头,“我的事,我自己会想办法。”   “想办法?”莲九重厉声反问,“除了把内丹献出去,你还有什么法子?除了吸食人心,你根本就束手无策!”   “我也曾是堂堂天君,怎能堕落到杀人为继的地步?”   黄袍怪从来坚持着他那古怪而又执拗的骄傲,不愿放下底线一步。   “是,你是天君,你不能堕落。”莲九重点着头,声音凄涩,“所以你不愿杀,我来替你杀。我把唐三藏替你捉来了,百花羞救治有望,难道你不开心?!”   她说着,猛地弹出长袖,身上那翠绿裙子也瞬间抽丝般浮至空中,汇集成厚实飘带,砰地一声向众人袭去,风声劲劲,划破中空。   孙悟空不慌不忙地提起金箍棒就打,这世上还没有他这如意棒打不碎的玩意儿!   却不料,那飘带似是有灵性的,遇到那攻势凛厉生风虎虎的如意棒,不后退反而上前迎了上去,用柔软的绸缎包裹起了金箍棒,彻底把进攻化为了无形!   孙悟空睁大两眼,不可置信,“你!”   莲九重轻笑一声,猛的一扯,将那裹着金箍棒的飘带扯了回来,握于掌中。   “大圣,如今你的棒在我手中,你该如何阻挠我?”   孙悟空一怒,两眼似燃起了腾腾火焰,连黄金甲的颜色也亮丽了几分,如凤凰涅槃燃破暗夜长空。   “可你真以为自己赢了?”他沉实说着,盯着莲九重却忽而一笑,似是不屑似是轻嗤,“别忘了,我如今可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   说罢,他双脚自浮空落地,朗声一喊道,“二师弟,三师弟,得手了就回来吧!”   莲九重心下一惊,这时才猛然醒悟到什么。她急急转过身去,却见原本被她变小置于清池里的唐三藏不知何时恢复了原形,两手结印,眉眼凝重,与朱悟能沙悟净一道在她身后站成了一个封锁的阵型。   她气极,恼怒跺脚转向黄袍怪道,“大哥,他们欺人太甚,你得帮我!”   那黄袍怪却仿佛置身事外般毫不动情,“你一错再错,罪恶滔天,如今他们是在救你,让你别再错下去。”   莲九重听此,仿佛被刺激到,瞳孔紧缩。   她咯林林地冷笑起来,牙齿打颤不止。“犯错?罪恶滔天?你当我是为了谁?”   她说着,声音刹那尖厉,凄零零地划破暗色天空,惊起一群栖枝的寒鸦。   “这几年我跟在你身边,不嫌你外貌,也不嫌你身份,替你铲平一切障碍,为你拿来你要的一切。不够吗?!”她直盯着黄袍怪,双唇翕张声音发颤,步步逼近,脚下似沉千钧,每一步都拉扯着人堕向深渊万劫不复。   “你喜欢百花羞,好,我替你抢来。你要盖个气派的洞府,好,我当掉所有,给你购置家居。百花羞重病缠身命悬一线,好,你不愿杀人,我替你杀!你不愿吸人精气,我替你吸!”   她凄凄一笑,眸色充红如泛血雾,眸中泪珠摇摇欲坠,“你恨不得奉出内丹为她去死,我对你何尝不是如此?我这一生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你,沾的血染的罪恶也都是为了你,你到头来,却反过来嫌我不干净?!”   话语落罢之时,寒风瑟瑟,在这昏沉暗夜呼啸着闯进每一人蒙昧的心头里。   孙悟空右眉一抬,眸色却依旧沉沉,小脸板紧不知道在想什么。   黄袍怪看着莲九重扭曲面容,耳膜被那声声质问冲击得生疼,神色一点点碎裂。   从前她只说,“我是自愿付出的,不是为了你。大哥,别自责。”   如今她却半哭半笑,明晰言语如锋刃直达心脏,“我是为了你,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   利剑划破了所有伪装逃避的自我安慰和虚无假象。如同挑破软趴趴的好梦。   可他记忆里的小莲,明明也曾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干净美好如晨间初露,大地初光。   会拉着他的手,软糯撒娇,“大哥,大哥,快帮我打果子吃!”   会为了帮他抑住妖性作怪的吃人欲望,费尽心力叉来几条鱼,“大哥,吃鱼鱼,吃鱼鱼不饿。”   还会在他受伤时嗒嗒掉着眼泪为他疗伤,在他烦躁时跳什么小鸡舞逗他解闷,凡此种种,历历在目。   黄袍怪也忘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人成了如今这般杀人不眨眼的模样。她明明曾经最怕血,最怕死亡,最怕天地间不洁的一切。   可如今,她却舍了集日月灵气修仙成道之途,反而红着双眼一路踏过业火使尽心机做世人眼中满手鲜血的凶残妖魔。   “黄袍怪,百花羞气数已到,再无时日好活!唐三藏是你我最后的机会,你还要拦我?”   她吸了口气,扬声质问着。   黄袍怪别开眼去,没敢看她,“缚夷日一家被你所杀,你吸的精气还不够?”   莲九重哑然,“你觉得他们一家是我所杀?”   “难道不是?”   黄袍怪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嗜杀的怪物,言语间无形透露疏离。   “你知道缚夷日曾在我化为原形时救过我,我绝不会恩将仇报。”   “那是当初的你……谁知道,”黄袍怪敛下青黑的眼,顿了顿,“如今的你是不是还会心慈手软?”   莲九重听着一怔,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在那人心间的形象早已碎裂得一干二净,崩坏成如此不堪模样。   笑话。   简直是笑话。   她凉凉笑着,笑意似泪流了一脸。   她自以为付出便能入那人眼,入那人心,可如今才知,只会被视为眼中钉,心上刺。   这半世蹉跎,马不停蹄地追逐。   可莲九重却突然,觉得有些累了。   这一生于她而言,不过是场轰轰烈烈的闹剧。   她爱错了一个人,也行错了许多事。如同走错了第一步,于是一步一步刀山火海日暮穷途地错下去。直至全然倾覆。   莲九重回头看了眼与她保持距离的孙悟空师徒,又看了眼面前仿若千万山水相隔的黄袍怪,摇头自嘲间,慢慢褪去了一身鲜红戾气。   “不管你信不信,我虽杀过几户人家,也想杀唐三藏,但我没有杀我的恩人。”   她一字一顿说着,“缚夷日灵气极重,落月部寻此子已久,杀害他全家的也正是那群人。我藏起他,从来不是想害他,而是为了不让落月部的人发现他。”   莲九重顿了顿,双手上托身体浮空,盈盈间不知为何,身上竟流转出了些许青蓝光芒,点点莹光将她瞬间包裹,似结了一颗光茧。   “我叫莲九重,指的就是九重天上的莲花。当年你将我从池中捧起赠予百花羞,却不知道自那时起我便喜欢你,从奎木狼喜欢到了黄袍怪,直直喜欢了五百年。无论贵贱,无论俊丑。”   光芒一点点膨胀,明耀如白日,笼罩着盖过了那道轻柔如风的声音。   “大哥,对不起。除了这颗心……我再没什么可为你付出的了。”   他想救百花羞,却不愿她杀人。舍出内丹,要么他死,要么她死。   莲九重想,她付出了小半辈子。   最后还是以付出……完满地结束吧。   她闭上眼,清光大涨间彻底吞没了她的身影,耀耀地几近刺瞎人眼。而当茫茫白光一点点如雾散去后,浮在空中的却不再是那副有血有肉的躯体,而是一颗碧绿如水的内丹。   所有风月终作尘烟刹那散去。   黄袍怪怔怔地看着那枚内丹,却一点点抬起手抚上心口,不明白其中汹涌疼痛砰砰直撞想找个出口的心绪到底是何。   他哑着嗓子张了张唇,想要说些什么。什么都好。   可风声沉湮,叶声沉湮,天地沉湮,吞没了所有滚在喉咙里的呜咽声息。   他颤颤巍巍地握住那光滑如珠的内丹,那一刹脑海里却蓦地划过他们人界初见的场景。   “我叫莲九重,大哥哥,你瞧我可觉得眼熟?”   “借过。”   “不借不借。哎,大哥哥你别走啊!……”   往事如覆着雾,隔着纱影。   而他就那样坐在地上,不知为何,直直流下了泪。   作者有话要说:  QvQ感觉小莲就是悟空的缩影啊……   以及改了文案,想问问你们喜欢哪种?   【改了三藏】 第22章 苍山谣曲沉夜色   黄袍怪拾了内丹回到洞府后,一路心不在焉神情恍惚。   缚夷日在屋中替他照看着百花羞,见他回来了赶忙让到一旁,绷紧身体看着这面貌丑陋身形庞大的妖怪踏进屋来,震得地都颤巍巍嘎吱响。   百花羞久缠病榻,原本如花妍丽的面容惨白而又憔悴,脸骨突出,下巴瘦削如刀锥。以往乌黑秀丽的长发也毫无光泽,随意地搭在两侧,散乱而毫无美感。那一双暗淡无光的眸子有气无力地瞥了他一眼,眸中神情淡漠疏离,随即又转开头去。没有多问什么。   孙悟空抱着双臂,看那黄袍怪坐在妇人身侧,握着柔若无骨的手,声音虽含惘然,却极尽轻柔。“浑家,你有救了。”   百花羞默然半晌,开口的声音带着丝沙哑,“我的身子我知道。”   这两日她动不动就昏沉一整天,其余清醒时候也时常疲软无力,连只手都抬不起。   油灯将尽,夜色无垠。或许便是这种感觉。   黄袍怪摇了摇头,沉声有力,“我会救好你的。”   “是你救我,还是小莲救我?”她轻笑着嗤了声,“虽说我只是、咳咳!……只是个妇人,可我也知道,妖精的修为与性命一般重要。”   她抬头望着那土色暗黄的天花板,目光逐渐涣散开去。   “算了吧,夫君。”   她回首自己这一生,从没什么欢喜之事,一生囚禁于这阴暗洞府之中,日日煎熬,反倒是生不如死。   “你就放过我。让我解脱,好不好?”   百花羞呆滞着眼神转过头去,看着黄袍怪,眉目低垂,声音轻微,如散微尘。   黄袍怪攥紧了拳头,神情压抑似强忍着什么。   他一直知道,知道自己的夫人从未爱过他,也从未想过一生一世陪在他身边。   这一切不过是他的奢想和妄求。   他把她抢来,使劲手段囚在他身边,生儿育女同床共枕。于他而言是黄粱好梦,于她而言许是毕生噩梦。   可哪怕横亘爱憎,他也不愿经受别离。   比起求不得……   他更愿意放不下。   黄袍怪深吸一口气,终是从怀里颤着拿出了那枚碧绿内丹,如同那人盈盈浅笑时摇摆如水的翠裙。   “你当真要用这……来救她?”一旁倚着墙的孙悟空,迟疑着出口问了他句。   【——大哥,对不起。除了这颗心,我再没什么可为你付出的了。】   莲九重的最后一句话涌进脑海,黄袍怪没有回答。   木已成舟,他愿不愿又有什么用?   喉间堵堵的,黄袍怪拧着眉头压下百般思绪,站起身双唇紧抿地施法托起那枚内丹,手腕一转,那内丹便凌空转了一圈,朝床上那人投射下莹莹的淡绿光芒,笼罩其中。   他硬下心肠,眉目坚毅,嘴中开始念念有词,手腕转动的速度更是快了些,指尖上下跳动,最后沉气瞪大眼猛地“喝”了声,将内丹里的力量全部倾泻出来灌注入百花羞的身躯里。   “……唔!”百花羞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觉得全身四肢百骸都被如水的力量袭涌着,不由睁大了双眸,口中发出几声微弱呻/吟。   她背脊上挺,整个人成了弓形,而半空中那枚内丹在黄袍怪的指引下,慢慢往下,靠近了百花羞接近心脏的地方。   百花羞似是感应到什么,瞳中现出隐隐的恐惧,口中隐隐呢喃着“不”!   却在刹那,被那清光彻底攫获失了声。   瞳孔睁至最大的那刻,正是内丹进入她体内与她的心脏合二为一的时候。   百花羞身躯颤抖着,面容隐隐扭曲。空气中的气流似乎也转变了方向,气氛随着逐渐沉落下来的寂静,一点点地变得凝滞。   众人几乎是摒住呼吸地盯着百花羞,目睹她身上如同神迹的变化。   灰败苍白的肌肤慢慢恢复了往日的如雪柔腻,乌发也恢复了秀泽润色,唇色更是由青白一点点变得饱满粉嫩如三月桃夭。   就如几近凋落的残花幸得春风吹拂,又重现了娇艳生机。   待百花羞缓缓睁开眼来时,黄袍怪看着她,向来波澜不起的眸子里难得浮现了激动的情绪。   “浑家,浑家……你好了……你终是好了……”   他紧紧抱住百花羞,半哭半笑地重复念着,仿佛一心想的只剩这句话。   起死回生夫妻长聚。   这看起来,似乎是再完满不过的大团圆结局。   局外人用自己的牺牲换来了两人的长相厮守。   故事就该终结于这一刻。   可是——   有什么却如镜碎裂了。   百花羞撇开头去,推开了他。   黄袍怪僵立着,伸出的两只粗手似无处安放,就那样楞楞地摆在身前。   “浑家?”   一句问话在喉间百转千回,尾声带着不解的颤音。   百花羞默然着眉眼,不知究竟该如何对待他。她的仇人,她的夫君。如今……还是她的恩人。   “我累了,想歇息会儿。”   百花羞轻轻淡淡状似疲惫地开了口,没敢看黄袍怪的眼。   到头来,她只能吐露出如此干瘪一语,来掩饰自己的逃避和抗拒。   黄袍怪怔了刹,随即反应过来,后退一步低低道了声好,“浑家你安心休息,我先招呼客人出去。”   哪怕心间落了场静默风雪,对着那人,他也只剩百依百顺的温柔。   黄袍怪转身掀了帘子走出去,神色看似无异,只些许暗淡。   他看了眼同出的孙悟空等人,顿了顿道,“天色已晚,诸位不如在这歇息一夜吧?”   唐三藏听此,双掌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那贫僧就在此先谢过了。”   黄袍怪眸色模糊了一刹,声音低了下去,“小莲差点害了你,我这个做大哥的自然要代她补偿。”   唐三藏静静地看着他,佛家总言一叶障目红尘蒙心,他只觉得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人往往看得透他人,看不透自己。   唐三藏握着佛珠,开口相问,“你……要不要和贫僧一道,为小莲姑娘超度?”   ……超度?   尘归尘……土归土?   黄袍怪怔怔的,抬头看了眼栏杆外悬于中天的淡月孤星,却仿佛透过层层厚重如云的记忆,看到了少女一人坐于廊上翘着脚丫子哼着曲的画面。   那是如月光般缥缈朦胧的旋律。没有堂鼓,没有管弦,却偏偏执拗得钻进耳来,让人再难忘却。   “施主?”   唐三藏又问了句,黄袍怪一个惊醒,神色恍惚。他自嘲一笑问,“我一个妖怪,也可替人超度?”   唐三藏摇摇头,“一切众生本来成佛,无谓六界神魔鬼怪。心净则明,心诚则灵。只要有心,便可超度。”   黄袍怪看着他,眸间隐现亮光,终是慢慢点了点头。   二人往庭院慢慢走远。孙悟空看了眼他们,转过头去打了个哈欠,不知在轻声嘟哝些什么。   正待他抬脚打算回房时,不料却被一旁缚夷日拉了拉衣角。“哥哥,我能不能问你一些事?”   孙悟空一愣,顿下了脚步。   这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强撑着睁大疲惫双眼,眸底似乎静静躺着一道执拗而又苍凉的光。   孙悟空看着他,想起莲九重说过的那些话,心头不由动了动。   “你要问什么?”   “你是不是见了那位姑娘?她怎么说?”缚夷日身量只及孙悟空胸口高,咬着唇神情挣扎,似是想要知道真相,却又害怕知晓。“她为什么关着我,杀我全家的人又到底是谁……她,说了吗?”   孙悟空想了半晌,没有回答,反而蹲下身坐在长廊上,拍了拍身旁空位,“坐。”   缚夷日掀起衣摆,坐在他身旁。   “你对你的身世知道多少?”   “爹娘只是普通的经商之人,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从很远的地方迁居至此。”   “那你可知你们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迁到此处?”   缚夷日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孙悟空轻笑了笑,“既然不知道就该去弄个明白。谜团都是从一开始的芝麻小点开始,越滚越大的。”   缚夷日半知半解的,“你是说……要从我的部落寻根究源?”   孙悟空颔首,“老孙我啊,觉着她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相,毕竟她也是局外人是不是?所以你要想知道,这一切还是自己找寻为好。”   缚夷日正色着点点头,“多谢哥哥,夷日明白了!”说罢他又迟疑着顿了顿,“可那……那个姑娘呢?她为何要关着我?”   孙悟空托着下巴,“她啊……她说你被人追捕,关着你是为了救你。”   “可无缘无故的,她为什么要救我?”缚夷日不解,毕竟他从小受父母教导,商性入骨,相信的从来是各自为主利益至上。   “凡人有一句话,叫滴水之恩定要涌泉相报。你救过她,所以她也反过来保你一命。”   “我和她素昧平生,不曾相识!哪来相救之说?”   孙悟空默然半晌。   “你没救过人,那可曾救过一朵莲?”   缚夷日一听,呆愣在原地,神情僵硬。   “我……我昔日离家出走……的确曾在街角,看到过一朵躺在地上将近干枯的莲花……”   他双手抱头,喃喃自语着,舌头几近打结。   “后来我把它带回府中,放于清池供以生养。原来那朵莲……竟就是她?”   孙悟空抬起头,看着廊外那一片黛墨夜空霜缟冰净,冷月清寒断云微度。   “是啊。”   他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就是这般奇妙。又或者说——无常。   有些缘你怎么求都求不到,可有些却总在无意中落至身边,等到错过才发觉也曾遇过。   “那她如今在哪?”   “……”   孙悟空敛着眼,沉寂好久后,才开了口,“她散得一干二净。”   留下的一颗心,也被当作救命稻草消失于无形。   缚夷日浑身一颤,闭上了嘴,噤声不语。   两人就这样眺望着远山寒色四峰沉烟,默默无话。   阒寂之时,不知怎么旁院传来了一阵粗浑而又格外寂冷的哼声,飘过隔墙,似是有人在低吟着千回百转的旋律。   极尽愁肠百结,也极尽求而不得。   孙悟空两耳一动,怔怔着,抬头却见朦胧夜色中,唐三藏正踱着步往他这边走来,如同飘渺云雾。   他赶了缚夷日回房歇息,起身问道,“那可是……黄袍怪在哼曲?”   唐三藏走至他身边,点了点头,目光空远。   “他说莲九重最喜欢这首曲子,哼这支曲送她上路,她或许能安心些。”   他转头,见孙悟空神色异样,不由开口一问,“怎么了?”   孙悟空竖耳听着那曲,摇了摇头,垂下眼没说话。   僻静的长廊里,他不由自主低着声,一点点地随着旋律哼起了这首曲,压抑幽茫,又如遥遥月色孤冷凄清。   两院隔着一墙,吟声却和鸣到了一处,如清皎月华飘飘荡荡,凌于中空流成长河。余音浩长,不绝如缕。   一时寒蝉凄切,虫声蛩鸣。   唐三藏盯着孙悟空被月色照映得半明半暗的面庞,眸里神色沉沉浮浮。   待一曲了罢,他开口相问,“你怎么也会唱?”   “你不记得……这首曲在天界曾被广为传唱?”   唐三藏摇了摇头,心头莫名有些堵,不知为何。   孙悟空望向他的琥珀眸子如同覆着薄烬,尽是看不透的隐隐之色。   他说,“这曲唤苍山谣,也是有词的。”   那一霎,栏外有不知来处的风呜咽萧冷而来,呼啸着刮过他们身侧。   两人几乎同时转过了头,撞进视线的却都是暗沉夜色,寥廓无垠。   有人于茫茫中低唱着。   “山有木兮木有枝,我悦君兮君不知。几回魂梦生萧索,相见何如不见时。”   夜风终过。   那归于沉湮的长吟声响,就仿佛是对身旁人所语。   作者有话要说:  百花羞对黄袍怪和莲九重对黄袍怪简直是两个态度。   然而情爱二字,从来难以言说。   QvQ   我又熬夜写文了,如果下周没榜可爱的作者能不能稍微休息几天!   睁大萌萌双眼0v0 第23章 相亲相伴不相思   一夜沉梦之后,唐三藏一行人收拾了行李,正打算收拾行李回宝象国想办法拿到官牒时,不料被一盈盈前来的婢女唤住了。   “诸位,我家夫人在正房等你们,不知可否与奴婢前去一趟?”   唐三藏正收拾着他一路妥帖安放的画卷,将它卷起套上云锦套子,再小心塞入了背箧。“不知所为何事?”   他拍了拍箱子,抬起头来问道。   婢女摇了摇头,飞燕髻上别着一二珠玉金鸾钗,看来这儿下人的待遇也不错。“夫人只说有事与法师们相谈,奴婢也不知。诸位还是与奴婢走一趟吧。”   唐三藏托着下巴想了想,半晌后颔首点头。   “好。”   待师徒四人左拐右拐到了正房时,只见百花羞已薄施粉黛装扮整齐地坐于首位上等着他们了。   她见着唐三藏等人掀帘而进,不由眼睛一亮,起身迎上前来,“法师们来了,快快请坐。”   “不知,咳、夫人找我们前来所为何事?”   唐三藏没想到坐下后,百花羞还亲自为他们沏了茶递至手中,眉尾一挑觉得此番之事定然不一般。   朱悟能倒是本性不改,扬起眼梢打量了百花羞几眼,笑语风流,“夫人病骨已然脱俗不凡,如今略施粉黛那更是仙姿佚貌啊。”   百花羞抚了抚脸,垂下眼淡淡笑了笑,“多谢法师赞誉。”   她转首向唐三藏,沉声道,“妾身寻各位前来,乃是有一要事想请你们帮忙。”   她说罢,目光望向屋外,确认周遭无人后方敢继续说了下去。   “我想请法师们,救我逃离这妖魔洞府,回宝象国皇宫。”   一室顿时鸦雀无声,呆愣了众人。   孙悟空眨了眨眼,“你让我们……救你出去?”他神情些许震惊,指了指百花羞,又指了指他们自己,不明白那人这话从何而来。她不是昨日才逃离病魔魔爪吗?   百花羞一脸愁云浓雾地点了点头,眸子哀戚,“实不相瞒,奴家原是宝象国公主,我父王便是那一国之主。一年春风吹绿时,我乘兴出游,却不料被那黄袍怪看见了,一心要娶我做压寨夫人,便将我掳回洞府来,强占我做了十三年夫妻。”   她说着,神情悲痛,声音颤抖。当初锦衣玉食承欢膝下的日子离她渐行渐远,直至如今再也眺望不见。   “你就没想过逃?”孙悟空倒是未料到这看起来平凡无奇的妇人有如此离奇身世背景,也未料到这看似恩爱绸缪的一对夫妻却有如此恩怨纠缠的前缘。   “逃?呵……这十几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曾想过逃,可他怎么会给我机会?屋外那些下人,说是服侍我,实则不过是为了监管我,不让我有一点可乘之机!”   她握紧了拳,声音含戾,略尖的指甲在掌心划出道道深痕。   “我试过写信,可飞鸽却每每被他中途拦下。若提议进城游玩,也定要戴着面纱有他陪同才可。这十几年来,他倾尽所有以爱为名,替我打造了一所金碧辉煌的鸟笼子,让我做这世上所谓最幸福的囚徒,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哈、哈哈……”   百花羞自嘲笑了笑,声音却像在喉间磨过,带着隐隐刺痛的尖锐。   “他总说我们是有前世鸳盟的,原是天上仙子配神君,两情相悦定好下界来长相厮守。可你们瞧他那模样,明明是个凶残妖怪,哪会是什么不凡星君?我又怎么曾会喜欢上他?”   朱悟能摇摇头,“天界确是有个奎木狼的,我和他交情不深,倒是不知黄袍怪是不是就是那人。可看他对你用情至深,想来应该不会说谎。”   百花羞盯着青葱手指上那人相赠的血玉扳指,目光没有温度,冷笑了一声,“这位法师,你还是历得太少。往往是用情至深,才会执念深重,用一个谎来圆另一个谎。最后破绽百出。”   那人起初以梦中之人的面貌来骗她,而后以前世今生之说乱她心神,又以放她走的筹码逼她生孩子,最后又用虚妄温软的幻梦来吊着她气若游丝的一口气。这小半辈子,他骗了她多少次?   百花羞顿了顿,拂袖一振,眸中如落霜雪,风声凛冽,“他说我们有鸳誓前盟,那怎么他记得清清楚楚,我却一点记忆也全无?虽则常有素昧平生的郎君入我梦来,可那也是丰神俊朗气宇不凡的神仙人物,怎会像他那般邋遢鄙俗丑恶寝陋?!”   这话是她心间藏掖多年的所思所想,对着下人道不出口,对着同床共枕的黄袍怪更是道不出口,如今卸下胆战惊心的包袱一吐为快,言辞锋锐间如利刃剖开了伪装所有。   孙悟空听着身形晃了一晃,不经意地撇头望了唐三藏一眼,却见那人握着茶盏的手也是一顿,眸色飘远。   “如今法师们也知了,我根本不是心甘情愿与这妖怪做那什么夫妻,还望诸位援手相救,助我逃脱这妖魔洞窟,回宝象国去。”她顿了顿,眼中跃过一道光,“你们要官牒是不是?待我回去,我可以立马叫我父王给你们,一路畅通无阻。”   朱悟能和沙悟净两人面面相觑,他们自然是做不了主的,做得了主的从来只有大师兄和师父。眼下大师兄心不在焉的不知在想什么,师父倒是沉沉思索着,眼中浮沉不定。   半晌后,唐三藏沉声开口,“可贫僧记得你和黄袍怪还有两个孩子,你若回去,那两个孩子该怎么办?”   百花羞神色一滞,她咬着唇握着拳,胸膛起伏气息微乱,眉间皱结迟迟未答。   她是个女人,也是个母亲。   却更是个被耽误了大半生的女人,和一个从未合格的母亲。   被侵占、被强迫,眼睁睁看着原本该干净美好的新生命以半人半妖的丑陋之姿出生,眼睁睁看着所谓的血脉变成了困缚住自己的锁链囚笼。   百花羞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睫翼扑动。   她不可能带这两个小怪物回到全天下最讲究颜面的地方,她也不愿再面对这两个体内流淌着那人血缘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受苦生涯的孩子。   百花羞睁开眼来,眉目坚定,似是下定了心神,“就把他们留在这。”   孙悟空一听,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把手中茶盏往茶案上狠狠一放,翠叶浮香的茶水从里头溅了出来。   “喂,你不是开玩笑吧,他们可是你亲生的孩子啊!”   他抱着双臂鼓着两腮,眉眼上扬双目瞪大,神情似是微忿。   石猴乃天地所生,无父无母。一直以来,他孤苦飘荡,每每看见那些伴于父母身侧嬉笑玩闹的孩童,心底不知有多歆羡。可如今这个妇人,竟打算把骨肉至亲抛却身后不闻不问?!   百花羞身形一颤,似是被他的话语刺激到。   “是又如何,可我从来不想生下他们。”她睁大两眼摇着头,拳头握得极紧支撑摇晃的身躯,声音滚烫似滴着血,“黄袍怪只是想用孩子捆住我,让我一辈子呆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府邸。如果说我无权抛下他们,那当初我也该有权决定要不要生下他们。可我的选择呢?我的选择呢!”   她极近压抑地喊着,一字一句皆是半生难言的悲愤苍凉。   明明她才是这场婚姻中受伤最深的受害者。可凭什么到头来所有的骂名和痛苦,都要由她承担?   凭什么?   唐三藏垂着眉眼,握着佛珠摇头道了声阿弥陀佛。   “你求苍天怜顾本无错。可错就错在,上一辈的冤仇,本不该让下一辈来承担。他们生命幼小,何其无辜?”   百花羞望着他,眼中隐隐含泪,面上却是薄薄凉凉地笑了笑,像在喉间滚过几番。“法师,这天下谁不无辜?我不是圣人,只是再平凡不过的一个妇人。我看不开,也做不到。更加洒脱不了。”   佛教世人要有宽厚仁慈之心,可她原谅了那人,又有谁来体贴她?   人性本来自私。佛性本来空妄。   “他们的存在本就是个错误。我的父王和母后绝不会接受半人半妖的孩子,就算他们接受,世人又该如何看我?一个为妖怪诞下子嗣伤风败俗的女人?我的半生已经被夫君毁了,我不能容许自己的余生也被孩子毁得一干二净。”   这十几年来,她日夜煎熬生不如死,随后更因心患忧疾得了大病。本以为撒手人间后就可一了百了,哪想到被黄袍怪硬生生拖着一条命,最后竟还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   可就算活了过来又如何,还不是照样解脱不得。这样的活着,于她而言不过是另一个阿鼻地狱。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一时一刻一丝一毫也无法忍受。   “佛语有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法师,你们帮帮我可好?我已经……无路可走了。”   她仰头,倒流回发红眼眶中的薄泪,颤抖声音中含着抽噎,似是压抑着绝望的低喊。   唐三藏静静看着她,像看着一出被命运捆绑难以挣脱的闹剧。   莲九重为了黄袍怪可以牺牲所有甚至内丹,黄袍怪为了百花羞却极尽一个世俗难容的丑八卦所拥有的万般温柔。可他给的,从来不是她要的。   “……好。”   他看着她,心中千结百转,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师父,你真要答应她?”   孙悟空瞪大眼,拉扯了下他的衣角。   唐三藏回头瞥了他一眼,“你没看出吗?红线已然打成了死结。我们只负责解开,断不断……是他们自己的决定。”   他拍了拍朱悟能和沙悟净的肩,“悟能,悟净,你们负责去宝象国皇宫提前通报勘测情况,确保我们能顺利入宫。”   他转向孙悟空,顿了顿,“悟空,届时我引开黄袍怪,你负责护送公主回去。”   孙悟空垂着眼,纤长的睫毛动了动。到底,他还是咬着唇点了点头。   百花羞看着众人,眉眼第一次焕发了柔如春光的奕奕神采。她弯腰欠身做了一揖,“如此,妾身便谢过各位了!”   唐三藏带着徒弟正往外走,听此脚步一顿。   “没什么好谢的。是缘是劫,全看你们自己造化。”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掀起帘子走了出去。   庭院里,黄袍怪正负手对着一池莲塘发呆,天边晴光正好,可照到他身上,却偏偏清冷了几分。   唐三藏在转角望着他,脚步轻微地踏上前去。   “谁?”   黄袍怪耳尖一动立马惊醒过来,绷紧面色转头一望,看见唐三藏时却是愣了愣。   “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   唐三藏看着面前那一池盛莲,淡淡反问他,“那你也怎么来了?”   黄袍怪摇摇头,“心里静不下,想来便来了。”   “很巧,我也是心里静不下,想来便来了。”   “你一个出家人,也会有静不下的时候?”   黄袍怪抬眼,挑眉半惊地瞧着他。   唐三藏没有回答。彼时层云渺渺,山色峦秀。长风跋涉日月穿山越岭浩荡而来,吹起猎猎衣角,映着池上绿光如绣上了一枝翠绿新荷。   他就那样幽幽看着莲池,任阳光如水倾洒在身上,泼了一身半明半暗。   “从前没有……后来有了。”   “什么意思?”   唐三藏怔怔一刹,仿佛意识到什么,摇头转过了话题。   “你呢,你又是为什么静不下心?”   黄袍怪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恍惚,低低笑了笑。   “我?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心这东西,怕是世上最玲珑织巧之物,连火眼金睛也难以看透。   两人一时无话。只默然望着香清莲池,塘草连连。   暖风吹拂到脸上时,唐三藏眯起了眼。   “我有一事想问你。”   “你说。”   “你和百花羞……可真是有前盟之约?”   唐三藏迟疑着,终是问出了口。   黄袍怪没有看他,顿了一顿,“当然有。昔日在天庭,我也曾威风凛凛,神通浩浩,对月三人壶酌酒,风生两腋盏倾茶……和百花羞被夸为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他敛着眼,声音低了下去,“后来我们生了私情,不愿污了天庭圣地,便约好下界来再续前缘。哪想到呵,换了容貌,失了记忆,她便再也认不得我,直把我当作了仇人。”   他苦笑着摇摇头,喉间涩哑。   “我若是百花羞,忘却了一切,听你强说前尘也肯定信。”唐三藏声音低沉,“佛祖讲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未来是未来。前世今生本就不可能等同而语,况且你又那般强人所难。”   “那你若是我,又会如何做?”黄袍怪皱着眉头,抬头看他。   唐三藏轻轻笑了笑,“我若是你,便不强求姻缘,不执念前尘,只专注眼前的今世今生。这世间一切本就冥冥有缘,那人若真喜欢我,哪怕失了记忆,换了容貌,也定然会再喜欢上我一次。”   “所以……”   两人望着对方,异口同声间眸耀清光,似是晓悟了心底答案。   “忘记一次,再爱上一次便好。”   作者有话要说:  没想到又有榜了,感恩,然而作者快猝死,这周在保证榜单字数前提下可能要休息会儿0v0   百花羞和黄袍怪很难说谁对谁错,他俩其实都错了。莲九重是他俩之间的牺牲品,不过为爱杀人还是太极端,所以她也有错_(:3」∠)_只不过有苦衷。   文末的话也是对悟空和三藏之间的反思,无论前尘如何,专注今生,重新爱上一次便好。悟空太执着于前世种种,反倒忽略了很多事。   最后再讲个笑话哈——   唐三藏:幸好我不是百花羞,我没什么忘记的。   :) 第24章 你和我重头来过   诗曰:妄想不复强灭,真如何必希求?本原自性佛前修,迷悟岂居前后?   悟即刹那成正,迷而万劫沉流。若能一念合真修,灭尽恒沙罪垢。   暂说那黄袍怪和唐三藏对谈了不到半个时辰,庭外突然急急忙忙跑来一下人,两眼焦急地慌张叫道,“老爷、老爷,夫人不见了!”   黄袍怪先是愣了一愣,似是没反应过来。“你再说一遍?”   下人急得舌头都快打结,额上皆是找寻一圈后都无果的细汗。他比划着手脚,“夫、夫人不见了!夫人逃走了!”   黄袍怪这次听得清清楚楚,愣罢身躯不由颤了一下。浑家跑了?   不……不对。这十几年来,他都把浑家囚得很好,她怎么可能现在一下子逃得出去?   黄袍怪转了个弯,马上反应过来,事有反常必有妖异。   百花羞突然就逃了出去,唐三藏又挑这个节骨眼来找他谈话……   黄袍怪醒悟过来,猛地转身,啪地一声掐住唐三藏的脖子,眉眼狠厉,青面獠牙的面庞衬着那凶神恶煞的神情,光是一望便可吓掉人半条命。“好你个唐三藏,我好心收留你们,你居然和你徒弟合起伙来骗我?”   唐三藏被掐得难受,面庞涨紫,呼吸困难。“我毫不知情,你说什么呢……”   他似笑非笑着,哪怕力气从四肢百骸开始游走,也毫不示弱。   黄袍怪皱着眉头瞪大眼,戟指怒目,“你们这群和尚都蔫儿坏,别再想骗老子。快说你们把浑家藏哪去了,不然小心我要了你的小命!”   唐三藏不住咳了咳,胸膛大力起伏着,“百花羞从未钟情于你,你对她也不过是执念作祟……如今、咳咳!如今各放对方一条生路,不好吗?”   黄袍怪只觉他深埋在心底的那层薄纸被无情戳破,汹涌洪水掀起滔天骇浪,灌得人一阵急凉心慌。他捂着胸口忍住那一波又一波的起伏,压低声音粗着气,朝天翻的鼻子不住呼吸急喘,“我喜欢谁,关你这闷和尚什么事?你不是老子,没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说该不该放手!”   唐三藏目光淡然通透,似是看得分明,又带着高高在上的怜悲仁慈。“你知道为什么死人咳……需要超度吗?”   黄袍怪瞪着他,呼吸急喘没有说话。   “因为死人,有执念。超度能帮他们祛除迷妄邪见,修得正见证悟,最后成佛涅槃。”他看着黄袍怪,慢慢地,竟扯开有气无力的一笑,如同佛祖盘坐金莲俯望世人的轻嘲,“可我觉得,比起亡者,往往是活着的人更需要超度。因为他们的执念邪妄……比起死者其实更多。”   黄袍怪如受雷击,整个人猛地一颤,握紧拳面色紧绷。   【——大哥,这十几年你的眼里只有她,我不过是一道可有可无的背景。】   心中仿佛有什么在锤击挤迫着薄弱的血肉。黄袍怪垂下眼,只觉胸口闷闷的,气息窜逃却寻不着一个合理的出口。   他深吸一口气,睁开眼来直直将唐三藏双手缚住。   “无论如何,我都要见着浑家向她讨个说法。在你那些徒弟出现前,你还是做好被囚的准备吧!”   ……   却说孙悟空那边。起初他拔了根毫毛变成百花羞模样,将那人端端正正地安放在屋中,然后替真正的百花羞乔装打扮了一番,带着她一道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离开前,他给留在洞府里的缚夷日塞了块石头,并且小心叮嘱了一番,让他仔细注意着黄袍怪等人的举动,若发生了什么事切记要对着石头向他传话。   他相信凭唐三藏那只有他算计别人没有别人算计他的性子,应该不会在黄袍怪手上吃太多亏。可他还是希望,希望师父能等到他回来的那刻。   一路腾云驾雾几番周折,待终于将那宝象国公主护送回宫后,已过了约莫一炷香时辰。朱悟能和沙悟净两人虽是提前入宫通报了声,不过年迈的国王和王后还是将信将疑,派人押着他们,严加看管。若他们的小女儿真的能回来,则放了这两人。若他们说的是假话,自然一刀斩头,血溅满地。   远远见着瑶阶玉陛上盈盈徐徐行来一人窈窕身影时,端坐于高位上的两人不由睁大了浑浊双眼。   “那是……羞儿?”   他们先是迟疑着,不敢置信,待眯起眼看清楚那娉娉袅袅的正是睽违了十三年的女儿后,不由喜极而泣,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是我们的羞儿回来了,是我们的羞儿回来了!羞儿、羞儿……”   他们颤着声音,踏下阶梯一路小跑了过去。   “羞儿,你回来了……你回来了!”王后两鬓已然斑白,执着百花羞的手,泪眼婆娑,声音哽咽,“整整十三年,为娘等得你好苦啊!”   百花羞亦是红了眼眶湿了眼角。这几年来她日思夜想只能在梦中求得一见的场景,如今终于真真切切发生在了她眼前。   她终于逃出来了。她终于回了宫。   她不再是一个难容于世的妖怪的“浑家”,而是一个玉叶金柯龙血凤髓的“公主”。   想着,百花羞深吸了口气,睁开朦胧泪眼,抹了抹眼角。   她指着孙悟空还有朱沙两人,从容说道,“父王,母后,我被妖人掳去十三年,今能顺利回宫一家团聚全靠这三位法师,还有他们的师父。”   国王看向被士兵押着的朱悟能沙悟净,当即大袖一挥喊道,“放了他们!”   朱悟能松了口气,站起身来后抖了抖衣裳,抚平褶皱,和沙悟净走上前来与孙悟空站到了一处。   那孙悟空一直细细盘算时间,如今半个时辰过去,他觉着时间已然差不多了。孙悟空抬起眼,挑眉问道,“公主,眼下我们已经安然送你回宫,你可是能把官牒给我们了?”   百花羞颔首点头,没有迟疑,“自然可以。”   朱悟能等人瞬间亮了眸光,正要上前一步,却不料百花羞突然转过话去,眉眼盈盈闪过一丝精熟算计,“不过……我还有个条件。”   她清朗着声,仪态威赫,华服阔然。   朱悟能愣了愣,孙悟空却是抱着双臂两眉皱成井字,“你这是什么意思?”   百花羞松开身旁父母,正了正衣襟,缓缓踱步而下,雍容高雅。   “他能掳去我一次,自然也能掳去我第二次、第三次。中原有一句话叫斩草必除根,除恶必务尽。只要你们帮我杀了黄袍怪,我自然会把官牒奉上。”   向来沉默不语的沙悟净听此也眯了眼,冷声而道,“你这是出尔反尔。”   百花羞摇摇头,面色不变,“黄袍怪若知道我逃走,势必会怪到你们头上。你们当真觉得到了那时,他还会放过你们?诸位既然答应助我,便已与我站在了一条船上,他是我的敌人,也便是你们的敌人。”   朱悟能啧啧轻叹,持着扇骨敲着掌心,“你们这对夫妻还真是情仇难尽,一个拼了命要对方活,一个拼了命要对方死。真是冤冤相报几何了啊……”   百花羞垂下眼,心头似是涌上了一阵凉凉的潮,拍打着莫名细微的疼痛。   可她顾不得。   她要想从那人手中重获自由,便只能抛下一切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   无论是这几年她到底有没有生了夫妻情分,又或者是她心底……到底有没有一个他。   百花羞平着气息,缓缓抬起头来,“如何,你们到底答不答应?”   孙悟空本不愿管家务事,可眼下情势紧急,黄袍怪随时都有可能发现百花羞的逃离而迁怒于唐三藏。   就在这时,孙悟空一直握在手里被捏得滚热的石头突然动了动,似是那头有了什么动静。   他忙抬起手来,施了个法后便听到里头传来一人声音,“悟空哥哥,那妖怪发现了,他、他把三藏哥哥抓了起来,不知要做什么!”   还不待他回什么,那头似生了什么变故,缚夷日啊地一声后,石头便再也没有了声音。   孙悟空眼瞳一缩,手脚出了些许冷汗。好在他心里清楚,黄袍怪只想要百花羞,不会真的对唐三藏动什么手脚,好歹才冷静了下来。   他握着拳缓缓呼出一口气,眉目冷冽,“好,我答应你。”   事已至此,假应也好,真应也罢,他只想快点回去。   且见那孙悟空和他两个师弟一路奔出皇宫腾了云雾朝那黄袍怪府赶了回去,甫一落地门口两个守门的下人瞧着他们就亮了双眼,口中不住大喊道,“老爷,老爷,那几个贼人回来了!”   沙悟净瞪了那两个小厮一眼,说什么贼人?   黄袍怪听到声响,一路旋风般从府里奔出,瞧着门口只有他们三人,不由一愣,“怎么只有你们三人?我浑家呢?”   朱悟能没个正经地摇头嘻嘻一笑,“你浑家回娘家去也!”   那黄袍怪一听怒目攒眉鼓睛暴眼,脸上横肉直颤着,“我们夫妻俩的内事,你、们、几、个,多管闲事做什么!”   孙悟空呵了一声没回答,只把金箍棒别在身后,神色凛冽地挑眉瞧他,“废话少说,我师父在哪?”   黄袍怪仰天一笑,“你放走了我浑家,你觉得我还会把你师父还给你?”   他说着呸了一声,掏出副沉重钢叉,叉上黑气缭绕,腾腾翻滚,看着骇人。   “要想救回你师父,要么把浑家给我带回来,要么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他一字一句咬牙说着,盯着孙悟空的双眼眸色幽深冷冽,似千年寒冰沉铁。   孙悟空没有迟疑,持棒一个蹬腿突进便扬手挥了下去。   师父是断然不会同意他交出百花羞的,他也不觉得自己堂堂一个齐天大圣会败在这么个妖怪手下。   要战便战,他何曾怕过?!   只见一时之间风云变幻势如雷霆,交相锋战棒架刀迎。   这个横擎金箍棒,那个斜举蘸钢刀,这个随风更面目,那个立地把身摇。   一旁草木被凛厉横风吹刮得掉了不少叶子,簌簌作响。地上尘土也被两人沉重脚步一踏激起,而后又飘忽着转落了下去。   两人你来我往数番转身去,你来我去屡次护空翻,战了五六十个回合,还是不分胜负。黄袍怪握着那叉一震,叉上黑气直直往孙悟空那边飞了过去。孙悟空伸出手本打算用内力把黑气推回,却不料触到的那刹那团滚滚黑雾就消失于无形。   他觉得奇怪,可来不及分神,便又一个下腰躲过了黄袍怪的一击。   孙悟空心下暗想,若没有这紧箍咒束缚着他,若他不曾被那五指山压了五百年,黄袍怪如今还不知该如何是他手下败将!   他想着,心底一动,双手举棍跃起身使了个高探马的势子。黄袍怪两眼一亮,没看出是计,举着宝刀就径直往那空三路砍去。   孙悟空瞧他中计,嘴角一扬翻个个身,一棒挑开黄袍怪那口刀,咣当一声把它挥在了地上。黄袍怪哪能料到如此,虎目圆睁瞧着孙悟空提棒便要往他头上打去……   就在这时,天际霎地一暗,朗朗晴空之下竟是打了个闷雷!   孙悟空那一棒敛了几分势,也没真想把那黄袍怪打得原形毕露魂飞魄散去,可那雷声一响,他手腕一颤竟是再也收不回去。   他眸中露出几分焦色,就在这千钧一发时刻,空中又是一道震震闷雷响,随即厚重云雾之上飞下一道金光朝如意棒直直击去,在近如毫末的距离时砰地一声弹开了棒头!   这一下,不止孙悟空,黄袍怪也是怔愣在地。   他们抬起头,只见茫茫层云里似乎隐着一人,正在驾云飞驰而下。   没人发觉沙悟净的气息促急了一刻,众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那人自缥缈中缓缓现身,露出了容貌身形。   沙悟净松了口气,可眸中怅惘不知在失望什么。倒是黄袍怪,怔怔地瞧着云上那珠围翠绕粉面含春威慑不露的那人,眸色模糊如阔别百年往梦。待目光移至那人身后时,他瞳孔猛地一缩,呼吸顿紧。   那可不就是……百花羞?!   西王母淡淡扫视了众人一圈,自祥云之上抬足而下,步踏香尘如涉粉陌,“黄袍怪,怎么,你当几十年妖怪当习惯了,见着本宫竟忘了行礼?”   黄袍怪如梦方醒,屏着呼吸忙起身做了一揖,“王母娘娘安福在上。”   西王母振袖一拂,头上戴着百凤来朝钗,指尖涂着一层丹蔻胭脂,眼眸一扫便是气场不凡。她没什么情绪地嗯了声,“你起来吧,去把唐三藏给我放了。”   黄袍怪想说什么,可看着西王母,到底说不出口。   转身前,他意味深重地看了百花羞一眼,随即入了洞府去放那被捆起的唐三藏。   孙悟空见西王母来了,知道事情已然解决了一大半。他放下心来,眉梢一抬没个正经,凉凉道,“五百年不见,王母大娘还是这般漂亮啊。”   西王母瞧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了番,冷笑声,“五百年不见,你这只猴子也是还没个人形。”   孙悟空嗤了声,“猴子本该就个猴子样,做什么人?”   当初他刚从无天界刑满释放,却不料没见着金蝉子身影,一气之下大闹蟠桃盛会踏南天碎凌霄,得罪了各路不少神仙。   这西王母便是其中一个。可如今五百年过去,这猴子又有使命在身,她虽气恼往事却也不便再追究。   说话间,黄袍怪领着一身狼狈的唐三藏走了出来,朝西王母半弯腰做了一揖,“王母娘娘,我把人带到了。”   西王母淡然点头,转身朝孙悟空板着脸正色道,“如今既然唐三藏安然无事,你莫要再纠缠下去,把黄袍怪交给本宫来处理。”   孙悟空神色怪异,“我本也没打算怎么动他,可你……倒是想怎么处置他?”   “黄袍怪原是天上奎木星君,与这披香殿玉女百花羞私自逃下凡界来作一世夫妻,犯了天规中不得私通的条例,自然当有重罚。”西王母看着身旁她从宫里带出后,便一路咬着唇默然着眉眼的百花羞,摇了摇头,“本宫此行乃是代替玉帝代为责罚,绝不能罔顾私情徇私枉法。”   她说着,声音扬起几分,“黄袍怪,本宫所言,你认不认,又甘不甘受罚?”   黄袍怪跪在地上,目光深重地看了百花羞最后一眼,却见她不情不愿地,仍旧不肯回望他一瞥。   心头如同覆着层薄烬,黄袍怪想,他想要讨的说法,或许已经不用讨了。   深吸一口气,他磕下头去沉了声,“黄袍怪罪无可恕,甘愿受罚。”   西王母点点头,“好。本宫奉玉帝圣旨,即日起罚你和百花羞回天庭从最低阶做起,扫地烧炉,烧水端茶,未满百年不得重回原职!”   孙悟空眨眨眼,“就这样?大娘这也太轻了吧?”   西王母目色一厉剜了他眼,“闭嘴!”   孙悟空眸子上翻,退于一旁封上了口。   倒是那黄袍怪,似是不曾料到,两眼怔怔着,最后醒悟过来后不住磕头谢罪,“多谢王母娘娘轻饶之恩!”   “别急着谢。”西王母顿了顿,“还有最后一罚本宫还未说。”   这世上,从没有什么比殊途不同归,更堪比煎熬刑罚。   她看着百花羞,这个明明知晓了前尘却仍不愿面对现实的女子,转头问向了黄袍怪,“你当真喜欢百花羞,矢志不渝?”   “我……”黄袍怪不知西王母何来此问,只是奇怪地,本该毫不犹豫的他此刻却不知为何有了一丝迟疑。“是。我喜欢她。”   他回答着,眸色坚定,可没有人发现,他握紧的拳头在微微颤抖。   “可她失了记忆,见着变换容貌的你,便再也记不得山盟海誓,十几年来只把你当作仇人。如此,你还是喜欢?”   黄袍怪敛下眼,顿了顿,“……喜欢。”   “那如果本宫说……”西王母沉了声,细长眼角一挑,“她的最后一个愿望就是杀了你,这一世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呢?”   黄袍怪听着如遭雷击,浑身震了一震,双目睖睁。杀了……他?   十三年夫妻,他剖心剖肺,倾尽所有,可她抛夫弃子,竟还要杀了他?   心脏是隐隐啮噬的疼痛,黄袍怪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失望,捂着胸口抬起眼盯着那人,眸中燃着熊熊的焰。   “黄袍怪,时至如今你也该看清了……百花羞不过春心萌动又恋你容貌正好,才随你下了界去。她恋的,不过是你的皮囊,神仙之姿,不曾对你真正动心。而你,”西王母没有起伏地说着,似是看清却也似凭空猜测,“你也不过是下界后求而不得生了执念,所以才一门心思想要得到她。”   黄袍怪摇着头,神色恍惚,“不是的……”   耳旁似有嗡嗡鸣响,他抬手捂起了耳,却不知为何,有纷扰的声音如落霜雪汹涌了进来。有谁在说着,“这几年我跟在你身边,不嫌你外貌,也不嫌你身份,替你铲平一切障碍,为你拿来你要的一切。不够吗?”,又有谁在说着,“你这般丑恶寝陋,哪会是什么星君?我绝不可能喜欢上你,你也别再白费力气用那什么前世今生之说来骗我!”   大哥、夫君、喜欢、可笑……嘈杂声音挤于一处,充斥着脑海。   可最后,一切都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化成了当初一句清软话语。   “奎木……”   奎木,莲就是怜,你既赠我莲,那我便也把自己交给你,你可得……小心收好了啊。   百年风尘,此间终是以狼狈不堪的形式沉沉落幕。   一团亮光从西王母指尖弹出,涌进了黄袍怪和百花羞的额里,在瞳孔睁大的那刹扭转了记忆。   半晌后两人复而睁开时,一切恍如隔世前生。   一人忆起旧事悲喜交加,一人恢复真身眸色模糊。   “奎木,奎木……我记起来了,”百花羞喃喃着,只觉脑袋一阵生疼,心底一阵悲凉,“奎木,是我错了,我错怪了你……”   她说着,眼里泛上了滚烫的泪,形色自责悔恨万千。“是我对不起你,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忘了旧缘,不该把你视为仇人……奎木,你囚我,我不怪你了,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那人神色怔怔的,没有答她。   心脏钝痛如有人拉扯,她握起奎木狼的手,贴上自己泪流满面的脸,“你看看我啊,夫君……你看看我啊!”   一时风寂,无声地扬起了衣角。万籁俱静。   那个囚了她半世,小心翼翼揣着哄着她半世的男人眼中不却复温柔神情。奎木狼的目光掠过不远处一大片荷叶清圆的莲池,缓缓转到了百花羞的身上,声音轻淡就如同只是对着个陌生人。   “……你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小修改了下,大概就是改了主角态度和百花羞最后言语。再次声明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谁对谁错从来难以说清。作者并不是赞同黄袍怪的种种做法……恩。】   开篇摘自原文,觉得很适合黄袍怪和百花羞的尘劫。   宝象国的戏份差不多完了,接下来又要上路,会有藏空感情小推进QvQ   这两天清明会出去玩,超想码字的,然而时间不留人,只能努力努力,看情况啦!   这一章字数满满,很有诚意吧!顺带一说,清明这几天也会给有诚意的评论发红包哦!   诚祝假日快乐。 第25章 都说了不能吃肉   黄袍怪一事后,一切仿佛都没什么异样。日子该过还是过,路该上还是上。   那日百花羞回宫后不久,便被一自称为仙人的女子带走,说什么要让她回归天界恢复仙格。年迈的国王王后虽则不舍,但想到自己的女儿能位列仙班,也是他们皇家荣幸,含着泪向她挥手告了别。   唐三藏表示他此们行与缚夷日回部落之途顺路,定会竭尽心力替这个不幸的孩子找出灭他全家的杀人凶手,再加上老国王也念着孙悟空一行人帮过百花羞,便爽朗地替他们换了官牒,允他们出国上路。   当孙悟空架着金箍棒走过当初城中那道通缉榜时,余光一瞥发现他当初揭下的那张通缉令下,正是另一张写有“公主失踪案”的纸张。原来早在不经意间,那风月封尘的往事就已离他们这般近。   孙悟空只看了眼,别垂下头去,默不作声地继续向前赶路。   永远只有其中一人记得,或许便是对所有不容于世的恋情,最大的煎熬惩处。   前方一百里开外便是他们不久前曾驾云而至过的通天河大草原,那里据说从远古前便被两个部落所占领,分别是落月部和落日部。   缚夷日一家便曾是落月部族人,十几年前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迢迢赶至宝象国在那定居。莲九重曾说,步行至那边最少也要六天六夜,孙悟空大概估摸了下,按他们一行人的速度,十天十夜大概便能到了。   这一夜,师徒四人外加缚夷日,在寥廓浩渺的茫茫草原上寻了一处人家,名叫浩雅玛。浩雅玛常年在草原上放牛放羊,如今春来,他们放牧人又该转场,去寻另一处水源充足田草丰美的牧场。   他将唐三藏一行人领进自己的帐篷,给他们倒了几杯酥油茶,上了几份腌制的羊肉,坐于厚墩上,面色糙却极是温和地朝他们一笑,“你们来得也巧,我再过两三天便该上山去另一处牧场了,到时你们没准就找不着地方住了。”   唐三藏啜了一小口茶,觉着味道些许怪异,但面上不露丝毫,仍旧笑如春风的模样,“这许就是我们和施主有缘了,善哉善哉。”   孙悟空不喜他这一番惺惺作态,轻哼一声没怎么理坐在那边畅谈的两人,转过身来和朱悟能他们抓了点桌上的吃食入嘴。   “这是什么?青糕?闻起来挺香的嘛。”朱悟能说着,抓起一小条糕点就往嘴里塞,鼓着腮帮子一嚼一嚼。   孙悟空弹了下他的头,“没见识,这叫青叶糕,是把草原特有的青叶打成碎汁再加上面粉和成的。不过不能多食,容易饱腹却不易消化,你少吃点啊。”   他说着还是顿了顿,拿起一条递给缚夷日,“这东西于你长身体有好处,你少吃点还是可以的。”   缚夷日承蒙照顾,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轻声道了声多谢。   朱悟能瞧着大师兄这般偏心对待,不由撇撇嘴,“大师兄你可不能有了新欢,便忘了旧爱啊,不然老朱这颗心都要碎了。”他睁大眼假装抹泪,一副凄凄惨惨戚戚的模样,被孙悟空咚地一声敲了脑袋壳,没好气地回道,“旧爱你大爷!你那心我不稀罕,碎个稀巴烂也不关我事。滚滚滚!”   朱悟能觉得有趣,原本正待拉住孙悟空的手再逗逗他,可余光中见师父不经意瞥向了这边,不知为何心里一颤,竟是没胆再胡闹下去了。   他咳了声,目光集中在盘里那红紫的羊肉干上,瞅瞅正在天南海北谈天说地的师父,再瞅瞅面前虽然神色拘谨严肃但性子向来洒脱不羁的大师兄,慢慢咽了口唾沫。   “大师兄,我跟你商量件事。”   一旁沙悟净听了,默默抬头看了眼他,似乎早已猜透他心中所想。   “没得商量。”孙悟空没瞧他,一口回绝。   朱悟能这人的性子他摸得太透,说出口的准没什么好事。那人最喜把一切常规教条清规戒律打得破碎,说得好听那叫放浪形骸不拘礼法,说得难听点那就是性子恶劣没个正经。师父也正是这原因给他取名悟能,意思是守戒律教条,抑邪见恶性。   这不,朱悟能听了孙悟空的话,立马不满地瞪起眼,偷偷小声道,“不是,大师兄,我什么事还没说呢!咱俩这都旧爱的情分了,你可别这么无情啊!”   孙悟空扬眉,一手捏上朱悟能耳朵,“再胡言乱语小心老孙我撕烂你的嘴!”   朱悟能直喊疼,孙悟空知道他多少是装的,就如朱悟能也知道孙悟空那恼怒模样多少也是装的。   最后缚夷日瞧着他俩难得捂嘴偷笑了笑,孙悟空见状松了手,朱悟能也不住揉揉耳朵,抬眼瞧那人时的神情真是束手无策又爱又恨的模样。   “大师兄,你看咱俩自从收归师父麾下后,也好长一段日子没吃肉了。现在多好的机会啊,这么大一盘肉摆在咱们面前是不是?”朱悟能盯着那肉香扑鼻的羊肉干,眼睛都直了,要不是注意形象,恐怕他嘴里早已流出涎水来。“这是主人家盛情款待,我们身为来客,按佛理来说是不是该以礼待人,接受别人的好意?”   他说罢又指了指缚夷日,“再说这小子还在长身体的时候,他一个人吃肉肯定不好意思,我们与他一起吃岂不是最妙?”   缚夷日小声说了句我不会不好意思啊,却被朱悟能作势扬起要打的手给吓得吐了吐舌头,闭上了嘴。   而孙悟空盯着面前那盘肉,听着朱悟能那一大段为了说服他也说服自己的话,心里不由动了一动。   当初他跟着唐三藏上路时,天天吵着要肉吃,后来唐三藏念经训导把他训烦了,他便也压下欲望没怎么再食肉。   可总归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眼下师父没注意,身边还有撺掇着他一同“犯罪”的二师弟,孙悟空想了想……儒家老祖宗不都说了食色性也吗,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他最终到底还是蹙着眉头伸出了罪恶的手,抓向盘里那一条条颜色深红的干肉。   “唔……”起初入嘴,只觉筋道够足,怎么嚼都嚼不烂,徒留腮帮酸痛。可慢慢的劲道上来了,那悠悠浓香在口舌津液间传渡不止,着实惹人流连,回味无穷。   几人大眼望小眼的,吃得格外带劲,当然无一例外地,都放低了声音,装作没什么异常的模样。   待唐三藏转过头来时,只见他的徒儿们一个个都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似是极为餍足。他不由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可见桌上肉食也没怎么少,吃食也没怎么动,问话也并未问出个所以然,后来便摇头将其抛之脑后了。   当然他不知道,晚上浩雅玛收拾盘子时,发现一道盘子里的肉不知何时,全都变成了硬梆梆的石头。他盯了好久,最后还是摇摇头不管它继续洗了。   夜里入睡时,唐三藏和孙悟空住在主帐左边的空帐篷里,朱悟能和缚夷日则在右边,而沙悟净在外燃着篝火守夜。   唐三藏自那日黄袍怪事变后,不知为何很是少眠,就算入梦也极易清醒。   这夜他原本背对着孙悟空和衣睡着,却于昏沉黑暗中,朦朦胧胧听到身后那人发出几声煎熬的呜声,似是觉得难受。   他揉了揉眼,神色恍惚地睁开眼来,正打算确认他那大徒儿到底是做了噩梦还是怎么了时,却听那人又是一道呓语低吟,带着火热缠绵的温度。   他喃喃着,“热……好热……”   唐三藏原本还迷糊的神思这下全清醒了过来,彻底怔愣在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清明没空,我还是熬夜码文了,哭泣QAQ 第26章 篷里光景撩月色   孙悟空原本睡着好好的,可不知何时起,只觉小腹一阵一阵如有火烧,四处蹿着汹涌的欲望。   他难受地低吟了声,翻了个身,四肢百骸仿佛被滚滚岩浆燃烧,每个姿势都是无比的难熬。   他心下隐隐觉着怪异,想睁开眼来,可朦朦胧胧间如雾气遮隐,看不清晰。他想,或许是与黄袍怪那一战中吸入体内的黑气有关。那浊气紊乱了他的气息,才至于如此失控。   孙悟空不知道的是,一旁的唐三藏早已清醒,支着身子眸光深沉地看了他许久。   身边那人的皮肤摸来温凉,舒缓了不少灼人的热度。孙悟空的神智被烧得迷迷糊糊,下意识地想往那人身上蹭,却被唐三藏阻了回去。   “悟空,你醒醒,看着为师。”   唐三藏虽不知孙悟空为何会有如此异样,却到底沉着声镇定唤出了口。   孙悟空双腿蜷曲夹紧,背脊弯曲如弓,“我……”他低喃着,牙关紧咬,鬓旁湿汗漓漓,“我难受……师父,我难受……”   向来不轻易示弱的他,说话时带上了隐约的哭腔。并不软糯,却直直戳进人心头去,就如同梦中那不知人事的小猴子,清澈而湿漉的双眼。   唐三藏眼皮跳了下,心下泛过一阵莫名情绪。   他不曾见过这般把所有盔甲防备都卸下的孙悟空。那人对着他,向来带着莫名的缱绻和敌意,牙尖嘴利桀骜不驯,一双眉眼似挑非挑,目光里流淌的永远是冰与火两种截然相反的对立面的极致融合。   唐三藏吸了口气,强压下所有游离思绪,目光冷静如寒石。   “你今天吃了什么,是不是白日吃坏肚子了?”   孙悟空勉强思考了下,两眼波光涟涟,却没有焦距。   “我……吃了肉。”   他忍住呻/吟,从齿缝里极为缓慢地吐露出了这一句。   唐三藏怔了,随即眉目一凛,“你什么时候吃的肉,为师怎么没看到?”   “就在师父和浩雅玛……聊天的时候……我们把肉全吃光了。”   孙悟空皱紧眉头面色潮红地说着,两腿交叉夹得极紧。他不知道为什么,在热浪席卷全身的时候,某个难以启齿的部位竟然慢慢抬头了。   心下一阵羞耻和恐慌,他想转过身不让这人看到,却又被欲望支配催促着,想靠近这人……直至贴合无隙。   那唐三藏垂眸一瞟,自然收入眼里去。但他默不作声,装作一副并不知晓的模样,继续严厉着神情问了下去。   “可为何浩雅玛把盘子端走时,肉还是满的,不曾见少了多少?”   孙悟空看起来就像被扔在极炎地狱,裸/露在外的皮肤红嫩滚热,脸蛋跟蒸过一样,随着一翕一张的呼吸,细小毛绒都捕捉入眼清晰可见。他鼻尖上覆着层薄汗,衬着眼里那缭缭雾气,和鬓发大汗,整个人都想从浴池里刚捞出来,湿透了一身。   “我们把石头……变成了肉,”孙悟空说着,有些受不住了,握住唐三藏的手腕就想往他身上蹭去,却被那人反握住手腕翻身而上,整个人双手受锢地大躺于身下。   他懵着还未反应过来,唐三藏却是目色复杂地看着身下那只往往让他胸中无数的猴子,就像走在漫漫的长途上,忽然看见了一盏飘忽迷离的灯火,却不知跟着那道冥冥的光,最后走向的究竟是怎样的结局。   他倏地俯下身,和孙悟空脸对脸贴得极近,两眼相望,目光流转,鼻尖相触,呼吸交杂。温热的气息拍打在对方脸上,胸膛起伏汹涌中却是各自的情绪。   一个极热,一个极冰。   “你知不知道那些肉出家人是食不得的?”   唐三藏依旧紧握着猴子的两只手腕,要在往常那人肯定一手打了开去,可眼下却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任由锢着却身体弓起想往他身上蹭去。   唐三藏眼皮狠狠地跳了下,心脏差点漏跳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砰地一声把孙悟空翻了个面,背朝上地对着他。孙悟空眼神迷离,隐隐觉得要发生什么,可还不待他反应过来,就感觉屁股蛋子凉飕飕的。   好像……   师父把他裤子脱了。   烛火三更,只听一座帐篷里,传来了一声压抑着却饱含委屈的痛呼,划破无垠夜色。   “啊!……”   孙悟空咬紧了牙,额角滑落汗水,目光骤然清醒了一瞬。   唐三藏却没什么神色地继续动作,扬起手就往那猴儿臀上打去,啪啪着声音响亮。   孙悟空想翻身,可被浊气侵袭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正常,身子滚烫得失了力。他只觉全身上下所有的热度都往下身涌去,屁股火辣辣地疼,某一处却可耻地依旧动着情,硬得发疼。   “为师三番四次叮嘱过你们,你身为大师兄却不以身作则,反而带着师弟们一同胡闹,该打,该罚!”唐三藏厉着声,手上动作毫不留情,一声声清脆明亮,震响在这暗寂沉夜,“叫你吃羊鞭,如今受着苦楚了吧?”   孙悟空拳头握得极紧,趴于床上,承受着那如风暴般的拍打,目光涣散间却只觉得像是回到了当年,他还是个到处犯事闹腾不已的小猴子,那人还是清淡如风温柔却有原则的须菩提。   “师、师父……”迷迷糊糊中,他轻喊了这么一句,隔着大半不堪回忆,隔着大半纷涌前尘。   想着那人,连身后痛楚都仿佛消了些许,火辣辣的疼痛之外,还有少许不知是悲是喜的甜涩。   唐三藏听着孙悟空那声呢喃低唤,手上动作一顿,扬起后不知为何,瞧着那微微红肿的皮肉,没能再打下去。   他敛下眼,右手覆了上去,轻轻抚过,引起那人一阵战栗疼痛之时,心中也有些茫然。今夜悟空失控了,可为何……他也失控了?   佛家讲究慈爱仁和,他向来不亲自动手,只念紧箍咒罚那人。可今时今夜,却仿佛被挑开了心底某个膨胀的囊袋,被未名的欲望冲击了四肢百骸,连带思绪也不再为他所有。   唐三藏瞧着孙悟空屁股上那红紫的巴掌印,心头跳动了一下,说不上是心疼还是别的其他,他提起那人垂落于腻滑大腿的裤子便打算帮他穿上去。   “叭——”   孙悟空却背对着他一把抓住他的手,气息促涌。   因为角度,唐三藏没有看到那人早已面色潮红春意撩人的脸,只见到那人小半侧面在昏黄灯光照映下,显得更为朦胧隐约,就如梦中缥缈幻影。   “师父……”孙悟空几乎是强行压下心头羞耻,一字字在喉间滚过几番挤了出来,“我难受……你帮帮我。”   他没有问好不好,而是直接说你帮帮我。   因为哪怕意识已然着火,他也心里清楚,若自己询问,唐三藏定然会拒绝。   他只是个睹面思人的替代品。他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徒弟。   他唯一的效用便是保他平安。   那人不必施舍和馈赠他任何超出安全界限外的情感与接触。   孙悟空颤着纤长睫毛闭上眼,不等唐三藏推拒,就抓着那人的手伸向了自己身下,覆于手背十指交叉地就开始揉捏起来。   “唔……”   他嘴里溢出一声宽慰的低吟,带着少许甜腻的粘度。   “放开我,你疯了?!”   唐三藏一脸惊骇地瞧着孙悟空的动作,也瞧着自己握在那人欲望上的手,说不上到底是不曾意料,还是如愿所偿。   孙悟空却只觉得快活,他压抑□□几百年,眼下终于有了机会享受那般极致疯狂的火热快感。他喉里涌上一阵又一阵呻/吟,脸上滑落的汗也越来越多,浸透了上身衣衫,打湿了胸膛,一片水光油渍。   唐三藏一抽手本想缩回手去,可孙悟空却紧紧地抓着他,那刹兀的睁开眼来转头回望,眸里一片水光润色,滟滟涟波,眼尾发红。   唐三藏瞧着呼吸一促,想别开眼去,却不知为何想起梦境里最后那段光怪陆离的“惩处”,那人那时,也是这般在自己身下,不甘不愿却还是强自承受着他给予的一切。   而今一切颠倒反转了过来。   那人索取着,索取着他曾不屑一顾的一切。   现实和梦境似乎融为了一体。   就这么一次吧。   唐三藏想着,两眼没再躲闪,也没再缩手,直直盯着身子滚烫微泛薄红的孙悟空。   不得不说,孙悟空和李玄清真的不像。   一个阴骘暴躁,一个开朗随和。   一个手染鲜血无视人命,一个清清白白胸怀社稷。   很多时候,他抱着那人,看着那人,的确是借由那张脸在看李玄清,在看他心尖上相思相望却难以相亲的另一人。可眼下……他却有些不确定了。   这些时日,他想起玄清的次数少了许多。看着悟空,想的也不过是悟空本身,并无任何睹面思人的牵系。   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存在。与那人有着相似面孔,却不尽相同的一个活生生的独立存在。一点点敲打进他骨髓心脉里来的如血涌动无处不在的存在。   是,孙悟空不是李玄清。   可他们本就是不同的两人。   他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是五百年后伴他身侧取经上路的大徒弟。   是他夜深时拥抱着的所剩无几的安慰。   这就足够了。   唐三藏盯着孙悟空,心底看不清探不明的茫茫迷雾终于有了些许了透。   在孙悟空哈地一声绷紧身体达到极点之时,他目色复杂地俯下身,在那人耳侧轻轻道了一句。   “你赢了……我心里,的确有你。”   他没说出喜欢的告白,也没给出陪伴的承诺。可只一句心里有你,无论是师徒还是其他,已是他所能道出的最为温柔极致的话语。   唐三藏想着梦境里那人最后说的那句“师父……你赢了”,隐隐中觉得这就像是天道轮回命运循环。   而孙悟空脑里砰地一声白光爆炸后,意识碎成渺渺碎片散乱了一地。他听见有人在耳旁说着轻微至极的悄悄话,茫然转头时见着压在自己身上的唐三藏,似是百年大梦还未做醒,神思还在虚无之境里恍惚游离。   他喃喃唤了声,“金蝉……长老?”   没想到就这么一句轻语落罢,身上那人彻底僵硬了身体,仿若死去般一动再也不动。   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把三藏的心思交代清楚了,两人的感情又小推进了一下QvQ   接下来要轮到师父吃醋了吼吼吼!   情敌是自己这种情节,对不起,我真是喜闻乐见hhhh 第27章 金蝉到底是何人   孙悟空那一夜睡得很沉,直至第二天白日清晨的阳光如一把短刃,挑开刺破了他粘滞的眼皮,睁开朦胧的睡眼。   他揉了揉头,莫名觉得有些泛疼。忽然昨夜荒唐怪诞的□□一股脑涌进了脑海,冲击之下他彻底愣在原地。   “……”   孙悟空面色紧绷,敛下眼僵直着身体穿衣。   昨夜之事后,师父还不知该如何想他。   一炷香后,孙悟空挑开帘子装作没事人走了出去,本打算坦白相言,却正好瞧见唐三藏长身玉立着在和浩雅玛交谈。   “大草原上人迹罕至,你们不再多留几日再走?”   “承蒙盛情款待,只是我等还有要事在身,不得不上路。”   浩雅玛摆了摆手,粗糙皲裂的脸上是豪爽的笑容,“哎,这有什么谢不谢的?我们信仰讲究的就是众生有缘。法师们既是我的有缘人,我自然该倾力款待!”   孙悟空朝他们走去,声音不高不低地问道,“什么信仰?”   唐三藏听到声响抬头看了他一眼,目色骤然复杂一瞥后便转了过去,而那浩雅玛瞧着孙悟空,笑笑说道,“我们部落啊,信奉天上的太阳,它永远给予人间温暖和光辉,是非常伟大的存在。我们的信仰教我们要去做的,也是像太阳一般奉献温热,暖化世人。”   唐三藏听了,蹙起眉陷入思索,孙悟空却是轻嗤一声,“最后太阳若奉献己身疲累而死,那这个世界岂不是要永无天日长夜无尽?凡事尽力而为凭心而为便已足够,一味地奉献只不过是取死之道。”   浩雅玛一愣一愣的,待反应过来后神情微微不满,却不愿与孙悟空争辩。唐三藏见状将那言语带着刺味儿的大徒弟拉至自己身后,挡在了他身前对浩雅玛略表歉意道,“我这徒儿顽劣,性子阴暗,你千万别计较。”   孙悟空听罢两眼睁大,鼓起两腮,他哪里阴暗?他说的不过是事实罢了!   然而还没待他辩驳,浩雅玛却已先摇摇头,“孙法师说的也有理,只不过我一介粗人,不敢苟同罢了。算不上计较。”   那人如此大度,孙悟空哑然,倒是不便再多说什么。   “不知阁下所说的部落……”唐三藏犹疑着,抬眼询问道,“可有名字?”   他心间所想并非凭空猜测,浩雅玛的信仰,还有这儿与通天河的相近,这都彰显着这个看似平凡的牧羊人,或许来自一个神秘的部落。   浩雅玛神情一滞,目光低转,半晌无声。   最后他迟疑着抬起头来,声音带着隐隐的沙哑,“有。”   “我的部落叫落日部,在这块草原上迁徙不定,与另一部落常年因争夺水源而相互仇杀。”   唐三藏的猜想终是落实,他点点头,心下些许了然,“真巧,我等此行正是要去落日落月部落群集之处。不过……”他拐了个音,神情似是疑惑,“听闻他们曾在通天河外出没,可之前我们前往时,却不曾在其周围看见过部落踪影,这是怎么回事?”   浩雅玛抬头看向浩渺天际的悠悠白蓝,声音如风轻淡了下去,似缥缈叹息。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了……”   “很久以前,我们和落月部为了水源而相互厮杀,发生过不少战争。可不知从何时起,通天河开始结冰,水源封冻。我们失去赖以为生的水源,不得不往别处迁徙,寻找生存之地。我的祖先因为家人都埋葬在这里,所以不想离开这片大草原,不想离开这唯一的家乡,便依旧在这里游荡放牧,居无定所。后来时过境迁,到了我这一代时,虽还信奉着太阳神,也自认为是落日部的族人,可与千里之遥的族人早已联系寡淡,也没什么往来,至今不知道他们迁去了哪儿。”他说着顿了一顿,眼里烁着莹莹的光,明亮如薄昼清辉,似坚信不疑,“但我相信,神教我们爱世人,我们也终会有好报的。部落的那些族人们,如今肯定安居乐业着,过得美满而又富足。”   “那……落月部的事,你可知道多少?”唐三藏余光瞥了眼缚夷日所在的帐篷,低声出口。   浩雅玛摇了摇头,“我只听过祖辈传下来的故事,只说他们信奉月亮,多喜在夜间出行,性子阴暗自私,不似我们这般开朗慷慨。可若真要说见,这么些年我也没怎么见到过,哪怕是真的见了,也认不出对方是仇人部落的。”   性子阴暗自私?孙悟空交叉着双臂,突地想起缚夷日曾说过他父母都是经商之人,他们相信的也从来都是利益至上。这莫不是……从部落里带出的难改癖性?   唐三藏沉思半晌,最后抬手拍了拍浩雅玛的肩,颔首温雅笑道,“如此便多谢了。哪日我若找着你族人,届时必给你飞书一封。”   浩雅玛抱拳朗笑,“虽说希望渺茫,我还是在此先行谢过了!”   彼时风清天碧,草色森绿,窸窣无垠。宛如一地晴雨。   待那浩雅玛回了帐篷后,辽阔天地里就只剩唐三藏和孙悟空两人。   风把袖子吹得扬起,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悄然相对间多少有些难言的尴尬。   唐三藏素袖负手,面目俊朗,神色雅淡。他瞥了眼孙悟空的神情,像是料到了那人的难堪,打算先行退让一步。   就在这时,那人开了口。   “师父。”   孙悟空咬咬牙,思及昨夜之事心下难安,决定还是把事情挑开来说。   唐三藏的身形顿了顿,却没看那孙悟空,反而径直拂袖回了帐篷。   这什么情况?   孙悟空茫然看着那人背影,师父已厌恶至再不愿和他说话的地步?   心头难言,如飞来一根橫刺,□□血肉竖挂倒钩,汩汩涌上喉间粘腻成一口腥甜。   他污了他的手,这一切却是他罪有应得自作自受。   孙悟空朝天深吸一口气,自嘲笑笑神色压抑。正待他转身之时,却不料先前那漠然不闻的唐三藏掀起帘子,从帐篷里拔脚就走了出来。   “你早起想必还未吃朝食,等会儿我们马上就要动身赶路,这些干粮你先吃些填填肚子吧。”   唐三藏声音低沉,如山间鹿王安睡的清泉,又如一块默不作声的石头,清润内敛,算不上脉脉温柔,却也好过冰冷疏离。   孙悟空似不曾意料,半晌反应过来后目光一转,垂下了眼。   他接过那人手中的干粮和水袋,两手相触时轻轻颤了一下,“多谢师父。”   唐三藏双唇微抿目色深沉地望了他良久,眸底流转如沧河万里,一切情绪都被淹没于波涛江狼之下。   “……师徒间说什么谢。”   如此轻飘飘而苍白无力的一句话盖过了两人心底汹涌泛滥的漩涡暗流,表面上仍旧一片风平浪静,碧波浩渺。   唐三藏伸出手,顿了许久才搁上孙悟空的脑袋,揉了揉那人松软毛发。   “你快吃吧,为师先去整理行李。”   孙悟空嗯了声,心下惶然,疑惑不明,一时反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那人曾教导他,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闪电,应作如是观。   或许眼下不过是他一时兴起。恰为偶然罢了。   “师父,昨夜之事是我越轨了。”   孙悟空瞧着唐三藏,定下心神,单膝下跪直直说道。   “徒儿愿受任何责罚。”   长痛不如短痛,无尽隐瞒不如一朝坦白。   他和唐三藏都是计较之人。很多事虽则不说,却都放在心里。   有些心事酿成一坛醇厚浓香的陈年老酒,饮一口便大醉浮生飘然若梦。可有些却只能腐烂溃败,灼出一个又一个骇人伤口。   唐三藏低头看着孙悟空,阳光在他发尖旋转跳跃,泛着粼粼金光。   仁王经言,一念间有九十个刹那,一刹那便有九百生灭,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没有人知道那心头一念里,唐三藏到底想了什么。   待他将孙悟空拉起,直视着那人双眼之时,一切便已无形注定。   “徒不教,师之过。悟空……从不是你越轨,是师父越了轨。不是你犯错,”他顿了顿,于风声寂灭时将那人拉住抱进怀里,声音低了下去,抖落进人心头,“是师父犯了错。”   如梦境里从来不是那人引诱,而是他自己凡根深种。   如昨夜里从来不是那人越轨,而是他自己动心纵容。   他看不清心底感情,却感知得到那心脏的跳动怦鸣。   风轻轻刮过,吹起连绵草浪,唐三藏拥着他,静默却未松手。   怀里那人的体温是温热的,存在是鲜活的,不似心头那人只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是他遥不可及的空虚执念。   唐三藏睫毛微动,在孙悟空耳侧低语道。   “昨夜之事为师不会怪你,你也不必介怀。如此可好?”   孙悟空被抱着,整个人僵硬着完全反应不过来。   唐三藏那些话虽谈不上温柔,却涌进心头让他直直一颤。   “你这样子……还真有点像一个人。”   “像谁?”   唐三藏不知为何皱起了眉。   “……”   孙悟空没有说话,回忆的尽头仿佛又是落着漫天大雪的黄昏,又是那人不辞而别徒留他孤生一人。   牙齿仿佛粘连着,连声音也带上了些许沙哑,如同跨过了七百年的沧桑风尘。   “……像我第一个师父。”   唐三藏不曾料到,愣了一愣。随即他像是被这话提醒起了什么,放手松开了那人。   “你第一个师父可是个叫金蝉的?”   他双眉已然拧成了井字,神色间隐隐风雨之势。   孙悟空不知道他怎么会知晓金蝉,如来老儿为防生变明令规定,取经途中不得有人对唐三藏道起他身为金蝉时的前尘往事。   多说多错,少说少错。孙悟空缄口摇头,“不是。”   唐三藏瞧着他,点点头“哦?”了声。   他看着似笑非笑,可眸中神色却一点点冷了下来,压抑着未名的心绪。   “那我的好徒儿,你倒是跟为师说说,你昨夜□□上头时唤的‘金蝉长老’,到底是何人?……嗯?”   这话落罢,孙悟空如受雷击,双眼微睁,口舌打结。   他握着拳头,如此情势之下,竟不知到底该如何向那唐三藏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  师父吃醋了吼吼吼!然而仅是心动,还没到禁忌之恋的地步。   所以通天河一事后,会有一个神秘人物出现,推动藏空感情发展QvQ   你们可以猜猜是谁! 第28章 通天河底困众人   佛说,世人有七情六欲八苦三毒,不修四谛,不净五根,则身堕迷妄,苦海难渡。   可朱悟净时常想,做人做妖,求的就是个快活。倘若真把尘根斩断,不能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不能穿花戏叶调戏美人,成佛成仙又有什么意思?   他回想起自己身为天蓬元帅时,时间仿佛坍缩成无尽废墟,那一个个千篇一律的年岁里,从没什么值得可喜,也没什么值得可悲。   他们过着日复一日的重复生活,就像老夫老妻日复一日对着一张再也熟悉不过的脸。那时他就在想,对于神仙而言,长生不老或许反而是一种永生的囚笼。   而他自那时起,始终有个秘密没有说——   孙悟空,对他朱悟能而言,是人生的一道转折。   当年身在天庭时,他亲眼见了孙悟空毁了蟠桃盛会大闹巍峨天宫踏碎凌霄宝殿,那是他心底埋下无聊不满的反叛种子后,第一次见到有人用那么激烈的行动去违抗自以为是天意的天规教条。   也是从那时起,受到极大冲击的他开始真正关注这个少年。关注那人所受的苦,关注那人执着的痴,关注那人最后一朝失控的发狂。   可他从没去找过孙悟空。   他知道自己的定位,只要当一个静静的看客就好。   再后来,孙悟空被踢出天界压于五行山之下,他也以酒后失了分寸的名义被天帝贬下凡,因司命之故成了一介猪妖。虽则心怀愤懑,冤屈不满,可无拘无束的那几十年,让他慢慢觉得比起神仙而言,或许凡人才是真的自在。   想爱就爱,想恨就恨,哪像修道之人,处处压抑着心底情绪,最后埋得深了反倒先让自己窒息。   这才是谋杀一切情愫的元凶。   “二师兄,你知不知道师父这一路生的是哪门子闷气啊?”   沙悟净背着行李,低声问了身旁的朱悟能一句。   朱悟能挑着九齿钉耙,眉毛一挑,余光瞥了一路黑着脸的唐三藏一眼。   “你没听到他们晨间的谈话?”   沙悟净默,“老沙我可没有偷听的坏习惯。”   要说那朱悟能,许是上辈子喜欢看戏的癖性没改过来,平日就爱偷听偷看,没事还煽风点火推波助澜,让他们这一路日子过得那叫个火里浇油。   朱悟能嗤了声,呸呸吐出嘴里叼着的叶子,“要不是我偷听,你这会儿还能问谁去?”   沙悟净一噎,还没答话,一旁跟着他们走的缚夷日却是犹豫着举起了一小只手,“我……我或许偶然听到了一些……”   朱悟能挑眼看他,“哦?你这小子从小不学好啊,你也偷听了?”   “没!”缚夷日摇摇头,“我,我只是从小看得听得记得就比别人敏锐些……”   这也是为何那日他明明被缚在莲九重的别屋里,却还是听见了众人谈天的闹响,声嘶力竭喊救命的原因。   朱悟能摸摸他的头,“没想到你还是个灵根。”   若假以时日,想必定能成大器。如今家破人亡,真是可惜了啊……   他心底叹了口气,转过话题道,“那你说说看,你都听见师父和大师兄说什么了?”   缚夷日偏头看了走在前面的两人一眼,犹豫着不知当不当讲。   “我听见……三藏师父问悟空哥哥……金蝉子是谁。”他压下心底罪恶感,回忆复述着,“悟空哥哥什么都没答他,三藏师父就好像生气了,追问说什么,当初他说喜欢的另有他人,是不是就是那人。”   他顿了顿,“悟空哥哥承认了,说了句是。然后……就再没有然后了。”   那孙悟空或许没想到,因自己不愿说谎却又不便多言的那句“是”,在此后让唐三藏耿耿于怀了大半路,几乎成了那人一大心结。   沙悟净听罢缚夷日的话,脸色怪异,像是想说什么。   可他抬头看了前方两人眼,双唇一翕终归是没开口。   倒是那朱悟能摸着下巴,玩味一笑,兴起问道,“小夷日,你知不知道这叫什么?”   缚夷日年岁尚小,不知情爱之事。他直白摇头,脑袋甩得似拨浪鼓,“不知道。”   朱悟能拖长声音悠悠说道,“现在我教你,你可要记好了啊。这就叫——吃、味!”   “吃味?”缚夷日皱起了眉,“什么意思?”   “它的意思啊……”朱悟能抬眼看了看唐三藏身上刺目的袈/裟,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其实就是贪嗔痴三字。”   只是偏偏那身着袈/裟宝相庄严的求佛之人,看得透世人,却从来看不透自己。   说会正事,行了约莫五六日后,众人终于徒步行至了通天河畔。虽说初春料峭,但已乍暖还寒,草原之上天气闷热,若按常理,河流绝不至于仍处在封冻之中。   可那通天河的冰却偏偏结得厚实,哪怕勾起手指咚咚敲了敲,也仿佛能听到底下层层闷响的回音。   孙悟空在河边皱着眉研究了大半日,站起身来走近缚夷日问道,“这个地方,你可有印象?”   缚夷日瞧着一望无际的通天河,怔怔摇头,“隐隐觉得熟悉,可没什么印象。”   孙悟空托着下巴垂头沉思了下,“那你……可还能在附近找到自己的部落?”   落日部既然迁徙至了他处,而莲九重又说有人在这附近看到过部落之人出现,那想来只有可能落月部仍旧坚守此处,没有抛弃这条常年封冻的河流和这片逐渐荒芜的土地。   缚夷日蹙起眉头,迟疑道,“我……试试吧。”   那边缚夷日转身去了四处兜转,孙悟空回头看了眼万里冰封的通天河,一霎只觉感受到了隐隐妖气,却又如缥缈转瞬的幻觉,晃眼就错失了去。   事有反常必有妖异。他两眉紧绷地想起龟丞相当日所说之话,还有消失于草原上的神秘落月部落,心中有了些许猜测,却没证据也不敢轻易证实。   那边缚夷日转了一圈后,似是发现了什么,两眼发光急匆匆地跑回来,鼻尖上还溜着一点汗。   “悟空哥哥,我、我想起来了!”他喘着气说着,“河的对岸有座山,河和山围出了一块区域,我便是从那来的。”   方从他遥遥见着河对岸一片碧色青天下,似有尖尖一抹黄峰,心下莫名觉着熟悉,便盯着瞧了许久。没想到,他瞧得愈久视线也愈清晰,看见的便愈多,隐隐之中竟是望到了一大片河滩,这才触动了脑中那根记忆之弦,一下子想起了如鸿蒙初辟的孩童往事。   “我记得小时,我不知被谁从家中偷抱出来,差点被扔进河里去……后来,幸好我爹娘及时出现,才救了我一命。”缚夷日扶着头,觉得有些疼,却还是蹙眉强忆着继续说了下去,“因为那事,我被吓得哇哇大哭,也对那片河滩印象特别深刻。哪怕别的都忘了,那一处我只要一看,定能想起。”   “可若要行到对岸,定要渡河。眼下河已结冰,怎么过去?”   就在这时,唐三藏踱步而至,面色轻淡,声音却沉着落地。   “走过去。”   孙悟空没想到他这般作答,瞠目结舌着,话语在喉间滚过几番,“师父,你莫不是开玩笑?”   是个人都知道走在结冰的河上岌岌可危,倘若冰面碎裂,掉进冰碴窟窿里,这简直是九死一生,难以自救。   唐三藏摇摇头,“可如今之计,再无他法。”他抬眼,看见孙悟空面上极力收敛却依旧难掩的担忧神情,安抚道,“你放心,为师虽不像你们可擒妖除魔,小小避水法术还是会使的,你不必担心。再说出事了……不是还有你们相救?我们师徒一心,难道还要怕这冻河不成?”   孙悟空暗气这人从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可也深知眼下再无他法。一时心下犹豫,难以抉择。   半晌后,他深吸一口气,终是定了心神,咬咬牙道,“好。我们渡河!”   他们若要继续取经,必要渡河,而缚夷日的族人也极有可能就在那对岸。   河就在这里,他们绕不过去,唯一的办法,便只有自己走过去。   孙悟空转身哈了口气,吐了颗莹莹发光的珠子出来,串根线便挂在了缚夷日脖子上。   “这珠子有避水和传话之用,你小心佩戴好,若真的出了什么事就用它来急救。过三个时辰待珠子不亮了,才可摘下。”   缚夷日瞧着脖子上那物什,眼睛一亮,急忙点头,双手小心翼翼地捂着。   孙悟空环视一瞧,见众人差不多都已收拾妥当,转身望向那素白泛光的冰河时声音微低。“大伙都准备好的话……现在就过河吧。”   只见他抬起腿,领着众人率先踏上了那看起来厚实却暗藏万千危险的河面。一时间,步步小心,轻挪前进。   可俗话有言,怕什么来什么,霎时只听“呼……”的一声,河面上吹过一阵阴冷寒风,刮过光滑若镜的冰层,发出一阵森然啸响。   听着,便让人后背一抖头皮发麻。   孙悟空向来直觉机敏,他猛地顿住脚步,双眼睁大,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怎么了?”在他身后的唐三藏也停下了脚步,疑惑出口。   孙悟空仔细望了望四周,不知心底那刹的异样从何而来。他摇摇头,转身道,“师父,你拉着我的手。前面不远便是河心了,那是河面最薄弱也最易融化的地方。”   他说罢,又扬声喊道,“等会儿是最紧要的关头,你们记得小心些!”   众人回声以应,唐三藏却是目色深幽地看了他眼,最后伸出手来,握上了前方那人的左手。   不大不小,刚好将那人手背包紧。   孙悟空神经紧绷着,倒是没空想东想西。否则搁往日,他早就浑身不自然神色紧张了。   只见他踏出一步,反复踩了踩确定无疑后,才敢让唐三藏和后面的人继续前进。如此缓慢而行,过了小半个时辰,他们才从河岸达至了河心。   众人一路神经紧持,此时已然失了气力,行路多有疏漏。   就在他们心神懈怠那刹,不知怎么,河底开始剧烈摇晃起来,似有巨龙苏醒腾飞,把这一整条冰河闹得摇来晃去,众人也东倒西歪滑了出去!   孙悟空一脚施力强行撑住身形,另一手紧紧握着唐三藏,口中直喊着,“师父撑住!”   那唐三藏沉下真气,却也不免身形晃来晃去。   耳旁皆是众人的狼狈惊呼,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一步步朝那人踏去。   孙悟空就那样紧盯着他,紧盯着每朝他走一步便往后滑三步的唐三藏,心下焦急之外,不知是什么滋味。   “啪嚓——”   就在已然足够危急的情势之下,仿若山崩地裂般,原本结着冰的河心倏然张裂了一个大口,如匍匐的恶龙张开封闭了百年的牙齿,一下就把众人吞没进那窟窿漩涡里头去!   孙悟空被无尽黑暗潮水淹没之前,立马施了避水术,心下明白此次遇难并非他们运气不好,而是这河底早已有人,又或者称为“妖”,蓄意谋之。   不见天日的河底中,众人身侧都浮起一道莹蓝光圈,替他们隔绝着汹涌水流。   朱悟能瞧着大师兄和师父落了水还紧拉着手,不由出声笑他们,“大师兄,你和师父还真是感情好,这水下都还形影不离的啊。”   孙悟空瞪了他眼,“那这一路我们和妖怪还是形影不离的呢。眼下遇着不测,你怎么不先想想怎么抓妖怪?”   “这我们在明敌在暗,不好抓。”朱悟能摇摇头,虽说方才在谈笑,心思却一直缜密得紧,“我当年掌管八万水兵,老沙也曾是流沙河鱼怪,我俩在水下都没事,可你作为咱们的主力,却不好在水里施展手脚,那不知是妖怪还是什么鬼东西的家伙,打的想来也是这个算盘。眼下我看,还是先想办法上去为好,不必急于抓敌。”   孙悟空点点头,隐隐刮目相看,“没想到你这猪脑袋说的还挺有道理。”   朱悟能听罢,抬手弹了他下的脑袋壳,“大师兄你这话!本是动物生,相煎何太急?”   言下之意,你这只猴子就别嘲笑我这只猪了。   孙悟空没空跟他恼,抓着唐三藏便一蹬腿直游往上,众人也齐齐往上游去。   上头有细微天光平铺投洒于河面上,指引着所往的方向。   可眼看那破了大洞的浮冰水面将近,就在触手可及的那刹,水中流向却忽然一变,那如裂帛般碎了窟窿的河面竟然径直弥合,重新结上了层厚厚的冰!   众人神色怔然,措手不及。   这下,真是把他们围困在河底,再难逃离。   作者有话要说:  熬夜写文真的要哭唧唧QAQ   然而想到接下去的情节又莫名激动。   你们说要不要来个水下一吻!!!考虑当中qwq 第29章 水下渡气搏河妖   危急发生之时,澎湃涌动浓稠如墨的阴晦一下子吞没了几人。惊涛怒波如龙吟虎啸,掀起了河底水草沙尘,吹得人一阵耳鸣嗡嗡,脑皮发麻,两眼发昏。   孙悟空隐隐间看见唐三藏被一股不知来处的巨大力量攫获过去,直直后退到了漩涡汹涌的幽暗之中,口中一声闷哼后便消失在了他眼前。   孙悟空呼吸一紧,顾不上朱悟能等,忙两腿一蹬便飞快向那急速后退的漩涡游去。他相信朱悟能沙悟净他们救得了缚夷日,最起码也能自保。而唐三藏这块长生不老肉,恐怕是早在他们来到通天河畔时,便被水底的神秘存在给盯上了。   他紧盯前方,眉眼微蹙手脚用力。可眼看那涌动的暗流离他越来越远,孙悟空心下微急,觉得这么不是办法。   就在这时,他发现不远处有什么在莹莹发着光,不是避水珠也不是避水术的颜色,更不是什么河底会发光的小鱼。孙悟空睁大眼,加快速度向前游去,待终于接近后,伸出手将那物什一手抓住。   他一边游一边松开手来看,没想到,却是个会发光的蝶。   只是这河面冰封已久,河底又幽暗低冷,这是……从哪来的蝴蝶?   想着他瞳孔猛地放大,倏然想起当初唐三藏被莲九重掳走后,也曾留下只透明蝴蝶给他线索。   孙悟空稍微放下点心来,放飞了手里那只萤蝶,任它在水流里穿梭□□,过了一小会儿后浮现出星星点点的绵长痕迹。   他见此,转身喊了声,“师父给我们留了只蝴蝶,我先追过去,你们小心些等会儿记得跟上来!”   朱悟能方才为救差点被冲远的缚夷日,被漆黑水浪一把推到了石头上,痛哼一声间直直撞了上去。他拎着缚夷日,揉揉腰上淤青,没有对孙悟空多说伤势,只道了声“知道了!我马上和老沙赶过去!”   眼下,毕竟是师父的安危最重要。   那孙悟空一路跟着莹光往前游梭,七拐八拐,也不知自己行去了哪儿。待他停下动作时,回头一看,四遭都是一片茫茫黑暗,掩去了所有来路与归处。   他镇了镇心神,想那莹光到这儿就没了踪影,师父和那暗处的敌人应该就在这附近。他使了个隐身术,绷紧神经步步往前,深怕一个不小心打草惊蛇便坏了大事。   “轰——”   前方似有什么震天巨响,水棱扑面而来,气浪差点把他掀翻过去。   孙悟空紧抓身旁石块,这才勉强稳了身形。   他心里暗骂在哪不好,偏得在这水底,他那一身神通都施展不开,否则早把那妖怪揪出来捶他个榔头!   那雷霆巨响嗡鸣了一阵,半晌一切又静了下去。   水底又恢复了死透般的沉寂。就像那无处不在的幽暗,无声无息却如影随影。   孙悟空屏住呼吸,蹑着脚尖一点点往前。   在他前方不远处,唐三藏一身狼狈昏迷不醒地躺在水底沙地上,身边不见避水术的幽蓝光亮,口鼻中更是呼噜呼噜地冒出了不少气泡。   糟了!师父陷入昏迷避水术失效了!   孙悟空握紧的双拳一颤,气息微乱了几分。   他见着唐三藏西北方有个巨大的黑影不知在捣鼓着什么,只是不断翻腾着,扰起一地尘浪。他瞳孔一缩,眼下正是个好机会!   说时迟那时快,孙悟空一个箭步飞游向前,便扑到了不省人事的唐三藏身边,一把捞起,再几个转身躲到了一块巨石后面。   他借着巨石的掩蔽,急急将唐三藏拉入自己的避水光圈里,帮那人使了个隐身术后,几乎是半抱着替他压出胸肺余水。   “咳、咳咳!……”   唐三藏昏沉着猛地一咳,吐出了一大口水,可却仍然丝毫不见苏醒之势。   而孙悟空心下一紧,师父那几声咳定然已引起了那妖怪的注意,他咬着牙,扛起唐三藏又是一转,游到了相反处的那块巨石后面。   果不其然,那黑影听到声音立马转身一动,速度快得身旁水浪都一阵翻腾起了气泡。他自沉沉暗色里甩尾游出,孙悟空盯着一瞧,居然是条直直有两人长的大鱼!   那鱼精游到他们先前藏身的那块石头后面,瞅了瞅又低下头闻了闻,没发现什么异常。可当他回头看原本被他扔在地上的唐三藏时,那巨大的鱼头明显露出了丝怔愣神情。   他刚放好的晚饭呢?插上翅膀飞走了??   孙悟空清楚眼下时间紧迫,见大头鱼怪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赶紧低身瞧唐三藏的反应。   依旧眼皮合拢唇色惨白。   孙悟空神色复杂地盯着那人薄唇看了一会儿,到底是情势不等人。   他一俯身,便托住唐三藏的头直直吻了下去,嘴对嘴呼吸渡着气。   只见孙悟空面色微红,长而微卷的睫毛不住颤抖。他告诉自己眼下是不得已而为之,千万不能想东想西。如此强行镇定住心神,他猛吸一口气鼓起腮,然后低下头撬开那人牙关,把嘴中气息传递过去。几次来往后,唐三藏眼皮跳了一下,似是有隐隐苏醒之势。   孙悟空大喜,渡气的频率也更快了些。   必须得赶在大头鱼怪发现他们前让师父清醒!   他想着,心神一晃,口中舌头竟是不经意间伸出了些许,湿漉漉地触着了那人唇齿,留下条条藕断丝连的相牵银丝。   孙悟空瞧着一怔,还不待他收回嫩红舌尖,昏迷中的那人却是无意识地闷哼一声,嘴中舌头不由自主地伸了过来,缠紧了他的舌尖。   孙悟空这下真是猛然清醒,脸蛋闹了个大红猴屁股。他一推唐三藏,正待抽出身来,那人却是毫无犹疑地率先衔住了他的唇,舌头纠缠包裹,舔舐吸吮,水声啧啧。偏偏那人还在昏沉之中,这一切于他而言或许不过是下意识的口舌追逐。   孙悟空呼吸粗重,只觉大脑仿佛砰然巨响炸裂了万千花火,把他的心神炸碎得一干二净。尾椎处有陌生而又熟稔的酥麻感盘旋而上,四肢百骸仿佛涌过一阵电流,他脚趾蜷缩,整个人绷得极紧。   而那唐三藏隐隐觉得口中湿泞,整个人仿佛飘然于轻云之上。待唇舌不由自主一动攫夺氧气后,意识也一点点地如光束收敛,有了回归的征兆。   他扑扇着睫毛,缓缓蹙眉睁开眼来。看见近在咫尺被他抱得满怀面色绯红呼吸发紧的孙悟空,不由眨了眨眼愣了一愣。   “我……”   他刚开口道了个音节,却猛然发觉声响消失在了唇齿之间。   只见唐三藏睁大眼瞳孔瞪至最大,神情碎裂一脸不可置信。   他整个人仿佛雷击般一抖,手脚慌乱地松开了孙悟空,两人唇舌分离时仍相缠着一道暧昧银丝,湿色漓漓。   孙悟空忙一个抽身,水光断裂间,他用手背抹去嘴角痕迹,喉结一动,似是想说什么。可想起方才嘴对嘴的情景,他神色些许无措,最后只翻动着唇解释道,“师父你别误会……我方才只是在渡气。”。   唐三藏胸膛起伏着,目色难言地看了他一眼,面色红红白白的不知想了什么。好在他立即看清了形势,知道眼下逃脱这困境最为主要,没有多追问什么,拉着孙悟空的手便抬腿往来处游去。   而那大头鱼怪本就在附近找寻他俩,察觉到身旁水流有了一丝的异动,他不由皱起了根本不存在的眉毛。   两眼睁圆,他看见不远处有隐隐光亮,而那光圈里却空无一人……   大头鱼怪低冷一笑,立马甩尾摆鳍跟了上去!   前方,“该死!老孙我都使了隐身术了,这鱼精怎么还看得到我们?”   唐三藏握紧相牵的手,摇了摇头,“恐怕他看见的不是我们,而是……我们身侧的避水莹光。”   孙悟空这才想起,他的隐身术虽则能隐去人,却隐不了另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咬咬牙,不过好在把师父救出来了,只要和老朱老沙他们汇合,他也不怕和这妖怪正面对决打个昏天暗地!   就在这时,前方又由远及近,现出了几道幽蓝淡光。   孙悟空两眼一亮,“他们来了!”   唐三藏眯起眼,颔首点头。   来人正是朱悟能沙悟净缚夷日三人。只见沙悟净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持着月牙铲,朱悟能则一手扛着九齿钉耙一手奋力划近。   他们看见孙悟空唐三藏两人,扬声大喊,“大师兄,你把师父救出来了?!”   而那救美的英雄却并不喜悦,眉头紧锁,“后头的妖怪跟上来了,你们小心。”   就在那时,大头鱼怪一个急冲,张开尖牙利齿便想咬上他们。   孙悟空眼睛一转抓住时机,一个急旋转身,提起如意金箍棒便向上一蹬朝那鱼怪头上直直打去!   霎时只见水叠千层,万波泛浪,一猴一鱼战得不可开交。那朱悟能向沙悟净使了个眼色,提起钉耙便也起身“喝”地一声加入了战局。   那鱼怪看来身形巨大,躲避不易,却不料身手极为灵活。几个摆动便把水流弄得哗啦响,气泡滚滚间一边躲开攻击,一边也让孙悟空等人迷了眼看不清动作。   而这战场毕竟在水下,水里再没有谁,能比一条鱼更有优势。   大头鱼怪志得意满,鱼嘴一张便吐出怒涌水波,全击向了孙悟空三人,那浪势大得可以把人翻倒过身去。   孙悟空往旁一躲,扬棒又要打去,一时情势非常混乱。   唐三藏瞧着几人在水下施不出力,最多和那鱼精势均力敌,战局胶着。他吸了口气,静了静心,盘团浮于光圈里,便闭上眼开始念起了莲花生大师心咒。   “嗡啊吽,班扎尔咕噜,悲马悉地吽……”   他声音轻轻淡淡,口中佛语不绝,清净无垢,三密金刚加持不散。   那鱼精仿佛受到了干扰,身形慢了些许,不住甩头,神色痛苦。   孙悟空两眼一亮,回头深深地看了唐三藏一眼,转过头来后和朱悟能沙悟净他们打了个手势,静等着最后时机的到来。   就在唐三藏念至尾处,声音拖长,猛然睁眼正声大喊了句“破浊!”后,他们三人就一脚蹬起拿着手中棍棒铲耙,无视水波阻力,用尽全身气力狠狠向那妖精打去!   而鱼怪尖厉地痛叫了声,身子颤抖如筛抖,身上更是不住冒出团团如烟丝缕的浊气。一个晃眼,只见他就变成了人身,黑衣锦袍,乌发浮水,□□在外的皮肤灰暗而疤痕交错,只剩下脸色惨白,如死人漂过的骨头。   他捂着肺腑敛着眉,大咳几声后偏过头去哇地吐出了几口血水,想来受了极重的内伤,再无反击之力。   孙悟空瞧着他,虽则不曾见过这样貌,却不知为何总觉得他身上气息隐隐熟悉。   那朱悟能收起钉耙,扬笑哼哼,“你这河妖作孽,如今还不是落败我手束手就擒?”   孙悟空正待开口回击这哪是他一人的功劳,却不料一旁一直静静观望着战局闭口不言的缚夷日,却怔愣着轻轻道出了声。   “他不是河妖。他是……我们部落的河神。”   作者有话要说:  继本文开头几章的吻戏后,我终于上了舌吻戏!   自产自足,开心开心!   我感觉,我钟爱的炕戏可能就不远了0v0 第30章 大头鱼怪述往事   缚夷日说出那鱼怪不是河妖而是河神时,众人神色各异。   朱悟能率先反应过来直直摇头,“怎么可能,哪有神仙要害人命的?瞧他长成这模样,不是妖怪才有问题啊!”   那鱼怪人身也并未丑到哪里去,面冠如玉,挺鼻薄唇,看着也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只不过,在他耳旁脸侧露出了些许鱼鳍鳞片,看着半妖半人,反而显得不伦不类。   那缚夷日也不说清原因,只讷讷着,“我记得我们家里就曾摆过这人的画像,日夜上香叩拜……我爹娘说,他就是我们部落的河神,守护了我们村子好几百年……”   孙悟空转眼瞧那鱼怪,抱着双臂开口出声,“喂,你叫什么名字?”   鱼怪失血过多难以动弹,几乎只剩下瞥眼回话的气力。他看了孙悟空一眼,目光深幽没什么情绪,一瞥后他便沉默地转开眼去,口舌缄默不答。   孙悟空啧了声,这人已然落败还如此傲气,就不怕激怒他们?   不过还真是有些……他当年的脾气。   孙悟空游了过去,拎起那人的衣领,半掐着脖子道,“河面突然破冰突然结冰都是你搞的鬼吧?快把这冰都化了,否则小心你这条小命。”   鱼怪被他晃得咳了咳,面色惨白地自嘲笑了笑,“我不做你们会灭口,我做了你们还不是一样会灭口?”   孙悟空抬眉异样地瞧了他一眼,可还不待他答什么,唐三藏却双掌合十地插口道,“阿弥陀佛,我们这一路降妖除魔,为的并不是取妖性命,而是教他们向善,自祛浊气。这才是‘降妖除魔’的真正含义。”他顿了顿,“施主若愿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便不再是邪妄妖魔,我等也不用舞刀弄枪来除你了。”   那鱼怪听罢,不知为何竟是身体一颤,两眼充血般妖红,看来像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呵……向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们口口声声教人向善,恐怕为的只不过是教人向佛吧?”他冷声一嗤,双拳握紧,“难不成在你们眼里,信佛便是善,不信佛便是不善?说得仁慈,可到底不过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理!”   唐三藏听罢,面色一沉却并未动怒。   倒是那孙悟空,嘴唇微张面色怔怔,看向鱼怪的神情多了几分深究之意。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唐三藏转身朝着汹涌无尽幽晦沉沉的河水,负手玉立如苍暗之间的一抔朗月,声低而有力,“佛家教人回头,教人放下,却从不强迫。苦海是行是回,屠刀是提是落,全看你们自己选择。佛……也从来不是逼出来的。”   他们行善布施,为的是让人自行向佛,而不是逼人成佛。   说得好听点,能劝多少是多少,说得难听点,佛就在这里,爱不爱皈依随你。   唐三藏拂袖一挥,摇头声音清冷,“悟空,把他带上去吧。”   孙悟空点头以应,转身看着那像石头般不言不语的鱼怪,扛起他后哗的一声往上游,几个蹬腿便划开凌凌水波到达了冰面之下。   他从耳后掏出金箍棒,试着拿它敲了敲,可冰面如磐石般纹丝不动,很是厚实。   他转头拿棒子戳了戳鱼怪的腰,“哎,你把这冰层给打开。”   那鱼怪颤了下,抬头微恼地瞪了他一眼,轻哼一声后偏过头去竟是装作不理。   孙悟空睁大眼,他想他可能知道为什么当年那么多人说他讨打了。   “我知道你可能不怕死。”他想了想,计上心头,眯眼笑笑,“不过看你那么厌佛,你信不信我们出去以后到处宣扬通天河那大头鱼怪是佛家中人,日夜诵读佛经,开口闭口都是佛理?”   这话听来本没什么,可那鱼怪竟是猛地一蹬,挣扎起来,看着很是激动。   他瞧着孙悟空,咬牙切齿狠狠道,“你这人太阴,一点都没有佛家人的样子!”   孙悟空倒不在意。他瞥了那边唐三藏一眼,淡淡道,“比起某人,还算好了。”   他其实从未把自己当作佛门之徒,也本不想受那清规戒条束缚。   可那人望他皈依,他便也做出副皈依的样子。   毕竟这一路他为的,不过是护那人取经,放下心中执念。到时候功德成就,或许也便是他俩分道扬镳之时。   各走各的阳关路,各渡各的独木桥。他成他的佛,他过他的逍遥日子。   孙悟空敛下眼,不再想更多。   很多时候命运弄人。他们如今也不过走一步是一步罢了。   “……怎样,你到底化不化冰?”   他深吸一口气,挑眉看向鱼怪。   那鱼怪咬着唇,双目如同能喷出火来。“我化,化还不行吗!”   反正左右已是一场死局,这冰河的庇护再也无用。也省得那群出家人到处宣扬,败坏他的名声!   只见鱼怪恨恨地伸出手触及冰底,口中念着口诀,目色一变后神色绷紧,施尽全力大喝了声。而那掌中光束也在瞬间深入冰理自内碎开,一眨眼间便融了开去消失无形。   底下朱悟能叫眼睛一亮,叫喊着,“哎呀冰破了,快,快上去!”他拉着缚夷日手脚并划地向上游去,浮出水面后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感叹道,“终于能从那破地方出来了,一直在下面黑不溜秋的,老朱我这盛世美颜真是没有用武之地啊!”   孙悟空听罢两眼上翻,抬手便给了他一个栗子,“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你说大话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朱悟能一顿,随即恶作剧似的,捏起嗓子朝他盈盈一笑抛了个媚眼,“大师兄,我说的这不是实话嘛~”   孙悟空拂了拂一身的鸡皮疙瘩,甩甩头没再理他,扛着鱼怪便往对岸边游去。   那对岸的白龙马见冰化了,便翻作真身也扑腾着水花游了过来。   待众人全部抵达岸边后,天色已然近暮,薄辉晕染。   此时,缚夷日正在河滩上目不转睛地找寻回村的痕迹,那边孙悟空拍拍虚弱至极的鱼怪的脸,“哎,你可别昏过去,我们还有话要问你。”   鱼怪无力地瞪了他一眼,“我变成现在这样还不是……因为你们?”   朱悟能收拾着行李嗤笑一声,“那还不是你先害我们?不过说起来……”他犹疑着瞧了那人一眼,“你害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鱼怪的目光落在唐三藏身上,倏而转了开去。   “自然是为了长生不老肉。”   “就这个?”   孙悟空皱着眉头似是不信。   那鱼怪凉凉呛了回去,“难不成我还是为了特地被你们抓住送死来?”   朱悟能摇头啧啧而叹,“瞧你这伶牙俐齿的,可真有大师兄当年的风范。”   说罢,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轻晃着脑袋低笑了笑。   “不过……终归还是有些不一样啊……”   他的声音很低,最后一句几乎是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喃喃自语。   不料那唐三藏偏生耳尖,眼皮一跳转过头来盯着他看,“……你们当年认识?”   “何止认识。”朱悟能起了坏心,挑眉挤眼,“我和大师兄那会儿可是好得勾肩搭背啊!”   唐三藏吸了口气,没再说话。   他对孙悟空的往事所知甚少,只知他曾闹过东海,闹过地府,闹过天宫,是个极其难驯的主。   却不料他这几个徒弟……原来也是前尘认识的。   就在这时,河滩上的缚夷日忽然大声喊了起来,不住扬手,“我找着了,我找着了,你们快来看!”   众人互望一眼,纷纷走了过去。   “你们看天上,那是不是月亮?”   缚夷日朝着霞光铺叠的落日天空一指,神色隐隐激动,“咱们部落叫落月,意思就是月亮落下的时候。现在天还没黑透,但你们瞧那月亮隐隐约约的,看起来是不是刚好落在山巅之上?”   唐三藏眯着眼向远方遥遥一望,半黄半暗的天空上月亮隐淡如轻纱,可朦朦胧胧看着,确实是刚好落在他们一二里外的高山之上。   缚夷日屏住呼吸,“就是那儿了……跟着月亮挂山的方向走,便是我们的村子……”   他说着,几乎是魔怔般痴痴往那方向拔腿而去。   孙悟空瞧了瞧那处,神色微动扛起鱼怪跟了上去。   路上。   “哎,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   受了伤施了法,又被颠簸了大半路接近半死的鱼怪沉默着。最后极为简洁地吐露出口。   “我没有名字。”   孙悟空一愣,没想到是因为这样,这妖怪才不愿说名字。   “那你真身是什么?”   鱼怪沉又默了一会儿,“……金鱼。”   一旁跟他们并肩走的朱悟能听此,噗嗤笑了出来,“金鱼?!不是吧,我还第一次瞧见你这样灰不溜秋还大得跟山一样的金鱼啊!”   鱼怪恼了,两眉倒竖,“妖各有志,就不允许我特立独行?”   “好个有志。”寡言少语的沙悟净此时居然也应了话,点点头,“你觉悟超俗,其实本可不必靠害人为生。”   鱼怪脸色苍白却仍神情桀骜,他不屑说道,“我就喜欢害人,不可吗?”   众人一滞,倒没想到这妖怪戾气居然这般重,只为杀人而杀人,似是仇恨深重。   “那大头鱼,缚夷日说你是他们的河神,这是怎么回事?”   孙悟空直觉敏锐,隐隐觉得这河冰封万里,妖怪兴风作浪,部落行踪渐失这几件事,定然有着些许不为人知的关系。   鱼怪听到“大头鱼”这名字,偏淡的眉毛猛地一皱。只是如今他身为手下败将,也再没什么威风可以使。他瘪瘪嘴抬头,瞧了眼走在他们前面的缚夷日,“我一开始就觉得这小子灵气充沛,很是熟悉,没想到还真是落月部中人。”   那边唐三藏听此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渐渐凝重。   “早些年我为逃脱追捕,特意下界来寻了个隐蔽处,咳咳……”鱼怪被扛着难受,不由咳了几声,“你就不能走得平稳些吗?”   “那你找别人扛去,我还嫌手酸呢。”   不料唐三藏这时转过头来,伸出手道,“不如让我来吧。”   没等鱼怪回答,孙悟空却是直直甩头鼓着腮帮喊了声,“不行!”   “哦?”   唐三藏偏头盯着他一笑。   “……师父你体弱,还是算了。”孙悟空没敢看他,转过眼低声应答。   “谁跟你说我的体弱?”唐三藏没想到自己在那人眼中如此羸弱不堪,看来是时候要重振师风了。他挑起眉梢,“我不比妖怪大力,可凡人中也是屈指可数的。”   说罢,他从孙悟空肩头接过那鱼怪,不知使了什么法术,一转眼把那妖怪变小,然后藏进了腰间小囊里去。“就算体弱,为师至少也知道智取,而非仅凭蛮力。”   孙悟空哑然,扭了扭脖子没说话。   他没有告诉唐三藏,这世上只有老谋深算没有拳脚功夫,其实也从来存活不下去。   只见被缩小的鱼怪窸窸窣窣地从唐三藏的袋子里爬出了半个身子,看着面前这骤然变大数百倍的世界,神情瞧着很是稀奇。   他隐隐看见不远处出现了部落的些许轮廓,想起方才未完的话,拍拍脑袋继续说了下去。   “我刚刚说哪了?对,后来我找到了通天河,赶走了老河神,占山称大王过得很是逍遥快活。只是偏偏那如意日子没过多久,恼人的事就来了。这河两边啊,常有两个部落为了争夺水源打得不可开交。笑话,我的河能让他们占了去?天天洗衣服泡脚玩鸳鸯浴,我这安生日子还要不要过了?”鱼怪说起这话时,右眉一挑,看着仍是有恼,“我所幸就把河面冻了,一来阻绝气息好不被人发现行踪,二来也省得那两个部落打来打去吵得我耳根子直嗡嗡。后来,终于有一个部落走了,我以为我终于能歇息会儿了,没想到……”   他摇了摇头,颇是咬牙切齿,“哪想到剩下的部落不愿放弃我这水源,硬是留在原处想把这条河的冰给砸开去,天天乒呤乓啷一阵闹响!到最后,我火气上头,干脆便使了个阴计。”   “我说,我是河神,要喝水是不是?把你们村子里的童男童女献上来,我给你们水喝,还能保你们长生不老。”   鱼怪瞥头瞧了敛紧眉头的唐三藏一眼,目光凉得冻缩进人心里去,“你猜怎么着?”   他嗤嗤笑了笑,眸里隐隐解恨的痴狂。   “居然还真有人把孩子献给我,就为了求那长生不老水喝!”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解锁通天河落月部的剧情了,接下来又到了作者脑洞大开的时候hhh!   大头鱼的命运其实也很悲剧,不过我始终相信,是人择命运,而非命运择人。   是他自己要走的这条路。   嗯,留点悬念,接下去会说。 第31章 落月部落的噩梦   远在东方的普陀山,坐落有致,山环水秀。远望只见汪洋浩渺,水河澹澹,近瞰却见翠峦高矗,山岛耸峙。   祥光普照,瑞气照川,白鹤飞过云波雪岫,一派自在胜境,瑞草奇花葳蕤丛生,一派珍异美景。   金莲之上,盘坐着一男子,眼神似空寂又似清朗,似目空无物又似心怀众生,清冷出尘,无波无澜,淡然难测。   他一袭白袍胜雪,墨发似流云垂落至腰际,袖口边上还绣着缥缈淡袅的淡白烟云,黑与白,乌墨与素洁,在他身上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他下方的玛瑙滩上,坐着众多修行的弟子,皆着白衣,远远看去就像山头皑皑下了一场经年大雪,纷纷扬扬,散落一地。   “师父,你方才讲慈悲,弟子有一问。”   底下众多装扮朴实的素衣弟子中,有人不慌不忙站起身来,声音沉着,“师父讲释尊割肉喂鹰乃是怀有大慈大悲之心,可弟子有一事不解。”   “你说。”   观自在神色不变,淡淡点头,声音如云天缥缈,悠悠荡荡。   “师父也曾跟我们讲过孝道乃是三福第一,不修孝道者无法登极乐西天。既然如此,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释尊割肉喂鹰虽是大慈大悲,岂不是背了孝道之理?视爹娘双亲赠予的肉身为何物?”   那弟子说这话时,声音激朗清越,面上神色带着仿佛找到佛理疏漏之处的自得,却并无任何不恭不敬之意。   他的发问惊了在座各位弟子,众人怔怔着,不时低下头私语,不知在讨论些什么。   观自在却仍旧一派从容,毫不惊慌。他轻轻一抬袖,“你的言论超脱寻常,极具慧根。不过别忘了,我传道时也曾提到过,诸相无常,皆为生灭,肉身也是如此。”   他指了指自身,又指了指那名弟子,又指向万千弟子,飞禽走兽,芸芸众生。   “我等肉身皆是业报示现,早晚会幻灭。你执着于肉身增减,实际上就是并未看破。释尊正是因为看破了诸法诸相,才无谓割肉献身。”他顿了顿,摇摇头,“真正的孝,从来不着于外相,而在内里赤诚之心。如此,你可知晓了?”   那名弟子甚是羞愧,朝观自在毕恭毕敬地做了一揖,声音讷讷,“弟子明白了,多谢师父教诲!”   观自在微微一笑,“你的悟性其实很高,只不过着相了。禅机,禅机,讲的便是机缘。机缘到了,你便也能大彻大悟了。我曾经有个弟子也像你这般,喜欢找佛法各种疏漏之处,他……”   观自在这才想起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声音不知为何顿了一顿,整片紫竹林都飘荡着静到极处的岑寂,连飞鸟也觑了音。他怔怔着敛着眼,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弟子站了许久,也等了许久,却迟迟等不来那人的回应。他疑惑不解地偏头一问,“……师父?”   观自在从失神里抽出心绪,轻轻“嗯”了声,挥袖道,“今日佛法就讲到这里了,你们先退下吧。”   众弟子起身,弯腰作揖,顶礼膜拜,口中齐齐喊着,“南无阿弥陀佛!”   观自在背对着他们,身影圣洁,伟岸高大,就像可望而不可及的佛途,就像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金莲。   待众弟子散去后,观自在一人负手踏过玛瑙滩,穿过紫竹林,拂过绿杨影,到达玳瑁阶前,步步走向了自己的观音琉璃殿。他的步伐与往常无异,他的心中也并无什么起伏,就如同这副过了千万年仍不曾衰老的空妄皮囊。   只是踏入殿中时,观自在下意识地又看了眼阶旁那水面清亮的莲池,池里金鱼摆尾,一身金鳞,游来游去,穿梭荷叶之间。永远一成不变规行矩步,就如同他千篇一律的生活。   观自在半晌收回眼来,心里一沉摇了摇头。   没想到……如今倒是他先着相了。   看来涅槃入灭之日,该不远了。   观自在静静想着,就在此时,紫竹林外吹来一阵风,明明从婆娑而来,却穿花拂柳盈盈暗香。他闻嗅着,原本没有在意,却不知从那风中嗅到了什么,千年如水的淡然神情猛地一变。   他眉头微皱唤来五彩祥云,驾着云便如长河流空般飞远而去,留下一地烟尘。   而那池旁的柳树上,落着一雀鸟,羽毛翠绿,玲珑小巧。只是不知为何,目色呆滞,嘴巴一开一合地重复念着,“心有千千结,身有千千劫……空门销此生,恒沙了寂灭……”   那边,缚夷日顺着月落的方向找着了踪迹,带着众人进了自己阔别多年的家乡。   那落月部坐落得极为隐蔽,有半山遮隐,从外根本看不出些许。里头处处都是帐篷,占了三四平地,远处还飘荡着一线炊烟,袅袅缕缕。村人要么坐在帐篷前擦拭着自己的弓箭,要么收回晒了一天的动物皮毛,要么低声窸窸窣窣交谈着,只是奇怪地,他们无一例外面容年轻,脸色白净,明明身处大漠之地,寒风糙裂,可他们一个个地肤如凝脂,清透细腻。瞧着不像凡夫俗子,倒像是修仙的道士。   见众人踏进部落领地,原本尚算得上平静的氛围一下子被打破,所有村人都目光如炬锋利尖锐地看向他们,眼里戒备神色很是强烈。   唐三藏行于前处,一下子顿住脚步拦住身后众人,脸上不惊不慌,“我等乃是自大唐而来的取经僧人,路过此地,还望诸位能让贫僧借宿一宿。”   离他们最近的一个村人举着刀剑威慑上前,面上疤痕很是骇人,可衬着那白里透红的肤色,看着极为怪异。“我们这里不欢迎外人,你们换条路走,快出去!”   众人看他们这等反应,心底自然隐隐疑惑。唐三藏却仍是面色不变,做了一揖道,“甚是不才,在下还是个法师。我看村中隐有异象,若承蒙借宿,贫僧愿为此村做场法事祛除不祥。”   那村人似信非信地瞧着他,神情犹疑,可到底不敢自己拿主意。   “你们最好别想搞什么花样,我先带你们去见村长,只有他答应了,你们才可借宿。”   唐三藏伸手,礼让一笑,“请。”   那人点头侧过身去,引着众人沿着大道步步往里走。一路路过许多神色诧异隐隐防备的村人,有貌美如花的妇人,有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有少许身躯伛偻的老人,却奇怪地没见到多少小孩。   缚夷日原本跟着他们走,可东看西瞟间不知望到了什么,呼吸猛地一紧,牙齿颤得咯咯响。   朱悟能察觉到这孩子有些不对劲,微弯下腰低身问他,“哎,你怎么了?不会是近乡情更怯吧?”   缚夷日使劲摇摇头,却嘴唇紧咬,如临大敌,害怕得不敢开口说话。   他扯了扯朱悟能的袖子,“等到了以后,我有事跟你们说。”   说罢,他回头又望了那个方向一眼。那里是年近中年的一对夫妻,妻子肚子微微隆起,想来怀了孕。而那丈夫看着不是很开心,眉头微蹙地一手环着他的女人,两人静静坐着抬头看天,暮光茫茫,流云曳散,如同他们不知奔往何处的人生。   沉寂。日落。   仿佛便是这个村子最好的代名词。仿佛便是这个村子永久的命运。   待村人把他们引荐给老村长后,看着已然年过七旬的老村长抬头打量了他们几眼,听村人附耳说了几句,心下了然,持着拐杖点点头,“我们这部落已经好久没有外人来了,没想到十五年后,倒会遇上你们。”   他说着指指主帐篷外不远处几个散落在草地上的小帐篷,道,“你们若要借宿,可以。今晚便睡那儿吧,不过老朽有一点要求,希望你们能谨记。”   他的神情骤然严肃了起来,连同脸上道道沟壑都如刀刻般风霜严厉。   “对于这个村里的事,你们不准问,不准听,也不准说。到了晚上,更是不能随意出门,也不需你们做什么法事。夜晚一过,明日就得立马起行。如此你们可同意?”   朱悟能有些不乐意,不就是个破部落,他们好心帮忙,这村长却还搞得这么神神秘秘还要求众多,凭什么啊?他身形一动正要开口,却被一旁的孙悟空拉住,轻轻摇了摇头。   而那唐三藏果不其然没有一点恼火,双掌合十道了声多谢,便出声让众人回小帐篷卸下行李歇息去。   自然,说歇息是假,聚在一起才是真。那般出口只是为了让老村长以为他们真的只是要借宿,而不是有什么图谋。   待大伙将行囊放下后,便在唐三藏那聚到了一处。围着地上火炉灶团团坐于地毡上。   缚夷日最先开了口,“师父们,我有一事要跟你们说。”他顿了顿,环顾众人一圈,沉声道,“我方才,好像看见了我娘。”   “娘?”   孙悟空皱着眉反问。   缚夷日点了点头,“那人长得和我娘很像,要么和我娘有血缘关系,要么她就是我娘!”   说到这,朱悟能拍了下头啧了声,“说起来,你们发现没有,这儿的男人女人看着都年轻得很,还特别皮嫩!”   沙悟净默默摇头,“二师兄你关注的怎么一直都是皮囊……”   朱悟能啪地拍下他的头,却面色凝重地望向众人,“你们觉得,这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孙悟空摸着下巴点点头,“确实,这村里人和小夷日一样,清气充沛得很,对凡人来说,这实在太不寻常了。”   天界古志上曾记载,天地未分之时,混混沌沌,溟滓无形,后盘古开天辟地,混沌阴阳逐渐分离,清气上升而为天,浊气沉降而为地,降本流末,始生万物。   后头的字被抹去些许,看不太清。只在最后写到,天清地浊,故天为清净之地,地为浊气纵生之地,人界乃清浊平衡之地。倘若一方清浊异变,便会给天地带来灭世般末劫的灾难。故此,天人修的都是仙道纯清之体,妖魔修的都是邪道纯浊之体,凡人精怪修的却是中道清浊相衡之体。   此处的村人清气过于充溢,恐怕反而会给这个部落招致不幸的命运。   唐三藏腰上囊袋里的缩小版鱼怪却是手脚费劲地拉开小口,从袋子里跳了出来,沿着唐三藏的大腿走到他膝盖,然后一屁股坐下,翘着二郎腿。   “本河神在此,你们有什么不清楚的都可以问我啊。”   缚夷日盯着他,虽说这人已是孙悟空他们的手下败将,可自祖上积累而下的崇仰和屈服还是刻在他的骨子里,让他下意识地便变得毕恭毕敬。   “河神大人,你先前说到长生不老的事,我想知道然后呢?”   “然后?”鱼怪朝天嗤了一声,“然后你的祖先便动了邪心。”   “有人总跟我说是人便有佛性,只要拂除他们的邪念,明净他们的善根,便人人都有成佛的可能。可我从来不信。那时我已然冻了河,他们只消再寻个地方便可。可落月部的人眼看多年来的死敌终于迁走,便想趁机独占我这条河,死赖着不走,最后动刀动斧来砸通天河的冰。我受不了了,便现身跟他们说我是河神,只要他们献上童子来,我便给他们解冻,并且这河水受我净化还可保他们长生不老。”   唐三藏面色渐渐凝重,“这村里的人貌相年轻,灵气充沛,莫不是……莫不是喝了你的水所致?!”   说到最后时,他两眼睁大,似被这巨大的秘密冲击着,不可置信。   鱼怪点点头,抱起双臂,“当然。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前身乃普陀山上一金鱼,那可是仙家宝地,我在那修行了好几百年,沾染的全是佛家宝气。下界至此后,我将自身清气引渡至河中,通天河便也成了条清澄至极的仙河,凡人一喝那可是通体舒畅增寿十年!”   “那我在村里看见的那对夫妻……”缚夷日很小的时候便被父母从部落里带了出来,之后几年再也不知这些往事。他听此怔愣了双眼,突而想起了什么,犹疑着开口,“他们和我娘有关系吗?”   鱼怪支撑着头看顶想了想,“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有可能……他们会是你祖父母。”   “祖父母?!”这年岁和面貌相差得也太多了吧!   鱼怪耸耸肩,“谁知道呢,我只是猜猜。毕竟凡人喝了河水,清气大涨,九窍得通,延年益寿,驻容养颜,活个一两百年是没问题的。”   缚夷日却像是整个人都雷击般,抱着胳膊使劲揉,想把一层鸡皮疙瘩揉下来,口中喃喃,“这也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为了一己私欲枉顾天道轮回,就不怕得惩吗?   那鱼怪听他这么说,却是嗤笑一声,“要是你的祖先有你这般看得明白就好了,只是可惜啊,终究被欲望蒙蔽了双眼。那时我说了这河水的妙用,落月部人一概不信,到了晚上,有个男人偷偷来河边找我,手里抱着个酣睡的孩子。你猜怎么着?他左顾右望,见四下无人,便把孩子塞到了我怀里,说这孩子任我处置。”   他顿了顿,“我觉着奇怪,那人应该也不是为了求仙问道。后来他告诉我,这孩子是他媳妇跟别的男人生的,他早已把他视为眼中钉厌恶得很,此番借着妻儿酣睡便偷了孩子给我,不管我这河神是真是假,把这孩子弄死了就好。我便顺着他意,把这孩子当作了自己的祭品,并解冻了河面。”   “再然后呢?”   “再然后你们该猜到了。那男人舀了水喝,回去后觉得轻飘飘通体舒畅,觉着奇异便告诉了邻人,一时间整个部落的人都纷拥而至,抢着舀水喝。只是他们不知道,那河水虽对他们本无坏处,甚至大有好处,但是他们体内若失了清浊之衡,则大事不妙。”鱼怪冷笑了几声,眼中锋芒犀利,“因为他们只是凡人,并非修道者,倘若清气位上,反而难以适应人间有清有浊的环境。如此一来,便时不时需饮水来调节入侵体内的浊气。而就在那时,我再次封冻了河水,告诉他们若还想饮水,若还想长生不老,便再献孩子给我。起初还有人犹豫,过了几天村里却发现有人爆体而亡,由此开始恐慌。从这时开始,这个部落的噩运才开始真正降临。”   鱼怪扫视了众人一眼,眸里悲冷得很。   仿佛早已看透人世的丑恶,早已看透卑陋的人性。   “一开始他们还偷别人的孩子给我,可过了几十年家家户户将孩子防护得严实,无奈下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将亲生的孩子献给我,宽慰自己说孩子还能有,可自己只有一个。呵,到了后来,村里人丁稀落,情况越来越混乱,村长便不得不硬着头皮下令——每年每户人家轮流献出个孩子,当作送给河神的祭品。”   这是场由贪心无餍开场,最后以杀害尚在摇篮中的幼小生命作结局的故事。   张开血盆大口的或许是冰封万里的河神,却更是心怀鬼胎日夜相伴的那些大人。   鲜血淋漓,其实从来不用剖开皮囊血淋淋地展现给你看,只消心中有一把置人于死地的匕首,便已足够是极大的恶意。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爆字数了,我在想明天要不要继续更233开玩笑,看情况啦~   说明一下,作者不认为鱼怪就能撇清血孽QAQ   不过文章里谴责那些为了生存什么都可以放弃的人多一些。   不过很奇怪的是,讲到三年大灾难,父母卖子食子,人们的同情会多一些,可在文里的情况下,我没有同情。大概是因为三年灾难是不可抗的,而文里的噩梦是他们自己招致的。   如果哪里三观崩了,希望你们能告诉我,我会努力捡起来改正哈   上一章说到的脑洞大开,开头你们看到了233不是三空藏戏,是观自在的故事。   我对不起菩萨,我的锅!如果有信佛的,我在此道歉诋毁了观世音菩萨的形象!   就把它当个故事吧。   顺带解释下,相便是世上所有物,所见所闻所想的都是相。着相便是执着于外相,迷妄了。   作者不是佛教徒,所以文中的佛法如果有错误之处,烦请指出,眨眼~ 第32章 打断了意乱情迷   待鱼怪说完落月部的往事后, 整个帐篷都安静了下来, 空气凝滞, 冻结一切。   他们眸子晦暗, 就像是窗格上覆了层隐隐的霾霜,遮盖了眼皮。   缚夷日抱着身体, 神情呆滞, 口中话语支离破碎,“不可能……不可能……”   这世上真有人会为了生存,为了长生不老……连幼小无辜的生命都可以放弃?   “不可能。”   他像是下着结论, 使劲甩了甩头, 心里却莫名一阵阵发冷,冷成一块冻铁,直直扯着心脏往下沉。   唐三藏看着腿上的鱼怪, 眼里神色莫测。他虽有罪, 却并非罪恶滔天, 反而是这个村落里那些至亲至近的人,对那一场场血案难辞其咎。   而那孙悟空不知在想什么,沉湎于思绪, 口中喃喃着, “祭品……河……”   他指节颇有节奏地叩着大腿, 忽然之间似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两眼睁大, 身体猛地向上一颤, 差点从地毡上摔落出去。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缚夷日, 声音却微微粘滞,“你先前说过,你曾被人抱走要扔到河里,后来你爹娘出现,才救了你一命是不是?”   缚夷日怔怔点头,“是。”   “既如此,我就有个问题。如果这村落里的童子早晚会被送去当祭品,那么……”他眸光一转,定定落在缚夷日身上,“为何你当年身为这个部落的幼儿,却从未遇到任何不测?”   朱悟能不在意地一答,“这很简单啊,在轮到他献身前他就已经和他父母出逃了。”   可说罢,他却像是想到了某种可能性,呼吸骤然一紧,转过头盯着缚夷日,嗓子似是哑了般说不出一句话。   缚夷日疑惑偏头,“你们都盯着我做什么?”   孙悟空默然半晌,抬头和朱悟能两两相望,“你已经猜到了吧?”   朱悟能揪着大腿,长叹摇头,不知在感慨些什么,“这他娘的全是命中注定啊……”   唐三藏心中有根线隐隐被接通,他敛着神情,迟疑开口,“你们是说他当年之所以被他爹娘仓惶带出部落,是因为那时……已该是他当祭品了?”   孙悟空面色有些复杂难言,双唇微微干燥,“这仅是我的猜测……当年或许轮到他们家献出幼孩时,他的爹娘不情愿。于是村里人便抱走了尚且懵懂无知的他,硬要往河里扔,最后被及时赶到的爹娘拦下。”   他看了眼神情变得惊愣的缚夷日一眼,轻摇了摇头,“最后,他的爹娘觉得如此下去无望,便带着他匆忙出逃,最后终是到了宝象国定居。”   “而莲九重当日说她在缚宅外听见有人喊什么‘你欠的账该还了’,这会不会和村人后续追杀有干系?”   唐三藏微微颔首,“或有可能,明日不妨套他们话试试。”   缚夷日听他们一句一话说着,早已面色惨白如纸。   身形如轻舟一叶摇摇晃晃,似是随时都会倒下。   连夜出逃,爆体而亡,全府屠杀……   他捂着胸口,血脉盘根错节间传递的都是一样的苦痛。   “难怪……难怪……”   他想,他或许都明白了。   为什么他会从小异于常人,耳目敏锐记性非凡。   为什么他会在幼时冬天生了大病,差点将生命断在那样一个隆冬雪夜。   为什么他爹娘会拼命经商赚钱,给他采购极其昂贵的高山雪莲进补身体。   又为什么,爹娘的身体会每况愈下,到最后几乎人命危浅朝不虑夕。   他闭上眼,胸膛起伏激动难忍。   原来这一切,早从他们带他离开这个部落时便已注定。   明知晦暗,明知前路幽茫,却还是不得不向死而行。   “河神,你总说人性自私,利益熏心,不择手段。是……这世上有太多这样的人,千千万万,又或许千千万万也不止……可是,”他睁开眼来,看着鱼怪时通红的眼里已有了隐隐的薄雾,声音更是带上哽咽,小拳紧握着压抑住哭泣的**,就如同压抑住倾竭的四海般困难。   “可是这世上,总归还有向善,不愿同流合污的人……就像我的爹娘一样,明知自己会死路一条,却还是要以死相搏,来、来换取我存活的希望……”   他说到最后时,声音已然抽噎不止。他抬头倒吸口气,却终究止不住眼眶里的汹涌泪流,一道道滑落下来,嘀嗒嘀嗒砸落在他的手背上,晕开一大片水渍。   就像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哀悼着所有心如死灰的悲默。   如果没有这般古怪残忍的诅咒,没有那场惊险血腥的屠杀,或许他只不过就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孩子,承欢膝下,趴在娘的膝盖闹着她要糖吃,又或许跟爹学着经商时不时闹脾气摔算盘,他们会过元宵,会放炮竹,会手牵手游过大街小巷,会在每寸光阴里留下自己的足迹。   或许他们就会像个普通的家庭一样,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过着如流水般平淡却又安稳的一生。   而不是早早的生死离散。在这世上只留他一人。   离雁孤云,无家可归。   朱悟能瞧着这孩子,手掌松开,慢慢叹了口气。   缚夷日今年才十二三岁,能有多大?让一个孩子承受本不该承受的一切,倒不知该是怪苍天不仁,还是怪命运弄人。   而鱼怪看着他,眼里浮浮沉沉的,不知在想什么。   说实话,这几百年来,他一直都在报复,报复世人,报复那人。   他从未有过任何的后悔。   因为他本想当本要当的便是个十足十的魔头。   只是这会儿眼真真切切实实地看着面前那人哀恸落泪,没有预兆的,他心里跳了一下。   很轻。   却有些疼。   他偏过头去,没敢再看他。   到最后天色渐晚,月落星沉时,已是入夜将要歇息的时候。   众人散了回去,孙悟空却是照例和唐三藏一块,睡在同个帐篷。   每每分房分床时朱悟能都自动和沙悟净在一块,孙悟空还曾问过他们俩是不是搞上了。   朱悟能却只拍拍他肩,“大师兄,以后你会感谢老朱我的。”   夜里,帐篷中烛火燃燃,如明星闪灭,刺晃人眼。   唐三藏正在铺床铺被,转头却见孙悟空倚在门口抱着双臂望着天色发呆,背影些许淡寂,他不由蹙眉出声开口,“你不睡?”   孙悟空惊醒过来,这才反应到自己望着月色星辰已望了小半个时辰。他摸摸脸走近,“睡不着。”   唐三藏知道今日之事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不小的冲击,顿了顿,抬起手来拍拍他肩,“不如为师陪你出去散散心?”   孙悟空听了却是一笑,“那老头叫我们夜里千万别出门,师父你从不愿让别人为难,如今也想打破这惯例了?”   唐三藏却也是噙笑看着他瞧,眸中流光万千,看着莫名让人心跳一促。   孙悟空别开眼了去,呼吸又不由自主地发烧。   倒是自菩提一梦后的老毛病了。   唐三藏摇了摇头,“有一事为师从未告诉你。为师并不是不愿让别人为难,而只是不愿让自己为难。”   “可你……”   孙悟空还未说完,唐三藏却已是先拉着他的手步出了帐篷去,掀起帘子天地广阔,夜色无垠。   “不让别人为难,自己便少一事。你明白吗?”   他低沉说着,手掌叩得那人极紧,转头时有隐隐呼吸喷洒至耳边。   孙悟空一直以为那人便是死磕佛理如教条般存在的僧人,却不料那人原来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他弯着眉眼一笑,“我还以为你就是个呆和尚呢。”   唐三藏一边拉着一边瞥了他一眼,“你原先不是叫我臭和尚吗?怎么变成呆和尚了。”   孙悟空任他拉着,行走于半赤黄□□半草根葱绿的土地之上,从脚底到心头都是细细微微的酥麻之意。让他说不出口,却如半生悠长安谧都已在此刻耗尽。   当初他们,也曾说过相似的话语。   【——先前不是你自己说的,最喜欢师父了?   ——现在不一样了……   ——哦,哪里不一样?】   他突然顿住脚步,唐三藏一怔,转过脸来却见那人直直看着他,满天星辰下似要直直望进他眼底心底去。   有谁翻动着嘴唇,声音带着些许沙哑。   “你是这天下最臭最呆的和尚了……”   可偏偏是他那个独一无二。求不得,更放不下。   【——现在是……最、最、最喜欢师父了。】   这半生执念,半生痴狂,终究是放不下。   ……放不下。   唐三藏倒是没想到孙悟空也会说出这般孩子气的话语,他看着那人如映月华的双眼,心里浮动着难言的隐秘心绪,一点点地,蒸发了心神,蒸发了水分,口干舌燥。   他握紧那人的手,然后直直对视着双眼,就如同时间一刹刹从土地上蜿蜒爬过般,他一寸寸靠近了那人。   鼻尖对着鼻尖,呼吸缠绕着呼吸,双眸目光不曾移动一分。   连草地上的虫鸣蛩响,都恰到好处地渲染着氛围,寂灭了叫声,一点闹腾喧响也全无。   此时夜空染墨,月色清亮,星光皎皎,草原辽阔,天地正好。   恰是良辰美景。   就在两人下意识凑近的刹那,却不料一声破空而出的大喊立马坏了气氛,震飞了一群寒鸦,“谁说你师父是这天下最臭最呆的和尚了?!”   两人似是从沉雾里猛然惊醒,双眼睁圆松手分开,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后转过了眼去。   唐三藏囊袋里那鱼怪扑哧扑哧从袋子里爬出来,顺着□□一路往上爬,跳到了唐三藏的光头上,顺势一屁股坐下,结果滑溜着差点掉了下去。   他甚是恼怒,“你这脑袋可真不舒服!”   两人刚刚旖旎氛围全被这人一举打散,唐三藏不知该谢该怪,到底抑了纷繁思绪,心底默念了几声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然后抬手将鱼怪放在了自己肩上。   “如此可以了吧?”   鱼怪抓紧了他的肩膀,两腿一晃一晃,“唔,还行吧。”   他像是所向披靡的军师般,指着不远处的一块怪峋岩石说,“快坐那去,我有话要跟你们说。”   唐三藏叹了口气,“你这妖怪还真是要求多……”   早知道就不带这鱼怪出门了。   可说归这么说,他和孙悟空到底还是行了过去,掀衣一把坐下,单腿屈起眺望星月无垠。   鱼怪嘟囔着,“什么妖怪,都说了我是精了……”他见二人坐好,便正了正坐姿,清了清嗓子开口,“我有个忙想拜托你们。”   孙悟空听都没听,直接摇了摇头。“不行。”   “你怎么这么不近情理?”鱼怪瞪大双眼,忽而玩味一笑,“哦,不会是怪我方才打扰了你们吧?”   孙悟空倒是没恼,面色一顿后冷静分析着。   “其一,你毕竟害人性命,让落月部陷于不幸,其二,你当初还抓了我师父图谋不轨,于情于理,我们岂不是更不应该帮你?”   听那猴子这般说着,鱼怪喉口一噎,顿时哑然。   “我知道我罪孽加身,谁都不会原谅。不过有一事,我必须得告诉你们……”他顿了顿,迟疑着垂下头去,“我已经快死了。”   “你快死了?”孙悟空睁大眸,似是不信。   鱼怪点点头,嘴唇嗫嚅,欲语还休,到最后只是声音微低地吐露说,“自你们让我彻底解封河面破冰而出之时,我便注定只剩死路一条。”   “为何?”   唐三藏沉声问他,声音清凉。   为何?   鱼怪抬头望缥缈月色,想起那个他已经好几百年没有再见面的人,神思恍惚了一瞬。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着相了。   ——若色/即是空,那我怀/色,岂不也是怀空?   ——你……】   他就像个过往的囚徒,深陷泥淖,挣脱不得。   鱼怪滞着双眼,摇头苦笑了笑,声音暗低,“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孙悟空看着他,说不出什么滋味,“你不是最厌佛?怎么说话也开始佛曰佛曰了?”   鱼怪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滑稽,明明甚是悲凉的神情,配上他那半鱼半人的面庞,反而像个上苍随意涂抹弃如敝屣的破烂。   他的话语在喉间滚落过几番,连带着灼得心脏也有些疼痛,声音带上了七分颤抖,三分自嘲。   “这就是为什么,我想跟你们讲讲我的故事……”   “我这一生活得太渺小,太卑微,没有名字,没有爱人,没有子嗣,没有朋友……哪天我死了,或许这世上根本不会有人记得我的存在。可如果你们能记得我的故事……”   他闭上眼,睫毛颤了几颤。月光照映下脸色惨白,映着一身灰暗交错的疤痕,再无往日半点风光。   就像尘土堆里的一粒灰烬。   谁也不要的灰烬。   他说,“至少能让我这大半辈子,活得不至于太像个笑话。” 第33章 池中鱼和观世音   那个夜晚, 月亮悠荡, 他们坐在距离村落一二里外的巨石上, 眺望着天际寒云黛色, 听着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妖怪,讲述他整个一生的的歧途曲折。   遇上错的一人, 然后一步步地错下去。   “你们可曾听过不眴?”   “谁?”   “他啊, 才是这世上最臭最呆的和尚。”鱼怪的眸色模糊了下,眼尾一耷不知是笑是哭,声音微哑, “无欲无求, 无爱无恨,空怀有一颗慈悲之心,却硬得跟个石头一样, 刀枪不入, 固若金汤。”   孙悟空总觉得这描述和唐三藏, 又或者说如来佛很是相像。他偏头去,微微不解,“那人也是个出家人?”   “准确来说, 他已经得了道。”   鱼怪敛着眼摇了摇头, “不眴, 是转轮圣王‘无诤念’的长子,是珊提岚国的太子, 也是那个国家……最虔诚光明的希望。”   三人之中, 无疑唐三藏最通佛经。他听到不眴之名时已然心神晃动, 待听到转轮圣王无诤念时,更是瞬间睁大了双眼,如受锤击,嘴唇开合如同失音。   “那……那是……”   鱼怪的眼神如云遮月,暗色里看不清晰。   “不错,无诤念王便是日后的阿弥陀佛,而他的儿子不眴……正是后来的□□明如来佛。”   唐三藏极力稳住身形,面色微白,“也是现在的……观世音自在菩萨。”   孙悟空听得这名字一愣,神色微微沉了下去。   “无诤念王有个臣子,名唤宝海梵志,宝海梵志有个儿子,名唤宝藏,后宝藏出家证得菩提,便当了个宝藏如来佛。他在全国宣扬佛道,不知使了什么邪术深受举国爱戴,连国王臣子都着了他得道。”鱼怪轻嗤一声,隐隐不屑,“最后,无诤念王发了大愿,不想当有酒喝有肉吃的皇帝,偏偏要当个净土佛陀,宝藏如来闻之大喜,便授记他,让他当了阿弥陀佛,国土的名字就叫做极乐世界。而他的臣子,宝藏如来的父亲,发愿授记后也成了释迦如来佛,现身五浊婆娑世界教化众生,世称释尊。”   孙悟空想到当初将他压在五指山下的如来佛,不由慢慢皱起了眉。   “再然后,这个国家的人民不知怎么就发了疯,一个个都不愿做人,就想成佛去。不眴见他父王授了记,便也向宝藏如来发下成佛大愿,说他将把自己所有善根都献给佛道。他见地狱众生多苦恼,人天之中多垢心,数数堕于三恶道中,于心不忍,便愿行菩萨道,让那些受苦受难忧愁孤穷,堕于幽暗业障噬心的众生,若能念他、称他的名字,被他天耳所闻、天眼所见,定当断其烦恼救其出苦海,修行向善,得见如来。而他若践不了诺……便罚他一辈子都成就不了无上正等正觉佛道,永生永世无法成佛!”   鱼怪嘴唇紧咬,冒出血珠点点。   “如此慈悲之心,如何感动不了佛?宝藏如来自然为他授记,命他为□□明如来佛,观天人及三恶道一切众生,断众生诸多烦恼,令众生登安乐界,这也就是为什么世人都称他为——‘观世音’。”   唐三藏沉吟点头,“观世间众生心声并救拔其苦,不负观世音法号。”   “呵……可他慈悲渡人,几何渡过自己?”   鱼怪双拳紧握,声音微厉。   “他原本成佛,却因众生痴愚,欲念深重,没能和他一道觉悟圆满而自责不已。他发誓救不了众生,便永不成佛。到最后他竟真的倒驾慈航,堂堂佛尊以菩萨身份现世,讲道传法。凭什么?凭什么这种愚不可及无可救药的众生,值得他付出这么多?!”   他说着,双眸充血,拳头握得嘎吱响。   “阿弥陀佛,众生本来成佛,皆有佛性,并非愚不可及。”   唐三藏双掌合十,摇头道了句。   “成佛?佛性?”鱼怪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声音由低及高哈哈大笑,刺人双耳,“唐三藏,你真相信这种东西?宝藏如来给一国之主,给一千王子,给他父亲,给他兄弟,给几千几亿童子弟子都授了记认了佛。凡人成佛则要勤修几十大劫,遭受布衣素食、苦行禁欲、肉身毁灭诸多苦痛。而那些不过和宝藏如来稍有联系之人,发了大愿便可一一成佛,登上极乐净土,轻易得很。你难道不觉得佛性只是虚妄之谈,成佛只不过是一块假公济私的遮羞布吗?!”   他两眼睁大,眸中红意充荡,声音似是从胸膛间吼出来,一阵澎湃起伏。   唐三藏微皱眉头,压下心间渐泛的涟漪。   “佛祖授记必有他自己的道理。倒是你,如此作想已是深陷迷妄之中,若不回头必堕魔道。”   “魔如何?佛如何?”鱼怪盯着他,慢慢地竟是扯开悚人一笑,口中话语惊世骇俗,“仙魔本一体,佛人本同道。尔等皆说我着相,实际却是你们自己深陷迷妄却不自知!”   这话落在二人心头,如雷炸开万千。   孙悟空咋着舌,眼中隐隐有光,唐三藏却是身形一晃,手指将岩上缝隙抓得极紧。   “我等迷妄,自是因为我等皆未成佛,还是凡愚众生。”   等成了佛,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鱼怪听着,却是哼声嗤笑,似是凡百数年间早已看透了一切。   “可你们究竟为何成佛?佛难道真的比凡人好?为了成佛而成佛,岂不是一种更大的执念?”   他摇了摇头,神色哀凉里月光如水,不知嘲的是谁。   “像那个人一般,千万年过着重复的生活,讲经说法传道释疑,心如止水一成不变,他成的究竟是佛,还是石头?”   【——你法号观世音,那你观过自己的音吗?   ——我没有苦痛,也没有所求。不必观自己。   ——我却觉得,没有苦痛便是最大的苦痛,没有欲求才是最大的欲求。】   鱼怪忆着往事,一腔痴惘终付惝恍。如疏星淡月,寒霜孤云,飞驰流渡。   他的声音终是悄淡下去,不再带着咄咄逼人的戾气,也没有争锋相对的锐利,似那微起的风,不动声色地吹刮在每个夜色里。   “我和他的故事,由佛开始,也将由佛结束。那一年,我还是普陀山莲池里的一尾鱼,无忧无虑……”   那一年,他还是普陀山莲池里的一尾金鱼,每日游来游去,无拘无束无忧无虑。身为大千众生里浮游芥子般低微卑小的存在,他从未考虑过自己的来去,也从未想过要不要在五浊尘世留下自己的寡淡痕迹。   可有谁想到,后来听着观自在日日念经讲佛,他一条尘根深种再微小不过的鱼,竟然也生了佛性,吸纳日月精华逐渐成精。   他每日在池里吐着泡泡,看那芝兰玉树白衣胜雪的观自在,以大慈大悲的神情面对众生,开解众生,度化众生。   “菩萨,你说诸法诸相皆为系缚,蒙尘人眼,可你留了发,那不就是你也有相吗?”   那日,他不知为何,听着观自在讲佛法,心中波澜渐生,总想说些什么,让那人好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座下弟子有人拂袖起身,斥他,“你一条鱼懂什么?出家人不留头发是为了消除杂念,师父已经证得果位,为了度化众生而入世,有没有头发于法相并无干系!”   观自在却是摆了摆手,制止那人继续说下去,转过身来,眉眼温润如水,嘴角笑意清浅,“你虽悟性不高,却极具慧根。鱼儿,你叫什么?”   那时的他压根没想到如天人般遥不可及的菩萨会真的与他说话,温文尔雅就如静水深流。   他呆呆地摇了摇头,“我没有名字。”   观自在听罢,点了点头,“也好,名字也是相的一种。没有名字,便少些尘念。”   他将鱼怪从池里捧起,手掌顿时化作清澄泉水托着鱼身,另一手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   “所谓诸法空相,五蕴皆空,实际便是最后不在乎有或没有。小乘心中有空相和不空相的区分,不愿在不空相的俗尘打滚,所以他们出世;而我心中没空相和不空相的区分,连空这个概念都没了才是真的‘空’,也因此,我甘愿入世,见五浊婆娑就像见极乐净土。观空亦空,空无所空,头发有没有,于我而言早已不再重要,这才是真正的看破相。而你仍执着于头发这个表象,便还是被迷妄蒙蔽了双眼,没有看透。”   鱼怪听得一愣又一愣,最后抬头直直看他,“那我在你眼中,是空还是相呢?”   那时的他被那人手捧着,明明两心就差半尺的距离,那般相近。   可终究遥如山海相隔。   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   观自在定定而又温柔地看着他,却又像没在看他,只是在看一团虚无的空气。   “你是空。”   你看啊,这就是菩萨的境界,看众生如看空,看空如看众生。   鱼怪心里如压重石,闷沉沉得覆了层厚霾。   那种感觉就像心脏被池里的水草缠裹着,透不过气来,隐隐窒息。   他使劲摇头,说着,“既然菩萨你说自己心中已然没有空与不空的区分,那我于你而言,应是无所谓空不空,而不是空!”   观自在怔了一瞬,随即面色无异恰似清风拂川而过,颔首点了点头,“你言之有理。你于我而言,该是无谓空不空。是空也是相,不是空也不是相。”   这四方宇宙渺渺大千,许多东西他或许看破,却未看透。   也因着如此,他甘退佛身,倒驾慈航,屈为菩萨,继续修行。   观自在想罢淡笑了笑,看向鱼怪的眼里流光缱绻,如烁浮生灯盏,“鱼儿,我收回我说的话,你不仅慧根深种,悟性也极高。不知你可愿入我门下做我弟子,钻研佛法修行勤练,成就无上正等正觉的佛道?”   鱼怪直直回瞧着他,淡眉半挑,“你可也是要成佛的?”   “我本就是佛。”   “那我便与你一□□成未来佛。今后让他们念起你,就想起有个我!”   观自在知他心有执念,却并未点破,只想着日后化解便好。   他用手指逗弄着鱼怪的鱼鳍,声音温朗,“还不叫师父?”   鱼怪被抚得一痒,心下酥麻,喉间倒是颤了几分。   “师、师父……”   “嗯。”   那便是他们的开始。   一个日久年深心藏迷执,一个荡然清风心外不闻。   时日安稳,云光清耀。直至一切如镜被打碎。   他说,“师父,我着的不是相,我着的是你。” 第34章 观自在不见自在   世人都说由魔成佛, 只需放下屠刀, 由佛成魔, 却往往微乎极微。   看透世间一切, 反而不易再生贪嗔痴,不易再生执念。   可成魔还是成佛, 其实只在一念之间。   你觉了, 便是佛;你迷了,便是魔。   那鱼怪跟在观世音身旁修习,钻研佛法, 知晓世间凡百众多之理, 渐通冥冥。   他或许本可得道成佛,位列仙班,享誉三界。   可他知道, 他心底有执。   修佛只不过是替红尘之种蒙上一层油纸。   一日, 他听观世音讲经听得累了, 便趴在莲池里打瞌睡。   不知从哪来的一只雀鸟羽翼翠绿,如明净春水。那鸟儿误闯普陀,栖在枝上歇脚, 噢咿呀地叫着, 叫唤得鱼怪心烦。   他耷拉着眼皮抬起头来, “你是从哪来的?我怎么没见过?”   翠鸟回他,“我从大千世界来, 你自然不曾见过大千世界。”   鱼怪一愣, 倒不曾想到这鸟儿也是伶牙俐齿的。   “你来这儿做什么?”   翠鸟一听, 眼里噙了水意,“春来了,我与族人一同北飞,却不料途中失散,只得来这儿歇歇脚。”   原来是红尘之中的候鸟。   鱼怪呆在水里,看着枝上那唧唧喳喳毛色茸绿的鸟儿,晃着眼,心里一动。   “哎,你既从大千世界来,那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大千世界是何种模样?”   “你没见过?那真是可惜,太可惜了……”翠鸟惊讶地瞧着他,摇头晃脑着叹了口气后,神色中带着留念和希冀,“那真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啊,三山五岳,四泽六水,云梦澜起,春草碧色,锦绣如画……举目所见,无一不是胜景。”   这半生都于普陀度过的鱼怪心间渐起波澜,敛着眼,哑了声。   “当真这么美?”   “当真这么美。”   “那冬季返南时,你若再途经此地……便再来与我说说你见过的人间景象吧。”   那日天光明媚,打在枝叶间,投洒下一片清影。鱼怪和燕雀自此之后,有了一个专属两人的约定,冬南春北,天杪行迹如同季节落笔的诗,一行续写着一行。   “大鱼,我这回看到人间的京都了!不愧是一国重心啊,那儿到处都是巍峨宫阙,琉璃盖顶,碧瓦飞甍,气派极了!……它们还有夜市,每到晚上十里长街灯火盈盈,行人拥簇热闹非凡。人类有这么多享乐,我也真想做个人。”   “大鱼,我前不久去江南过冬了。那儿秦淮十里桃叶渡江,尽是临河水阁穿叶石栏,四时都是烟雨蒙蒙绵绵霏霏……我在那儿过冬,也都快酥成一滩水了。对了,我还看到一个女儿家抬眸望男儿郎一眼,又立马低下头去以袖遮面,羞羞答答问一句,‘你总瞧我做什么’,你猜那男儿郎怎么说的?”   燕雀说起这事时,两眉弯弯,双眼细细。   “他呀,说‘你瞧着可真像我今后的媳妇’。真是甜煞人也,你说是不是?”   鱼怪听她讲着那些中原风光,人间轶事,脑里勾勒出一幅幅画面,不知不觉间也浸润了一颗凡心。   “这有什么甜的?”他不解风情地回答。   燕雀哼一声,“那定是你还没开窍!”说罢,她顿了顿,嗡嗡着声音瞧了他一眼,“你可知道什么是喜欢?”   “什么是喜欢?”   “喜欢啊……就像你看过万家灯火华光十里,却还是只钟爱夜色无垠里的一颗星。是占有,也是束手就擒。”   “我不懂。”   燕雀默了默。   “你见不着时会想他,见着他时内心翻涌反而难以启齿,这便是喜欢了。”   鱼怪顿时五味杂陈,咋着舌神色复杂。   “若你说的这些就是喜欢,那我还喜欢我师父呢。”   雀鸟愣睁着眼睛,似是被震得呆住了。   “你为什么这么说?”   “万千佛,我只中意他一个。没见着他时,心里翻着浪想了许多,可见着他,却每每寡口无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燕雀摆摆爪子,生怕把这鱼儿引到了歧路。   “这可不是喜欢,这可不是!”   鱼怪抬头,眯着眼直直盯着她瞧,“那你说,到底是什么喜欢?”   燕雀张着鸟喙,结结巴巴顿了许久。   到了最后,她低下头去,将头埋进羽翼丰满的身体里,声音微如蚊呐。   “就比如……就比如啊,我想给你生孩子。”   那年春夏来得格外早。翠意铺叠着天地,染了一层又一层。而燕雀,早在天气回暖之际便已飞走,云天渺渺,留不住转瞬即逝的踪影。   他终究没来得及问她最后一句话究竟何意,正如未知情字,他已先入尘网。   他依旧呆在他的池子里,听观世音日日讲经,面对千千万万的弟子,面对浩浩荡荡的众生。   而他只不过是沧海里的一粟,浮游里的芥子。   偶尔,就如水中划过一瞬涟漪的偶尔,观世音会转过头来,朝着他的方向温柔如水地投去一瞥,似是瞧他,却也不似瞧他。   鱼怪每每这时都会心里怦然一动,跳得咚咚响。   他紧紧揪住身旁的莲叶,将头埋入水底吐出一连串泡泡,不敢回视那人的目光。   心意张惶。莺飞草长。   那年燕雀最后一次途径普陀山时,她发现鱼怪的眸底,多了一种言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知道,那是痴。   她在千千万万人眼里,在水中倒影的自己眼里,都曾见到过这神色。   她没有想到,竟有一日,那条迟钝的鱼也终是开了窍。对着不是她的一人。   “雀儿,他刚刚对我笑了,你瞧见没?”   鱼怪摒住呼吸,压抑着起伏的声音。   “瞧见了。”   “那你说,师父是不是也是喜欢我的?”   鱼怪向她求着证,又或是求着一种安慰,眼里烁着隐隐的光。   燕雀俯头瞧着他,心底突然涌上一阵潮水袭涌的悲哀。   这世上最大的错觉,就是你看见他对你笑以为他也喜欢自己。   她看过太多这样的开头,也熟稔所有不尽人意的结局。往往深陷迷执无可自拔,最后只能拉扯着一同覆没以死作结。   燕雀摇了摇头,“你自己去问他吧。”   她知道任何开解都无力。   别人告诉你悬崖危险,还不如自己一跳而下粉身碎骨证明得彻底。   鱼怪张着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剩下无尽的泡泡,湮灭于悄寂。   那日,他第一次幻成人形,赤身**地,一路淌着水珠,一步步走向那人。   “师父。”   观世音回过头时,看见的便是不着丝缕的那人直直望着他的双眸,执拗而又痴狂,像漫山燃烧的花火,带着刺目的亮丽。   “怎么了?”   鱼怪咬着唇握着拳,却不曾把目光移开一瞬。   “师父既怜爱众生,那我是众生其一,师父可也怜爱弟子?”   观世音不知他何来此问,没有犹豫地点头,神色不变,“自然。”   鱼怪亮了亮眸子,“师父既普渡众生,那我是众生其一,师父可也愿渡弟子?”   观世音觉得这个徒儿今日有些怪,心下有了隐隐预感,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   他颔首点头,“自然。”   鱼怪咬唇一喜,单膝跪地,朝着他端端正正做了一揖。   “徒儿的苦便是师父。师父既救众生出苦,怜爱普渡,那师父……可也愿意救我?”   “……”   观世音默然而目色幽沉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一/丝不挂的少年,看着他鱼鳞半现人不人妖不妖的面庞。   “如何救你?”   开口时,他的声音已不复慈柔,隐隐清冷。   鱼怪却丝毫未察地,仍旧满怀希冀地看着他,犹如看着毕生之光。   永远只为了追逐那么一道幻影。   “怜我,惜我,疼我,护我……爱我。”   竹林阒静,风过无声。   观世音的回应让他等了如有半刻之久,心脏跳得快要爆炸。   他说,“……好。”   仿若尘埃落定。   ……   “雀儿,我有一事始终不明。”   鱼怪向她道起那段告白旧曲时,眼中模糊如浮着雾影。   “他说了怜爱,他说了愿渡,他说了好。可为什么……”他回想起所有依稀相伴的痕迹,神色恍惚如蝶飞心绪,“为什么,一切都没有改变呢?”   他仍旧只是观世音多如沙粒的弟子里的一个,他仍旧只能遥遥看着他,除非压下所有卑微的羞耻,主动前去找那人,那人永远都不会前来相寻。   除了讲经时偶尔不经意的点名提起,除了少许时刻的佛法对论慷慨淋漓。   他们依旧是师与徒,人与鱼,佛与众生。   燕雀能说什么呢?   她眸色哀凉地望着鱼怪,心中话语翻滚着,却怎么也道不出口。   傻瓜啊……   菩萨终究是菩萨,再温柔,再怜爱,也不只不过是因把你当作众生其一。   而不是众生唯一。   那是高高在上的佛的有情,又何尝不是多情到极致的无情。   他的怜惜,他的疼爱,他的相护,是再泛滥易见不过的存在。   却引诱着第一次动心的人,一步步沉沦踏向万丈深渊。   那夜,鱼怪现了形,脚步无声地踏进了观音殿。   殿中没有光亮,了无边际的暗色包围了四周的佛像。而在殿的最中央,琉璃盖瓦的天花板下,有隐隐金光。那是金莲的颜色。   观世音看着跪在金莲上赤/裸着身体的鱼怪,空气有了一瞬的凝滞。   他低着声音开口,“你来做什么?”   鱼怪没有忸怩,除了少许拉低身段的脸红。   他握住观世音白腻如玉的手,放在自己光滑的身体上。   “雀儿说,喜欢一个人就想给他生孩子。师父你说你也是怜我爱我的,你愿不愿给我生孩子?”   对兽类而言,交欢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不过因着修佛,这几百年他都抑了**,清心向道。   观世音却是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看着他,眉毛半挑半蹙,“为师教给你的你全忘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着相了。”   敢向菩萨提出交欢,这鱼儿怕是众生第一人。这几百年清心寡欲,讲修佛道,他不知这个弟子究竟是生了多大的邪念,才以至于蒙了迷障,竟然敢跟菩萨提出这样的愿求。   鱼怪却似早在意料之中,他直直盯着观世音,口中话语似多年所想,“若色/即是空,那我怀/色,岂不也是怀空?”   “你……”观世音一眉横起,话语未罢,却倏见那人半跪着抱住了自己。   一人锦袍如雪,一人身无寸缕。   一人心外无物,一人心入魔障。   “师父,你不愿没关系。我喜欢你,我可以给你生孩子。”   他几乎是把平生仅有的低声下气都用光了,把秉执的自尊就那样赤条条地摊开给人看,等待着最后的接纳,又或是毫不留情的踩踏。   灼人的等待中,观世音却一动不动,没有推开,也没有贴近。   他就像这殿内随处可见的无情无欲冷硬如石的佛像,眉眼不带**,却只淡然地瞧着,犹如看着一场闹戏般轻轻开口,“你闹够了没?”   鱼怪咬着唇瞪大眼,他不明白自己都做到了这地步,为何这人还能这般风轻云淡地把这一切当作场戏。   那时的他没有看透,这是一个佛对他仅有的温柔和不挑破。   他给了他台阶,他却置若不闻。   可走到这步,他怎么可能后退一步笑着说一切只是玩笑。   他的心意怎么可能会是玩笑……   脑中剩下最后惨烈的一想,如危柱哀弦,在断裂的边缘。   既然错了,就互相拉扯着一同淹没……全错下去错到深渊之底吧!   鱼怪将那人的手掌覆上了自己的胸口,双目隐去水意如火直直逼着他,“我再问你一次,我在你眼中,是空还是相?”   菩萨察觉到手指触上了一微硬的小粒,他眼皮跳也没跳,面色不变地答他。   “是空,也不是空。”   “那如此呢?”   鱼怪覆上了他的尘根,上下揉捏着,牙齿紧咬。“我是空还是相?”   观世音一点反应也全无,他合掌道了声阿弥陀佛,“是空,也不是空。”   那是夜色里一场煎熬的僵持。   他步步撩拨,观世音眉眼漠然,不见情/欲。   到最后,那人几乎是力气尽失地趴在他肩头,声音似含着绝望的哭腔,如半截诗断在孤旷的夜里。   “你为何不能回答我一个相……为何就不能让我当你的相!……”   观世音敛眼看着这个几乎半挂在自己身上的少年,没有回答。   自这场对峙开始起,他就不曾疾言厉色地打断他,只在那人要吻上唇时偏头避了过去。他知道,任何醒悟只能发于自身,而不是来自外人。   “因为我是佛。”观世音持着佛珠,眼底一片清明,不见欲念尘垢,“我没有相,也看不见相。”   这就注定,那人于他而言,除了空便只能是无谓空不空。   而永远不会是相。   不会是执。   鱼怪听着,身体一颤,慢慢从他身上爬起,眼眶发红。   “没有相,看不见相?”他笑着,眸中红意却更甚,直直望进眼底,“你法号观世音,那你观过自己的音吗?”   那还是千万年来第一次问观世音这个问题。   问的不是佛,不是菩萨,而只是他这个人。   他的面色有了一刹变化,却终究不过一刹。如水中月镜中花根本不值一提。   他淡淡摇头,“我没有苦痛,也没有所求。不必观自己。”   “呵……可我觉得,没有苦痛才是最大的苦痛,没有欲求才是最大的欲求!”   他抓起观世音的领子,两人面贴面距离极近。   “师父,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说我入了魔障。可你,”他咽下最后一丝哽咽,一手握紧那人尘根,五指掐紧捏得有些生疼,“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有魔障,我只不过直面魔障。而你有魔障,你却是一叶障目逃避魔障!”   他痴痴笑着踏下金莲,退出大殿,一步步往夜色里隐去。   “菩萨畏因,众生畏果。观世音,你永远成不了佛了。”   【——未渡尽世人救拔其苦,他便立誓永不成佛!】   “你渡不了我……也渡不了你自己。”   那便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   仿若夜色也撕成了半块裂帛,揪扯着纵深的苦痛。   说尽如梦浮生,鱼怪眉眼痴惘,神色自嘲,陷于前尘。   “你那么聪明,应该看得清,他过去是佛,现在是佛,未来也会是佛。不会对你动情,更不会对你动私心。”   孙悟空面色复杂,声音微哑。   鱼怪终是回过神来,凉凉扯开一笑,“可是求而不得……实在太苦了。”   他宁愿跌得粉身碎骨轰轰烈烈地结束,也不愿如吊偶般被拉扯在那患得患失的两个世界里。他不求因,但求果。   鱼怪仰头吸了口气,伸出手递了一物给孙悟空,“若我哪日死了……你帮我把这东西交给他吧。”   他没有说谁,但孙悟空已然知晓。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眼鱼怪,接过后点头道了声。   “好。”   只是谁都没有料到,那一天竟会来得那么快。   如同夜色的尾音戛然而止,黎明之前星光便已暗淡了下去。   第二日甫一起身,他们便见到白衣如雪的一人负手站在帐篷外。   只是一道孤峭背影,便如深山静水,青云白鹤,勾魂摄魄,夺人呼吸。   “孙悟空?”观世音缓缓转过身来,衣袖如雪,眉目寂然。他抬眼瞧孙悟空,声音没有起伏,“把通天河的鱼怪交给我。”   看见菩萨的那刹,孙悟空忽然了悟了那人所说的死期将近是何意。   【——早些年我为逃脱追捕,特意下界来寻了个隐蔽处。】   鱼怪逃至下界残害生灵,身为他师父的观世音自然不会不管。   那么多年冰面隔绝后,他们的到来终是打破了这场对弈。逃溢而出的气息,观世音如何察觉不到?   难怪,只在一夕之间,他就能寻着此地。   鱼怪不待众人回应,便已先从囊袋里翻了出来,落地瞬间身形变大,恢复了原来身量。   “你来了。”   观世音瞧着几百年未见的弟子,不知哪来的一身疤痕,体肤灰暗,落魄狼狈却依旧不驯如昨,他抿着唇没有答话。   “你逃出普陀,杀害四方生灵,罪孽滔天,污血无数,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鱼怪听着,不知怎么竟然挑起一笑,眉眼弯弯,“被你追了几百年,这感觉还挺不错的。”   观世音扬眉振袖,“当真胡闹!怎能把人命当作儿戏?”   “儿戏?你普渡众生却不愿渡我,我自然要让你看清世人是多么魔障深妄无可救药!”   鱼怪与他两两对视着,争锋相对间没有人退一步。   “跟我回去。”观世音微吸了口气,“回去赎尽你的罪孽。别再一错再错。”   那人听了发笑,摇头如嘲讽,“时至如今,你觉得你要我回去我就真的会回去?”   他盯着观世音,口吻哀凉,语意如刃。   “师父,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暌违几百年,他第一次再叫他师父。   却不料是在如此不堪境况下。   观世音眉头微蹙地向前进了一步,“我不愿逼你。不要让我出手。”   对着这个弟子,他一而再再而三容让,他却一而再再而三让他失望。   佛也是有底线的。更何况早已降为菩萨的他。   鱼怪随着他的逼近也步步后退,凉意一点点渗进牙缝里去,隐隐酸疼。   他点点头,说,“好,我不让你为难。”   就这么轻轻淡淡的一句话,仿佛是在回应着家常便饭。   可就在话语落罢的刹那,没有人想到会在瞬间发生异变!   只见那人浮于半空,身上爆发着亮如白昼的光,几乎刺瞎人眼。   孙悟空猛然反应过来,观世音也瞳孔睁大,嘴唇开合着,隐隐似说着不。   可鱼怪却于白光笼罩中似笑非笑地瞧着他,如隔着一层纱,唇齿轻启,落于无声。   ……我再问你一次,在你眼中,我是空还是相?   观世音死死盯着他,于嘴形间听出了这句话,却似是不曾意料面色怔了一怔。   兜兜转转那么多年,那人心心念念的竟只是这么一句。   我于你是空还是相。   可鱼怪没有等他回答,似是了然又似是再也不想知晓。   几乎是落完话语的刹那,他便捏碎了胸口浮现而出的内丹,白光乍现爆裂而亡,飞作飘飘洒洒的碎片,如柳絮飞雪扬于空中,落入众人手掌,转眼间化为空荡荡的虚无。   天地浮沉无声。如一场哀默的祭奠。   那人曾手染鲜血,让别人爆体而亡,而今自己也落了这等结局。   就像冥冥相应,又或许早已想好了这个结局。   观世音握紧手中早已消逝的痕迹,敛着眼神色也如那飞扬大雪。   孙悟空没料到那人竟会真的选择如此惨烈的终局,来收束自己可笑一生。   他咬紧牙,却还是抑不住微颤着,潮涌的凉意浸透胸口,渗得生疼。   “这是他……要我交给你的东西。”   他吸着气,拿出了一个金鱼花纹的锦囊塞到那人手上,沉甸甸的不知装了什么。   “是什么?”   观世音眸色沉深,声音低哑。   孙悟空看着空中一点点消化于无形的光亮,握着拳默然了许久。   “他让我告诉你……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你不是最厌佛?怎么说话也开始佛曰佛曰了?】   【——我和他的故事,由佛开始,也将由佛结束。】   观世音稳住气息,慢慢打开了那个囊袋。   里面出乎意料的,却是一袋子鳞片。   他彻底愣住,伸手触摸那犹带血迹的鱼鳞时,呼吸顿了一顿。   他是佛,他自然知道万事万物的因缘。   眼前似沉落着一片深海,黑影缩于阴暗角落,咬牙硬生生拔下了血淋淋的鳞片。   映着身上早已纵横交错的灰暗疤痕。   而那人说着,自语着——   我告诉自己,每想你一次,就拔一片身上的鳞片。   等到鳞片拔光了,我就该不想你了。   师父……   师父……   师……   天地悄寂于一片喑哑,似乎满目所见皆是黑,皆是红,皆是晕染的血色。   皆是压抑到极致的喧狂静默。   观世音背对着众人徐徐起身,再回过头来时面上没有一丝神色。   没有人知道这个高高在上的菩萨,心底究竟如何作想。   “我会祛了通天河和村人身上的清气,你们已然过了此难,大可继续上路。”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清淡如水。   捏紧手中囊袋招来祥云驾驰而去时,观世音看到清亮亮的天光打到自己身上,隐隐的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他知道他的生活不会发生什么变化。依旧过千篇一律的日子,步伐亘古不变,无以自遣。   然后,然后等待着最终的入灭,涅槃于天地。   他想着,心中没什么动容,如千万年前,如千万年后,都是一片死寂。   只是回忆仿佛失着声。   哎,你说你叫观自在……   可你真的自在吗? 第35章 谈心夜宿枯松涧   那日观音驾云而去前, 祛除了通天河中和部落村人的清气, 侵扰了他们几百年的噩梦终是有了一个了断。   唐三藏一行人收拾了行囊, 离去前向老村长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宝象国有一户人家似是落月部的子民, 不料一夜间满门屠杀,可知背后有何缘由。   那老村长拄着拐杖, 唉声叹气眉眼哀默, 道由于当年那户人家携子出逃,害得另一户人家不得不用自己的孩子来填上亏缺,是故心怀暗恨不日前千里追杀。   唐三藏道了声阿弥陀佛, “那敢问那凶手现于何处?”   老村长看着部落里荒凉空旷的景象, 摇了摇头。   “他们从宝象国回来途径通天河时,不甚被河神破了冰一口吞下,尸骨无存。”   一报还一报, 因果冥冥定。   唐三藏听此, 低着头叹了声善哉, “所谓一念瞋心起,百万障门开。憎恨就如狂风炽火能刮败境界烧灭德林,教你去广造恶业牵困三途。”他摇了摇头, “你们若勤修佛道, 远离嗔恚利欲, 或许而今也不会落得如此结果。”   老村长怔怔看着他,自己这半生挣扎于血色之间, 却不料此时面前还能打开一道法量无边的佛门。   心中隐动, 他竟合掌也道了声, “阿弥陀佛。”   犹如黎明将至,晓色渐碧。   这百年纷杀,终有了个结局。   临别前,缚夷日朝他们做了一揖,说他今后还是打算回宝象国干父母的老本行,做买卖去。   至于这个落月部,在这里发生的一桩桩命案太让人心惊胆战,他不敢也不愿在这,与这群满手污血的族人继续呆下去。   待护送这个少年回宝象国,再返往落月部,渡通天河而去时,已又是半月时光。   无人知道,在他们之后,一道黑影窜至了通天河畔,看着荡荡江水,愤然低语了句。   “废物!”   彼时梅开晓色,风摇山竹,日头渐暖,清和一片。唐三藏骑着白龙马踏在羊肠小道上,偏头见走在他身侧的孙悟空神色懒怠,自那日观音一现后便莫名如此。他半垂着眼,用余光瞧他,“可是累了?”   孙悟空一手将如意棒扛在肩头,金发原本柔软而明耀,却不知为何在天光下黯淡了些许,面上怔怔出神。   他听得唐三藏一问,惊醒摇摇头,“不累。”   唐三藏扯着缰绳,“那可是渴了?”   孙悟空挥挥手,“不渴。”   行在他们后头的朱悟能看着他俩,鼻间一嗤,声音微酸,“师父,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大师兄不累不渴,我们可累得脚都软了咳得嘴儿都要冒烟了啊!你怎么就不问问我和老沙呢?”   沙悟净瞥了他一眼,立马撇清干系去,“我可没累,也没渴。”   朱悟能呵声横眉,从背后偷偷揪了下他的肉,疼得沙悟净立马皱起了脸。   见师父转头过来时,他又立马松了手,别在背后。那唐三藏看得分明,半笑地瞧着朱悟能,“悟能,为师怎么记得……我们四人中当属你睡得最多,也吃的喝的最多?”   朱悟能心里如弦一紧,轻咳了咳转过头去瞧着远方遮天蔽日的高山瞧,转过话题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咳,那什么,快看!那儿有山岩,还有松涧,哎呀真是天助我等啊,今儿的落脚处寻着了,我们刚好可去歇歇脚,捧些水喝!”   孙悟空双眼微眯地盯着那高山看了会儿,隐隐只觉红气缭绕,不知是不是错觉。   他心中颇不安宁,翻腾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只是料想自己这齐天大圣镇在此处,哪些宵小妖孽哪敢前来放肆,他甩甩头,持棒朝山头一指,“今晚便先去那儿歇歇脚吧,明日再继续赶路。”   待众人沿着山间小道一路拨开草丛荆棘到达山岩时,只见里头有一处黑漆漆的山洞,洞外深泉流水弯曲环绕,清清泠泠如环佩鸣。环顾四周高木接天如顶九霄,红梅翠竹绿柏青松夹植其间,好一派雅致清秀自然风光。   朱悟能瞧见有个空荡山洞,两眼一亮,待看见洞外跑过一只兔子时,更是眼闪精光,“这可好,咱们有地可以睡,还有兔子可以吃了!”   唐三藏一听,扬眉厉声制住了他,“悟能,你可是皮又痒了?为师说过多少回了,不得杀生!”   如榔锤头,朱悟能瘪瘪嘴,眼睁睁看着那兔子被他们的说话声吓得一颤溜了出去,颇是惋惜地摇摇头,“真是吃素吃了这么多天,嘴巴都快淡出鸟来了。”   沙悟净听着倒是一笑,他抬头看了朱悟能眼,“那二师兄,你嘴里的鸟呢?”   朱悟能一哑,哼哼着拍了拍沙悟净的头,语意拖长,“老沙,我嘴里没鸟,别处还是有的~”   孙悟空正确认好此处的安全,设了道透明结界。扛着棒经过二人身侧时,听着他这两个师弟没个正经地打趣着荤段子,不由摇摇头哑然失笑,最后却神色微淡,不似往常兴致勃然地参与进去。   他在洞口寻了块高石坐下,翘着二郎腿看山间风光,看天际行云,心神也随着眸光渐渐恍惚,飘飘荡荡的无处可系。   唐三藏这会儿安放好了行囊,走出洞来瞧见孙悟空反常地出着神,心里一动,便放轻脚步走至身侧,声音温朗低沉,如水脉脉,“在想什么?”   “师父?”孙悟空被他那一唤从沉思翻腾间叫醒,眉眼一挑讶然之余,带着些沉浮欲休的意味,眸间映着光却不似明亮。“你怎么来了?”   “怎么,为师无事便不可寻你?”唐三藏扬手,落于他头上,半揉着摸了摸,把孙悟空向来引以为傲的金毛揉得一团蓬松散乱。“我瞧你一整日神思涣散的不知在想什么,做师父的自然该来关心关心徒弟。”   孙悟空想他们这几个徒弟各个都是有重重心事的,怎么不见师父去慰问关心老朱老沙。   他甩甩头,躲过唐三藏那作乱的手,“我也没想什么。”   他沉默了一刹,“只是心中不知,我们几个……可是最后也都是要成佛的?”   唐三藏听得这话,愣愣之下,手不由顿住,然后慢慢如蜗牛缩壳般,一寸寸地收了回去。   “自该是……”说到最后,他却无以为继,抿着唇神色不明。   当初李玄清深受宫中闹鬼之苦,为了超度那些亡魂,为了宣扬佛法,为了巩固那好一方大唐江山,他踏上漫漫取经之路。而如来佛也与他们曾说过,若最后取经成功,他们师徒四人,外加那匹白龙马,也一一位列仙班佛道。   成佛成仙,谁不想?更何况他这么个一心向佛毕生求法的凡界和尚。   孙悟空看着他,握紧拳,又舒张着手指松开。   “那成佛后,可还有可能堕回众生?”   唐三藏一怔,心底半沉,“成了佛自然是不可能退转的。你莫没听过那句话?已作真金,讵复成矿。”   “真金?”孙悟空听着,却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可我怎么觉得,佛也并非全然心无杂念?”   如来派他们取经,为的是佛教东扩,弘扬佛法。当年他和金蝉子相交时,如来也百般阻挠,疾言厉色……   这些不是执念又是什么?   孙悟空想着,呼吸如潮翻滚渐涌渐促,手中如意棒被握得生紧,掌上一道道红印。   唐三藏敛着神色摇摇头,“佛皆证得一颗菩提心,怎么会仍有杂念?是你等眼有迷障,才会见佛如见迷障。”   孙悟空哂笑,“既如此,为何不是佛有迷障,才会见众生如见迷障?”   唐三藏哑然,抬手一把拍上孙悟空的头,“你这弟子,真是乖张!若让佛祖听得去,怕再关个五百年都是小的。”   “你当我会怕那如来老儿?”他半挑眉,嗤嗤着,“当年要不是老孙我在无天界受刑了一百年,出去后法力只恢复了七成,那老头又拿金蝉作要挟……”   说着,他却似反应到什么,猛地刹住,话语截然而止,只剩空荡荡的萧风刮进犹张的口中。   唐三藏自然听得最后那两个字。   金蝉。金蝉。   他看着孙悟空怔怔的神情,想起那夜他脱口而出的金蝉长老,不由一点点皱起了眉。声音冷了几分。   “说啊,怎么不说下去了?”   孙悟空失神看着唐三藏那俊秀如玉的面貌,除却神情,和记忆里的那人简直重合无二。   他摇了摇头,闭紧了唇,“没什么可说的 。”   每每谈及心上人便缄默不言,唐三藏如何看不清?那什么金蝉长老,在他这大徒儿心里占得极紧。   他笑意微薄,“怎么会没什么可说的?你倒是说说看,那金蝉长老究竟有什么值得你挂记的。嗯?”   孙悟空快要失笑,出口的声音却带着颤,似磨过百般砂。   “他从来没什么值得我挂记的。”   高高在上的佛界第二大弟子金蝉长老,有什么值得他念念不忘的?   如冰如霜,清冷寒凉,如遥遥月色隔绝万里,比起温柔慈悲的观世音更是冷心冷情几分。   那样的人,说十句都不一定回你一句,面色漠然万年不变,就算为他剖心剖肺他也不会有丝毫动容。   孙悟空闭上眼,神色微凉。   可他毕竟和菩提有同样的魂魄,就如同此时此地的唐三藏。   而那人……或许也曾是温柔过一刻的。   在他遍体鳞伤落得半死为他采来俱勿头时,他摸着他的头,低低叹了声。   “你怎么这么傻。”   只这么平淡如水的一句,却偏偏流进了他干涸枯裂的心头去。   抚平道道求而不得的焦苦褶皱。   无论是菩提的半生纵容,还是金蝉的片刻温柔,他都紧抓着念念不忘了许久。   如同行走在沙漠里的旅人,死死紧追着缥缈如蜃影的水源,哪怕这意味着要忍受长途上更为困久的煎熬干渴。   虽听那人如此言说,可唐三藏毕竟不是傻子,他知道孙悟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不一样。行了这么一路,亲眼历过那么多贪嗔痴爱恨欲,那人眼中的执念就如同一道横亘的刺,插/进心头间看得越发分明。   他知道有时候孙悟空看着他,实际上却是魂飞天外想着他不曾相识的另一人。   或是他第一个师父,又或是那个金蝉长老。   还真是因果报应。唐三藏想。   当初那一个个夜里,他抱着孙悟空却梦语喃喃唤玄清,如今却反来叫他也悟了这般心情。   就像揣着起起伏伏的潮浪,满满地塞住了胸口,却无处倾泻,沉压得酸疼。   他半笑了笑,眸色幽深,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到底还是摇摇头转身走了。   既是要成佛的,还想那些无用风月做什么。   只是步经闲聊的朱沙二人身侧时,他不知想起什么,脚步倏然停了下来。   “悟能,悟净,为师有话问你们。”   唐三藏正着神色,特意回头看了眼蹲在石上没往这边看的大徒弟,转首相问,“你们可知那金蝉子……究竟是何人?”   朱悟能一听,两眉倒扬,和沙悟净两人面面相觑看了一眼。   他摸摸下巴,“师父,这可不是我们不愿说,只是那佛祖叮嘱了我们,取经路上万万不可向你提起啊。”   “这有什么好避讳的?”唐三藏看着笑容温和,“我和他又无仇无怨的,难不成还会去害他?”   沙悟净摆着手摇了摇头,“怕害得不是他,而是师父你自己啊。”   唐三藏面上神情差点挂不住,心间咯噔只觉其中颇有古怪。   他一手叩着掌心,踱了几步,“你们不说金蝉子也行,那悟空所说的当初他受佛祖拿金蝉要挟,又是所为何事?”   朱悟能远远望了眼那边的孙悟空,一瞬的眸色幽深宛如幻觉。   五百年前那件事,沙悟净不知,他却是亲眼历过的。   看着那人如何挑着根如意棒,套着副锁子黄金甲,头戴凤翅紫金冠,踏着藕丝步云履一路杀出重围来,双眸怒燃充血,如胸中澎湃。   他那一声震天愤吼,“我欲齐天,六道踏为足下!我欲焚天,神佛又奈我何?!”   喊声呼啸着传至十方三际,天崩地坼,百浪轰鸣,嗡响不绝。   那真是惊心动魄的一战啊,带着他受尽百年耻辱的怒意怨气,带着他求而不得终至入魔的痴狂。   朱悟能顿了顿,眉间神色微凉,声音低如寒水。   “大师兄五百年前大闹天宫踏碎凌霄宝殿,此事闹得纷纷扬扬六道三界无人不知。可鲜少有人知道,”他摇了摇头,“那一战,他多少有一半是为了金蝉子而打的。”   “你是说……”唇齿仿佛粘滞,说不出话来,“他是为了那金蝉子才闹的天宫……入的魔?”   “是也,非也。”   朱悟能抿着唇,抬首看向唐三藏时面色复杂。   “怨气为根,金蝉为引。他的魔性,早在一开始就已种下了。”   或许是遇见金蝉时。或许是遇见菩提时。又或许早从裂石出生起,他便注定了魔性扎根的命运。   唐三藏回头看了眼本该桀骜不驯却今暗寂沉默的那人。   那个长老何德何能。   为了那人踏凌霄碎南天,被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值得吗?   【——他从来没什么值得我挂记的。】   明明他自己也看得清,为什么却还是盲了眼般……   一条道走到黑?   这世间瞎子已经够多了。   就不要再平添夜色了。   天色沉暗之时,师徒四人在洞口生起了火,白龙马则拴在一旁吃着草。   火光燃燃的,映着众人脸庞,都捎上了几分热度。   唐三藏瞧着孙悟空神色专注地往篝火里扔木头,每每都是瞧了几眼瞥下头去,又抬首继续装作不经意地瞧。   当初他因着孙悟空和李玄清过于相似的脸,心底对他既抗拒又忍不住接近,一番复杂之下因着那人暴烈性子,自然看哪哪都不顺眼。   可如今行了这一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人怎么看也看不够。   如同血色凄艳的黄昏,如每个宛如末路的沉沉日暮,惊心动魄下有种拉扯着人一同堕落的沉沦的美。   孙悟空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隔着火焰两两对望,“你瞧我做什么。”   朱悟能摸着下巴很是玩味地笑了声,“哦~自然是瞧大师兄你好看啊。”   孙悟空黑了脸,一肘子便向朱悟能击去,惹得那人哀嚎痛呼。   “我、我哪说错了……难不成还要说瞧大师兄你难看吗?!”   孙悟空冷冷剜了他一眼,示意闭嘴。   他起身拍了拍手上柴木渣子,“我再去四处看看结界有无疏漏。”   朱悟能想大师兄逃得也真够快,却不料此时唐三藏也施然起身,“那为师也再去拾些柴火回来。”   说罢,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道并肩往远处走去。   而那边正从一旁小解回来的沙悟净,瞧着两人渐隐于暗色里的背影,随意开口问道,“师父和大师兄这是去做什么?”   朱悟能不在意地翻动着柴火,挑挑眉,“这荒郊野外月黑风高的,除了野战,你说还能做什么。”   沙悟净瞪大眼:“???” 第36章 李氏玄清小皇帝   只见唐三藏和孙悟空两人拨开垂落的树杈丛枝, 踏着山间曲折小道, 一个确认着结界周全, 一个在树林里转悠拾着柴火。   彼时黑云当空, 月色沉暗,隔着厚重层云显得格外朦胧而清冷。山林里头高木峥嵘, 遮蔽了大半天光, 黑漆漆的伴着几声呼啸风声还有几声兽叫,让人不住心头直跳。   那孙悟空自是不怕的,唐三藏却也是风餐露宿习惯了, 眼皮也没跳一下。   就在这时, 林子深处似传来一声凄厉呼喊。   破开夜色直直扑面而来,震得人耳膜发麻,面色紧绷。   “来人啊!……”   似是有人在叫着, 远远听去如同鬼婴哭诉。   孙悟空觉得此事妖异, 皱起眉和唐三藏两两互看了眼。   见唐三藏朝他点点头, 他便放轻脚步,压低呼吸,朝那方向步步走去。   “来人, 速来救驾!”   只见那暗色深处, 有一锦衣玉袍的男子被高吊在松树梢头, 口口声声呼救着,“快来救朕!……”   那声音听着可是万分熟悉, 不只唐三藏, 孙悟空心中也是半沉了沉。   他倏地顿住了脚步, 远远望着那处杈桠交错深幽晦暗的所在,摇了摇头,“师父,那儿红气滚动,恐是有所妖异。”   那唐三藏听见叫唤,本着佛者慈悲的性子,自然不会坐视不管。那声音听来又甚是熟稔,让他心惊肉跳,不由摇了摇头,“若是鬼魅妖邪,有我破浊,有你制服,还怕什么?可若只是一介凡人,见死不救却是罪孽深重,不合佛门之理。”   孙悟空真想一棒敲这和尚的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竟还说怕什么?可他到底还是妥协,跟着唐三藏迈出步子,紧握如意棒眉头紧皱地朝吊在树梢上那人靠近。   只见那男子穿着袭玄袖云纹的深紫长袍,腰间别着条白玉腰带,带上还镶了几颗翡翠,脚上穿着金绣皮靴,看着贵气逼人。他长发乌黑秀垂,头上的玉冠做工精致,用料不凡。瞧那装束,说不是哪家贵公子都还不信。   可最让人惊奇的不是这个。待瞥见那人容颜后,唐三藏几乎是石裂般怔怔地定在了原地,双瞳睁大呼吸乱成一锅沸水,似是冲击之下不敢置信。   那孙悟空注意到唐三藏的神色,不解下转过头去,看见那人样貌时却也是杏眼睁圆,手中金箍棒差点握不住掉了下去!   吊在树梢上的李玄清呼喊了有小半夜,见着有两人徐徐往此处靠近时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他瞧见其中一人居然是他派去取经的御弟唐三藏,眸中神情微动,朗声大喊着,“御弟,是朕啊!”   唐三藏气息乱得无以复加,他颤抖着快步上前,替李玄清解下了他吊在树梢上的后衣领,整个人如同从刚出炉的锅里捞出来,嘴角动了下,身子绷得极紧。   那李玄清也不料会在此处遇见暌违许久的唐三藏,待解脱后眼神一亮正待和这个兄弟叙叙旧,不经意间抬头看见了孙悟空,几乎是震了一震双脚后退了几步。   “你……你是谁?!”   他望着长得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孙悟空,呼吸微窒,面上一片骇然。   而孙悟空压抑着喷涌而出的情绪,一双眸子死死盯着他,   两人一样的面容俊秀,一样的身量修长,只不过一人长发乌瀑,锦衣玉袍,丰神俊朗,一人金发璀耀,粗衣虎皮,神色沉冷。   孙悟空眸中幽寒,紧抿着唇话语几乎是被挤出来,“我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他是唐三藏的弟子,是古往今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第一人。   而这个和他有着同样面貌的人。   几乎是第一眼他就认了出来,便是唐三藏日日夜夜心心念念挂怀不已的李玄清。   李氏后人,皇家血脉,真龙天子,寰宇之主。   李玄清双手负于背后,沉下眉来声音低了几分。   “你为何长得与朕毫无二致?”   孙悟空听此,心头一阵烈火燃燃。   他长得和李玄清毫无二致?笑话!   “要论起岁数和辈分来,老孙我大你已不知几个祖宗轮回!你说什么我像你?怎么不是你像得我的模样去?!”   他持着如意棒,脚踩枯叶,步步逼近,紧咬着牙双目如烁熊焰。   李玄清听出这人是个妖怪,两眉倒撇面色微冷。   可他拂了袖还没出声,唐三藏却已先□□他们二人之间摇头开了口。   “悟空,不得对陛下失礼。”   他早从震惊之下回过神来,站在孙悟空前将其挡住,半弯了身子朝着李玄清做了一揖,“臣弟唐三藏,参见陛下!吾皇在上,还望恕臣弟大徒儿无礼。他性子向来如此,不识礼法,直来直往惯了。陛下莫要与他计较。”   孙悟空瞪着唐三藏,什么不识礼法?菩提带他人世嬉游那几年,教他百家书论那几年,他学的识的可比普天之下的凡人多的去了,只不过不愿收礼法拘束,所以从来不在意忽视了过去。   那李玄清目色含威地瞥了孙悟空一眼,半晌摇了摇头。   “朕既然胸怀天下,又哪会如此鼠肚鸡肠?”   孙悟空哼声一嗤,那人假作宽宏大量当他看不出?   可那唐三藏许是被久别初逢的惊和喜给攫住了,又或许那人向来太过完美的假象早已蒙蔽了他的双眼,只见他朝着远处遥遥一指,口中话语带着不自觉的温柔和关照,“陛下,臣弟和徒儿们就在那儿过夜,眼下天色已晚,林中不甚安全,陛下不如和臣等一道过去安歇?”   李玄清方才还被吊在树梢上,自然不愿再留于此处。他颔首点头,“也可。”   他们三人行于路上时,气氛格外沉默,如同压缩凝滞成了冰块。李玄清身为帝王,向来习惯走在东边,毕竟日出东方,尊东为大。而唐三藏行于中间,孙悟空走在西边,远远看去就像是镜面交叠般,左右两侧都是相同的幻影。   那朱悟能趁唐三藏不在,偷偷烤了条鱼吃,这会儿慌忙将鱼骨鱼刺埋在土下,扑腾着用手盖了点灰,转身瞧向三人时却是愣了一愣。   沙悟净眸色幽幽,“去时只有师父和大师兄,怎么回来时变成师父和两个大师兄了?”   朱悟能摸摸下巴,心下讶然却没表现出来,“许是野战后……大师兄又生了个小大师兄?”   沙悟净:“……”   当师父真有神鞭吗???   唐三藏行了一路,待到山洞后跟朱沙二人提了几句,随即特意倒腾了个干净地方给李玄清落座,哪怕使了除尘术还是小心一抹,还在那人底下垫了条布。   朱悟能偷偷跟沙悟净咬小耳朵,“这小皇帝可真够讲究的啊,咱们这一路风里来雨里去的,也不见师父给谁给他自己垫过帕子。”   沙悟净怔怔瞧着李玄清那副与孙悟空太过相像的模样,想起唐三藏小心收放好的那幅画中的人影,目光不由移到一旁一直神色微沉的孙悟空之上。心下几乎一个咯噔。   他隐隐觉得,有风雨将骤然而至。   “你们怎么会在这山间出现?”   那李玄清扬袖拂衣落了座,朝唐三藏问道。   “臣弟和大徒儿前往西天取经,恰好路过这个山头,便打算在此歇歇脚,不料夜里就遇上了陛下。”唐三藏摇摇首,“敢问陛下本该在长安京都,怎么此时此刻却出现在这万里之遥的山涧里头?”   这话倒是问到要点上了。   孙悟空翘着二郎腿,坐没坐相,两眉半挑不挑,“因为他就是个妖怪变的呗,这还有什么好问的。”   方才他被李玄清的样貌引了心神过去,眼下冷静下来,想及这人身为帝王,不可能孤身一人出现在松林山涧,更不可能还吊在树上等着他们来救。   若有人想杀这帝王,早早便可杀了,哪还会留在现在?而若只是想泄恨不为杀人,又何苦将这人送到万里之外来,还偏逢离得与他们这般近?   这世上本就没有那么多巧合。要么是造化弄人冥冥注定,要么就是别有他故刻意为之。   不巧的是,他向来不信命。所以他只相信后者。   那李玄清眸子一眯,却不怒不恼,面色更是没变,半笑着朝孙悟空直直看去,“哦?朕是妖怪?你有何证据?”   “大半夜的你这个小皇帝不在宫里,偏偏出现在这儿,林子里头还红气冲天的,你说你不是妖怪?”孙悟空抱臂抬眼,回瞧着颇有挑衅意味。   唐三藏眉头一皱,虽知此事大有古怪,可他还是振声开口。   “悟空,不得出言放肆!”   孙悟空听得握紧了拳,冷笑了声没再多话。   而李玄清摇了摇头,“你问朕,朕还心下觉得奇怪。今日批完奏章,朕便让人扶着回殿睡了,不料半夜不知被哪个妖怪给携了,追风赶月的来到了这儿,被他吊在树上,唤了几个时辰都不见人影,只当是个了无人烟的山头。你说的那红气,多半便是那妖怪留下的。”   唐三藏张了张嘴,心下划过丝异样,却只作轻叹出声,“陛下受苦了。”   当年多少人对李玄清的皇位虎视眈眈,肃清之下宫中鬼魅横生,如今又不知是哪个妖怪前来寻仇相害了。   李玄清不在意地笑笑,“虽说苦,也算得是奇遇吧。幸得那妖怪没杀朕,又逢着你俩二人相救,如今你我兄弟久别重逢,岂不是天赐的一大缘分?”   “不过……”他说着,话意一转,装作不经意地转过眼去,瞥着孙悟空。   “朕着实好奇,你这徒弟……究竟为何会和朕长得如此相像。”   若这模样只像个四五分也就当作偶然,可这□□分的,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捏出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是种刻意。   所谓种种缘法皆有因果,他和孙悟空之间的关系定然没有那么简单。   唐三藏这下哑然,这问题连他自己都不知答案,又该让他如何作答。   虽则心间深处已有隐隐猜测,可他不愿去深想。   那李玄清注意到孙悟空撇过脸去,心如明镜,自知此下不便多做追究。   他起身掸了掸袖,动作从容,“你们既不便作答,眼下不如先行安歇,其余诸事待明日再作打算。”   唐三藏点了点头,“这样也好。明日我便让我这些徒儿护送陛下回去。”   通天驾云的本事,他这些徒弟一个个使得出神入化。   孙悟空听了没应,朱悟能和沙悟净二人在洞外听着墙角,也不便应声。   李玄清见着如此,倒也没觉得难堪,反倒朝着唐三藏笑了笑,“这也不急。说起来臣弟,这么久没见,朕有许多话想与你说。今日便再像当初你我漫步寺中,秉烛夜谈如何?”   孙悟空心里一紧,几乎反射性地抬头看那唐三藏,却见那人迟疑了瞬终是点头,眉目温润。   “好。”   声音是藏不住的低柔。   他握着拳头,盯着两人并肩往外的身影,徐徐起身,面色微寒地道了声,“慢着。”   “怎么了?”唐三藏转过身来,眉头半蹙,神色间似是不想让他再闹出什么事。   可孙悟空盯着李玄清,拳头捏得咯吱响,一字一句几乎从牙齿里咬着蹦出来。   “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久处在外恐怕生变。老孙我眼下刚好有空,这、就、送、陛、下、回、去!” 第37章 梦中浮沉见往昔   李玄清听得孙悟空说立马送他回去, 哪里听不出其中敌意。   他对这个和他有着相似面貌的人也是万分忌惮得很, 转身时神色矜傲, “眼下天色已晚, 还是不劳烦这位侠士了。”   “既然天色已晚,陛下拉着我师父还去月下漫谈做什么?”孙悟空笑意凛冽, “莫不是想变回原形吃了他去?”   唐三藏心下一跳, 生怕李玄清一个恼怒怪罪了下去。他低声含威斥了句,“悟空,为师说过不得如此对圣上无礼, 你一再背逆为师, 可是还想尝紧箍咒的滋味?”   这一路自辜小念一事后,虽则对这个大徒弟又爱又恨,他却已许久不曾用过紧箍咒。说不上怜惜, 只是既作杀手锏, 便就该放在危急时刻用, 不然就失了威力。   孙悟空听见唐三藏说出紧箍咒三字,眼皮跳了一下,面上咬牙狠颤着, 两眸带着隐约翻腾的红意。   李玄清眸底深处划过丝恼意, 却无人察觉得到。   他半挑起眼, “御弟,这孙悟空好歹是你徒弟, 如此苛责恐是不妥。”   他走近孙悟空, 两人面貌相似, 望去就如同一镜映两面。   两人眼对眼望着彼此,呼吸滚动间又如深山寒夜,风雪悄寂。   李玄清直直看着孙悟空,不知在想什么,忽而展开一笑,“说起来,那妖怪既携朕到此处,必有所图谋。哪怕你眼下送朕回宫,可若没除去他,来日他还是能抓朕第二次第三次。届时荒山野岭,无人相救,朕又该如何?”   唐三藏心间一动,点点头,“陛下言之有理。”他转首瞧向孙悟空,“悟空,我们除了妖怪再护送陛下回宫去。”   孙悟空似笑非笑看着他,“是我除妖,还是我们除妖?”   唐三藏一哑,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知道孙悟空是为了什么才会如此大动肝火,料想谁见到与自己面目如此相似的人都不会太过欢喜。   他声音低沉,走上前摸了摸那人头。   “别闹。”   带着少许温润。   孙悟空呼吸猛然一窒,抬头看向他时眸里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恰如孤影江帆划过红暗河面,遥遥远去消失于幽邃。   他握着拳,偏过头去,“……我知道了。”   到底那人一句言语,哪怕不带低声下气,却也让他只能应许。   李玄清见孙悟空答允,抬手拍了拍他肩,举手投足间皆是帝王磊然风范。   “你若帮朕除了妖,朕绝对少不了你的好处。”   他没问孙悟空稀不稀罕,就如同赏赐给别人他根本不需要的东西。   孙悟空没理他,兀自转过身去,靠在草堆上闭上眼去,口中粗声粗气地一喊,“睡觉!”   李玄清看着他,面上渐渐露出玩味一笑。   半夜唐三藏将洞中唯一的炕让给小皇帝睡了,毕竟一国之主哪怕孤身在外也不得受一丝怠慢。他帮李玄清小心铺整了垫子,做事时眉眼认真,一举一动皆是专注。   是谁都看得出来,他对这个圣上哥哥倒是上心得紧。   待毕恭毕敬地服侍了李玄清上榻后,他这才转身,和孙悟空眠至了一处。   妖怪本就无需多眠,孙悟空入睡只不过是为了配合唐三藏这个凡人。   当唐三藏抱上他时,他立马就醒了过来,睁开眼,在黑暗中一时无话。   “师父。”   唐三藏忙活了一夜,困怠得厉害,搂紧了孙悟空的腰,迷迷糊糊地低低嗯了声。   “你当初将我当作李玄清抱着才能睡得安心去……眼下怎么不去找那个小皇帝?”   孙悟空的声音很低,低到深幽暗色里。   他说这话谈不上争风吃醋,堂堂齐天大圣还不至于这般身段拉低没有脸面。   只不过……对被当作那人替身之事,他始终无法原谅,也无法放下。   耿耿于怀着,如同梗在喉口的鱼刺。   上不去,也咽不下。   他不求金蝉子或唐三藏能对他如何百般温柔宠溺,又或是放在心头珍之重之。   他只求自己在那人眼中是独一无二的。   就如同莲九重对奎木狼,如同鱼怪对观自在。如同李玄清对唐三藏。如同佛祖对金蝉子。如同当年的他对菩提。   而不是……一道可以被随意替代的纸薄幻影。   唐三藏在他身后神思飘忽着缓缓入睡,回答的声音似穿过百年风尘烟云,轻喃中荡去所有虚无尘埃。   “你就是你……他是帝王……”   到最后,低低的呼噜声和昏沉的夜色如纱如茧,层层包裹了草堆里的二人。   他从一开始就把李玄清当作这天下共主,他敬仰欣赏的友人,与梦中人影重合无二的现世存在,哪怕心心念念却始终恪守礼法,不敢也不愿越界一步。   李玄清对他而言,是帝王,也终究只能是帝王。   可是孙悟空,不一样。   他像李玄清,却也不像李玄清。   他像的只是他自己。他做的也只有他自己。   孙悟空听了身体一僵,握紧拳挣扎犹豫良久后,终是猛吸一口气,魂出体外。   他看着神色沉沉的唐三藏,顿了顿后一股脑钻进那人梦里去。   他想看看,这一世唐三藏和李玄清之间,到底是有何因缘。   为何那人会和他长得那般相像,又为何……这一世他先遇上的偏偏是他。   “玄奘,你此次外出办事,切记要处处小心。”   年迈的禅师胡子花白,一身红黄□□,朝唐三藏双掌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为师这里有些用以自保的小法术,你习了去后不得另作他途,更不得外传。可知道了?”   还是个少年模样的唐三藏一身白衣,头顶光溜溜的,可那俊俏如玉的面容看着便有出尘非凡之姿,绝非凡类。   约莫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合掌点头,“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此次出行,乃是为了师父去河州潮音寺交流佛法,路途遥远,风雨艰辛。   待七日后,唐三藏学罢法术收拾了行囊后,孙悟空蹙着眉暗暗跟在他身后。出了佛寺过一两里便入市集,抬头远望便是长安恢宏宫阙,琉璃飞瓦金陛玉阶哪怕只遥遥望着,那等皇家威势便已直入心头猛然一紧。   唐三藏却似两耳不闻双眼不看,背着行囊布履一双,踏上黄土浩程。途径几许荒漠,几许盛世万家灯火,可不动声色一派漠然的眉眼,却仿佛始终隔绝在尘俗之外。   饿了就吃几口干粮,渴了就喝几口水。热了便念几个时辰佛经清凉己心,夜间冷了便抱做一团靠着石壁沉沉睡过去。   孙悟空就这么跟他走着,走过劈碎的长夜,走过燃烧的白昼。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一个孩子,能在本该一个活泼自在的年纪活得却像一个苦行僧。   当年他在菩提庇佑之下,逍遥于灵台山,有花鸟鱼虫相伴,有草木山川相对,过得尚算无忧无虑。可唐三藏……   却与他截然相反。自懂事起,他便是个和尚,是个僧侣。   日日扫地,日日打坐,日日吃素吃斋,不食肉味,日日枯对佛像,听讲佛经。   他就像是佛在尘世间打磨出的最完美的作品。一心向道,顶礼相拜。   孙悟空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身体忍不住打了个颤。   在那黄土烈日之下,仍然犹坠寒冰冷窖,冻得四肢发凉。   不知走了多久,唐三藏终是到了河州临夏县内的潮音寺,香火旺盛,商客云集。宝殿矗立,砖雕彩绘栩栩如生,洞窟处处,佛像僧书尽供如来。   唐三藏过了寮房,进了大雄宝殿,与寺中禅师对话谈了好几炷香,还互换了经书卸了行囊,似是要在这儿小住时日。孙悟空默然地在寺中逛了逛,听得几个和尚团团坐着在辩论佛法。   “佛祖说过,如来净圆觉心便是净土最高境界,修得此心的人,便无所谓菩提与涅槃,也无所谓成佛和不成佛,更无所谓无妄轮回和不轮回。师弟,你入执了。”   “可师兄,若无所谓成佛,那净土里又哪来的那么多佛?若无所谓轮回,这人间又哪来的这么多众生?”   几个小沙弥面红耳赤地争论着,引得殿中的唐三藏抬头看了眼。   孙悟空看见那人自殿里踏出,白衣玉面,比起清莲倒更像是人间灼灼盛景。   唐三藏看着年纪不大,可自幼修习佛法,耳濡目染,那股佛性扎根在他体内,晃眼望去便宛如禅师。   他合掌道了声阿弥陀佛,对这两人说道,“你们二人理论并无错。不过一个讲究的是的大乘,一个讲究的是小乘。”   他看向那名师弟,“一切众生种种幻法,犹如空华。你断法执我执,一心成佛,修的是小乘道,境界不如你师兄高。”   那师弟醒悟,脸色微红,低下了头去。   可唐三藏紧接着又对师兄说,“你虽口口声声如来净圆觉心,可这自性哪有那么容易达到。你的境界虽高,无所谓‘有’与‘空’,深悉大乘精髓,却也要知道大乘非一日之为,先修好身心语言皆悉断灭的境界,再谈‘有’与‘空’也不迟。”   那大师兄一怔,正待相驳,却见殿中长老踱步而出,“善哉善哉,你虽年纪轻轻,于佛理却是信手拈来,道行颇深。不日想必定是大有作为啊!”   师兄听了不服,可唐三藏微微一笑,做了一揖,“长老谬赞了。弟子道行浅显,心中仍有杂念,讲起佛法也不过如萤火烧须弥,终不能着,也入不了如来大寂灭海。”   住空法师抬眉“哦?”了声,声音沉浑,“我观你,确实天资佛性,却也不知为何眸中有尘,法执深种。按你这年纪,本不该有如此沉如迷障的执念,恕老夫多问,你所挂记的……究竟是什么?”   白衣僧人长身玉立,一时风吹庭院,树叶千声。   他眸中如风倾百野,幽沉难言。   “弟子心中,有个人。”   他合着掌,声音极低,如落叶飘忽,低至地底。   孙悟空听得一愣,却听那人继续说了下去。   “弟子常于梦中梦见一人,却并无记忆,也无印象,更不知那人姓甚名谁,是哪户人家。只知前缘纠葛纵深。此次师父派弟子前来潮音寺,也是想借着此次机会,让长老您开解弟子,消去执念。”   住空法师神情了然,点了点头。   “可若此世让你再碰得那人去呢?”   唐三藏面色微白,身躯颤了一颤,如风中浮尘。   他本该说断灭尘根,一心青灯向佛。   他本该说将一切放下忘得一干二净。   可他说不出口。   对佛祖,是不能撒谎的。   唐三藏闭了闭眼,“弟子不知。”   住空长老在他面前看着他,孙悟空在他身后看着他。   两个人,两番情绪。   如果没有梦中那一点执念,唐三藏许能顺理成佛百无牵挂。   可偏偏事与愿违。   耐得过苦行,无心于尘世的他,终究败在一人身上。   而那个早已看透人世百态的长老,如何不懂迷执作祟的滋味。   他摇了摇头,话语意味深长,带着些许怅然——   “不入红尘,难破红尘。如此也好。待你遇着了,许就看开了。”   尝过七情六欲之苦,这个弟子许就自然而然大彻大悟了。   那时的住空没有想过,为何众生明知地狱苦,却还要作孽向地狱而行。   就如同唐三藏后来遇到李玄清,遇到孙悟空,从一开始便一错再错下去。 第38章 落水相救劫与缘   那唐三藏于潮音寺就此小住了下来, 日日跟着寺中和尚一道听住空**。   他就像这座寺庙里最坚硬孤冷的石。任雨冲刷, 任风吹袭, 都不动一寸。   这一日, 住空法师将他叫到跟前,面色慈蔼。   “临夏过不久将有场盛会, 你日日在这潮音寺中, 不如届时和师兄弟们出去看看,见得多了,许心下也就能看透不少。”   唐三藏应了声, “这盛会由何而来?”   “当今圣上四处征战终是平定天下, 一统大唐。河州既为圣上家乡,自然不时有些歌功颂德的盛会。不过虽说如此,大多只是图个热闹, 为了什么倒也不甚重要。”   唐三藏沉思半晌, 他虽无心游玩, 可住空长老既说了让他去散散心,也不好推拒,故点头应允。   待七日后, 临夏家家户户串上了红灯笼, 瞧见万里灯火连绵, 人流熙攘沸扬后,唐三藏才知道这闹会究竟有多么盛大。   四处所见皆是火树银花锣鼓喧天, 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   有人套着青面獠牙的龙头服, 抬脚踏步舞着龙姿, 有人躺在凳上,表演着松口碎大石的杂耍,还有人含一口酒,便喷洒而出吐了个火。   路人如织,有的身着黑衣头戴红帽,也有的学西域穿得花花绿绿夺人眼球。欢声笑语,娇声倩语,喜气充斥洋溢在这个偌大的城市。而唐三藏跟着师兄弟在行人间穿梭而过,瞧着街旁闹景,眸中不动波澜。   孙悟空飘忽着跟在他身后,却听其中一个师弟颇有兴致地提议,“我听说当今圣上是临洮人,临洮离临夏这般近,你们说会不会有李家人也来临夏参加这盛会?”   “你是想见皇族想疯了吧?”   “他啊,自小就想着为皇家讲佛,你不用理。”   唐三藏听着师兄弟们说话,面上神色不变,也并未参与进他们的交谈,似是入得耳去,却未入心。   孙悟空瞧着他,只觉师父儿时比如今,沉默得更加可怕。   倒是和那金蝉子一模一样,就似下凡投胎后没将过往一切洗清,仍残留着上一世的性子。   “对了,说起来,我听说临夏有座山,形状就像五个指头,可怪异了,咱们要不要趁这机会去看看?!”   不知是谁眸光一亮,突然扬声提议道,兴致盎然。   “这不好吧?师父只让我们逛逛庙会,要出了城去怕是不合寺规……”   师兄师弟们都叽叽喳喳着,“我听人说,那座山可怕得很,以前有个猎户半夜还听到似人似鬼的阴嚎呢!”   “是啊是啊,城里人也都把那座山当作禁区,还是莫去得好。要出了事,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孙悟空心中疑云渐起。他们说的……莫不就是当年将他在底下的五指山?   当初,他被压得百般无聊,什么都做不了。闲着时唯一能调动的就只有自己的嗓子了,可那哪算什么鬼哭狼嚎?   他板着脸,却听一旁原本心不在焉的唐三藏不知为何转过头来,半笑着定定看着几人。   “你们说的山……我倒是有意向一往。”   唐三藏说着,眼里映着浮世灯火,亮色明灭,胸口是不自知的浪潮。   一众师兄弟没想到这个闷葫芦也会开口,怔了怔,当下拍手,一致决定逛完庙会便去那山一探。   能把这平日寡言少语深受师父喜爱的和尚也给拉下水,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那时的猴子还在五指山下受着刑唱着歌梦着前尘,那时的唐三藏还在人间尘世打磨辗转遍处修佛。   两人都不知道,原来曾有一瞬,他们在冥冥机缘中离得那般近。   甚至近得差点就可以跃过山岭踏过城镇彼此相见。   可终究,压住他们的不只是山,还有夜色和天命。   行游小半时辰后,云逐星芒,四山沉烟,月色如水。   和尚们看见一群人围在河前,便也跟着走了过去,耳旁尽是人声喧语。   只见河面上漂浮着点点花灯,像是冥河长渡魂灵,燃着一尾尾的磷火。   “这几年战争四起,亡魂太多。这花灯啊,便是为了超度用的。让那些魂灵登上乐土,勿再留念尘世。”   有人在旁不知对谁解释着,僧侣听了怔了一怔,随即合掌喃喃念起了大悲咒,为那些亡魂超度。   河边人流往来,络绎不绝,每走几步便被人推搡着挤在其间。   孙悟空看着唐三藏和他的师兄弟们用三枚铜板买了花灯,也放于河面权当行一善事。   彼时风月正好,夜色撩人,盛会之下烟笼银蟾,灯火满江,好不热闹。   就在此刻,没有人想到会突然发生了异变。   唐三藏不知是脚滑,还是被谁给推了下去,睁大眸晃悠了几下身子直直往前一倒,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是扑通一声溅开水花掉入了水中!   哗啦的水声如溅心头,敲打成一阵慌乱促忙的鼓点。   当下人群躁动,师兄弟们更是愣愣着不知该如何是好,七嘴八舌地相问着。   “他是不是不习水?”   “听说他幼时被弃江中,于江河川流有惧,不习水性。”   “这该怎么办?他要出事回去师父肯定骂死我们了!”   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面上焦急却无一人想出对策。   一旁一汉子简直看不下去,便在河旁扬声大吼着,招呼着会水的人下去相救。   “有谁识水性啊?快救人,有人掉下去了!还愣着做什么?快救人啊!”   可任他喊得嘶哑,那一堆人里,竟没半个上前的。   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孙悟空握紧了拳,面上神色暗沉。这一个个见死不救的,让他手痒痒的直想提棒教训一顿。   就在这危急时刻,自人群里走出了一个佩剑少年,端的气宇轩昂容貌秀朗,脚踏锦靴身着玄袍束着玉带,看着便已是人中龙凤,贵族之姿。   那人解下佩剑往地上一扔,没有犹豫地便双臂合拢一跃跳入河中,水花哗响四溅如玉。   后边隐有人心急如焚地在叫唤着,“殿下,不可,不可啊!!”   孙悟空看着这幕,心下轰动如四山碎裂鸣响,面上覆着凉色,如薄霜流了一脸。可他嘴角却还是半笑着,仿佛不闻苍山四海喧哗嚣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时至此刻,他终于知道自己如何晚了一步。   他不住后退,看着李玄清挽着唐三藏一身湿漓地将那人拖上岸,看着唐三藏口中不住咳着吐出水眼神迷蒙地瞧着那人。   看着他昏过去前道了最后一句求而有得的喃语。   “是你……”   我夜夜所梦的,此生要遇见的……   是不是你?   这是他们的开头,如戏剧般两两相遇,尘埃落定。   一个终于找着此世辗转所要相寻的人影,另一个终于找着了助他登上东宫的谋士。   孙悟空看着李玄清对唐三藏施了急救,又半挽着他回了潮音寺,眉目年轻,玉树芝兰,如青柳抽芽,万木摇枝。   正是恰好子弟。正是恰好意气。   而他们身后,那道遮于暗色阴沉黑气翻涌中的山脉,依旧嘹响着一声声可笑而又怪异的凄鸣嚎叫。就如同个搔首弄耳的怪物。   茫茫夜色下,霜风吹过,看尽断鸿飘零的阑珊往事,着看那两人背影越行越远,终是默然于一段风雪相拥的悄寂。   若没有当初那段落水相救,唐三藏或许不会遇上李玄清,更谈不上与他认作君臣兄弟。   他或许会见着那只被压在山下受尽五百年煎熬落魄狼狈的猴子,甚至有可能会记起前尘所有残碎零星的幻梦,把那只猴子当作今生自己唯一要找寻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又或许他们之间本该有其他千千万万个可供书写的结局。   可如今所有都成定局。所有假设中的相遇和不曾相遇,终归只能当作聊以自/慰的幻梦一想。   那一趟冥冥错过,便注定两人如烟云无痕有缘无分。   便注定这一世步履蹒跚终究迟了一步。 第39章 争执如火焚夜色   “殿下, 你这见解可真谓深刻入骨, 宛如刀剖啊!”   唐三藏啧啧称叹, 拊掌而语。自那日被李玄清相救后, 二人感情渐浓时常畅谈天地,向来不见面上波澜的他也终是有了笑, 有了痴, 有了敬仰,有了温柔。   那日李玄清邀他回京,在寺中修行同时做他谋士, 问他可愿不愿意。   如此信任, 如此倾心,唐三藏如何不答应。   他当即点头,收拾了行囊, 向那住空法师辞行。   “你看来与之前大不一样。可是……找着你要找的那人了?”   法师打量着他的神情, 微笑着问出口。   唐三藏想及那人, 低低一笑。   “嗯,找着了。”   声音柔如春风,恰似棠花晓开, 淡白袅袅。   “那你的佛道呢?你若跟他走, 你这执念便注定放不下了, 今后修佛恐是举步维艰。”   唐三藏望了眼窗外,窗外站着的正是眸里只有他一人的孙悟空。   可他看不见, 看不见怔怔的那人, 落入眼间的只有锦罗玉衣淡笑回望的李玄清。   仿佛那刹心意相通, 一眼万年,他收回目光,声音沉着。   “殿下乃一国皇子,弟子不敢高攀。所行所为,不过愿他安定天下,绥宁四方。求仁得仁,复无怨怼。”   他没有正面相应,可话语间已然心意已决。   住空长老看着他,长叹了声。   “既如此,我也不便强求。随你去吧……只是切记,人世因果铸心魔。你既心甘情愿种下此因,来论无论如何都得自行咽下此果。”   “弟子……甘之如饴。”   唐三藏一顿,向他郑重地半叩首,不复见来日凄惶。   若这幕戏只属于他们二人,如此真算落了个圆满结局。   孙悟空像个身外客般,被这世界阻绝着遥遥观望,看着他俩如何相识,如何相交,如何共入长安,如何把酒言欢月下手谈,如何一人出谋划策一人夺得皇位。   李玄清登基那日,唐三藏作为慈恩寺名望颇高的大弟子,在玉阶之下远远看着那人头戴十二冕旒,身着玄服气势凛然,对着这满朝文武,四方百姓,朗声宣布着新一任天下共主的诞生!   那时的他随着崇仰的万民,朝那人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那是他的陛下,由他和幕僚们一手送上皇位的陛下,向全天下允诺了会许他们一个盛世太平的帝王。   哪怕……也是他一生也无法匹敌并肩,耀眼如明亮天光的存在。   李玄清上位许多年后,为肃清朝廷,祛除毒瘤,犯下不少杀孽。   但唐三藏知道,那人并非心狠手辣之辈,胸怀宽广如同天地日月,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江山社稷。   为了平息宫中闹鬼之事,他终是应下了李玄清和佛祖交给他的取经之任,远离长安,远离他守护了半生的那人,前往漫漫西途,为大唐取来佛法真经。   那日经过河州之时,他又路过了当年落水的那条河,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那道纵身一跃跳入河间的身影。   在幽暗河水中划过波凌,望着他劈开水波直直游来,眸中沉稳如映日月。   就像。   就像……   就像梦中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那人。   “长老,长老,你看,我把俱勿头采来了!”   “长老,把这些仙丹吃下去。吃下去,你就会好了。你就会好了……”   “你信不信我让这六道众生,十方天地都替你陪葬?!”   “唔……”   唐三藏捂着头低低呻/吟着,眉头紧皱似一阵疼痛。   孙悟空一惊,感到了股强硬的迫力将他从唐三藏的梦中硬生生逼退了出来。   他回到躯壳后,滞了好半刻才终得回过神来。   “嘶……”   那人蜷着身子抱紧头似临万丈深渊,深受千刀万剐之苦,煎熬折磨。   孙悟空不由起身,“师父,你醒醒。”   【——长老,如此良辰美景,当浮一大白啊!】   “师父,你醒醒,我是悟空,你醒醒!”   【——御弟,朕保证,这一世朕都不会猜忌你。】   “师父?师父……”   【——秃驴,你当我不死不灭,也不会痛是不是?】   仿佛是谁在耳旁低语着,汇集成一道嘈杂喧响。   唐三藏口中溢出痛苦呻/吟,却在出口瞬间如被梦魇攫获,烙于冰火之间。   孙悟空看了正安睡于榻的李玄清一眼,深知解铃还须系铃人,心下迟疑后终究还是板着眉头走过去,拍了拍那人脸。   “哎,醒醒!”   李玄清从梦中被叫醒,不悦地睁开眼来,“扰朕清梦,你好大的胆。”   孙悟空咽下怒气,指着唐三藏一指,“师父梦魇了,你帮帮他。”   李玄清目光落于唐三藏身上,停留了一眼又转回来,眸中不带一丝温度,“关朕何事?”   对着那个一心向他的友人,他说了句关朕何事。   看着孙悟空面带哂笑。   孙悟空心间一绞,差点失控提棒。   他咬着牙,连道三声好,道道诛心。   “你口口声声喊他御弟,便是如此对他?”   李玄清揉了揉额,深吸一口气盯着孙悟空,“你知不知道君臣之间有君臣的本分?”   他乃是一代帝王,而不再是当年深受排挤的皇子。   他是这天下的陛下,而不再是那人的殿下。   “可当日是他助的你夺得皇位!”   “可笑,朕乃真龙天子,需要谁助,需要谁夺?”李玄清闻此扬声,面上虽不见怒色,可眉眼间却烁着寒光,“你这师父太过榆木,到处说是他助朕登基,如此不审时度势的兄弟,你说朕不赶他出京,留在长安还有何用?”   孙悟空握拳透掌。梦里唐三藏应了取经差事,那人明明一脸感激涕零。   “国师说这和尚有天命在身瑞气充沛,能助朕顺利上位,否则朕也不会借着回临洮之机千里迢迢赶去相寻,正好救得落水危急的他。”他看向眸色一片暗红的孙悟空,“你激动什么?”   “你、利、用、他。”   孙悟空咬着牙。   “这世间谁不是利用彼此?就像你师父,还不是利用你当取经的工具?”李玄清不知是同情还是讥讽,神色是欺骗着所有世人的霁月清风,“你莫不会真以为他对你好,是真心待你?”   他眸中划过一道无人察觉的愤激,归于嗤笑哂然。   “他得不到朕,便打算拿你做个勉为其难的替代品。是不是?”   李玄清从榻上起身,一手捏住孙悟空的下巴,循循善诱着,“何必跟着那呆和尚束手束脚呢?做你的齐天大圣逍遥天地岂不自在快活?”   孙悟空牙齿咬得嘎吱响,冷笑一声一把打开那人的手,胸膛起伏怒气翻滚,眼中红意更是烧燃得几乎可以喷出火来。   “原来你知道他的心思。”   他盯着李玄清,身上如有红气翻滚,似是刹那之间便会变幻那套锁子黄金甲凤翅紫金冠出来,一脚踏碎整个虚伪尘世。   “他既是朕的臣子,自然一切都在朕的掌控之中。”李玄清想及那副画像,想及那个大逆不道对一国圣上有非分之想的和尚,于夜色之中眸狠皱了皱眉,“朕待他当兄弟,他却偏偏要叫朕失望。”   卧榻之侧,岂容酣睡?更哪容得下别有用心图谋不轨之人!   好一个失望!孙悟空几乎要被体内那翻腾不已的魔气给彻底攫住,魂灵深处仿佛喧狂嘶吼着滔天怒意。   他赤红着眼一把掐住李玄清的脖子,掐住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貌,神色狠厉。   李玄清咳了声,不怒反笑,“你这是要弑君?”   弑君又如何?   他连天帝都不怕,连如来老儿都不怕,还怕得这凡间帝王去?!   孙悟空咬牙正要动作,却不料此时背后传来一道声音,彻底让他僵在原地,如拨皮拆骨,一颤后再无半分力气。   “……悟空?” 第40章 入宫乌鸡锵锵锵   唐三藏于梦中大汗淋漓惊醒之时, 神思恍惚还未回过神来。   隐隐只听见身旁似有人在争吵着, 他转过眼来, 一看见的便是他那无法无天的大徒儿一把掐住君王咽喉的画面。   他以为那仍是梦, 双瞳睁至极大后闭眼复睁,可一切还是鲜活而又真实的, 如沉暗的壁色于昏昧中刺痛眼球。   而李玄清脸上涨红, 看见唐三藏不敢置信地唤了声悟空时,面色一变趁机猛然推开孙悟空,喘着气。   唐三藏起身走近, 最初的冲击震惊终是演变成了最后的暗流如涌。   他看着孙悟空, 面上神情动了动,带着些许微颤,连唇齿都仿佛粘滞成寒冬冰窖里一坨失温的冷铁。   “你到底在做什么?”   孙悟空听着一僵, 缩回手来, 却没有狡辩。他抬起眼, 直直看着唐三藏,眸中带着些许凉薄红意,“如你所见。”   唐三藏扬眉怒目, 带着沉沉寒意含威大斥了句, “放肆, 你这逆徒还不快跪下!”   “我只拜师父,只拜天地, 不拜这天下任何我不愿拜之人。”孙悟空直直站着, 身躯没有弯下一分一毫。   行, 他要自尊,要倨傲,他便成全。   唐三藏深吸一口气,“好,你不跪,我替你跪。”   他掀起袍子单膝半跪在地,低垂下头。   谈不上相信不相信,只是此刻无论对错他都只想维护那人。   “徒不教师之过。臣弟愿替这顽劣不驯的大徒儿,担下所有惩罚!”   抬头瞥了孙悟空一眼,唐三藏又敛下眸去,“至于悟空……陛下向来有庙堂之量,还望此次陛下能网开一面,饶了他。”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弑君之举已然造成,辩解无用,如今除了求个从轻发落再无他法。   孙悟空原本以为唐三藏会站在李玄清一边,早就做好了准备,却不料听到这话,呼吸一窒反而愣了半愣。他摆手,“一人做事一人担,我孙悟空还不需要你相护!”   唐三藏瞪着他低训了句,“胡闹,你还不快闭嘴?!”   他这徒弟火上浇油,雪上加霜的本事可真是愈加厉害了啊!   李玄清神色微沉地望着二人一举一动间的漩涡流动,深幽眸底划过丝暗意,无声无息。   他在洞中踱了几步,声音微凉,盯着二人,“朕可有说什么?”   唐三藏一怔,面色沉了下去,半抿着唇。“不曾。”   “既然朕不曾说什么,你们二人自作主张做什么?!”   李玄清气势威仪赫赫,看向两人时目光凛冽。   “这孙悟空因陷梦魇,一时不察才失手伤了朕。”   唐三藏哑然地看着李玄清,胸间如堵着石,伴随隐痛。   “其罪滔天,却也并非罪无可恕。”   李玄清定定看着他俩,话意一转,“你等把劫持朕的妖怪给除了,朕便把此事揭过,再不相提。如何?”   当时孙悟空对替他除妖之事并没什么反应,李玄清不愿罚他,便想借此之机将事情平息下去。   孙悟空咬着牙,想这皇帝原来是在这儿下套。他平复呼吸,面上无怒色反而挑眉多了丝半讥半讽的笑意,“陛下既然如此求老孙,老孙自然答应。”   唐三藏皱眉示意他莫要再如此傲慢失礼,却见孙悟空扛着如意金箍棒径直走出山洞去。   “你做什么去?”   “哎,大师兄,你怎么出来了?哎大师兄!……”   身后都有人在唤着他。或低沉,或讶异,淡褪成天边渐残晓星。   那时青碧凝天,月淡云隐,林中泛雾,如封缄着一夜所有欲眠还休的心事。   孙悟空抬头看了眼灰蒙暗淡却挣扎着要摆脱沉沉夜色的天空,转过头去大步如流星。   他的回声伴着长风吹向四面八方,山谷应和着回音,奏响成最后一句轰然绝鸣。   “……除妖!”   要说这儿的妖气,除却枯松涧里头,他早从一开始就发现乌鸡国天空上方隐有红气缭绕。   那日,唐三藏一行人一路跋山涉水下了山涧进了乌鸡国,因着有李玄清在,不便再宿破庙野洞,便向皇宫递了文书宣言大唐使者来访,还望礼官接待。   那乌鸡国王亲自召见了他们,坐于宝位之上,头戴冲天冠,腰束碧玉带,身穿一领飞龙舞凤赭黄袍,足踏一双云头绣口无忧履,就如同天君下凡,看着很是威仪赫赫。   他看着李玄清和孙悟空,声音倒是与面相不符的阴柔,“你俩怎地生得这般相像?”   李玄清沉沉盯着他,轻笑一声后回应,“机缘巧合罢了,陛下怎么对这感兴趣?”   因着帝王身份始终不便,恐引来杀身之祸,他便也说作取经一员,隐瞒了真实身份。   乌鸡国王想及什么,蹙眉摇了摇头,“没什么,没什么,随便开头一问。”   孙悟空摸着下巴,看着那国王好半晌,觉得有丝诡异,但心头猜测如毛线纠缠成一团,还需靠线索来理清。   待宫婢引着他们到了歇下的宝殿之时,朱悟能两眼放光,“这一路幕天席地风尘仆仆的,可让我睡到好地方了啊!”   唐三藏摇了摇头,暗叹了声“没出息”,沙悟净却是览了一圈楼阁亭台收回眼来,声音微低。   “哪有天宫好……”   可说罢,却是他先醒悟过后,兀自摇了摇头,怔怔着不再言语。   天宫虽好,天宫里那一人却太冷。   他多少次想起自己曾站在门外贴身守护一整夜,如今却落得沦为弃子的结局。可很多时候东风刮过,把流云吹得四散,他想着想着,便也不再想了。   人间痴情苦,不如不相思。   四人就这样靠在雕栏玉砌的栏杆上,望着宫阙巍峨景象,月色如酒醉了十里,华色清溢。   朱悟能想着寒宫里羽衣霓裳的那人,挑起一笑,“哎,老沙,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的那秘密?”   沙悟净没有点头也没摇头,“那已经不是秘密了。”   只笑那人从来不自知。朱悟能一愣,低下头后没有异样地抬起首来,“管他呢。我跟你们说啊,这一路那些个公主啊,女妖啊,都对老朱我投怀送抱的,我现在已经想开了,喜欢谁不是喜欢啊,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是不是?”   孙悟空听了大笑,眉眼微扬,低着头装作在地上找什么。   唐三藏合掌摇头,映着昏黄暮色容貌愈发俊朗,“都说了要戒色戒色,悟能你法号八戒,连这一戒都做不到怎么行?”   朱悟能轻声嘀咕,“那师父你先给戒了啊……”   唐三藏没听清,凑过去又问了句,“你说什么?”   他忙忙摆手,连道,“我说,古人云一世风流,这话可真对。女人心是海底针,男人心不过是骤时风雨,来得快却也去得快,更何况我这么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哎,大师兄你说是不是?”   他转头,却见孙悟空自方才前便一直在地上找东西。   “你找什么呢?”   孙悟空抬起头来,笑得憋红了脸,差点喘不过气来,“我?我找笑掉的门牙啊!”   朱悟能听得跺脚,面上微恼可眼里带笑,浮着纵容温色。彼时气氛正好,夕阳斜晚意,黄天暗城郭。   众人沉闷多天的情绪终是被打破,调侃打趣间夹杂着一二声欢声笑语。   只是那沙悟净却不知想到什么,抬头睁大眼,问出口,“二师兄,你说公主和女妖们都喜欢你,可为什么你喜欢的她们,长得都有那么几丝相像?”   朱悟能一僵,嘴角弧度就那样凝固在脸上,如零落星辰一片孤荡。   他调戏的每个女子都有那人的影子,每晚守夜望着清月不肯眨眼错过一分一毫。所谓的放下,或许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放不下。   孙悟空弹了沙悟净额头一下,啪嗒一声清脆响,“叫你多说。”   说罢他转身离去,扛棒入了殿。   唐三藏看着沙悟净,叹了声拍拍他肩,“好自为之。”   说罢他也随着孙悟空入了殿去,拉住那人不知小声说着些什么。   而最后的朱悟能面无神情地抬头看他,“你再这样口不择言,老朱我就只能把你的事给抖出去了。”   沙悟净摸上脖子儿那串连起来的九颗人头骷髅,“二师兄,咱俩都有隐衷,我知道你不会真的捅出去。”   朱悟能一怔,望向殿内被唐三藏勾着肩背的孙悟空,倒是噤了声面色半沉。   说回孙悟空那边,他入了殿和唐三藏小聊了会儿。唐三藏让他去房里一起睡,孙悟空迟疑了会儿,如今殿中房舍众多,再加上还有一个李玄清,他心头沉沉终是摆手回绝。   回到房中上榻入眠,不知为何,夜色沉沉梦中辗转时,他隐隐觉得缺了什么。   她从梦中睁开双眼,瞪着夜色昏昧里的天花板良久,却也想不出究竟缺了什么。   孙悟空翻身而起,皱着眉挑起棒去庭院里舞了一套棒法,上挑下钩,风声飒飒,英姿矫劲,如龙腾虎跃,刮落不少桐木树叶。   就在这时,暗处里有人拍掌,孙悟空眯眼一看,竟是李玄清。   李玄清沐浴后换了袍服,愈加显得容光焕发风姿出众。他垂袖缓步走近,“孙行者好身法啊。”   孙悟空面色冷然,没有回他,提棒就欲走。   李玄清眸底划过暗色,上前一把抓住孙悟空的手,“你见着朕就逃做什么?”   逃?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笑话!   孙悟空哼声嗤笑,转头打量着,“老孙我不是逃,只是懒得搭理。”   “哦?”李玄清挑眉,“可是因为朕和你师父的关系?”   孙悟空觉得这人真是可笑至极,转过身去神色懒懒不愿再回应。   那李玄清却是不依不挠地,快步上前又搭住他肩。   “别走,朕有话要问你。”   就在这时,庭外长廊不知何时站着一人,素衣内敛面如冠玉,隔着夜色遥遥看着他们,不知在这儿站了多久。   “你俩……在做什么?” 第41章 夜探枯井与龙殿   唐三藏立在长廊上, 看见李玄清拉着孙悟空, 心下些许讶然, 微波泛浪。   他踏阶梯而下, 月光如水瀑倾洒,垂落在枝桠上, 结成一晃一晃的清色。   “你俩在做什么?”他盯着二人, 止不住开了口。   孙悟空一愣,打开李玄清搭在肩上的手,快步上前, “没什么。师父你怎么出来了?”   唐三藏深深看了夜色里的帝王一眼, 眸中神色幽沉难察。他转过眸来摇头,“为师正好有事要对你说,便出来寻你了。”   “什么事?”   唐三藏顿了顿, 面色有片刻的凝滞, “乌鸡国王……入我梦来了。”   四下一时寂响, 孙悟空想起那个龙凤黄袍容貌堪堪算得上英气的国王,心下一个咯噔。   “为师入睡之时阴风飒飒,昏昧之间见风声过处有条汉子浑身上下都是水, 朝我直直唤了声法师。”唐三藏坐于屋内, 角落置放着长明鱼油落地灯, 琉璃外罩中泛着暗黄的烟雾,氤氲了一室光晕。“为师本欲除了他, 可那人说自己不是妖魔鬼怪, 也不是魑魅魍魉, 而后撩起湿漉的头发来,没想到正是那乌鸡国王的面貌。”   被唤来的朱悟能打着哈欠,“那国王半夜不睡觉,还专门来找师父。啧啧……”   孙悟空敲了下他的脑壳,“你个大嘴瓢子,别乱说!”   他瞥了瞥唐三藏示意他继续讲下去,“然后呢?”   “后来,那国王垂着泪跟我诉了苦情,道他才是真的乌鸡国国王,现在那个是假的。”   朱悟能拍了下大腿,两眼一亮,“这可刺激了啊!”   唐三藏皱了皱眉,“这可不是玩笑,别胡说。当年那国王开拓土地,白手起家创了乌鸡王朝,兢兢业业处理着这偌大番邦土地,一丝一毫不敢怠慢。却不料五年前,天下干旱,寸草不生,饥荒伤民,饿殍遍野。”   “那他怎么不开仓济民,大赦天下求个风调雨顺?”   唐三藏摇了摇头,“为师也这般相问。他说他向来体恤万民,饥荒一起国库空虚钱粮尽绝,他为了省出银两,不得已停了朝中文武的俸禄,连他自己堂堂君王都不进肉食,餐餐只吃瓜果清蔬,日夜批阅奏折处理各方灾情,更是亲自仿效大禹治水四处考察修建水渠,不辞劳累同甘共苦。却不料后来自终南山来了个全真法师,能点石成金,呼风唤雨。他只不过信手一拈随意一点,所指之处便立马大雨滂沱足有三尺。”唐三藏指节弯曲叩着木桌,神色微沉,“国王热泪盈眶,便与他结为八拜之交,以兄弟相称,锦衣玉食毕恭毕敬供着。却不料那全真法师歹心一起,一日哄他到井边直直推了下去,盖住井口铺上泥土,把他这真国王生生溺在井里而自己变作国王样貌享威享福三年有余!”   “都说今世做国王的都有龙气,死了也能在地府天界谋个一官半职。他遇歹人谋害,乾坤也被占,怎么不跟阎王小子去告告状?”朱悟能抬眉,疑惑不解。   唐三藏叹了口气,“他说,那全真不知怎么竟是有来头的,神通广大与各方司吏都有交集。西海龙王与他有亲故,东岳天齐与他是挚友,十代阎罗更是他的异兄弟。上告无门,下投亦比不过人情世故,听说我们师徒能斩怪降魔,故来特此相求。”   窗外风声淅潇,落叶飘荡。孙悟空皱眉在脑中梳理着整件事情,沉思着没有说话。   “为师念他悲苦,答应他若所言为真,定然为他讨回个公道。你们意下觉着如何?”   坐在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沙悟净却是迟疑地抬起头看了眼敛着神色的李玄清,“抓走陛下的,莫不是也是那会变换容貌的假国王?”   “这倒是有可能。”李玄清托着下巴点点头,“不过朕和乌鸡国并无往来,也和那全真法师无冤无仇。他所求为何?”   孙悟空耸耸肩,“那陛下当初犯下万千杀孽时怎么不念着无冤无仇?”   唐三藏颇是头疼地剜了他一眼,示意闭嘴,“悟空。”   李玄清却也没恼,“那些人虽与朕无仇,却是这天下的绊脚石,不得不除。正如你们取经路上的妖魔鬼怪,只要碍着你们便也落得死路一条。”   孙悟空他们踏的是取经路,他踏的却是帝王路。两厢不同,只除了一点相似。   那就是都是修行路。   一个向内,求己心的宁静;一个向外,求天下的太平。   这也注定,他身为君主必须得抛弃很多无用的东西。   譬如妇人心肠,譬如逍遥乐趣,譬如兄弟情谊,譬如友人亲信。   唐三藏心中微动,却终是不再起伏澜澜。   “为师如今心中有一计,你们凑过耳来……”   他招呼众人弯身细听,小声嘀咕了番,说罢沙悟净直直瞪大两眼,“师父,你真是蔫儿坏啊!”   朱悟能更是啧啧而叹,重新打量了唐三藏一眼,“师父,你这使坏真是有一手啊。”   唐三藏以拳遮口咳了咳,“行了,便按为师说的去做,若有什么问题,到时候再说。”   百里宫阙参差坐落着亭台楼阁,空无一人的庭园里栖着一口废弃了三年之久的荒井。井上杂草丛生,青苔蔓痕,湿泞滑腻。   萧风阴冷,吹过池木花草,啸声阵阵凄清如冤魂哭泣。   只是暗色里不知怎么,于角落里窸窸窣窣地有了细小声响。   一道黑影窜进庭园,弯着身子溜至了井边,口中嘀咕着,“什么时候查不好,非要夜里来查,这是让老朱我成心睡不着觉啊……”   他咕哝着,一路踏踩着落叶发出嚓嚓声响,蹑着足尖小心靠近,牟足力气移开了井盖。   下头一阵黑幽幽的,晦暗下看不出个轮廓。   朱悟能琢磨着这难不成他自己查探一番?可到底被吩咐了师命,他叹了口气晃着身子摇身一变,变成了只萤火虫,扑闪着翅膀和萤囊,朝暗色更暗处飞去。   底下可见之处皆是浑浊的泥水,泛着恶臭,朱悟能一闻差点掩鼻呕吐了过去。他如今投胎为猪妖,于嗅觉格外敏感,这臭气于他而言不亚于毒气弹。   “这尸体泡了三年,应该都烂了吧……”   他强忍着不适,望了望黑不隆冬的井底,再望望尘垢遍布的井口。罢罢罢,下都下来了,就做到底吧。他深吸一口气,摇身一变变作只蝌蚪,便潜进那污暗的水下去找寻所谓的乌鸡国王的尸骨。   而另一边,乌鸡国王寝宫的屋檐之上,孙悟空翘着二郎腿,掀了片瓦盖,火眼金睛一眨不眨地定定扫视着殿里那人。只见那国王翻拍了一个嫔妃的牌子,沐浴之后身着中衣,看着俊眉朗目,虽上了年纪,却也是有一番气魄姿态。   孙悟空翘着脚嘴中叼着叶,原本以为那人是要召妃子侍寝共享□□,却不料隐蔽于夜色之下开了小门四处张望偷偷进来的是个人高马大年纪更长的男子,身着十二章花纹暗蓝华衣,脚踏云雷华彩深色锦靴,腰上还配着蒲纹环,一看便知身份非凡。   孙悟空蹙了蹙眉,却见那乌鸡国王侧躺于龙榻之上,面带笑意,“爱卿,你终于来了,朕可等得心焦得很呐。”   男人上榻,褪了衣去,揉上王上隐有肌肉的胸口,“哪里焦了,让好哥哥来瞧瞧。”   两人当下抱作一团,好不欢爱,巫山**汗湿淋漓,被翻红浪此起彼伏。   孙悟空在屋舍上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直想着这乌鸡国王纵是假的,可也他娘的太不要脸了吧?!   心中一阵促急乱跳,师父派他来看看国王的真身,却不料让他看了场龙阳断袖的活春宫去!   底下一阵水声作响,纵情欢爱,不知谁喊了句“好哥哥,快进来、嗯……快活、快活哈啊!……”   孙悟空不经人事,听得不由害臊。却还是强撑着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支撑着身子坐在屋舍上继续听了下去。   他想及他仅有的梦中那场“人事”,铺天盖地而来的只有揪动心脉的疼痛,仿若被敲砸成一堆血肉模糊的尸骨,哪有什么快活可言?   这两人定是骗他哩!   他又侧耳细听了几番,两人纠缠了好一会儿,终是歇了下来。   “做下边可舒服得很,下次爱卿不如也尝尝?”   男子回答的声音沉浑,又带着些许疲累,“那也得王上你有那玩意才行啊。”   说着,他似乎揉了揉另一人的屁股,又轻声嘀咕了什么。   两人又一时兴起,滚作一团。   孙悟空这一会儿睁大眼终是醒悟,这国王纵有三宫皇后,六院嫔妃,却原来没那孽根去!难怪他要找那两班文武,四百朝官进这内室啊……   孙悟空想罢摇着头,虽还未知这“全真”真身,可今晚得到的消息已足够当作把柄了。   他起身,咻声一闪,转眼便飞回了客殿内。   半晌后,唐三藏的屋子里,朱悟能黑着个脸进来了,孙悟空倒是红着个脸进了门。   孙悟空先是闻到朱悟能身上如同死鱼酸臭的气味,不由在鼻前扇了扇,“老朱,师父只让你去井下瞧瞧,你这是去茅厕还是掉粪坑了?”   朱悟能难得敛了嬉笑神色,面色阴沉。   “你要这么嫌弃信不信我抱你?”   他使了不知多少次除尘术除臭术,可也只是整洁了衣裳,身上臭味依旧隐隐招引着苍蝇,那感觉恶心得就像抹了一堆垃圾尘泥覆盖在他体肤上。   唐三藏也想掩鼻,可不想伤到这二弟子的心,便握着拳强忍着伸出手的**,开口问道,“找着尸骨了没?”   朱悟能坐下身,给自己沏了杯茶润润喉,摇摇头。   “没有。”   唐三藏神色一紧,他转头望向孙悟空,“那国王可有异样?”   孙悟空神思游离着,不知想到什么,迟疑地点了点头。“他其实是个……有龙阳之癖的阉人。”   一个国王的职责之一便是繁衍子嗣,更何况人到壮年面对着后宫嫔妃怎会不心动?那国王却偏偏是个没有孽根的,其中必有古怪。   “如此,倒是奇怪了……若那国王确是假的,入为师梦来的才是真的。那真国王应该早就冤死井下才对……怎会找不着他的尸骨?”   唐三藏沉思着,不由一手叩着掌心,在屋内踱起了步。   真假国王的乌鸡国,被阉了的全真法师,离奇失踪的骨骸……   这可真是有意思。   唐三藏眼中挑起一丝兴味。   “悟净回来还需一些时日,不急,咱们陪那国王慢慢玩。”   他说罢,转头眼含笑意地看了孙悟空一眼,“你可准备好了?”   孙悟空不屑一笑,哼声似挑衅似被激起了激扬意气。   他笑道,“我什么时候不曾准备着?”   他的生命,本就是无休止的战斗。不可能,也不允许有片刻的懈怠和休息。   唐三藏揉了揉他的头,“如此,便辛苦你了。”   朱悟能瞅了他们一眼,啧啧着表示没眼看。   就在这时,不知怎么,屋外吹过一阵阴风,敲打着门窗,落奏成低低的森响。   众人神色一滞,动作都顿了一顿。   “我听说……你们在找井下遗失的尸骨?”   一道娇俏却又清冷的声音回响在他们身后,刹时让人头皮发麻。 第42章 真假法师与国王   众人身子紧绷, 缓缓转过头去时, 只见一容貌姣好的女子半笑着着走了进来, 套着桃红外袄内着锦鲤绛缎衣, 面上有一颗左痣,妆容精致还贴了花黄, 只是不知为何, 身上那淡然气质和妖娆外貌极其不符。   孙悟空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喉间仿佛失音,“辜……小念?!不、不对, 辜小念已经死了, 你不可能是她……”   来人踏进门槛,听见小念已死时眉头猛地一跳。她平复呼吸端正衣容,弯身万福。   “奴家辜宁, 见过诸位法师。”   声音一字一句迸落而出, 清脆宛如泠泠山泉。   唐三藏自辜宁出现时, 便一动不动宛如石像般盯着她,气息更是微微急促。   像……实在太像了。   和那个无辜死去的少女,简直一模一样。   那一刹他还以为辜小念借尸还魂找他们来报仇了, 可当那女子肃着言容行了一礼时, 他才猛然一个惊醒。   因为辜小念自恃孤傲, 从不曾向他们行过礼。   “辜宁、辜宁……你莫不就是……”他低声自语回想着,却倏然双瞳睁至极大, “你不就是那日被悟空一棒打死的妇人?!”   辜宁面色一凝, 半藏不解, “法师这话是什么意思,奴家早逝,这几百年魂魄于人世兜兜转转,不曾见过大圣,又何来棒打一说?”   “那日探亲回府的女子……不是你?”唐三藏问着,心下渐渐起了疑心。   当初辜府决裂一事,始终是他和孙悟空心中一根刺,一道沟。说不清,道不明,横放竖放都是隐痛。   虽这一路走来,他意料之外地越来越放低底线包庇纵容着那人,可论起相信却是另一回事。他相信的只有证据。   辜宁摇了摇头,声音少许凄惶,却如涟漪骤起般于刹那之间便暗淡了下去,“奴家在六百多年前便早死了,这世上已许久不曾存在辜宁一人,更何来探亲回府呢?”   “你的意思是说,辜小念……是妖怪?”   唐三藏问出这话时,声音微颤,却还是握着檀木桌稳住了身形。   昔日他打他,骂他,怪他,两人分道扬镳各怀暗怨,却原来是他错怪了他?   “家妹算不上妖怪,不过是寄身于白骨之上的尸魔。”辜宁望了眼孙悟空,“当日大圣三打家妹,助她魂魄离体,入我躯壳,焚祭一生内力才召回了吾魂。奴家也因着此故……”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成了白骨精。”   鬼种不熄,厄运永存。尸魔从来不生不灭,因为它一代接着一代。   唐三藏闭上眼,细长的睫毛在眼下投洒出半暗的灰影。他一手握拳,声含长叹,“悟空,是为师错怪你了……”   孙悟空等来这迟来的谅解,却并不欣喜。   他将金箍棒收在背后,摇了摇头,“当日我为试探故意激师父,此事我也有不对。”   唐三藏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终是把手落于他松软的头发上,摸了摸。   “我们夜里好好聊。”   他声音低沉,说罢转身瞧着辜宁,挡在孙悟空身前,微蹙着眉打量着她。   “你这趟来找我们是为了什么?”   辜宁如何不知唐三藏心底在想什么,她抬头看了孙悟空一眼,又收回眸光来,“玄奘法师不必担心,奴家这回来非要寻仇,而是有求于大圣。   她顿了顿,低下头福了福身,“奴家因小念之故起死回生成了白骨精,有调动天下四方白骨的能力,凡是尸骸亡躯,皆是我手下将兵尽为所役!那井下尸骨在何处,只要奴家一查便知。而奴家求的……”   她迟疑着,而孙悟空抱起臂,眸中滋味复杂,“你求的是什么?”   “大圣既知以魂魄为引来召回亡魂的法子,那大圣可知……”辜宁抬起头,嘴唇翻了翻,神色凝滞,“该如何逆转行之?”   孙悟空心下一跳,却装作不动声色。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奴家轮回几世,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辜宁。”她凄凄笑了笑,摇了摇头,声音低哑,“奴家不愿做妖魔,也不想做辜宁,更不想小念为了我毁了她自己。”   那个孩子何苦执念至深?她被虐待致死,却连自己都不曾有一丝一毫的留念。   她平凡庸俗,碌碌无能,是这世上千千万万里的一点沙粒,有和没有根本毫无区别。   却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这样一点微末的沙粒,也可以被人小心珍放在心头。   “还望大圣,教我如何重聚小念的魂魄!至于奴家,付出怎样的代价也没关系。”   辜宁郑重地对孙悟空磕了一磕,声音坚决而毫不迟疑,隐隐中有了半分那人的影子。   孙悟空却没回答。   他静静回望着辜宁,室内一时悄寂只剩长灯燃响,记刻着一漏一漏,催着一更又一更。   “你真觉得,这世上一切都有后路?”   他终是开了口,声音哀凉得很,带着哂笑,不知在笑辜宁,还是在笑他人。   “不是一切都可以挽救回来的。碎了的东西就是碎了,粘合起来也还是一道又一道的隙痕。魂魄也是如此。”   “大圣的意思是说……她,回不来了?”   辜宁说至最后,尾音微抖。她千里迢迢一路从辜府赶至乌鸡,为的就是让这神通广大的大圣救那人一命。世人皆说他无所不能,当初也是他说服得妹妹祭魂去,怎么会不知道把那人救回来的法子?   孙悟空静默着,她想起辜小念,最后临走前留念不舍的仍是一个等了六百年仍没答案的问题。   【要是你俩有缘,能不能帮我问问她。   问什么?   姐姐喜欢槐花,又说我和槐花很像。她是不是……也是喜欢我的呢?】   他抬起头来,看向辜宁时,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阴气森森的府邸,中庭却偏有槐花盎然一春,如同安躺于执念里的柔软的梦。   “她魂飞魄散前,让我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那一刹,屋内的烛火暗了一瞬,夜风汹涌。   “你喜欢槐花,又说她和槐花很像。你可也是……喜欢她的?”   辜宁一愣,似是没想到孙悟空会有此一问。   如霜雪深埋的漫长凝滞中,她嘴角半提却终究没有半分上扬的力气。笑得就像哭。   她说,“是不是有那么重要吗?”   华不再扬,时无重至。千百年不过是时荒洪流之中的沧海一粟,再深的执念和等待也在物是人非里冲刷得一点不剩。   更何况,那人要的从来不是她的承认。   孙悟空听此,了悟般无声地笑了笑。   “你说的对,不重要。”   他深吸一口气,走回唐三藏身边,“既然不重要,你便也无须再执念于小念的生死存活。探查尸骨的忙,你可愿帮我?虽救不了你妹妹,可也权当我老孙欠你一个人情。”   齐天大圣的人情,可不是谁想要就有机会得的。辜宁却全不在意,神色有些恍惚。   “我不要人情……我要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辜宁舔了舔唇,眸色中划过躁意。她看了唐三藏等人一眼,“让奴家与你们一道上路取经的机会。”   孙悟空几乎是睁大眸瞬间跳了起来,“师父他不收女弟子!”   唐三藏瞧着他的反应,觉得很是有趣,便眨了眨眼开口,“为师可从来没这么说过。”   孙悟空转头狠狠剜了他一眼,“当初是谁说好的只收我这么一个弟子?后来塞进来一个又一个,你这慈悲心可真大啊!”   “这也是因为佛祖下令啊,并非为师所愿……”唐三藏悠悠叹了口气,听得朱悟能霎时瞪大了眼差点掀桌不干,“非你所愿?师父,你这差别对待的,也太不公平吧!”   眼看这三人要把这屋闹得天翻地覆去,辜宁忙摆摆手摇了摇头,“奴家并无拜师之意。听闻法师有一如意宝袋,能装万千妖魔鬼怪,届时若能将奴家装入袋中,一路伴着到西天就好。”   “可你去西天做什么?”   辜宁吸了口气,“他们都说西天如来有大智慧相。我想,他或许会知道如何把小念找回来。”   孙悟空听着直想发笑,可动作一顿却笑不出来。   他看着辜宁。他知道他看到了曾经的自己,看到了千千万万求而不得还死抓着不放手的众生。   说着放下,却始终洒脱不了;说着不重要,却连呼吸都还在牵挂。   罢罢罢。   他挥挥手,声音微哑,“随你吧。”   辜宁深深望了他们一眼,行了最后一礼。   “既如此,奴家便去了。”   唐三藏颔首,“保重。”   孙悟空背对着她,声音顿了顿。   “那颗痣,你点反了。”   辜宁从本体复活,却继续变换成辜小念的样貌,想来是要以她的姿态继续活下去。   可人事转改,更何况记忆。   辜小念的痣,不在左边……是在右边。   辜宁怔了怔,走出门外时望见屋外苍白淡凉的月色,神思有些模糊。   原来转眼弹指间,已经六百年了。   第二日,乌鸡国传出一个消息,当年救举国于水火之中的全真法师又重现都城了!顿时万人空巷,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穿着布衣粗裳的百姓们争着纷拥上前,想一睹法师尊容。   全真法师却只闭目坐于高坛之上,容色安详。他手中执着柄拂尘,质如轻云色如银,拂去尘缘超世俗。底下不时有民众叩拜,口中高喊着,“全真法师,活神仙,活神仙!”   当年举国干旱,饥荒倾袭,他们落得啃树吃土易子卖女的地步,哀嚎遍野。而这位法师却呼风唤雨为他们争来了曙光和黎民,这何止是活神仙啊,简直是活菩萨,活祖宗!   家家户户的神龛里都供着这法师的画像,日夜焚香,小心供着,把这人当作了信仰般唯一的希望。   “法师,你消失数年,如今怎么又出现了!”   底下一灰头土脸头戴布巾的男子抬起头来,惶恐地道了一问。   全真听罢,睁开眼来,微微一笑,两腿盘坐,“本座使命便是救世人于水火。当年你们举国大旱,所以本座才会招云落雨,为你们求得生机。而如今本座再来此处,正是因为如今乌鸡,又陷入了不利境地。”   这话一出万民大惊,街衢巷陌顿时人声沸语,嘲哳纷杂。   “如今咱们吃得饱穿得好,法师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莫不是乌鸡又要大旱了?”   “法师说这话定有他的道理,咱们不可不信!”   他们一言一语俯首交谈着,全真落入耳中却淡笑不语。   就在这时,自大道上行来一飘金飞玉的流苏龙辇,辇上正端坐着威严赫赫的一人。   乌鸡国王盯着那全真法师,两眼几乎快喷出火来。   他才是全真,那个假道人坐在高坛上扮作他的样子装神弄鬼到底是怎么回事?!   “放肆,什么不利境地?你这妖道满口胡言,欺骗百姓,妖言惑众!”   全真自然瞧见了那气得不轻的乌鸡国王,抱起双臂,挑眉一笑。   “大王,真是好久不见了啊!”   他自高坛上一跃而下,民众们都毕恭毕敬地让开一条路,以崇仰的目光望着这宛如天神般的男人。   “孤与全真拜了兄弟,对他熟识得很。你绝不是全真,快说,你这妖人假扮法师有何目的!”   乌鸡国王义正言辞,双目烁烁。   孙悟空掏掏耳朵吹气一笑,“我这法师若是假的,那你这国王也不是真的。你问我做什么?这就叫……”他张嘴一笑,眸间划过精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   不远处,身着□□持着锡杖的男子看着这一幕,转身消失于人群之中。   阿弥陀佛,是该进行下一步了。 第43章 猎物反身作猎手   全真法师那话一出, 众人四下骇然, 看着乌鸡国王面上半惑。   乌鸡国王脸色青黑, 狠狠甩了甩袖, “你这妖人信口雌黄,孤怎会是假的?”   全真, 又或说孙悟空, 半笑着“哦?”了声。他转过身去,面对那万千布衣黎民,朗声清喊道, “诸位, 本座救了整个乌鸡国,你们是信本座,还是信这个国王呢?”   这假国王不是乱用他人身份吗?他们便也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穿这人“穿过的衣服”。这就叫,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乌鸡国王气得鼻子一扩一缩, 他抬眼看民众,却见本该属于他的子民并未站在他这一边,反而犹豫着不该信何人才好。   孙悟空没急, 他摇了摇手指, “你们是不是不信?本座有证据。”   “你有什么证据?”   国王倒是冷静了下来, 瞥了他一眼。   孙悟空一笑拍拍手,“来人, 呈上来。”   这时只见一仆役背着一长长宽宽的大箱子上来, 面上满头大汗。这仆人自然是朱悟能扮的, 他心下暗怨师父怎么把什么又脏又累的活都扔给他,也亏得他力气大,不然一人怎么抬得动。他砰地一声将背上之物放至地上,卸下那棺材板后用粗麻袖子擦去额上淋漓大汗。   “这是什么?”   一围观的男子瞪大眼叫了出来,他掩着鼻,“怎么这么臭啊?”   孙悟空摇头晃脑走至棺材板旁边,神色无异一举揭开上头的盖子,尘土飞扬间黄沙漫天呛人口鼻。   孙悟空指着棺椁里那具早已腐烂的尸体,正声说道,“这才是真正的乌鸡国王。”   那假国王早前将真国王推入井里,心下却始终不安,不久便把尸骨从井底捞了出来,藏在寝宫底下的地窖里,也不知这“假全真”是什么来头,竟然把这尸体给挖了出来!   他心下微动,紧盯着孙悟空,抿紧了唇。   “笑话,你说这尸骨才是真国王,你有什么证据?”   孙悟空摇摇头,暗叹这人到了这步还死鸭子嘴硬不肯悔改。他抬起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个响指,就在刹那风云变幻间,恶臭滔天的尸骨不知为何,竟然开始动了起来!   只见那尸骸颤颤巍巍地从棺材里爬起,身上腐肉腐骨处掉着脓水,他两处眼窝早已深陷了下去,看起来就像两个大窟窿,而他的声音更是粗糙无比,如石子在喉上滚过。   “不错,咳咳!……我才是真国王。”   他坐在棺材里,环望了众人一圈,将假国王的惊骇神情收入眼底。   “这假国王趁孤不备,将孤推入井底,摇身变作孤的模样在乌鸡作威作福有三年之久!狼子野心,其罪可诛啊!”   众人四下哗然,望着假国王神色万千。   假国王却不怒不躁,握紧手心似笑非笑地瞧着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尸骨,“这只是你一口之言,你还有什么证据?”   孙悟空踏步上前一步,声音清朗,“我这法师难道不是证据?”他睨了假国王一眼,“世人皆知本座和王上称兄道弟,我又是得道之人,自然认得请孰真孰假。你这假货不仅一点没有身为国王的朝堂作为,对着我这法师还呼来喝去一点都没有兄弟的样子。”   他顿了顿,扬声大喊,“你们说,是不是?!”   自古便有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虽说百姓如水,可这水指的也是随波逐流的浪涛滚滚。果不其然,一干民众听着有理,因着心头对全真的盲目信仰,再加上那起死回生的国王尸骨,盲目应和着点了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真国王趁机,又加了一把火,只见他松开腐烂的掌心,手里赫然握着柄列斗罗星白玉圭!   “这白玉圭乃是宝物,全天下只有一把,这唯一的一把也只在我手中。你们若不信,可问问那人,他可有这白玉圭没有,若没有,他便定然是假的。”   假国王眉头皱成井字,喉口更是不住吞咽唾沫。   他手心浸出了汗,脚步微微后退,似在想着撤离。   孙悟空眼尖,变幻出金箍棒立马抬腿上前,果不其然,那假国王见大势已去瞬时转身飞逃。   孙悟空一边腾云驾雾追赶着,一边变回原形,卸下了全真道人的伪装。那假国王回头一看,好个孙悟空,居然是他坏他大事!他脚下一跺,不知使了什么障眼法,一晃眼便消失在孙悟空面前,无处可寻。   孙悟空握起拳头,转身四处望了一眼,目之所极皆是低矮民居,平庸路人,不见那人身影。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人气喘吁吁的声音。   “悟空,悟空,你可抓着了那妖人没?”   原来是唐三藏。   孙悟空松下一口气,摇了摇头,“让他跑了,不过跑不出我手掌心。”   他顺手扶了把唐三藏,鼻子一嗅闻着股古怪味道,“你这汗出得可真够多的啊。”   唐三藏拍了把他的头,“还不是为了赶上你?”   说罢,他站直身体摸着手中佛珠,“这妖道虽被你给逃了,可为师有法子捉住他。”   孙悟空两眸一亮,“什么?”   唐三藏看着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只见唐三藏绷紧眉头口中念念有词,不知使了什么术法,身前出现一团光团,如茧如雾。他跟着那光团飞往的方向往前行去,孙悟空自然也跟在他身后。   路上不时碰着些市集街道旁的百姓,都诧异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唐三藏却目不斜视未受影响地继续寻踪上前。   “师父,你还挺有一手的啊。”   孙悟空看唐三藏将二人带路至了城外一野郊,视野开阔,倒是难得有翠湖,有草坂绿树,只道是青石染成千块玉,碧纱笼罩万堆烟。   “为师会的东西多了去了,也只有你把我当作弱不禁风的和尚……”唐三藏摇了摇头,走至湖堤旁的郁葱大树下,脚步顿住。   孙悟空迎上来,“怎么了?”   “大概就在这儿了。”唐三藏收起了光团。   孙悟空皱起眉,四下望了一圈,“这儿人影也不见一个,都是树丛。”   面前时清澄如镜的湖水,荡漾着涟漪碧波,而他们身旁举目可见皆是浓郁的绿,青翠的绿,深幽如海。在这片沙旱之地,估计也只有水源湖域旁边,才会有如此□□盛景了吧。   “你不是识得出妖气浊气吗,试试?”唐三藏掀衣,坐在草坂上,抬头望他。   孙悟空嘀咕了句“你当我狗啊”,到底还是将全身灵气汇聚于天灵穴,凝神探查着周遭的一切。   虫鸣蛩语,鸟响盎然,微风浮动,草色万里。宁静却又空荡,平和却又带着诡异。   半晌后,他收回神来,摇了摇头,“没用。红气还是很浓,可我就是看不出在哪。”   唐三藏一笑,朝他伸出手,“不急,坐下来。”   孙悟空心中一动,盯着唐三藏白玉温润般的手,半是疑惑半是犹豫地伸出手去,和那人的手相碰。   唐三藏却是一把握住,将他扯了下来拉至自己身边。   孙悟空一个不稳,倒在他怀里,金箍棒都掉在了一旁,面上仍是一派不知发生何事的懵懂。   唐三藏仔细端详了他眉目,心下暗叹一声,倒真是副好皮囊啊……   他的手指触上孙悟空的脸,不出意料地看见那人猛地一抖,双瞳睁大。孙悟空僵硬地看着这般亲昵的唐三藏,虽则如今他俩关系愈发缓和,可那人从不曾对他做出这般亲热举动。   他呼吸促紧,随着唐三藏的手指在他脸上流连,只觉全身皮肤都在战栗,带着不知名的悸动。   而唐三藏眸含笑意,似是挑逗般细细划过了孙悟空光润的额头,半棕的剑眉,在他眼皮更用指腹轻刮了两下,引得那人又是一颤。唐三藏低声呵笑了声,抱紧孙悟空,手指顺势而下,至了那人挺如悬胆的鼻梁,一寸一寸摩挲着,如同红杏招摇撩拨逗弄。到最后,他按压着掠过那人人中,如同掠过一处起伏波浪,惹得孙悟空小腹一紧,气息开始乱窜。   唐三藏将一切收入眼底,手指缓缓划下,终是到了那片厚薄正中的唇,如同探嗅着微开半闭的满园春/色,无声邀请着想要入内享受。他抚过柔嫩的唇瓣,然后俯下身,宽大的衣袖盖在两人身上,遮住了两人极近的面庞。   孙悟空不知唐三藏为何会突然发情对他做出如此举动,可眼下他只觉一阵又一阵情热着,面上温度也越来越高,像是快要着起火来。   而当唐三藏俯下身,两人眼望着眼,秋波如水绵绵,面贴着面,气息喷洒温热。可就在唇舌即将相触抵死缠绵之时,孙悟空半涣的眼神突然猛地一敛,砰然一声撞开唐三藏跃跳起身。   “怎么了?”   唐三藏神色古怪地看着他。   孙悟空沉着脸色用手背擦唇,“你不是唐三藏!”   唐三藏一怔,“你发什么疯?”   孙悟空深吸一口气,跨步向前一把揪住那人衣领,狠狠盯着他。   “你身上的气味压根就不是什么汗味,是龙涎香味!” 第44章 玄奘出手破杀戒   孙悟空说这唐三藏是假的时, 那人怔了怔, 随即甩袖负于背后, 眉眼凛冽。   “你倒是识得分明。”   孙悟空一嗤, “这世上若论渊源,老孙我当之无愧是他第一人。”   假国王见此, 倒也不便再继续伪装, 抬手一挥便拂去样貌,恢复成了全真道人的模样,虽说道人一举一动皆仙骨风流, 可不知为何他看起来反而道貌岸然阴柔邪气。   “有一事说来, 本座颇是好奇,你是如何知晓本座样貌的?”   “除了你的国王兄弟,还能有谁?”   孙悟空持着金箍棒, 戒备地盯着那人口中威吓, “如今你身败名裂, 已然走投无路。你若乖乖束手就擒,老孙我还能留你一条命。你若仍要玩花样,那我这金箍棒下也不介意多条亡魂!”   全真一听, 哈哈大笑, 眸中精光一闪, “你这孙悟空好大的口气!”   孙悟空心中隐隐一动,觉得他这话听着不对劲。   全真却是话意一转, 笑意盎然地上前一步, “说起来, 齐天大圣的滋味我倒还没尝过,不知比起粗鄙凡人,会是如何……”   这话隐义万千,衬着那人猥亵眼神,孙悟空虽不知情/事,却也瞬间了然了那人意思。   他想起那夜殿上所见的风月情/事,呼吸一促,眸中带上丝恼意。   “就凭你,还敢宵想我?”   他握着金箍棒凛凛生风,一跃而起正待高跳来个捣蒜打,趁机了结了这妖道,却不料全真诡异一笑,抬袖一挥,一团金光便直直向孙悟空击去!   孙悟空瞳孔睁大,于空中侧身一转避了开去,可就在这时不知为何,体内气息促涌乱动,如百脉冲袭,破开诸穴。   他闷哼一声,于半空直直落了下来,仅凭握紧着根金箍棒才强撑着没倒了下去。   全真瞧着孙悟空这副模样,知道效用已开始发作,动作也不再顾忌,笑盈盈地便走上前去蹲下身捏住孙悟空下巴,神色半是挑衅半是不屑。   “如何,这‘龙涎香’可好闻?你许是不知,那香非凡香,若配上我唤出的十色光,呼吸浸润间便是再厉害的仙人也招架不住。”   孙悟空额上覆着层密密麻麻的汗,鬓角也湿了些许。   想来那全真当时自知无法逃脱,便变作唐三藏的样子来骗他,一路捧着那光团也是蓄意谋之。   他狠狠盯着全真,可体内气息如百浪奔涌,仅是控制住那乱窜的气息便费了他全部心神。   全真眼尖一瞥他要压下杂气,啧啧摇了摇头,“大圣,我可劝你别这么做,这浊气啊,如同洪水,你强压下去最后只会适得其反自食其果。到时候冲毁堤坝,那害处可是弥补不回来的。”   孙悟空自然知道。只是眼下这全真将他骗至此处荒郊野外,专门等着他浊气喷发反抗无力之时,如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除了靠自己还能靠谁?   这百余年,他靠的也从来只是自己孤身一人。再说他这辈子大战小战的,早已遍体鳞伤,再多一处也无妨。   孙悟空咬紧牙,见全真狠戾一笑,将他放倒在地骑坐在身上,他深吸口气,看着天空白云悠悠碧色无垠,倒是处好景色,只是可惜,怕要被血色染污了。   孙悟空双眸迸裂,在全真替他宽衣解带之时,正要使力将体内如浪翻腾的浊气给强行逼压下去,却不料这时,自掩蔽的树丛外走来一人,一身袈/裟耀如天光。   唐三藏怔怔地看着全真将孙悟空压在地上两人衣衫凌乱,面色变了变呼吸顿时一急。   另一边草坂上二人自然也瞧见了唐三藏,孙悟空原本正要卯足力气寻着时机起身棒打,见着唐三藏突然出现在此时此地,分神之下却是一股气直直泄了下去,隐隐焦躁腾起烧燃,如摇烁火焰。   这秃驴哪有什么本事和全真打去?出现在这儿还不是送死来!   孙悟空心下如焚,只见唐三藏不逃反而快步走至二人身前,扬起拳头虎虎生风着便要往全真身上打去。   那全真如何避不过?往边上一跳,翻了几个跟斗躲过了过去。   孙悟空虽脱了身,可两眼却黏在唐三藏身上,口中大喊气急败坏,“你来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回去!”   他的职责本就是保那人平安,妖怪由他来除就好,不需要唐三藏来涉险踏浑水。   可唐三藏却是胸膛一阵起伏,面色涨红脸肉猛颤,眸中更是破天荒地出了丝凌厉狠意,盯着全真就像是要把那人剜骨刮肉去。   全真看着他们,倒是挑起兴味地一笑,“你这和尚倒是有法子,居然还能跟到这儿来。”   唐三藏没有回他,整个人还是抖的,挡在孙悟空身前,拳头握得嘎吱响。   “怎么?你不是信佛的?佛不是叫你慈悲为怀,不可杀生不可动手?”   全真知他顾忌,直直便戳上了他死穴。   “无、需、你、多、管、闲、事。”   唐三藏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冷声落地,如石坚硬。   全真心想这唐三藏送上门来给他吃长生不老肉,他又怎能放过这大好机会。屏气一动后,只见这道人如流星闪光直直奔向二人身前,速度快得肉眼几乎不可探察。   唐三藏注意到孙悟空眼神涣散整个人靠嵌进地底的金箍棒强撑着,心下莫名一疼,像一根线缠进血肉。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情势不等人,那一刹几乎容不得他多想,于一念之间便已做出了决定,如同早已注定好的结局。   这一路,孙悟空为他斩妖除魔手染鲜血,护他救他保他周全。   如今……也该换他这个师父,来回护自己徒弟了。   唐三藏大喝一声睁开眼来,眸底清明坚决宛如尘埃落定。   只见就在全真攻过来那一瞬间,唐三藏拉着孙悟空以更快速度侧身一避,随即变幻出一庄严金圣宝剑,剑身锋利映寒光,宛如明月出海底,闪耀着碧珠清色。   全真不料这唐三藏还是个有本事的,敛了嬉笑神色面上一紧,神情也郑重起来。   唐三藏却没有给他任何反应机会,长袖猎猎佛珠轻荡,持着那金圣宝剑如流光飞舞向全真直直刺了过去。   【——玄奘,你此次外出办事,切记要处处小心。   ——为师这里有些用以自保的小法术,你习了去后不得另作他途,更不得外传。可知道了?   ——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你那徒弟各个性子顽劣,我传授你一些降敌之术,以立师威。   ——多谢观世音菩萨!】   “世人多五浊多十恶。劫浊,见浊,烦恼浊,众生浊,命浊,恶恶相报,浊浊不休!”唐三藏两眼一眯,声音如凛冽碎叶散在呼啸风声中,“如今我便命名此剑为破浊,破三毒五蕴,六欲八苦,断尽诸法诸相诸般烦恼!此生出鞘第一剑,便献于你!”   全真如临大敌往后一退,可那破浊剑却犹如佛气压制,叠叠滚滚的将他迫得喘不过气来,动作更是缓上几分。   唐三藏目色坚决没有丝毫迟疑,剑尖一挑便要刺上他。全真咬牙暗骂,若真败在这么个弱不禁风的臭和尚手上,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他使劲力气往前一扑,几个翻滚便要去击上那人。   唐三藏剑势收不回来,难以无法抽剑抵挡,可他却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敛着眉目抬起左手嘴中念念有词,口口声声南无萨怛他苏伽多耶,竟是咒中之王楞严咒!   霎时只见他手心外幻现了一朵艳血红莲,硕大如铜盘,而唐三藏眉间隐烁过一点红,口中更是斥声威扬如裂山坍海,“十方如来,执此咒心,降伏诸魔,制诸外道!破——浊!”   就在那短短须臾一瞬之间,唐三藏手中红莲便旋转如漩涡击向了扑过来的全真,如食人巨花般膨胀硕大,张开滴血似的花瓣将全真整个人包裹在其中。全真惨叫一声,眼望唐三藏提着剑双眸没有丝毫动容波澜,如死水不起,一步一印更是如踏刀山火海血色重重而来,身上金色袈/裟就犹如一个截然相反的盛世笑话。   全身感受到红莲巨花正在吸食着自己的功力,全身上下如同血水从皮肉里汩汩冒了出来,不由□□吃痛。他盯着唐三藏,终于慌乱了起来。   “你是出家人,你是要修佛的,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   唐三藏手中破浊剑清啸似龙凤鸣声,佛音浩荡。如此情势之下,唐三藏双眸通红,不知是被什么攫获了,平生第一次自性而为不管拘束,眼底掠过丝隐然快意。   他仍是温温润润地笑了声,笑容慈悲悯怀,是佛庙宝殿里随处可见的属于佛像的完美无缺的笑容。可就是在这等笑意下,他手上动作不曾有片刻停顿,剑指那人胸膛,声音低冷。   “你可以算计我,可你独独不该算计他。”   全真盯着直抵胸口的那把剑,恐慌得全身痉挛,肌肉横颤。   “不能,你不能这么对我,这是破戒,你会入邪的,你会把自己毁了的,你不能这么对我……啊啊啊!!!”   树丛掩映之处,只听一声凄厉惨叫划破万丈无垠的空荡寂静,惊飞扑簌窜逃的青鸟,在空中汇聚成一道纷杂的如水绿影。   唐三藏在剑入胸膛的那刹,呼吸一顿,他知道这下,自己便是真的回不了头了。   “邪?若降妖除魔是邪,佛祖又为何要我平定九九八十一难?”他挑起唇角一笑,笑意淡然,“就算是邪,以邪驱邪又有何不可?”   他从来不是不愿出手,而是不用出手。可未料到那一个个世人,都将他当作好惹的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和尚去。   唐三抽出剑身,看着红莲之下的全真不住颤抖嚎叫惨烈的模样,轻叹了口气。   他收回破浊剑,持着佛珠串一边摇头一边低低道了声,“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孙悟空几乎全程都是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见唐三藏盘腿坐在草坂上,他抑住躯内气息乱窜的痛楚,强撑着站起身问了句,“师父,你做什么?”   唐三藏坐在地上端正衣襟双掌合十,这下是真的面容祥和仁慈。   他微笑点头,“等着给他超度。” 第45章 日色无垠掩痴狂   那全真不住挣扎着, 却终究耐不住清气的净化, 自胸膛向四肢百骸, 一寸寸地碎裂无形, 到最后一声不甘的长啸后,莲心之间只剩下一颗青绿精魂, 犹如百炼千锤化成。   唐三藏持着紫檀佛珠, 闭目轻声念着往生咒,神色如水不动。   “拔生世业障,灭五逆十恶。望你皈依我佛, 修得一颗清净心, 莫再于世作恶。”唐三藏缓缓起身,抬袖一挥散去了那红莲花印,将全真的精魂收入了手中。   他只端详了几眼, 便将那物放入了腰间大有造化的锦囊之中。早已藏身囊袋休眠闭关的白骨精见到那团绿油如火焰的精魂, 不由诧异一问, “法师又收妖怪了?”   唐三藏嗯了声,“今后他会陪着你一同在囊中修炼,还望你以身作则, 督促他除尽浊气早日修得真身。”   辜宁笑着答了句知道了, “真不知你这和尚究竟是多管闲事呢, 还是真的佛性普渡……”   唐三藏轻笑着摇摇头,不曾答语。   他起初对全真出手的确是因为气急攻心, 可之后清醒过来多少也存了收复的心思在。   想及此, 他转身望着脸色涨红大汗淋漓的孙悟空, 走过去一手扶起。   “怎么样,可还好?”   正是低语如水,暗藏关切。   孙悟空向来有事都咬牙强撑,不曾泄露一丁点去,这会儿又哪会坦白?   他握紧金箍棒,手上已然青筋暴突却还是强撑着摇摇头,压抑住口中呻/吟嘶哑地回了声,“无碍。”   唐三藏不知全真给孙悟空下了什么绊子,可看着他那副小脸紧皱面容扭曲喘着大气的模样也知晓他现在并不好受。   眉头仿佛连结着心头,带动着血肉狠狠一抽。唐三藏说不清此时心下究竟是疼惜还是懊悔,要是他在发觉孙悟空不见时早些随着迷蝶赶来,许就不会有这些事发生了。他扶着孙悟空坐至冠盖遮天的老树底下,用袖子温柔地擦去他额上汗珠,“让为师给你看看。”   孙悟空大惊,体内气息霎时更加促乱了几分。他摆摆手,眼神些许涣散,只靠意志强撑着,“不,不用……”   唐三藏捉住他的手,紧紧包在掌心,肌肤相触间予人心安力量。   “让为师看看。”   他声音坚决,目光清净,映着山色水意的眼眸似这世上最无尘无垢的净土。   孙悟空拗不过,眸中泛上铺天盖地的红意,暗含汹涌。那人怕是不知道,越是无尘无垢不住不空,便越让人想一把拉扯着双双堕于深渊孽土之中,沉沦无休同归于尽,直到玉石共焚燃烧一切才好!   可残留的理智却冷眼看着一切,仿佛叫嚣的**也只是种幻觉。   他看着唐三藏,又仿佛不在看他。梦中那最后一回交锋,草原上那场夜色无垠的情/事,都在回忆里一笔一划勾勒着玷污的欲求。   他哑着嗓子凉凉地笑了笑,被握住的手指在那人包作一团的掌心里恶意地挑勾了几下,似花出墙台红袖招摇,月出重雾半遮半现,纵是隔帘也撩人。   “你要帮我?……师父若真要帮我,那就摸摸我。”   唐三藏盯着那人不似往常的神色,隐隐猜到了些许。察觉到孙悟空的指尖在他手心里轻点慢划着,莫名的心绪自掌心直直传达至了大脑,引起一阵烟火炸裂般的眩晕轰鸣。   他猛地将那人五指握得极紧,不让孙悟空有下一步的动作。孙悟空却似早就了然,双腿绷紧面色涨红,没有意外地摇了摇头,推开他,“师父,你看,你帮不了我。”   情/欲苦海,一人乘舟。谁也载不了谁,谁也渡不了谁。   更何况那人还是唐三藏。要修炼成佛的唐三藏。高不可攀的金蝉子。恪守师徒之道的须菩提。   唐三藏被孙悟空一推,见着他那副模样,心下一阵如浪拍礁。他神情复杂地瞧着孙悟空,“谁说我帮不了你?”   他这个大徒弟,明明最是桀骜不驯,让人头疼万分,却也每每最看透人心人性,绝不让人为难半分。   【——不用你赶,我自己走!】   可那人许是忘了,师徒不比擦肩而过的陌路人,用不着如履薄冰用不着小心翼翼。   他们之间,本就不该有什么为难不为难。   接下来你懂的走微博030   一万字大掉落   孙悟空彻底失了神,任唐三藏抱住自己,从树身上放了下来。大脑眩晕如浮雾,仿佛沉浮于云巅之上。若这世上真有净土,真有极乐世界,他想,或许就是如此了。   比起战斗更加畅快淋漓,浑身酸麻却也舒爽快意。   【——好哥哥,快进来、嗯……快活、快活哈啊!……   ——做下边可舒服得很,下次爱卿不如也尝尝?】   那夜他还觉得那两人骗了他去,如今想来却是并未欺诳。   神识不清间,他喃喃着,“师父那夜若也这般相待,该有多好……”   他靠在唐三藏肩头,体内浊气退了些许终于不再充斥地人难受,只是一场情/事下来多少失了气力。   “哪夜?”唐三藏替他施了个除尘术,只是除尘可除外头除不了里头,孙悟空后边不住流出汩汩,顺着曲线流了一腿,看着靡艳。唐三藏呼吸一顿,却深深按压下去,默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和清心咒,便打算抱他去湖里清洗。这会儿听得孙悟空这般言语,他不由一愣,反问了句。   可就在出口的瞬间他猛似是然反应到了什么,面色一变,看向孙悟空的目光复杂难言。   “原来你没忘……”   孙悟空脑中纷杂,耳旁一阵嗡嗡,听不见唐三藏说什么。   先前与全真一战,之后又于唐三藏**交叠,总是铁打的身子也耐不住沉沉睡意,闭上眼去。   昏昧的视线里万籁俱寂,连盈盈水色都幻化成了一片虚无。   身体泛上丝凉意,还有手指在后头不住替他除去异物,孙悟空被冷意激得一颤,眼帘却半阖着不曾睁开。   仿若大梦初醒,浮生初起。他昏昏沉沉地靠着那人,声音嘶哑间心意涌动着低低唤了声……   “长老……”   再然后,便是暝晦暗淡的天光夹杂着郊野幽深暗色,缓缓合上了他的眼睑。   如同合上如暮色无垠荒唐可笑的欢纵痴狂。 第46章 师父他又不见啦   一梦睡得熟沉, 阳光透过窗外树梢投洒而落时, 如碧波轻水荡漾一地。孙悟空察觉到面上热意, 皱着眉头以手遮脸, 又翻了个身睡过去。   只是虽没了刺目清光,窗外树上却不时鸟语叽喳, 吵得人神思纷乱难享好梦。孙悟空心下烦躁, 放开手面色不善地撑开沉重眼皮,努力睁开眼来。   视线起初模糊如杯上水泽,眼中万物都覆着灰蒙蒙的尘渍, 看着飘忽朦胧。   他甩甩头眨了好几下眼, 这才逐渐从昏沉暗寐中彻底醒过神来,视线也清晰了不少。   只是……   “嘶!”   孙悟空甫一起身,便觉得浑身酸痛, 不知昨日到底做了几个姿势去。某处更是胀麻异样, 如温凉玉石掰成两块, 总觉得再难拼合完整。他呲牙咧嘴地套上衣裳,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 努力平复着呼吸。   不管怎样, 比起之前受过的大大小小的伤, 这等痛楚还算不了什么。能忍则忍。   他抿着唇,身形没有异样地走出门去。只见屋外仍是烟岫满庭, 芳草招摇, 佳木茁挺, 正是好风景。孙悟空起初心下还有些紧绷,不知该如何与师父相对。可不料,他在客殿绕了一大圈都没见着唐三藏半丝踪影,孙悟空握紧拳。那秃驴……不会跟当初一样又跑路了吧?!   当初菩提离他而去,金蝉也离他而去,唐三藏……   孙悟空心下一沉,咬紧唇风驰电掣般往外走去。   就在这时,朱悟能自厨房里捧着一碟金玉满堂糕出来,看见孙悟空那副疾步如飞的模样,不由睁大眼迎上前去,“哎呦,大师兄,你总算醒了啊?”   不等孙悟空回答,他眸光一转眯着眼笑,“也是,这都快大中午了,太阳都晒屁股了,大师兄你要再不起来不就跟老朱我一样是同胎兄弟了?”   说是兄弟,其实是笑他睡得跟死猪一样沉。朱悟能话语落罢,抬起空着的一手像往常般开玩笑地拍上孙悟空的屁股,孙悟空却是身躯一跃瞪大眼避了开去。   “做什么?”   朱悟能见此,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看着孙悟空眼底浮上了些许神色。   他不动声色摇摇头,“这不开个玩笑嘛。”   孙悟空摆摆手,揉了揉头发面上烦躁,“行了别闹,我问你,师父去哪儿了?”   “师父?昨天师父把大师兄你带回来啊就放房里去了,我看你一动不动得还以为受了多大的伤,火急火燎跑过去看望你没想到还被师父给拦住了,说让你好好睡一觉。”朱悟能一边嚼着金糕满嘴渣滓,一边又用手拿起一块塞到孙悟空嘴里,“师父开口了我们这群做徒弟的怎么能不听是不是?所以我就只能去厨房给你做顿糕点啦,本来还打算等你醒了给你喂肚子,可没想到你睡得猪一样,这都过了一夜日上三竿了还没醒,我就只能去把香糕全吃了。我可发誓不是偷吃,只是大师兄你再不醒这金糕就要坏了,我这是听从师父教导珍惜粮食啊!”   朱悟能睁大两眼两眼诚挚,只是看在孙悟空眼里,多少有些欠扁。   他脸肉震颤地一拳敲上那人头去,“我问你师父去哪了没问你有没有偷吃啊!”   朱悟能知道孙悟空脾气,早先一步抬手接住孙悟空的拳头,笑眯眯的,看着蔫儿坏,哪有春心少女喜欢的风流倜傥模样。孙悟空瞧着可气,他这二师弟就是存了心要惹他发火发脾气,这他娘的真是欠揍!   朱悟能将孙悟空原本风声凌厉的拳头接下,化去力气在自己头上轻轻敲了几下,这才松开了那人的手,“这下行了吧?”   孙悟空剜了他一眼,“废话少说,师父在哪!”   朱悟能作势摊开两手,努努嘴神情无辜,“我也不知道啊,昨天师父把你带回来后就又入了宫去,到现在也没回来。”   “宫里?”孙悟空蹙起眉神色怀疑,“那假国王都被我们制服了去,又会有谁把师父叫去?”   朱悟能耸耸肩,“自然是老沙回来了。他照师父的话去地府把真国王的命魂给拿了回来,我和他联手复活一个国王不还是小事一桩?”   孙悟空心下一转有了较量,点点头抬脚便走,“那我去宫里。”   朱悟能瞧着他大步流星的背影,抬起手本想叫住,可一怔后,只觉喉口一堵,终是放下了手去,摇了摇头转身回去。   明明是他撮合着那两人,如今却是他先心生烦忧。   朱悟能自嘲着笑了笑,心头如沉千钧。   世上风月本无情,不过庸人自扰之啊……   却说那孙悟空一路箭步如飞地往皇宫里行去,待他挑着金箍棒风风火火地踏入那寝殿中去后,却见真国王的确完好无损地坐在金丝楠木椅上,龙袍加身,眉目轩昂,气场比那阴阳怪气的假国王强了不是一点半点。   他瞧见孙悟空两眼一亮,蹭地一声从座上站起,神色激动,“法师,你来了啊!”   皇家重地,孙悟空却偏偏不遵礼数地直直闯了进去,连通报都没通报一声。不过那真国王也是个知恩图报的,毕竟要不是唐三藏一行人相助,他这会儿还不知在哪里枯烂尸骨去哩!   他扬袖一挥,低下头去,以一王之尊端端正正地朝孙悟空做了一揖,目光灼灼尽表心间谢意。“孤替朝廷文武,乌鸡子民,还有孤自己……谢过法师援手相救啊!”   他拖长声音,声音郑重而又浩荡,在寝殿内一声声如波千叠过抑扬顿挫却又此起彼伏的回音。孙悟空眼皮一跳,狠狠揉了揉额摆摆手,“大王客气了,老孙我受不起这大礼。王上,我这回是有事而来,我且问你,你可见过我师父?”   国王没料到孙悟空竟是寻他师父来的,怔怔点头收回长袖,“孤确是召他入过宫。孤本想赐玄奘法师金银珠宝,孰料他一概不要,只向孤讨了个承诺去。”   “承诺?”孙悟空半挑起眉,神情不解。   国王眉眼默然,低笑着摇了摇头。   “玄奘法师说,他帮孤原因其一,便是孤忧国奉公是个宵衣旰食勤勤恳恳的好君王。他只要孤一个承诺,还魂人间后依然爱民恤物仁厚节俭内政修明,除此外他什么也不求,也什么不要。”   孙悟空心间愣神,那个和尚还真是……爱替别人操心去。   他摇了摇头,却听国王拍拍他肩,意味深长,“法师,你师父真乃风华无双,你做他弟子可真是有福了啊。此等玉树芝兰的君子人物,孤平生怕是再难遇第二个了。”   这孙悟空又何尝不知?   他垂着眸,面上神色复杂。   【——好,你不跪,我替你跪。】   【——你可以算计我,可你独独不该算计他。】   【——色/欲不是劫,你才是我的劫。】   孙悟空点点头,声音如水,“是啊……他一直是举世唯一。”   胸襟疏阔,境界非凡,心怀仁厚,温润谦和,雅致如兰,超尘如竹。   他是这世上顶顶尖的人物。   孙悟空想着想着咧开嘴,脚尖轻轻踢踏着地板,如同涟漪心绪轻泛悠荡。   他喜欢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个平庸俗子?   那国王瞧见孙悟空眼里浮着细碎光芒,就如东墙上摇映的海棠碎影,晃作春花秋月星子万点去。缱绻得很。   他暗暗摇头笑了笑,这时孙悟空却抽回神来抬起头咳了咳,“王上,那你可知我师父后来去了哪儿?”   国王摇了摇头,“这孤便不知了。玄奘法师出宫后应就回了客殿,还能去哪?”   孙悟空心下咯噔,呼吸一促。   不在客殿,不在王宫,师父……还能在哪儿?   从国王寝殿出来后,孙悟空一路冷面霜眉,神情阴沉。   他握紧拳,一颗心七上八下着,就那样硬生生堵在胸口,出也出不来,塞也塞不回去。   他屈于身下倒腾了大半日都没说什么,那臭和尚又凭什么给他玩花样搞失踪?!   那秃驴若反悔了,被他抓着,定要反击回来做他个一日一夜不昏过去决不罢休!   孙悟空气息微乱紧咬牙关,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一路憋着只要给柴火就能劈里啪啦爆燃起来的火气,两腮鼓鼓气势腾腾地回了去。   而客殿中,朱悟能正和沙悟净坐于一处吃着食,什么槐叶冷淘,什么蜜饯金枣,什么翠玉栗子糕,一个劲往嘴里塞。朱悟能一边吃还一边装模作样的,挑起盈盈水波一眼,朝殿内宫女送去含情一瞥。就在暗送秋波之时,他瞧见孙悟空扛着金箍棒踏进殿来,扬起手便招呼道,“哎大师兄,你这都一天没吃东西了,快来吃些!”   孙悟空绷着脸,“不吃了。”   可说罢,他似是察觉什么不对地皱起眉,眸光一转,“小皇帝呢?”   “什么小皇帝?”   这世上皇帝多了去,他们一路见着的没有三个四个,也有五个六个。   朱悟能眨巴眼看着他,却见孙悟空指了指他两人身旁的空位,“李玄清,大唐皇帝。”   他噢了一声点头,面色没多少变化。   “他又不是女人,我没怎么注意去。”   孙悟空听得直翻白眼,伸出手就想打他头。   而一旁沙悟净停下动作,抬头瞥瞥他们二人,摇了摇头,“陛下不是走了吗?”   “走了?什么意思?”   孙悟空隐隐有不详的预感,脑皮一阵发麻,呼吸都静了下来。   “我昨夜看见师父和陛下在谈话,今早去唤他时却见他房里没人。”沙悟净放下手中酥豆皮,“妖道已除,我以为是大师兄你护送那陛下回了宫去,难道不是?”   朱悟能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嗤声一笑啪唧拍上沙悟净的头,“你大师兄什么时候这般仁慈心肠去?”   说起来,这几日他们忙着施计除掉那假国王,而李玄清又是个深居简出的,算着确实有许多日不曾相见了。   就在这时,朱悟能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面色如结霜冰渐渐凝重。他抬头看孙悟空,那人也是一副眉间皱结呼吸屏住的模样。   “师父是断不可能自己一个人护送陛下回宫的。这会儿陛下不见,要么是他们两人一同被什么歹人挟持了去,要么便是……”   朱悟能叩着掌心沉声梳理,和孙悟空两两一望皆悉对方之意。   “要么便是那李玄清,绑走了师父去。”   唐三藏对李玄清向来仰慕,断然不敢对小皇帝大不敬,可若真是后者……李玄清劫走唐三藏做什么?   孙悟空思及某处,幡然大悟冷声一笑,“我就说那人是妖怪,师父还偏生不信!”   他说罢扛着金箍棒转身就走,气势凌人,两目灼灼如有火光。   朱悟能忙跟了上去,“你去哪儿啊!”   妖怪从哪里来便往哪里去。   孙悟空招来筋斗云一跃而上,声音震朗,击散长风,“枯松涧!” 第47章 你也本是我的梦   而唐三藏那边, 情况说起来要复杂得多。   昨夜他阴阴沉沉地将孙悟空抱回房中, 却不料刚出门就被李玄清臭着脸拉住。   那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向来温厚有加的皇帝如此怒目瞪眼的模样, 一时之间心下沉浮, 原本的隐隐猜测更加确定了几分。   李玄清许是见到孙悟空那副模样知道到了什么,揪着唐三藏领子就咬牙切齿质问着, 风度大失, 没了一国之主的雍容仪态。   唐三藏却拉开那人手去,淡淡一笑,“我就知道你不是他。”   “你说什么?”李玄清双目赤红瞪着他。   “我说你不是陛下。”   “放肆!”李玄清甩袖, 面上震怒似要发威。唐三藏侧身一避, 躲过了那凌厉长袖去,面上无惧无畏,摇了摇头。   “你不该扮他模样。我呆在陛下十多年, 对他了如指掌。而你……”   他顿了顿, 盯着那人绷紧面容轻声呵笑。   “你破绽太多了。”   李玄清听此, 胸膛一阵如浪起伏。他收回手来,“哦?”了一声,不怒反笑, 眸底神色哂然。“什么破绽?”   唐三藏负手而立, 沉默了良久。   “他从不会像你这般……待我如此相近。”   早不知从何时起, 殿下成了陛下,皇子成了皇帝。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从兄弟退向友人又退至君臣, 愈行愈远, 两心间隔。李玄清虽待他温和有礼, 却不再是当年那个奋身一跳救他上岸的少年。唐三藏看得分明,也谅解。那是一个帝王的戒备,也是一个帝王的权威。   而他面前这人,自出现后屡屡有意无意地亲近撩拨,每每惹得孙悟空金发倒竖咬牙切齿,不知安的究竟是什么心思。   “是吗?”李玄清在原地转圈踏了几步,两手不住拍掌,面上神情半是讥讽半是快意,勾起唇角盯着唐三藏一字一顿,“没错,我的确不是你那小皇帝。”   若真是一国皇帝,又哪会滞留在外迟迟不回?朝政不似儿戏,国不可一日无君。纵有千般万般的理由,对承担重山之任的帝王来说,乾坤社稷也应永远置于自身安危之上。   唐三藏心下警钟一作,却面不改色并无忌惮。   “那你扮作陛下的样貌,到底意欲何为?”   唐三藏这话刚出口,就不料一团滚滚红气扑面而来,如雾如烟,厚重浓郁,翻腾着将他彻底包围,一丝一缕结成硬茧,正是当日他们在枯松涧里望见的浊气。   而那人遥遥站着,磨牙凿齿的神情似要从他身上盯出个洞来。   “做什么?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先有佛祖老儿用五指山囚了他五百年,后有你这秃驴用紧箍咒囚他在身边,你们一个个的不怀好意不安好心,你说我要做什么?”他目色狠戾,充斥红意,声如雷霆,怒浪滚滚,“自然要让大圣看清你的真面目,分道扬镳再不随你这臭和尚取经去!!!”   却说那孙悟空一路踏流云逐长风到了枯松涧,远远一望只见深林里头红叶盈盈,山竹高瘦,风动寒声,梅开晓色。   孙悟空一跃至险峻山岩,正见着他们当初夜宿的林涧山洞。而那山凹里头恰有一朵雾气滚滚的红云,向上冲霄直冒到九霄空内,火气结聚。他咬着牙,五指捏紧金箍棒,脚踏枯叶一步步走近,两耳无视着咔嚓声响,只直直注视着前方。   当日李玄清被缚之地,此时赫然负手站着一人,而那树梢上也正挂着一道熟悉身影,眉眼寂然。   孙悟空双目放大呼吸一屏,来不及思索身形便如闪电急急地向前奔去,可不料背对着他那人抬手转出个火球,爆燃裂扬顿时阻住了他的前路。   孙悟空浮于半空盯着那人,沉声道,“你究竟是何方妖怪,扮作李玄清劫走我师父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人听此,朗声轻笑了笑,林里阴恻可那声音听着却如脆石溅玉。他转过身来,正是翩翩恣意少年郎,鲜衣落拓尽疏狂。面如傅粉三分白,唇若涂朱一表才。目明掣电烁精光,眉分新月似刀裁。银枪凛冽威赫赫,战裙巧绣盘龙凤。   孙悟空心间一凛,就听那人报上名来,“我乃圣婴大王红孩儿,曾在火焰山修行了三百年,炼就三昧真火一身神通,是这地界三千小妖之主!”他直勾勾看着孙悟空,目色浮动难忍,步步踏近竟朝他抱拳行了一大礼。   “我等候大圣,已然多时了!”   孙悟空不知道这红孩儿玩的什么花样,抬头看了眼衣领被悬挂在树杈上的唐三藏,身上素净没什么血垢伤痕,他稍微松了口气下来。   他朝唐三藏眨眼传递信息,你不是会什么法术吗,怎么还任由那妖怪抓了去!   唐三藏却是淡定从容地对他投去温温一笑。   法不孤起,仗境方生。道不虚行,遇缘则应。   一切都是因缘,也是冥冥注定。他不必阻绝。   红孩儿瞧见那唐三藏被绑了还悠悠闲闲地和孙悟空眉目传情,不由扬眉怒目心头一气,他朝唐三藏吼了句,“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睛挖下来!”   倒是个嚣张乖戾脾气火爆的少年郎。   孙悟空见此心下有了较量,这什么红孩儿若是为长生不老肉而来,这会儿早就磨刀霍霍向和尚了,哪还用得着等他来?   他面上不动声色,抬眉问道,“你说你等我多时,要做什么?”   红孩儿神色希冀地瞧着孙悟空,声音微抖带颤,“我与那三千群妖,愿为大圣效劳,赴汤蹈火,杀上天庭,攻破阎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推翻玉帝,降服如来,旦为所命,死亦无辞!.”   他声音激越,将手中红缨枪握得极紧,话意浓深之时更是有风寒啸,叶落簌簌飒沓洒纷,尘沙滚滚砾石卷走。   孙悟空耳膜颤着一紧,心间翻过一浪,荡开万层涟漪。   有多久……没人与他说过这等话了?   整整五百年,他被五指山囚禁着不见天日孑然一身,当初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锐利意志也被一寸寸磨损,磨平,直至学会妥协,学会听天由命……学会替曾经的敌人卖命。   孙悟空喉口一个腥涩,竟堵着说不出话来。   那红孩儿却像是怕他不信般,瞪大两眸神情急切,“大圣,我说的都是真的!起先扮作李玄清的模样惹你生怒也是事出有因,那些小妖都已经传开了,说这臭和尚用紧箍咒箍着你上路取经,还心有别属把你当作替身去,这叫我如何能忍?你可是齐天大圣啊,二十八宿惧你,九曜星官怕你,十代阎君为你戏耍,五路猖神排你后生,三界五司,十方诸宰,无一不晓你齐天大圣之名!……”他说着越发激动,竟是喉间哽咽热泪一涌,“你还是,我的梦啊……从小爹爹就与我说,当初他的兄弟,花果山美猴王孙悟空是一如何无双披靡盖世英雄,踏凌霄碎南天,砸阎罗殿勾生死簿,无畏天规天条佛教戒律,无畏那天兵天将罗汉金刚,融石为甲,披焰成袍,凤翅紫冠,放肆桀骜!”   他说着,咬紧唇仰头含回眸中泛滥热泪,“可是,为什么后来再也不见了齐天大圣?我问娘,娘说你死了,我问金翅,金翅也说你死了,我问土地,土地也说你死了,我问了一个个人,他们都说你死了,那个斗天斗地无畏神佛的齐天大圣死了!所有妖怪心中的英雄,所有妖怪的梦,死了!”   孙悟空握紧拳,身形有些颤抖。却见那红孩儿转过身来,眼底一片哀荡的红意。   “那些阴奉阳违的,欺软怕硬的,为虎作伥的,道貌岸然的,一个个都说你死了。我不信啊,你不怕三昧真火,不怕谗言流语,不怕世人偏见,不怕天界镇压,古往今来无所不能第一妖,怎么会死了?!我问爹爹,他却一直不告诉我。”   那已不再是神话,而是一个属于孩子的童话。承载着一个弱小稚童的崇仰和希冀,承载着轻微如羽毛却重比五岳的梦想。   红孩儿幽咽着,声音悲凉,如浩荡大风从极寒极远之地吹来,吹过扶桑,吹过弱水,刺骨凉意从皮肤窜进了血肉脉络,吹刮得生疼。   “后来他才告诉我啊,齐天大圣不是死了,只是睡着了。”红孩儿顿了顿,笑意发涩,“他只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足足有五百年的梦。”   等他梦醒了,伸一个懒腰便会震碎五行山,打一个哈欠便会颤碎天地,睁开眼眸便会荡平浮世种种虚伪,嗤笑掏耳一个金箍棒便把天兵打得一败涂地。   那时他还想着,或许这个腾云驾雾驭电驰风的大英雄,会振臂一呼振兴妖族,会上门来和他的爹爹阔别前尘斗酒比武,又或许,又或许……   还会摸摸他的头直望进眼底,说一句——“和老孙过去真像。”   红孩儿握紧的拳渐渐松了,眸色也如星光乍灭黯淡了下去。一时没有人说话,只有无处不在如影随形的长风卷过枯叶,浮腾着消散了万里。   可孙悟空能说什么?   说他为何现在为佛界天界卖命?说他为何身为妖怪却降杀妖怪?说他为何念念不忘着放不下甘愿被缚在那一人身边去?   唐三藏为他破的是戒,而他为那人放下的……是一个“孙悟空”。   五百年前桀骜天地逍遥苍穹的孙悟空。   从一开始,压住猴子的就不是那座很重很重的山。而是一张很轻很轻的纸。   那张纸,写满的全是他的执念。   树上的唐三藏遥遥看着他,眸里浮沉难明。他对那人的光鲜过往,除了说书评弹,除了仙妖传闻,不曾有一丝一毫的了解。哪怕他曾是菩提,可在那人七百多年的浩荡浮生里,也不过是须臾一瞬,太匆匆。   而红孩儿说的那个齐天大圣,和如今他所认识的这人就像是殊途之上的两道不同幻影。   【——你信不信我让这六道众生,十方天地都替你陪葬?!】   唐三藏出着神,恍惚间竟觉那人口中的盖世英雄似应和前尘万般熟稔。   只是……   他转眼看向杈桠枯枝下的孙悟空,半晌摇了摇头。   无论过去那个是谁,现在这人正好。   “你爹……是不是牛魔王?”   孙悟空面容绷紧声音低颤。   红孩儿点头,目色灼灼放光,“我就知道大圣你还记得他!”   当年他和蛟魔王、鹏魔王、狮驼王、猕猴王、禺狨王,牛魔王六人结为七兄弟,又因着他身子最小巧,牛魔王身形巍峨,年龄最长,故称他一声大哥去,两人情分在这几个兄弟里也是最好。   未料到这兄弟,终究还是记着他的。   孙悟空摇摇头,一时悲喜交杂唏嘘不已。   那红孩儿见他动容,以为这大圣终于动心,憋回眼中最后一点薄泪,握着他手殷切盼望着问道,“大圣是不是答应我不再跟这和尚取经去,做我们万妖之主妖界大王了?”   这时不待孙悟空回答,挂在树梢上的唐三藏却是已翻身一跃下来,衣袖飞扬面色不变。   红孩儿睁大眼满是防备如临大敌,唐三藏却是掸去衣上埃尘,摇了摇头。   “他不能跟你们走。”   “为什么?”   唐三藏看向孙悟空,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着,眸中意味无穷。   “因为他不是妖怪。他做不了你们妖界的大王。”   “谁说的?”红孩儿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天下世人谁不知大圣是妖怪去,只不过做了几年神仙,你们难道真把他视作神仙了?!”   唐三藏摇摇头,“自他答应与我上路取经时,便已是佛门庇护的座下弟子。”   红孩儿听此冷笑,盯着唐三藏眼间寒光凌凌,“哪个佛门弟子会破杀戒色戒荤戒?唐三藏,你骗骗世人也就算了,难道真当我还是三岁小孩吗?!”   他转过身,手中银枪烈烈,“大圣,如今天下妖魔备受欺压,那神仙佛徒一个个道貌岸然,人面兽心,何苦再为他们走狗去?这世间清气是气,浊气又怎的不是气?既都是气,本原化生,又有何区别!”他举起□□,山呼海啸,声震长空,“大圣,与我走吧,我和三千群妖誓死为你效忠,定追随身后斩神杀佛荡平一切万死不辞!”   孙悟空凝着眸,心间沉然。   做他人所期望的随性肆意当断则断铁骨铮铮风华凛然的英雄?还是做个千里迢迢翻山越岭栉风沐雨历经苦难的取僧人?   做五百年前的他,还是做五百年后的他?   他看向唐三藏,双唇翕动着一张,“我……”   他还未道出最后答案,不料就在这时事变突发,临空照下了一道破云而来的祥瑞金光,将所有纷繁心绪都彻底打翻,刺目得再也睁不开眼去。   “大胆红孩儿,小小年纪胡作非为祸害人间,如今胆敢迷妄他们师徒二人踏上邪途,你可知罪?!” 第48章 如来现身降红孩   红孩儿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想, 众生厌恶妖魔鬼怪敬畏神仙天神, 可是因为这世上只有神佛才能镇压妖魔?可如果这世上没有了妖魔, 那神佛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还不是成了虚无缥缈的幻影,又或者可有可无的存在?这婆娑人世就像李天王手中八宝玲珑剔透如意的琉璃塔, 自下而上层层垒叠, 哪怕抽去底部最微小的一片瓦砖,也会于瞬间崩塌殆尽。   他眯眼挑眉看着金光浩荡端坐祥莲之上的佛祖,勾起唇角一笑, “我当是谁, 原来是秃头如来啊。”   如来持着巨硕如有半人高的佛珠,眉眼淡然似所见皆空,他还未说话, 他身旁的金刚罗汉却是极为不满, 指着红孩儿大斥, “你这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怎敢对佛祖如此不敬一派胡言乱语!”   红孩儿提枪将它轰鸣一声插入地底,身上龙凤绛赭战裙被吹得鼓起, 露出了里边的金甲圣衣。明明不过是羽翼未丰初出茅庐的小子, 可他神色恣意却豪气千重直达九霄, “怎么,不甘心我这么叫?要不甘心那就来打啊, 看我如何把你们打得全部趴下屁滚尿流回家找娘!”   孙悟空听着, 心里隐隐一动, 手中金箍棒亦是不受控制地震颤嗡响,啸鸣不止,似也想腾云翻越万里空来斗个畅快淋漓昏天暗地。可他看了眼身旁凝眸望天的唐三藏,心间静了下去,一时默然无声。   那些个罗汉使者本欲翻身而下出手制服,却被如来一把叫住。   “哎,任他人三言两语挑拨,我自如磐石岿然不动。你们几人生怒动气,害的不是他人而是自己,入了迷障也将不知。如此,何谈成佛?”如来摇了摇头,转头望向红孩儿和孙悟空等人时,闭目转着佛珠,道了声,“阿弥陀佛……”   红孩儿拔起银枪,直指如来,眸含戾意,“阿你爷爷的佛,老子不信佛!”他挥舞着红缨裂枪,破开长空划开一道风,“你口口声声慈悲当年镇压大圣时也不见你心慈手软啊!你这秃头佛要还是个有血气的,就下来与爷爷我一战!”   如来看着他,面上笑容依旧和蔼仁慈,可不知为何凉了几分。   “哦?”他摇了摇头,声音如深山钟响,隐约于庙宇之中,只一刹涟漪就消散了开去,“你还不值得我动手。”   红孩儿听此,两眸瞪如铜铃,心下大怒。他脚尖点起,握着□□咻声而上,神通尽显直达苍穹。   孙悟空心中一紧,眉宇间敛着凝重。只见那红孩儿仰天长啸一身,金霞彩绕周身,他两目腾火,脚底踏风,促急一个奔跃便直直往如来刺去。如来面色没有丝毫变化,如同老潭死水,波澜不起。而他身边那两个阿罗汉也不是好对付的,起初就被红孩儿惹得满肚子怒气,这会儿那人主动送上门来,他们回击只是正当防卫可算不得大打出手!   如来看着他的两个弟子和红孩儿缠斗至了一处,神色淡然没有阻止。他转过视线,落在孙悟空和唐三藏二人身上,不动声色打探着。   “几月不见,你们师徒二人倒是变化了不少。”   孙悟空皱着眉,唐三藏却是坦然自若,朝半空做了一揖,声音清朗,“弟子玄奘,见过佛祖。”   如来抬手隔空托起弯腰俯身的唐三藏,“这几年,你和这孙悟空相处如何?”   孙悟空心间一凛,望向如来时目光如刃。唐三藏倒也没慌,摇摇头道,“这孽徒顽劣得很,常和弟子作对。幸有佛祖赐予的金箍,才使得弟子能驾驭得了他去。”   如来点点头,看着不知是了然,还是放下了心。“他虽顽劣,却也是块能材。你若能把他感化,届时到了西天自然功德无量,地位高等。”   唐三藏蹙了蹙眉,却于瞬间平复了下去。他颔首捻珠,毕恭毕敬道了声弟子知道了。   如来瞥了眼那边与两个罗汉斗得不可开交的红孩儿,眸里划过一道光。这妖精,还真有些能耐去。他心下一动,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说起来,我还有一事要与你商量。”   他虽说着商量,可是人都知,唐三藏不会拒绝他的要求。   “佛祖请讲。”   “你先前不是收了乌鸡国假国王的精魂?佛门慈悲,我要向你求个情,把那道人的精魂放了。”   唐三藏抚上腰间小囊,“佛祖要这个……做什么?”   如来微笑着摇了摇头,“你有所不知,这道人,真身乃文殊菩萨座下一青毛狮子,此番是奉了佛旨才来乌鸡国披袍冠冕当那国王的。如今被你制服,他也是该回归原位,再做文殊坐骑去。”   孙悟空眸子浮沉,轻笑一声,“他奉了什么佛旨,要害得那真国王身丧井底一命呜呼?又是为何要害得那六宫嫔妃再难与君王相亲,皇子东宫再难与父亲相认?他畜类成精,侵夺帝位,还说是奉了佛旨,那我和师父师兄弟一路风雨受苦,又该拿几道敕书?!”   如来声音微沉,“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当初那乌鸡国王好善斋僧,宵衣旰食与民同苦,我见他是个有佛性的,便差了文殊菩萨去度他归西,好早证个金身罗汉。因文殊不可以原身相见,便变作一凡僧和尚,进了皇宫想他讨些斋供。却不料,那国王傲气极重,被文殊几句言语相难,便怒不可遏派人捆了文殊泡在御水河中三天三夜。”他叙说着往事,摇了摇头,“幸得有六甲金身救他归西,将此事吿予了我,不然还不知该如何收场。那国王不识好歹,戾心极重,我又怎能再让他登上佛土?便只能命文殊坐下狮猁怪幻作全真模样,推他下井浸了三年,以报当日文殊三日水灾之恨。一饮一啄,莫非前定?那国王不过自食其果咎由自取罢了!”   好一个自食其果咎由自取啊!   孙悟空简直想替那如来拍掌,他笑意凛然,“那国王不过泡了文殊三天,你们便让他尸沉井底泡了三年,都说佛家仁慈,一切法无我,得成于忍,却原来也不过如此啊!”   他挑眉看着如来,“你对那狮猁怪留情,可当初老孙我被绑上斩妖台问斩,被扔进八卦炉受三昧真火烧燎,被压在五行山下生不如死,怎么不见你为我求个情?当初狮猁把假国王一脚踹进井里,又怎么不见你为他求个情?反倒是那文殊老儿和狮猁怪,只不过跟你有些关系,你就装作副慈悲样为他们求情?”   如来皱了眉,却并未大怒。“你师父所言无错,你这泼猴甚是乖张,还需历练。我不为你等求情,是因为你们犯了错,犯错了自然要受罚。而那狮猁这三年上位,保国安民,风调雨顺,社稷安泰,不曾玷污三宫六院,不曾滥杀文武朝臣,虽无大功,却也没大过。如今被你师徒打回原形,他又何其无辜?”   唐三藏忆起当日那狮猁使了邪术让孙悟空无法动弹骑坐身下的情形,眸眼一暗。   当初他被红孩儿缚来,一路曾听那人说过,原本他圣婴大王才是这地界群妖大王,却不料一朝那狮猁怪来乌鸡称了大王耀武扬威作威作福,一山难容二虎,他们两人自然也成了死对头。这番他变作小皇帝模样,迷惑他们师徒除去狮猁怪,也是目的之一。   唐三藏想着,收回眼来,目色深沉。   “玄奘,那狮猁精魂,你是放还是不放?”   如来厉着声,虽说他不至于为了这么一个妖怪和师徒几人闹翻脸,可但凡是个修佛的,自然不会愿意得罪他去。   唐三藏摸着腰间锦囊,正待开口,却在这时半空爆发出一阵轰鸣烈响,红光冲天,气浪滚滚,风如刀刃,刮卷起万千尘埃砾石,磨得体肤生疼。   孙悟空被那烈焰耀光刺得敛紧眉目以手遮眼,待那锐利光芒平息下去后,他睁大眼却见本在空中翻腾纠缠的红孩儿和阿罗汉几人,已然分出了胜负局势。   红孩儿那金甲战衣被烧出了几个窟窿,他捂着胸口眸里红意滔天犹是不甘,可那嘴角带血面色发白气喘吁吁的模样,看起来怎么着也无力再战一场。   阿罗汉也没落得多好去,他们面容狼狈一身挂彩,不过幸亏是两人合攻,受的伤总归比红孩儿轻些。   如来盯着那人,扬声问道,“如何,圣婴大王,你可认输?”   红孩儿握紧银枪强撑着形体,他呵笑一声朝黄土地啐了口唾沫,“老子只认死,不认输!”   倒是副极为刚烈的铮铮铁骨。   如来惋惜摇头,手指一弹便将一金刚莲花罩罩住了红孩儿,让他动弹不得。   “你入了迷途却不知悔改,看来不打磨是不行了。不过你悟性极佳,所犯罪孽也非不可饶恕。万千妖怪都想得道成仙不死不灭不生不老不垢不净,与天地同寿,日月同庚。我便赐你做那观世音的善财童子,离苦得乐修得正果吧!”   此举若让三千众生听去,必是一番夸奖我佛慈悲。可那红孩儿听了,却像是受了极大的屈辱,浑身颤抖引得那莲网收束得越来越紧。   “我不做仙,我不成佛,我不要正果,我不要!大圣救我,大圣救我啊啊啊啊!!!”   他抱紧头,身子在地上打滚,动作越激烈便也越痛苦,抵抗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孙悟空看着红孩儿这等惨状,胸口霎时一堵。他棒指如来,双目冽着浮光,震慑含怒,“将他放了。”   如来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回答。虽说佛门慈悲,可他对着红孩儿这般挣扎,也不曾面色动容。也是啊,无相无空,佛无欲无求之后,便该是无心无情了。   他没理孙悟空,凭空幻化出一虚无水潭来,手指一点,那水潭便瞬间如镜倒映出了天涯某处的景象。   紫竹森森,玛瑙遍地,翠峦高矗,山岛耸峙,正是一派祥瑞山川。高台之上,做着一白衣男子,容貌出尘,墨发如云,只是不知为何,神情寂然了无生气。他正对着座下弟子讲解佛经,没想到空中突然幻化出了如来身影,双唇不由一顿。   “如来佛祖?……”   如来隔空看着观世音,前尘他们一个是臣,一个是堂堂皇子,却未料最后都归舟千帆踏浪覆雪修成了佛道。   他沉声开口,“观世音,我这有个妖怪,性子顽劣,还是个黄毛小子,你可愿收了他去做个善财童子教化左右?”   观世音一怔,转头望了望座下密密麻麻的万众弟子,心间思及某人是触弦般的隐动。他摇了摇头,敛去眸间涟漪,“我收了那么多的徒,可成佛得道者却寥寥可数。佛祖在上,还望宽谅,观世音……不会再收徒了。”   “哦?你不是说渡不尽世人便永不成佛,如今这么好的一个邪妄送予你面前,你不愿渡?”   观世音的声音有些清淡,无波无澜不见起伏,就那样消散在山雾浩风里。   “不成佛……当个菩萨也很好。观世音眼下只等入灭,不求其他。正所谓佛家不度无缘之人,我如今才看透,这个世间只要有一人得度,其实也就是无量法之众生得度,无须太多,又无须太多菩提名者。”   只是这世上终有一人……他再也渡不到了。   如来听他这话,眉间一皱,立誓渡尽世人的观世音自在菩萨怎么会突改其愿只求涅槃无欲无他?可他望进观世音眸底,那人眼底依旧一派澄澈无尘无垢。   仿佛只是真的历经太多世事,心境也变成了皤然老翁,对人间诸事再无念想。   他不便强求,点点头收回了镜像,看向地上那红孩儿时,神色隐有为难。   红孩儿自然听到了观世音的回答,咳着笑了笑吐出口血来,“如来老儿,这回你打算把我怎么办?”   妖精不能收,自然只能除。只是可惜了这人一身通透好功夫,如来闭目复睁,正要开口之时,却见唐三藏跨出一步,朝他端端正正行了一礼,“佛祖,弟子愿收服这红孩儿,让他护我等取经。”   那红孩儿自幼仰慕孙悟空,若能和心中英雄一路同道,只怕叫他做牛做马也愿意去。   孙悟空原本正要夺下那红孩儿,这会儿听这话一愣,倒是没想到唐三藏也会为妖怪求情。唐三藏解下锦囊,举于半空,“佛祖不是要狮猁精魂吗,弟子这就给你。不过这红孩儿……也还望佛祖能施予弟子。善财童子虽好,可这红孩儿也是有父母的,这山遥海隔虽不伤命,却再难到父母跟前见得一面。倒不如随我等去西天取经,求得正果后再放他返家回洞府尽孝膝下尊前。”   如来看看受缚的红孩儿,又看看目色清朗的唐三藏,默然无声。好半晌后,他才点点头,将红孩儿身上莲罩除去,推到了唐三藏身前。   唐三藏看着狼狈不堪那人,眸色定定开口相问,“你可愿随我等去西天取经?”   红孩儿抬头看着金发圣耀的孙悟空,面色复杂难言。   最后他终是点头,咬牙切齿,“你记住,我可不是为了你这臭和尚去取西经,而是为了大圣!这一路要是让我发现你对他动辄打骂或是哪儿不好,我便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吃你的肉饮你的血,再把你的骨头一根根敲碎打断,熬成一锅浓汤!”   唐三藏听着生笑,他朝红孩儿眨眨眼,无声传音。   你要动我,那还得看你家大圣同不同意。   什么意思?   那夜你不是质问我吗,这便是答案。   啊哈?   ……我是他的人。 第49章 夜语温存道心意   待唐三藏一行人告别乌鸡国王, 收拾好行李再次上路时, 已然是三日之后。   路上, 红孩儿不时从唐三藏腰间能装纳万千事物的囊袋里探出半个身子来, 黑溜溜的眼睛轱辘一转暗悄悄又直勾勾盯着一旁的孙悟空瞧。   孙悟空直觉一道视线盯着自己,背上一麻, 不由转过头去, 看向唐三藏问道,“你看我做什么。”   唐三藏骑于白龙马上,听此心头一跳。他不动声色地收回余光, 想着悟空怎么知道他在看他。   这时宝袋里探出半颗头的红孩儿将拳头置于嘴前, 煞是破坏气氛地咳了咳,“臭和尚,看大圣可是要给钱的!”   他伸出手, 被缩小的手掌小小的白嫩嫩的, 衬着他一身红衣, 看着可喜。   唐三藏晃晃头,伸出手指轻轻触了触红孩儿掌心,“钱财没有, 肉偿倒是可以。”   孙悟空在旁听着, 不知想到什么, 呼吸一促面上泛红,狠狠剜了唐三藏一眼示意他闭嘴, 却没多少威力。   红孩儿没想到唐三藏这般不要脸, 看见那两人之间又渐起诡异气氛, 不由心下大气,鼓起腮帮恨恨地望着两人。   跟在身后的朱悟能啧啧地看着这情景,胳膊肘捅了捅沙悟净,“老沙,又有好戏可以看了。”   沙悟净抬头看了眼那三人,又低下头去,摇了摇头,“没兴趣。”   朱悟能甚是叹惜地一手拍上他头,“呆子啊!”   那边红孩儿哼哼唧唧的正寻思着怎么打破那两人欲说还休的暧昧氛围,却听唐三藏问起,“推却了那么好的一个成仙之机,你可后悔?”   他一嗤,“你当我稀罕那什么劳什子神佛去?没完没了虚度光阴地活着,今天过得跟昨天一样,明天过得跟今天一样,千万春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的长生永生,和只活一天又有什么区别?”   孙悟空点头,眸里带着快意。“生而倥偬,该当自在潇洒,才不负这人世嬉游一场。”   唐三藏默念着孙悟空说的最后一句话,心下翻卷轻荡,如春风吹过秋千架,花落中庭流云无声。   “再说了,你们真当那一个个神佛都是多清白善良的好人去?”红孩儿轻哼一声,神情轻蔑,咬牙切齿,“世人都言妖怪獐头鼠目百拙千丑,可那些个天神啊,也不过是人面兽心行同狗彘罢了!斤斤计较,假公济私,他们那些肮脏手段,蒙蔽得了凡人眼,却蒙不了我的眼。当年金平府三个犀牛精私受百姓酥合香油,却言出必行必保一年风调雨顺。若哪年油干了皆被他们收走去,金平府这一年自然五谷丰登。可若哪年灯油没干他们没收分毫,这一年金平府自然也年成荒旱风雨不调。那香油虽贵,耗尽百姓财力,可他们只要收了必为百姓办实事,哪年风雨不顺,便不会偷走半寸香油。他们既不吃人,也不要求百姓天天上供,可最后呢,他们落得什么结局?被所谓仁厚慈悲不沾鲜血的神佛剥皮抽骨,锯角食肉!犀牛皮硝熟熏干制造铠甲,犀牛角被上供给了玉帝如来,犀牛肉则是被金平府的所有官员给吃了!”   红孩儿越说越气愤,眼里如冒烟,喉口一阵锐利涩哑。   “你说为什么百姓要靠给这三个妖精上供来求得存活?因为他们求神拜佛祈祷五谷丰登时,神仙从来只受供奉,不办实事。而妖怪虽然心狠手辣,可至少守信!像我娘居在火焰山旁,虽说人烟稀少,但只要百姓能达到她的要求,她自然会施法保一方风调雨顺。可你看乌鸡,他们举国上下求神拜佛,以举国之力祈雨,又有哪个神仙真的心怀怜悯替他们解决大旱?唯一一个全真,还是个公报私仇意欲他为的妖魔。你说,清比浊难道一定高人一等吗?神仙比妖魔难道一定峥嵘一角吗?”   他摇了摇头,“我不觉得身为妖魔很可耻卑贱,我倒觉得那些心心念念想要成佛成仙的蝼蚁妖魔,可怜可笑得很。”   抛却原乡踏入异土,却不知终将会被所有人排挤。这种人,希冀着另一方天地的荣耀和光芒,却忘了何为同甘共苦,何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唐三藏沉了声,“你所言不错,妖魔也有好坏之分。不过神佛皆已证得正果,又怎会心怀愚妄犯下业障?一切皆是因果注定。犀牛精落得死局如此,不得私自下雨亦是如此。若随性妄为,这天下岂不乱套?”   “哦?那你以为神佛就循规蹈矩了?规矩还不是他们定出来的?因果报应,呵……真是可笑。如来老儿说乌鸡国王被文殊几句言语相难,就一时气急攻心把菩萨泡在了河里,你们当真以为是这样?”   空山一时寂,林下几叶音。唐三藏端坐白马之上,任马儿驮着他走过山间泥泞小道,默然着没有回话。而那红孩儿笑意微凉地摇了摇头,“那不过是如来老儿使的障眼法罢了。这地界方圆百里都是我的地盘,当日之事早在我手下群妖间传遍了。你们可知乌鸡王是为何勃然大怒?”他顿了顿,“当年天下干旱,乌鸡王体恤万民,和百姓一道缩衣节食,连他自己这个堂堂君王都不进肉食,餐餐只吃瓜果清蔬,落得个面黄肌瘦依旧勤勤恳恳处理四方灾情。可你当文殊变作凡僧模样大摇大摆进了宫廷说什么?呵,他说他多日不曾进食,听得国王仁慈,想求个饱肚的粮食吃。”   唐三藏眸色一深,倒是没想到被如来省略的细节里,有这等过往。   “那乌鸡王打量着他,从粮仓里取了些干粮来。却不料文殊看都不看一眼,径直把干粮甩在地上,故意相难大言不惭说要吃和君王同等的膳食。彼时举国干旱粮食紧俏,那乌鸡王见食物被浪费,当即扬眉怒目,大声斥他,说自己吃的正是这种食之无味嚼之如蜡的干粮!当年乌鸡有令,浪费粮食者无论君王皇族,还是普通百姓,一律受刑。是故他派人绑了文殊,泡在河里浸了三日三夜,未料此举竟于日后给自己带来了不测。”   朱悟能一直在旁立耳偷听着,听及此摇头啧啧而叹,“那文殊和佛祖也真是心肠小啊,泡个三天就浸人间三年,那要是被亲了三下,是不是要亲回去三百下才肯罢休啊?”   唐三藏摇摇头,“不得对祖师如此无礼。”   红孩儿气愤地大喊大叫,只苦不能跳出囊袋里来指着那臭和尚的鼻子破口大骂。   “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听信那些菩萨和神佛去?你知不知道狮猁怪并非文殊座下青毛坐骑,而是另有身份?‘狮猁狮猁’,文殊‘师利’,那狮猁怪不过是由文殊幻化出的心魔,取了青毛狮子的模样下界报仇来!如此睚眦必报的小人,你真的还要把他高高在上供奉在神坛之上,去叩拜这等道貌岸然的存在吗?!”   他声如轰响,摇撼天地,振聋发聩,击得人耳膜脑皮一阵嗡嗡发麻,林间数叶一时也被簌簌震下,宛如淅沥滴答的凉薄湿雨。   唐三藏觉得胸口有些堵,他皱着眉抚上心口,不明所以。   只觉得一浪翻过一浪,卷起千堆百层雪,明明汹涌如洪流,却终淹没于阒寂。   悄无声息。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也不知回答。   究竟是欺诳还是其他,时间终会作答。   夜深。参回斗转,漏尽更阑。   万籁齐喑里间或传来一声虫鸣蛩响,空荡荡的回响在暗色幽邃中,夹杂着野兽啸响,听得人心头沉压,直喘不过气。   唐三藏一行人宿于一座无名山头,翻过这座山再走几十里路,就到黑水河了。他将白龙马在树旁系好,走至朱悟能和沙悟净烤的篝火前烘了烘手。   “悟空呢?”他不着意地提起。   朱悟能摇头晃脑,哼哼唧唧含含糊糊的,就是不说重点。   唐三藏见此,半笑着淡淡看了朱悟能一眼,朝他的三徒弟又问了遍。   沙悟净倒是老实,一边往火堆里头扔着树枝,一边往树林深幽处一指,“大师兄去布结界了。”   唐三藏点点头,转身便往那处施施然行去。朱悟能捅了捅沙悟净,挤眉弄眼,“木头桩子,你做什么跟师父说啊!这会儿他们俩肯定你侬我侬了,你喜欢看去?”   沙悟净却是低声一笑,“难道二师兄喜欢看他们声寒面怒分道扬镳?”   朱悟能哑然,胸口一堵,除了摇头,倒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唐三藏那边,却也没似朱悟能想的那般花好月下浓情蜜意。   他不过是陪着孙悟空一起施了结界,巡逻了小半个林子,嘎吱地踩着枯叶一同走在静默的深夜里。   彼时风月无声,树影婆娑,遥夜沉沉。天幕上烁着几颗星,隐约闪灭,就像飘忽的心焰。   可两人哪怕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肩并肩静静地走在一起,便已足够缱绻。   孙悟空一路沉着气憋了许久,可眼看着这都快走到头了,他偷瞥了眼身旁唐三藏的侧脸,终是咳着声开口,“那个……师父?”   “嗯。”   唐三藏转头,目光温润如珪如月光。   “那日之事……你打算怎么办?”   孙悟空说着,却是先低下了头去,脚尖踢着细小石子,没有看唐三藏。   “你说的是何日何事?”   孙悟空瞪大眼,差点咬上了舌尖。   “自、自然是你破戒之事!”   说罢,他却是醒悟过来般,面上泛染了不自然的薄红异色,耳根更是一阵滚烫灼热。   唐三藏低笑着,就在那幽暗夜色里牵上了他的手,十指握紧。   在天日所找不到的隐秘之处,什么都可以存在,什么都被允许。就如同此时此地的他们。   寒风抖瑟,树枝颤巍,交柯丛叶隐去了二人身影。   无人看见唐三藏贴上了那人额头,面容距得极紧,就连呼吸都缠绵至了一处,撩拨着温热皮肤。   他的声音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带着湿漉漉的清意,却又从耳膜流进心底,敲击着低响,泛阵阵回音。“为师不后悔。你可明白?”   那日虽事出突然,可到最后,他也是沉陷其中,不可自拔。   这点唐三藏不可否认,也不想否认。就算今日悟空不问他,他也打算和这人讲清楚。   孙悟空心头一跳,随即狠狠缩紧。他抿着唇,声音涩哑,“可你说了你要成佛……既破戒,你又如何成佛?”说至末句,他尾音上挑,迷惘带惑。   唐三藏沉默了好半晌,看着那人黑曜般盈亮双眸,喉间那句走一步看一步,竟是怎么也开不了口。   说他贪心也好,痴愚也好。   成佛是他从小就植入心间的毕生夙愿,而孙悟空……是他的猝不及防和不愿放手。   孙悟空等了许久都没等来回答,他转开目光,看着杈桠黑影,张牙舞爪的如同摇晃着的心底魔障。他抽出身来挠挠头,缓和着那凝滞气氛,“这天色也不早了,要不还是早些回去睡吧。”   他转身正待要走,不料被唐三藏一手猛然拉住了袖子。   孙悟空不解转头,却于昏暗里霎时间怔怔地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那离自己百般相近的熟稔面孔!   唐三藏捧着孙悟空的后脑,俯身在他唇上噬咬**,将唇肉都含进了嘴里。   孙悟空只觉干裂的双唇霎时得了甘霖雨露的润泽,半开半合间那人竟是伸出舌头长驱直入,扫刮过内壁气势汹涌洗荡一空。   唐三藏一手揽紧孙悟空的腰,一手隔着柔软金发托着那人后脑与自己愈加紧贴,下身都相交摩擦着。   一时深林幽隐,水声湿漓。那藏于空暗之处的撩人声响,划过心弦抖颤起千层万叠的涟漪。   “唔……”   仿佛所有呼吸都被夺走,心脏内所有空气都没了安居之地。砰砰的,一下快过一下,就像刹那之间便会轰地爆炸,世界成为一堆废铁废墟。   孙悟空浑身发烫,眼前眩晕,大脑更是混沌成一片,如同洪荒初辟的远古。   在他快喘不过气来前,唐三藏终是松开了他,游离之际缠连着玉露津液。   孙悟空眨了眨眼,胸膛起伏视线迷蒙之际,只见唐三藏目光淡然,却又半含笑意,“好了,回去吧。”   脸上仿佛带烧,热度一浪翻过一浪。   孙悟空失神地嗯了声,任由唐三藏牵着他手。不大,却够厚实温暖。   穿过荆棘丛暗,穿过深夜迷雾,穿过所有可知不可知处。   不远处火焰摇晃,如同他们有太多蛰伏变数的长路尽头。   可孙悟空想。   朝生暮尽,他不求结果。   只求这场燃烧风月掩盖痴纵的夜色,能再长一些。   最好……永远都没有天明。 第50章 白龙马他跳河啦   唐三藏一行人在山头勉强宿了一夜, 四周举目所见皆是阴森沉沉的枯木, 随处出没的野兽, 还有结块成云的乌气。   乌鸦抓着细枝, 百无聊赖地嘎嘎叫了几声,一声比一声凄厉, 划破了黯淡夜色。   篝火堆不远处的空地上, 铺了层薄布。唐三藏闭着眼从背后抱住孙悟空,两人身躯贴得极紧。而孙悟空弓着背身形蜷缩,经历了那么多纷繁之事后, 倒是难得睡得安详, 容颜恬静,呼噜轻响。   唐三藏起初疲累之下尚有睡意,可看着孙悟空在火光之下虽则算不上华奢精致却足够诱人心魂的面容, 一时间呼吸屏了下去, 静谧注视间睡意如潮水退散得悄无声息。   这儿没有山洞, 他们不过择了处平地,稍微收拾了下用以安歇小憩。遥夜长深,暗沉如同一块冷铁, **的散发着凉气, 只粘了几颗星子当作怠倦睡眼来抵抗住钻入脑海的困意。唐三藏一眨不眨地盯着孙悟空, 看着他光洁饱满的额头,高挺秀气的鼻梁, 合了帘缝的双眼, 不住扑簌的纤长如蝶羽的睫毛, 随着呼吸一翕一动的鼻翼,还有曾被欢愉汗水打湿过的鬓角,曾被津液所舔湿过的双唇。   唐三藏以指代唇在那人脸上勾划摩挲着,不带情/色,只是轻轻抚触。可不知是温度还是其他原因,身上总有股无言的燥热在蔓延,灼烧着宽厚的胸膛。   朱悟能和沙悟净还在不远处守着夜,唐三藏不好有什么越界动作,便俯下头在那人额上低低落下一吻,却用宽袍大袖遮住,不叫人瞧了去。   小心翼翼如同藏在暗夜里无人知晓的隐秘,烁着忽明忽暗的光辉,将回忆结成独一无二的蚌珠。   孙悟空觉得脸上有些痒,从鼻腔里微糯地轻嗯了声,就抬起手翻身挥了挥,想甩开那若即若离的蚊子。唐三藏瞧着低笑一声,如同流泻于九天的长河,滚溅着落入心头里。可笑着笑着不知想到什么,他的眉宇又暗了瞬,眸色如同昏昧里飘摇的火烛。   心头跳过金蝉的名字,却被忽视着强压了下去。他抑住狠狠一跳的眼皮,从孙悟空身上起身,整好衣裳,穿过了噼里啪啦燃烧的火堆。走过守夜的二徒弟和三徒弟身旁时,朱悟能瞧见大半夜的唐三藏不睡觉,不由瞪大了双眼,“师父你这是要小解去?   唐三藏摇摇头,“有些闷,随便走走。”   朱悟能心下顿时开始一阵琢磨,沙悟净倒是没什么表示,对着唐三藏渐行渐远的背影喊了声,“入夜了,大家也都困了,师父小心些可别被妖怪抓走了啊!”   唐三藏顿了顿,差点踉跄着一脚踩滑。他稳住身形正了正衣领,没有回声便迎着夜雾渐渐消失于林间幽暗深处。   风声如哭。似泣似诉,哀弦急管。   时而静寂,也终平地又起,吹刮摇抖着松竹冷叶,寒声簌簌。   唐三藏走到竹色空荡处之后,却是忽然停下了脚步,身影默然。   他沉着声开口,华影凄皎的淡白月光如水照在他身上,整个人显得不可亵渎而又神秘庄重。   “出来。”   唐三藏面色没变,眉头都不曾蹙一下。   无人回答他,只有细细风声和摇娑竹叶。   可他像是早已意料到般,负手静静地等待着来人的出现。   “阁下跟了我们一路,若没什么要事相商,那便就此别过吧。”   唐三藏声音冷淡,神情漠然,作势要转过身走回去。就在这时,一道藏匿得无声无息的黑影瞬间从虚空里跳将了出来,跃至地上。   “法师留步!”   唐三藏背对着那人,听到这如粗砾尖涩的声音时,眉头跳了一下。   “你尾随一路,究竟意欲何为?”   只见那暗影身上缭绕着阴沉黑气,一团团张牙舞爪的如茧如雾包裹了原形,叫人看不清晰。   来人半弯着身子,做了端正一揖,语意迟疑,“不知法师你可还记得,当初那个菩提梦境?”   唐三藏耳尖一动,面上却不作声。   他自然是记得的。   那一声声温柔糯软而饱含依赖的“师父”,那方寸山里日夜不绝的欢声笑语,都常常如黄梁旧梦造访进他睡意沉沉的夜里。不日前□□终了之时,孙悟空那一句无意的喃喃呓语,更是叫他发现原来那人也未曾忘记梦中一切。   两人竟当真是阔别浮生的前尘师徒。   那会儿他悲喜参半,百感交集。   喜的是两人前缘今续,悲的是自己终不是菩提,恐那人将自己当做前世替身去。   只是他始终不明孙悟空为何从来不提从来不说。藏着掖着,差点让装聋作哑的秘密蚀了肚腹,烂了口舌。好受吗?   几日前他问起孙悟空,那人难得面色不自然,转过头去哼哼着,说什么,“当初是你叫我以后莫言来路,更别说出师门名姓,我这才七百年来一直不曾对外人道语。”   除了和朱悟能彻夜相谈那日,因被说中心底心思而暴跳如雷再难自控,一时泻了秘密出去,他对其他人甚至唐三藏,都不曾提及和解释。   至于菩提为何叫他别向他人提及师父名姓,孙悟空只当自己悟性不佳,功夫不好,那人恐自己污了师门名誉去。   唐三藏却摇了摇头,面容温和,“若我真是他,断不会如此作想。叫你不报师门名姓,应是想让你割舍一切,独立于世,自主地闯荡天地之中。”   孙悟空虽叫菩提生了尘念再也不能成仙得道,却是他毕生唯一如幻光叫人奔赴逐往而蹈死不顾心意已决的火焰暖意。从他捡回孙悟空那时起,便已对或明或暗的未来有了些许了然。又怎么会怕那人污了什么虚无缥缈的师门名誉?   菩提是不会后悔的一个人。他的一生就如同长路直道,目光清明踏前而行。不像今生的他,多番枯枝掩映的岔路,迷失于重重抉择中,犹豫不决,失了磊然豪气。   唐三藏终是从纷繁思绪里抽出神来,看着面前那道黑影,心下一定,有了隐隐猜测。   “你可是……当日梦魔?”   那夜之事,除天除地,除他除孙悟空,便只剩这梦魔知晓了。   果不其然,那黑影于幽暗里使劲点了点头,声音听来很是激动,“不错,正是在下!当日我一时入了迷障,竟妄想吃法师长生不老肉去,特来此赔罪,还望法师宽宥则个!”   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僧人都肚有大量,可唐三藏记得那梦境里这梦魔一口一个和尚秃驴,和如今毕恭毕敬的“法师”对比鲜明。要没那场荒唐梦境,他许就无法知晓前尘往事,可却也正是这梦魔,控制着他对悟空行了虐待之举。   唐三藏心下浮起层层思潮,虽说不动声色,终究还是声音半凉。   “不必虚礼,你直说吧,此行究竟所为何事。”   那梦魔迟疑着,看看唐三藏又将目光转到地上,犹豫半晌后终是咬牙沉了音。   “我这番投奔,乃是有一事求法师!”   “何事?”   “有个不知来历的妖怪,有通天彻地之能,神通广大非凡。小的本也是吞噬噩梦为生,不曾作害人间,却不料那妖魔找上了我,仅凭三言两语便动摇了我心神,说他能予我滚滚不绝浊气,只消我能制服齐天大圣并取得长生不老肉,更是能赐我匹敌神佛的非凡力量。小的一时迷失心智,便答应了他……”梦魔说起那人,磨牙凿齿地摇了摇头,“哪想到事败之后,他对我拳打脚踢,动辄怒骂,最后更是要把我孕育着自小修行所有力量的内丹给夺去!我不敌,这才沦落至了今日地步。那妖魔既是我的死对头,也是法师你的大敌,还望法师能收容我,一道除掉那可恶至极的妖怪,报得大仇去!”   一般妖怪没了内丹,许就奄奄一息消散天地了。可那人或是没料到,梦魔不仅没死,还背叛他投靠了敌人。毕竟梦魔梦魔,从不靠内丹存活,而是以梦为生。只要众生还有梦,他便仍旧如一线烟火执拗存在于世间。   唐三藏心头一沉,转过思绪,“你说的那妖怪……你可知他真身面目?”   梦魔摇了摇头,不住叹气,“他向来黑袍示人,行踪隐蔽。我连他样貌都不曾见着,又何谈识他真面目去?”   如此隐于暗处的敌人,若不除,确是心头大患。   唐三藏叩着掌心,思索间沉默不语。而那时他没想到的是,这一路他们遇到的或多或少的妖怪,都曾受过那人控制,譬如通天河鱼怪,又譬如……此时在他囊袋里呼呼大睡的红孩儿。   唐三藏神情微动眸色复杂地看着梦魔,沉思良久后终是点了点头,应下此事,“我答应你。”   他解下行囊,“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事,入我锦囊专心修行,此生不得再生恶心做恶孽”。   梦魔大喜,当即点头,咻地一声飞入囊袋之中,化为和尚役使之物。红孩儿如何对白骨精道“哎快看,来了个丑八怪!”暂且不提,唐三藏正佩好锦囊之际,不料林外传来一声大喊,震散了原先昏昏欲睡栖在枝头的倦鸟,四下扑闪乱飞——   “师父,不好了,你快回来啊!大师兄跟着白龙马跳河啦!” 第51章 鼍怪敖陀陀陀陀   敖烈是一条白龙马, 他驮着那个叫唐僧的走过了千山万水。   他旁观着唐三藏和孙悟空之间的恩怨纠葛, 也倾听着朱悟能和沙悟净的夜深低语, 他看遍了师徒四人的求而不得, 可却从来不发一语。   不是他没有个什么过往。只不过,他的秘密太深了, 像口暗而冷的井。   他想他这辈子, 都不会将这个秘密道出口。   有些秘密适合当作土壤,栽植光鲜亮丽的假象,还有些却生而便带着腐朽气息, 最适合带到棺椁里一同死去, 化为衰败尘泥。   “来我这儿,来我这儿……”   当耳旁响起隐隐呼喊之时,敖烈有过一瞬间的恍惚。   身边水色浩荡, 可他听着那诱他前行的清亮声音, 错觉之中仿佛踏入记忆瀚海, 每道波澜都缱绻着褶皱回响。而念念不忘的风月旧幕里,模糊了面容的那人站在清耀天光下,笑容热烈如花绽放地向他招手。   “敖烈, 我在这儿呢。”   “嘶……”脑仁有一瞬间的疼痛, 心脏仿佛被挤坏的水泵, 一跳一跳间牵扯筋络拉离血肉。敖烈皱着脸变回人身,抖动着身躯捂着胸口, 口中溢出一两声低吟。   却一开口便消散在无垠水底。   他已经有好几百年不曾回西海。也有好几百年不曾想过那人。   前尘遥阔如前生。鹰愁涧抹杀他大好年华, 却也予他安身之处逃避挣扎不休的内心。   他安慰着自己, 不会那么巧。不会那么巧。   那人如今应过着自在快乐的日子,又怎会出现在此处。   先前拴在树边时,敖烈冥冥就听到有人在唤他,声音熟稔似浩荡长波,一个激浪下便把他彻底攫获,心神沉溺难以自拔。   他被引诱着跳入河中,寒水冷意一股脑涌上来,有了片刻清醒。此时他在这深幽晦暗的水底缓缓向前游着,身旁是从洪荒蔓延至末劫的阒寂,心底是层漪渐泛的犹豫迟疑。   “呼噜噜……”身后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似是有谁溅着水花不住往这儿游过来。敖烈没有在意,只直直往前潜游,感受着离自己越来越近同类气息,是属于龙族之间的共鸣。   正是那道似曾相识的振鸣,叫他心下发慌发热,再没了平日的自持和默然。他想着那人,气息渐窒,如同海草淹没堵塞了胸口,沉压压的难以呼吸。   身前不远处的昏暗里,出现了一线光亮,如同人鱼烛火,飘忽着明灭青焰。   敖烈顿住身形,直直地盯着幽昧里那道身影,身形挺拔如同白杨,银甲凛凛如同皎月,双目流波如同秋水,面容姣好如朝霞晨光,俊眉修眼,顾盼神飞,正是奕奕少年郎,鲜粲小鼍怪。   那人原本正要动手,看见敖烈却是一时怔愣在原地,胸膛起伏。   “怎么是你?”   敖烈遥遥看着已然好几百年的那人,神色动容,心中澎湃竟不知该是何言语。他两三步游了过去,将少年抱入怀中,重重拍了拍那人的背,稳住微颤的声音,“陀儿……好久不见。”   敖陀没有挣扎,咬着唇一时心下千浪重重,倒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人。暌违几百春秋光阴,当年旧游早已物是人非。未料到再次相见,竟会是如此境地。   只是好景没有持续太久,就在两人相顾无言心绪起伏之时,追着白龙马一同跳下河来的孙悟空就已划开水波快速游到了他们这边,双目如灼盛焰口中大喊着。   “妖怪,放开小白龙去!”   孙悟空远远只看见敖烈和个不曾相识的妖怪纠缠于一处,还以为是那妖怪劫了白龙马欲图不轨。敖陀原本被敖烈圈在怀里,乍听孙悟空已中计进入水下来,推开表兄扬着眉目冷艳一笑,“倒是来得好,小爷我可是久等了!”   孙悟空本不急着出手,可见敖陀纵身一跃甩开水色迎面而来,沉住气便也掏出了金箍棒,如蛟龙翻腾在水底窜游和那人搏斗至了一处。敖陀从腰间抽出一根钢鞭,节节带刺,在水中仍使得虎虎生风烈烈飞扬,气势凌人。孙悟空的金箍棒也不愧为神兵,有击开万重浪有劈天裂地的威力。两人你蹬腿我翻身,你侧击我俯攻,鞭棒交接声一时不绝,水浪翻天。   敖烈睁大眼,见那一番浊浪滚滚天昏地暗,唯恐孙悟空伤了敖陀,“大师兄,莫再打了,他是我表弟,不是敌人!”   孙悟空却似专注战斗不曾听闻,敖烈踏出一步,伸出手眉目覆上了层厉色,“陀儿,还不快住手?那是我大师兄,不得无礼!”   敖陀哪管他去,长喝一声更加欺身而上,一根钢鞭使得快如流星,将身旁水都卷起了漩涡。敖烈寻着时机,急窜往前,握住他手腕阻住动作,“你别胡闹!”   敖陀扭着身子意欲挣扎,瞪着敖陀嗔怒道,“胡闹什么?小爷我要擒的便是这齐天大圣!只要他变成我手下败将,唐三藏那长生不老肉还不是我囊中之物?”   敖烈听得啼笑皆非,他这个表弟向来武艺不精,离孙悟空更是相距了翻身倒海的十万八千里,怎么如今会生了如此妄想去?   只是眼下来不及多想,那敖陀用力甩开他,又与孙悟空激战至了一处。你来我往,银光如裂,呼呼作响。   眼看敖陀落于下风,差点就要被孙悟空一棒打上身时,敖烈忙将那人扯至身后,仓促之下施了个金罩勉力扛下了这一击。   “砰!——”   一声轰响,震起千波万浪,河底如泄洪顿空,刹那之间水波却又如流云从高空直落而下,噼里啪啦地重重砸回原处,复而汇聚成起伏浪涌。   孙悟空喘着气提着棒,两眸泛着战斗时灼灼明朗的亮色,整个人光耀如长空破晓。   “你护他做什么?”   敖烈只觉肺腑翻腾作痛,全身筋脉都仿佛几近迸裂地在不住跳动。   敖陀呆了一瞬,“烈哥哥,你有没有事?”   他声音焦灼,正要查看那人伤势,却被敖烈抬手挡了回去。   “我没事……”他几乎是咬着牙颤巍着身形道出这一语。那敖陀跺脚,眼看自己落败,敖烈又受了伤,一时生恨,提起钢鞭就想和孙悟空再战三百回合。敖烈看了两眉一皱,胸膛一涌,面色苍白地扯回了他,“住手,给我回来!”   敖陀一啐,“这猴头当年大闹天宫,也算是逍遥恣意的主。如今却偏偏要给天庭当走狗,小爷看他不顺眼很久了!烈哥哥,你等着,我这就打回去替你出气!”   敖烈跟着唐三藏,这一路收敛了当年暴烈性子喑默如同老潭死波,眼下却仿佛积攒了几百年的情绪都被调动起来。他扬眉怒目,大斥,“你打不过他,找死去?!”   敖陀咬着唇,眸底情绪重重。他甩着鞭,眉目艳丽,“这叫我如何舍得下心?唐三藏就宿于黑水河旁,长生不老肉近在咫尺唾手可得,这么好的时机难道就白白放了去?烈哥哥,我都给舅舅下帖子了,说要把唐僧肉匀一块给他吃。不如你就同我一道降服了这猴子,到时候我们一块分食唐僧肉长生不老,这样难道不好?”   敖烈看着他,心下沉浮双唇微开,正待要说什么,可喉间一口血涌上来,猩热地堵住了喉口,连带着所有话语都被强忍咽了回去。   他强撑起身子,走到孙悟空面前,摇摇头半跪下身,“这鼍怪乃是我表弟,泾河龙王小儿子,因幼年亡父,无人管教,性子落得顽劣叛逆。还望大师兄看在我驮了师父一路的份上……饶他一命。”   敖陀听着忿忿,只是那姣好面容使得他嗔怒神情看来眼波流转,眉目映辉,“什么性子顽劣?呸呸呸,小爷我这叫性情直!再说了,”他盯着孙悟空,抱上双臂直嗤嗤,“我还没使出杀手锏,谁饶谁一命还说不定呢!”   敖烈心间一紧,拉下敖陀,“你少说几句行不行。”   敖陀在西海龙王诸位表侄间年纪最小,生得最是灵动水嫩,脾气也最是倔犟火爆。他瞪大眼咬着腮帮,“你不是最疼爱我了,现在怎么为了这个外人教训我!”   孙悟空听着他俩对话,夹在二人之间一阵难熬,他抖抖身收起金箍棒,蹙着眉看那两兄弟最后如何解决。   这时,落入水中的唐三藏也匆忙赶来,看见孙悟空安好无恙,松了口气。只是见着敖烈肩上一道血色,染湿白衣,他心下一沉。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悟净怎么说你跟着白龙马一道跳河了?”   孙悟空摇摇头,“我本来睡得好好的,后来被小白龙跳河一声震醒,恐有什么异变便也跟着跳了下来。”   唐三藏捏捏他掌心,“下次用不着这么身先士卒,悟能悟净也不是吃白饭的,别每次遇着事都先自己冲锋陷阵。”   孙悟空一怔,他战斗了几百年,早就把一切当作兵家常事习以为常,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不要斗得那么累。心底浮软,他低下头轻嗯了声,任由唐三藏握着。   而那边敖陀本和敖烈在争执着,看见唐三藏时却是两眸一亮,闪着皎皎清光,“这就是传说中的长生不老肉?看着倒是细皮嫩肉有嚼劲的。”   他犹如看见一块鲜美肉饵般,急急地奔过去,却被敖烈猛地拉住。   那么好一个机会摆在面前,敖陀怎甘愿放弃。他不耐烦地甩袖,“松手!”   敖烈忍住翻覆上喉口的血沫,一边咳一边直直盯着那人,声音寒沉。   “你可有想过,若让大哥知道了你现在这副模样,究竟会如何作想?”   敖陀一怔,身形抖了下,忽然哆嗦起来。   他咬着牙,如同被三尺寒冰冻成冷块,刺骨寒意钻入皮肤,连呼吸都结了霜冰。   “如何做想?哈哈哈哈哈!我做什么关他何事?”他笑着弓下了背,犹如听到举世之下最好笑的笑话,声音抖颤着,“敖烈,你走的早或许不知道,他已经不要我了。”   一直孤傲光鲜的少年如同褪去了所有伪装,只剩下苍白淡薄的疮孔,低哑涩语伴随着如水泪意从眼底划过心口,干枯成哀艳自嘲。   “他娶妻生子,早就不要我了……”   当初他也是那人捧在掌心呵着护着的一颗宝贝明珠,而今却不过是摔在地上裂得粉碎不值一文的石块。   如果真的喜欢,又怎么会任由他沦落到如此不堪地步,却几百年来不闻不问不管不顾。   那日新人正穿红绡绮衣温软旖旎灯火如昼,而他却落魄狼狈被赶至了阴森荒凉的黑水河。   孤苦度日,百年寥寂。   这么多年来,那人不曾探望,音讯全无。任由他生,任由他死。   敖陀抬头起来,憋回泪意直直对视着敖烈滞住的双眸。   “你可知你大哥最后一句说的是什么?他说龙脉本就单薄,可惜我不是女儿身,不能为他繁衍子嗣。他身为西海太子,不得不挑起大任以宗族为重。只能舍了我,迎娶那将修成应龙之身的雌龙,好延续龙脉下去。”   敖陀的指甲深入皮肉,刮出一道道血痕,声音越发激动。   “爹娘不要我,舅舅不要我,所有人都不要我,这些我都不在意……举世之间,有他一人就足够。可明明是先他惯着我、纵着我,叫我养成这等性子,叫这天下除了他再也无人能忍去。如今我随了他愿,再也无人可依,却哪想连他也抛下我,说舍却就舍得一干二净!” 第52章 小鼍怪的回忆(一)   敖陀本是泾河龙王之子, 模样标致, 光彩熠熠眉目焕发, 是泾河龙王最受宠的儿子。当年泾河龙王和袁士诚因下雨之事打赌, 私自兴云布雨,扰乱了人间秩序, 被魏征于梦中斩首, 落得尸骨无存。敖陀从小父母早亡,家里兄弟九人当中,年最幼, 性也最孽。他的长兄小黄龙, 居淮渎;二哥小骊龙,住济渎;三哥青背龙,镇守江渎;四哥赤髯龙, 镇守河渎;五哥徒劳龙, 与佛祖司钟;六哥稳兽龙, 与神宫镇脊;七哥敬仲龙,与玉帝守擎天华表;八哥蜃龙,在东海龙王处砥据太岳。   而他那会儿年纪小, 担不起什么职务, 也无处镇守, 就被他舅舅西海龙王敖闰拎了过去,暂为代养。   他们龙族子嗣众多, 骨肉亲情较之其他种族, 也淡薄得多。不过因着敖陀长得齿白唇红, 眉眼间自有股鲜动灵气,看着便让人欢喜,敖闰对他还是关爱有加,甚至让自己大儿子敖摩昂提携提携这个表弟。   敖陀那时喜欢玩闹,时常把宫殿里的夜明珠摘了把玩,后来还爱上听夜明珠碎裂的声音,每每抛掷,便不免眉开眼笑粲然动人,如青山水月暖光临照,摇晃着一荡又一荡。   敖摩昂平时和兄弟交情不错,却不知为何,独独对这表弟无可奈何。   “陀儿,这夜明珠也是稀罕之物,你可别再随意抛着玩了。”   “大哥这话就不对了,”敖陀嘟起嘴,两腮鼓鼓,“是夜明珠稀罕,还是我稀罕?”   摩昂一噎,倒不知如何回答。人怎能和物相提并论?   他摇摇头,有些无可奈何地轻叹了口气,“自然是你稀罕。”   敖陀听了心头一动,面上却嘻嘻一笑,凑上来一指点上摩昂时常皱结的眉头,“大哥,你就别再板着脸啦!你看看你,这眉头皱得跟个老头子一样,就不怕以后娶不到媳妇?”   摩昂为人正经,时常不苟言笑,因这事不知被生□□笑爱胡闹的敖陀嘲过几回。他一把捉住他的手,摇头轻斥了句,“我娶不到媳妇你这么开心?”   敖陀吐吐舌头,“开心倒不至于,幸灾乐祸却是有的。”   摩昂一时不知是气是笑,喉间一噎,只剩下声四散的长叹。   “你啊……”   敖陀定定看着他,只觉胸膛砰跳着如置于火山之上,开口时面上看着不在意,声音却有些紧张。   “……我怎么了?”   摩昂顿了顿,只觉潮浪翻涌,呼吸一窒回不了话。   那人是他恰逢于世的意外,也是如同春/色熏风直直闯进心口的不可说的存在。   犹如这殿中明珠,看着水润而不起眼,却承载起了满目灼灼的光辉。少一颗都不行。   摩昂到底自控着平复下了呼吸,半晌摸摸他头,揽过少年秀气的肩膀,一路踏着水色踏着长波踏着紫藤落花回了殿。“你啊,都快成年了,还这般胡闹没个正形……”   他低声说着,带着些许怅然,“要以后大哥不在身边,你又该怎么任性?”   敖陀那时只及摩昂胸口高,听到这话立即抓住摩昂的手,呼吸翻涌间握得极紧,反问着,“大哥要去哪儿,为何不会在陀儿身边?”   如今龙族血统渐淡身份低微,要么为仙神所役使,要么镇守四海八方。他身为太子,自然日后要继承王位振兴宗族,可敖陀不一样……   摩昂心头一沉,声音也沉了些许。   “以后你我二人,自然是要各自成家立业的。”   他从敖陀手中抽出袖来,如一寸寸抽离着半许缱绻留存的温度,摇了摇头。   “陀儿,你不小了,该长大了。”   在摩昂眼中,那人浑然还像个不知世事天真无忧的孩子,没有丝毫要成年的警觉和准备。他有出色的容貌,他有足够享受众人娇纵的资本,可他不可能凭那分任性活一辈子。   正如他不可能一辈子寄人篱下。他总会游走天涯。   “可陀儿长大了,大哥是不是就不会宠着我,一直在我身边了?”   摩昂抿着唇,“长大了,就是个男子汉,自然要顶天立地独立自处。”   敖陀听此,咬咬牙松开了他手,张开双臂挡在他身前,直直对视着,声音坚决。   “那陀儿不要长大,陀儿要一直和大哥在一块!”   他不假思索出口的山盟海誓如同一个孩童天真无忌的胡言乱语,如白梦幻影般转瞬即逝轻飘随意,没有半分嵌入心头的沉沉力度。   并不是一个孩子的心意不够郑重,不够真诚,只是他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他不知道对他而言宛如耸峙五岳的心意,于这个浩渺浮世而言,不过是再轻微不过的一粒沙。只要时光的风沙轻轻一吹,就会磨灭消散得一点不剩。   摩昂想笑,可顾及敖陀的颜面,到底没有真笑出来。   他轻轻摇了摇头,抬袖抚上那人柔软的墨发,一下一下摸着,“人都是要长大的,傻孩子……”   这世上没有永久的天真无邪,除非另一人用更漫长的守护来相换。而摩昂从来不觉得,自己可以护那个孩子一辈子。   他的天平之上,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砝码,那是他生而为龙宫太子的担负,也是他不可推却的重任。   天下之大,沧海之浩。而他注定受困于这一丈龙渊。   敖陀可不觉得自己傻,他气呼呼地将头靠在摩昂肩上,摇着脑袋蹭了蹭,几绺毛茸茸的头发还不时甩到摩昂脖上脸上,如火燎烧,一路烈燃着痒进心口。   “那我化蛟之时,大哥还会不会陪着我?”   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   敖陀原身是鼍,修炼了将近五百年,就快化成蛟,大劫逼临眼前。只要迈过这道坎,他就能踏上化龙之途,而不是一个修为低下平平无奇的鼍怪。   摩昂心跳促然,跃动如连绵不息。他缓缓点了点头,“自然,化蛟是你头等大事,我当然会守在你身边。”   敖陀听此,心下微松了口气。他抬起头,踮起脚尖一口咬上摩昂的鼻尖,“大哥说话算话,不许耍赖!”   摩昂哭笑不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重比五岳。你当我是你呢?”   敖陀背对着他,负手走进殿里,口中哼哼唧唧的,“谁说的,我才不会悔诺……”   “哦?”   摩昂跟在他身后不过随意一问,却听那人声音忽然轻了下来。   就像一片羽毛划拨过心头,微颤中满是认真。   “说好了一辈子,我就一定会陪大哥一辈子。”   摩昂一怔,恍惚中仿佛霜雪落满了眉眼,湿润了涌涩热意。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那样默然立着,双唇翕动间静流无声。   覆于眼上的睫翼如同装着满腔心事的棺椁,沉葬了所有。   敖陀可以任性,可他不可以。他是东宫太子,是未来的王。   所以从始至终,他都不曾越界一步。   更不曾予那人半句承诺,哪怕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字——   “好。”   “好。”   东海龙王那年寿庆之时,敖闰派摩昂去祝寿,摩昂点头应下了此任。   而偷偷与他一道前去的,自然还有从来粘在他身边形影不离的敖陀。   “大哥,东海龙王长什么模样,和舅舅长得像不像?他俩谁厉害?谁岁数大?他有子嗣没有?长什么模样?好不好看?他们好看还是我好看?”   “大哥,你带的那白玉圭有什么稀奇的?舅舅干嘛把这当作寿礼?咱们西海是不是没钱了?对了,难怪你不让我抠夜明珠玩!原来是因为我们很穷啊……”   “大哥,大哥……”   那一路上,敖陀喊了无数声大哥,摩昂头疼地听着他那些话唠似滔滔不绝的问话,恨不得拿什么把他嘴给堵上。   “陀儿,安生些。”   他揉了揉额,却见敖陀笑眯眯地点头。   “行啊行啊,你要我少说些,那你就用你嘴给我堵上呗。”   妖怪本就早熟,更何况敖陀这个自小离家傍人门户的。他虽面上天真喊着不想长大,却比同龄人更生得一颗玲珑琉璃心,看得透明,却从来不说。   自他发觉自己心思后,便没什么顾忌地开始时不时撩拨。表兄妹都能轰轰烈烈成婚生子,怎么表兄弟就不行?他这般想着,丝毫不觉得自己想法惊世骇俗。   而摩昂当然不曾挑破,更不曾接受。世俗言语,一族重压,容不得他放肆胡闹。   敖陀见摩昂对着他的调戏摸了摸鼻子,转过头去一声不吭,不由撇撇嘴,嘟囔了句,“无趣,胆小鬼!……”   他不明白,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要想东想西顾忌这顾忌那的?对那时的他而言,喜欢就跟买东西一样,看对了眼就买,不喜欢了就扔。忸忸怩怩的,好东西还不都被别人买走了?   所以,在摩昂于寿庆大宴上被灌了一杯又一杯,落得大醉身形摇晃回房之后,敖陀心下一时起意,决定办了摩昂!他始终相信,大哥也是喜欢他的。   喜欢这件事,嘴上不说出来,也会从眼睛里看出来。闪着光,亮亮的,像极了晴碧天气时波光粼粼的海面,每寸都暖暖的,荡漾着。   摩昂虽喝得糊涂,却也有少许神智。他隐隐中感觉有人在亲自己,睁开粘合的眼缝一看,便霎时清醒了一半。他推开敖陀,却见那人不管不顾地褪下了二人衣服,呼吸火热地拍打在赤/裸光洁的躯体上,如蛇游走,引起一阵又一阵的热潮。   摩昂起初还尚能自持推拒,可他毕竟不是那无欲无情的圣人,于迷离引诱的**面前终是一寸寸低下了头。一室只听得二人气喘吁吁,皆赤红了双眼,胸膛起伏如涛浪澎湃。   敖陀知摩昂不会主动,便自己拿过放在一旁盒里的白玉圭,舔湿了顶端,咬着唇皱着眉一点点扩/张塞了进去,自己沉腰上下挺动着,肤色潮红,鬓发浸湿,端生得桃李粉面,眸若春波,勾得人热血上涌。   摩昂盯得腹下发涨,见那人握着进出间水色漓漓放/浪呻/吟的模样,终是被烈火吞噬得一点不剩,将敖陀猛地扑倒于榻上,长驱直入纠缠着来了几回巫山**红露凝香的情/事。   “烈哥哥,大哥跟我在一块了!”   那年从东海龙宫回来,敖陀满面红光眉飞色舞地拉着敖烈这般说道,未看见那人凝滞神情。   几个兄弟之间,除却和摩昂最亲,他与敖烈便是最近。两人皆是天不怕地不怕,性子也都烈得很,一来一往每每很是投机。   “你胡说呢吧,大哥怎么会……”   敖烈一句话还没说完,敖陀却是蹙着眉头一指覆上他唇间,不快地阻住他剩下话语。   “可大哥说了,他犯了错就会承担责任!后来我特意央他从人间取道回来,在巷里缠着他,他也还不是放下原则与我做了好几回?”   敖陀摇着头,“大哥说了他会待我好的,他这么重诺的一个人,定然不会毁约。”   敖烈盯着他,喉间翻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剩下一片哑然。   敖陀还是太小了。   他不知道,他对摩昂而言,可能比原则更重要。   却永远不会比西海龙宫,比这天下龙族更重要。   这几百年,他看得太通透了。这世上有太多东西,不是愿不愿意就能决定的。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尾生抱柱至死方休这等佳话,终究不过是个听过就忘的笑谈轶闻罢了。   敖烈踏前一步,沉默着抚上那人后背,顺着那柔顺墨发,如同捋着千思万虑。   “陀儿,大哥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他懦弱,他胆小,他被动,他永远不会表露心意。   他甚至不会给出一句让人心安的承诺。   敖陀睁大清亮双眼,点了点头。   “我知道啊。”   半笑着,他顿了顿说,“可我还是喜欢他。”   少年的眸子如同深林里映着一泓清泉的小鹿,明媚稚嫩,鲜妍清润。   “毕竟你看,我也不是那么完美的人,脾气不好,任性胡闹,还总是惹你们生气。”   不完美对不完美,是不是也算相配?   敖烈听着,却握紧拳,指甲嵌入掌心刮出血痕,像是在深深压抑着什么。   “那我呢?”   “什么?”   敖陀怔怔的,却不料被敖烈逼近墙边,单手靠墙将他几乎圈在怀里。   喷洒在耳边的问语扰乱了呼吸,就如同那人离得越来越近的脸。   “我也不完美。那你喜欢我吗?” 第53章 小鼍怪的回忆(二)   敖烈几乎是恶意挑拨般在那人耳旁哈着气, 轻声低语, 酥麻得让人脑皮一颤, 不知所措。   旖旎氛围如水溶溶, 而就在敖陀哑然欲挣脱间,敖烈低下头在那人唇角落下飞快一吻。   如蜻蜓点水, 一触即逝, 只是有意无意地,他向对面投去了一瞥。敖陀扬起眉勃然大怒,可不待他动手, 一旁已快步走来一人, 衣袖飘扬风声凌厉,   “敖烈,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敖烈还是第一回 见到摩昂这般怒目圆睁的模样, 声音震喝着如同只差一刹就能爆发火山昂裂般滔天怒气。   敖烈心头一颤, 半笑着勾过敖陀的肩, 动作轻佻,“自然是如大哥所见。”   摩昂平日为人冷静,待人处事谦和有礼, 与他几个兄弟更是从不曾生有罅隙。只是这一次, 他像是多年来的容忍被全盘打翻, 心间涛浪上下翻滚着,脸肉横颤地一拳就朝敖烈打了过去——   “砰!!”   敖烈被摩昂一拳打得偏过头去, 长发也从玉冠里脱落, 披散了一身。   他一手抚上嘴角, 半点朱砂血色刺痛了双眼。敖烈呼吸急促地颤巍巍起身,咬牙便朝摩昂扑了过去,扬起拳头在摩昂身上不留情地如雨砸落着,任敖陀万般拉扯都不住手。   凭什么……凭什么……   心间啸响过风声万语。他眼眶充斥着烈焰红意,如恨如妒,还混杂着几分无人看得透的沉重情绪。   摩昂虽被打着,却没还手,只朝着他笑。笑意莫名带着讽刺。   敖烈盯着他唇角笑意,气息大乱。“你笑什么?!”   “我笑你痴心妄想。”   这一句,如万钧雷鸣轧过敖烈心头,轰鸣声间烧毁一切,焦枯得寸草不生。   他弓着背弯下腰,一手在胸口揪得极紧,似是心脏挤迫得喘不过气。   人心都是肉长的。   ……   我也姓敖。   ……   我也是你弟弟啊!   明明该响彻天地的大喊却似消了音。   风声不说话。   长廊不说话。   墙角不说话。   他也说不出话。   敖烈似预料到般,眼角眦裂,眸中暗涩。他强撑着转过身,背影孤傲踉跄而去。   何为敖烈?熬过穷冬烈风,熬过烈烧炽火。   熬习惯了,便也看透了。   ……   “大哥,烈哥哥怎么说成婚就成婚了?”   那日龙宫大宴,敖陀跟在摩昂身后,一脸不解。   “父王替他找好了人家,我又有什么办法?”   敖烈大婚,龙宫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到处都是流光溢彩欢声笑语。   敖陀起初还不明白敖烈怎么突然成婚了,可后来他看着摩昂坚毅沉默的侧脸,脑内一根弦突然打通,似是明白了些许。   他打了个寒颤,“大哥,是不是你跟舅舅说了什么,逼的烈哥哥成婚?”   “说什么逼?”摩昂顿了顿,面色不变,“生为龙子,自然是早晚要成家立业传宗接代的。”   有些人的可怕不在于他们的凶狠,而在于他们平日里伪装得太好,就像只柔顺的小绵羊,只在你失去防备的瞬间一把跳起给予致命一击。而他算不得过分,不过是把立于悬崖边缘的那人,往前小小推了一把。   敖陀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过头直直看着他。   “那大哥可也是要传宗接代的?”   摩昂的眼皮跳了一下,偏过头去没有回答。   “大哥是不是也是要传宗接代的?”   敖陀没有死心地继续追问着,蹭到他身前,两眼睁大如春/色月盘。   “我……”   喉口滑过艰涩话语,却一字一句都道不出口。   就像刀片,梗在喉咙里,咽下去会伤,吐出来会痛。   无论上下,都是洇然血色。   “大哥,你回答我啊!”   敖陀何等聪慧,从他的闭口不谈里隐隐猜到了什么,面上渐覆焦急之色,不住摇晃着摩昂臂膀。他把自己能给的都给了这人,半生的时光,两厢的结合,独一无二的深情,还有,只为那人而生天下再无人能容的脾气。   摩昂看着那人双唇翕动,眉间狠狠跳了下。他拉过那人身子,在水柳招摇的阴影下,伸舌直入给了那人一个攫夺一切包括呼吸和思考的深吻。   敖陀被亲得有些发软,脑间也晕晕乎乎的。   他模糊中想。大哥总算是学会了。学会用嘴来堵上嘴了。   只是……   他睁着迷蒙双眼。   不知道为什么,心口还是有些冷。   像刮过预告着冬雪的北风。   那一年啊,敖烈红衣大婚,喝得满身酒气浑浑烂醉,一把火烧了喜殿,还烧毁了玉帝御赐的明珠,被贬入鹰愁涧,面壁思过孤苦受刑。   那一年,敖陀察觉摩昂终日见不着踪影,几番追问不得其解,却不料最后被敖闰叫去,惊天霹雳下被告知了那人将要成婚迎娶良妻的消息。   “陀儿,我知道你和你大哥关系好。只是你舅舅我好不容易给他说了对门当户对的婚事……你也知道,现在龙族繁衍极难,婚姻是头等大事,半分也马虎不得。”   敖闰摸摸胡子,半抬起头瞥了眼身形一晃的敖陀。   “你大哥这几月准备婚事,不便与你相见,便托了老夫我代为讲一声,说他给你寻了个极好去处,就在西海万里遥的黑水河,那儿山清水秀,是个修行的好地方。你也快化蛟了,是该静心闭关好好渡劫。你大哥说,暂时就别回西海来了。在那儿好好当你的镇河将军,待来日你化龙了,他再抱着儿子与你好好相叙,以表兄弟之情……”   敖闰一开一合说着什么,敖陀却听不太清了。脑中嗡嗡响着所有似是而非的话语。   【——要以后大哥不在身边,你又该怎么任性?】   【——以后你我二人,自然是要各自成家立业的。】   【——大哥是不是也是要传宗接代的?】   【——大哥,你回答我啊!】   一声声啸响如潮从脑海残褪而去。   敖陀面上惨白没有血色。   时至如今,他才终于承认。那人从来没给过他一个誓言。   不过是他故意忽视着,做着痴人说梦。   就像身上轻到极致的行李。从没什么东西。   这几百年寄人篱下,他所拥有的,从来不是属于自己的。   无论是物,还是人。   眼望黑水河穷山恶水,流云飞尽,敖陀怔怔立着,满目惘然之色。   他不明白摩昂为什么让他来这么个地方。   没有灵山宝气,也没有秀丽风景,没有夜明珠,也没有琼楼玉宇琉璃宫阙,更没有曾经抚着他头温声细语给他讲故事的那人。   就仿佛是在惩罚着他。惩罚着他的越界,惩罚着他的引诱。   敖陀不是没想过逃走。天大地大,何处都可安家。   只是……   摩昂要是回来找他怎么办?要是见不到他,又该去何处寻他?   那人说好会待他好的,说好会伴在他身边的。他还没成年呢,他还没化蛟呢!大哥那么守信,一定会来的。会来见他一面。   他就这么想着,等着。   等了一日又一日,等了一月又一月,等了一年又一年。   春花秋月,霜雪纷涌。   黑水河畔,从来空无一人。   很久以后,敖陀才终于恍惚着想起,对啊,那人成家了。   成家了,过往一切的情深意重就都作废了。   他不要他了。   不会再来了。   敖陀想着,便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眸色苍凉,落满了泪。   冷。冷的很。   他蜷缩着身子,打着哆嗦。   却再没人为他添衣。也再无人细语温存。   明明是一条龙,本该翱翔万里。   却偏偏囚困于滩涂浅渊,囚困于一人身上,断爪折翼,狼狈落魄。   你说,可不可笑?   ……   那一天,正是春夏之交,黑水河畔却下了场寒意凛冽的虐饕大雪。   风霜刮得生疼。   是真的冷。   “轰隆!”   一年立夏,雷声轰鸣,霹雳滚滚,惊天动地。   立夏立夏,万物至此皆长大,故名立夏。   敖陀咬牙承受着那一道道自重霄九天集凌厉之势翻天而来的渡劫雷击,不顾身上焦色,皱眉哼声着忍过一阵又一阵削骨般的疼痛。   立夏之时,叫他立人。却不知是巧合,还是注定。   “呜!……”   好疼。   他身子缩成小小一团,因吃痛而不住从嘴角溢出呻/吟。   【——化蛟是你头等大事,我当然会守在你身边。   ——大哥说话算话,不许耍赖!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重比五岳。你当我是你呢?】   大哥……大哥……   他挣扎着,默念着,如同默念着所有虚妄的希冀。   只是这念想带来的不是安慰,而是更加彻骨的疼痛,仿若从内里将软骨敲碎,嘎吱着碾成粉末,将伤口直剌剌刮开,一丝也不剩地裸/露于天地之间。   当初说好伴着他渡劫的那人,如今正身着鲜衣笑语晏晏地揽着自己的娇妻。   不知离苦,不知情恨。   敖陀握着拳,额上覆着密密的豆油般的汗,眸色有些恍惚。   濒临死亡的瞬间,过往种种划过他眼前。   就像躺在长河万里,做了一场梦。梦醒后一切荡然无存。   【——谁说的,我才不会悔诺……   ——哦?   ——说好了一辈子,我就一定会陪大哥一辈子。】   “呼!呼呼……”   敖陀将阖的眼皮忽然猛地睁开,瞳孔缩至极致。   身上四处散架凌迟般密密麻麻疼痛。   他咬牙忍受着。他还不能死。   摩昂叛诺,可他不能毁约。   说好了一辈子就是一辈子。   百年荒寂。他空守一人。 第54章 白龙马知道一个秘密   这夜。   敖陀因着敖烈的缘故, 惋惜地看了唐三藏好几眼, 却只得悻悻罢手。   他生着闷气一个人躲在黑水河下, 敖烈看了他几眼, 却还是和唐三藏孙悟空一道上了岸。   黑水河畔,风声呼啸, 如有鬼唳。   有两人并肩, 眉目静默。   深幽暗林里,敖烈看着孙悟空,神色沉湮于无垠夜色之中。   “大师兄。”   他抿着唇, 哑着声开了口。   “嗯?”   孙悟空抱着金箍棒, 转头看他。   “我有一事想拜托你。”敖烈深吸了口气,顿了顿,“大师兄能不能帮我演场戏?”   “什么戏?”   “假装师父被陀儿劫了, 去西海把摩昂请过来, 让陀儿再见他一面问个清楚。”   夜色深沉, 浓重如墨。   敖烈这句话消散在风声里,却刮入耳中听得清晰。   孙悟空极其轻微地蹙了蹙眉,“你为何不亲自去请?”   敖烈摇了摇头, 欲说还休, “我离家已久, 而且……”   剩下的话语,如同断成半截的木片, 孤零零地突兀在暗色中。   “而且怎么了?”   敖烈张张唇, 却仿佛粘合般, 回忆封条了所有声息。   他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却偏偏是压抑到极致的淡漠。   “没什么。”   他闭口不谈,紧抿的唇宛如划破血色的锋刃。   孙悟空胸口沉浮着动了一动。   他低低问出了声,“你……可是喜欢那个鼍怪?”   不然,做什么处处都这么为敖陀作想。还让他再见摩昂一面。   敖烈摸摸脸,淡如水的笑意在明晃的月光下看来有些凉,“有这么明显?”   孙悟空听着正想点头,却不知为何,直觉哪里不对,半皱起了眉。   “你……”   “怎么了?”   他摇摇头,转了两圈,“不对,不对……”   “什么不对?”   孙悟空看着他,似是想到什么,冲击下两眼怔愣。   “你喜欢的不是他。”   “……”   敖烈没有回答,神色静默冰冻。   孙悟空闭上了眼,“你的眼里,没有那种东西。”。   “什么?”   遇见中意之人的华彩之光。盈盈映辉,一闪一烁。   他顿了顿,想起那人提及摩昂时渐隐渐浮明灭如星子的隐秘神色,心间一动不由深吸了口气。   “你喜欢的不是敖陀……而是你大哥,摩昂,”孙悟空摇了摇头,“对不对?”   对不对?   敖烈听着,却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猛地弯下腰,笑得喘不过气,笑得泪流满面阻抑不住。   “我喜欢大哥?”   他反问着,声音沙哑发抖,“喜欢那个一本正经死板无趣的男人?喜欢那个心里除了龙族大业再没其他的男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师兄,开玩笑也该有个度呐……”   孙悟空静静看着他。   看着他眼里再也藏不住的悲哀如深海的绝望之色。   这种神情,他再也熟悉不过。在那明知无望却飞蛾扑火的七百年日日夜夜里,他承受的也是这般要焚烈一切的苦楚煎熬。   敖陀被孙悟空那目光看得心间生了密密的刺,笑着笑着便落于无声,只剩喑哑。   他垂着头,许久没有说话。   鹰愁涧磨灭了他原本暴烈的性子,也深埋了他所有不可言说的禁忌心思。   往事缥缈就如云烟,看着早已过去。可只要风一吹,便会云烟化雨,下了一地淅沥淋漓。   “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   敖烈掐着掌心,半笑着似真半假,“他终究是我的兄长,他心里装的终究只是另外一人。我不过是他众兄弟里再平凡不过的一个。不过是与他抢心上人的嫌恶存在。我的喜欢和不喜欢,有什么重要吗?”   他从来不是没有什么过往。只不过,他的秘密太深了,像口暗而冷的井。   他原本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将这个秘密道出口,也不会有人猜到。   他把自己的心意藏得和种子一般深,除了死亡再也无法连根拔出。   可孙悟空那双火眼金睛,看透的不仅是人,还有心。   “当年我想尽办法拆散他们,不惜插入其间当个第三人,装作要把陀儿抢过来。可到最后呢?”敖烈呵笑着,宛如自嘲,“他当着我的面,一字一句说着,要我娶妻生子,别再纠缠敖陀。哈……为了他爱的人,他让我娶一个自己压根不爱的人……”   他闭上了眼,咬紧了牙。   被喜欢的人逼婚,这是什么感受?   普天之下,或许只有他一人知晓。   “那时他看着我,眼里满满的全是戒备,全是距离。从小到大,我还是第一次看他发这么大的火,为了他心尖上那人,为了不容于世的痴情。”敖烈抚着额,笑意凛冽如寒冰霜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也是他的弟弟,我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凭什么,凭什么他能给予敖陀想要的,却不能给予我想要的?”他抬头看着孙悟空,眸里似蔓延着哀凉红意,“凭什么他能为了敖陀放弃自己想要的,却逼迫我去接受自己不想要的?”   他咬牙喊着,眼眶红意摇摇欲坠。   “是,我喜欢敖陀,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他原以为那么多年过去,自己已然放下了。可终究,他还是凡俗人,做不到出尘,做不到无动于衷。   “可我喜欢一人……举世不知。”   敖陀说着,以掌覆面,明明嘴角带笑,声音却半颤抖。   白龙马有个秘密,从来没对任何人道出过口。   他喜欢一个人,喜欢了整整五百年。   他为他失魂落魄,为他火烧明珠,为他面壁鹰愁涧,也为此生不再相见取经上路。   他是他的兄长。是他血浓于水的亲人。   是他永远也不可能融化的寒冰。   【——我笑你痴心妄想。】   也是他……痴心妄想的存在。   他们之间从没有什么求而不得。   因为他压根不能求,也求不了。   敖陀好歹有个结局,可他啊,连个开场都没有,就已经仓促退场。   孙悟空看着他,如看夜色,默然无话。   第二日,他去西海将摩昂请了来,天空那时乌云沉压,像个盖子般倾倒下来,压得人直喘不过气。   一百年过去,摩昂再也不是当日那失了稳重的年轻人。反倒越来越像他的父亲,开始学会将所有心思和情绪藏在心底,扎成囊袋,密不透风。   只是当他遥遥看见天光下与记忆里不甚相同的那人,呼吸终是骤然促了一瞬,心头悸动。   “陀儿……”   他低低唤着,如同暌违了千万句喃语。   敖陀本不知敖烈带他上岸做什么,看见摩昂之时却受到剧烈冲击,睁大双眼呼吸翻涌,开口声涩哑得仿佛这一生都没说过话。   “你……怎么来了?”   摩昂没有回他,等不及便长腿一跨奔了过去,一把将那人紧紧搂进怀里。   他贴在那人鬓旁,摩挲着,喃喃着,流下了泪,“陀儿……我的陀儿……”   他找了百年,落拓百年,沉哀百年。兜兜转转,却终是又找着了此生至宝。   敖陀被他抱得如同箍入骨肉,他看向不远处遥遥立着一脸淡漠的敖烈,心下颤动间突然明白了为何摩昂会突然出现在此处。   “你不是不要我了?还来找我做什么!”   他忍住抽噎,跺脚瞪目,扬声质问着。   “谁说的我不要你?当年我四处奔走,打算准备些法器助你渡劫,哪料父王后来说你外出修行渡劫,不会再回西海。我只道你知道父王给我招了亲事,恼我气我怨我,所以不愿见我。”摩昂将头抵在那人肩上,抱得极紧,声音发颤,像是怕一眨眼就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场梦,“整整一百年,我找了你整整一百年。陀儿,别再走了,回到大哥身边,好不好?”   “你没娶妻?”   他低着头抽着鼻子,那模样看来像个失而复得的傻瓜。   “我不娶妻。”摩昂摇了摇头,一脸郑重,“我娶你。”   当年知道敖陀出走,他疯了般找遍整个西海,找遍人间,翻天覆地的,差点入了魔,哪还有什么心思应那婚事?   摩昂牵起那人手,放在脸旁摩挲着,“大哥想明白了,没子嗣也没什么。父王尚在壮年,我又有兄弟多人,不愁龙族血脉无法延续。陀儿……大哥再也不会悔诺了。说是一辈子,就是一辈子,我们回去,好好过完这辈子。好不好?”   敖陀握紧他的手,终是从鼻腔里溢出一丝哭腔的——“嗯。”   不管舅舅是不是骗了他,不管还有何阻碍横亘其中。   他只知道,他等了这么久,终究还是等来了。   大哥没有抛下他,这就够了。   摩昂带着敖陀告别了一行人,看向敖烈时目色深重。   两人什么话也没说。要说的话,早在前尘,便全部说尽了。   敖陀任由那人拉着,离了黑水河。云巅之上,他心下如飘浮絮,不知为何回头看了眼身后凌波一点立于摇漾湖面的敖烈。   他等来了,那烈哥哥呢?   ……   天地无声,哑寂作答。   依旧是银铠如雪,鬓发如云。   只是风吹起,墨发飘扬间那人远望着他们半抿双唇。   就仿佛孤身于天地间,从来只此一人。   黄土葬红尘,痴骨埋平生。   一厢情愿,有始无终。 第55章 可知情动和动情   当初师徒一行人上路, 恰逢借宿, 道语时说的都是我们师徒四人, 不曾把白龙马算在之内。   毕竟一个坐骑被忽视, 再正常不过了。   白龙马起初有些气闷,后来日头久了, 也就习惯了。   毕竟他们要是说我们师徒五人, 凭空多出一个看不见的“人”,那些不知世面的小百姓,怕是会被就此吓晕过去。   可黑水河之事后, 唐三藏不知怎么, 每次借宿都会带笑着说,我们师徒五人。   果然不少人惊恐万千,而他指着白龙马解释着, “这匹马驮我们过了千山万水, 也是个吃苦有灵性的, 算作半个徒弟。”   那些人放下心来,只当唐三藏是个心胸宽大一视同仁的,便松了口气。   白龙马每每这时看着唐三藏, 心间复杂不知如何做想。   若让这人知道……   他想起什么, 面色一沉, 便不再作想。   这日暮色远泛,他们宿于山头一户人家, 高峰万仞, 木屋连排, 昏暗天色下绿竹猗猗,婆娑有声。   孙悟空牵着马绳,本要将白龙马系在一旁树上,就在这时敖烈开了口。   “大师兄,上回的事多谢你了。”   孙悟空知道他指的是敖陀和摩昂之事,摇了摇头。   “又不是你和那人皆大欢喜,你谢我做什么?”   敖烈默了默,半晌声音微凉地笑了笑。   “这会儿我真死心了,难道不该谢你?”   早从鹰愁涧起,他的性就子被磨得没有棱角,爱恨妒怨也被尽然磨平。   如今那人花好月圆,他再无他念,这样的结局,如他百年里无数次设想般。   已然很好。   “说起来,你说当年之事恐是西海龙王骗了鼍怪,可你父王何必迁怒至这种地步?”   把修为不精的鼍怪骗到穷山恶水的地方,任他自生自灭,空怀痴想。孙悟空不解那看着宽厚仁慈的龙王,为何会下此毒手。   “大师兄有所不知,龙族如今势单力薄,若不壮大人丁,恐是难以翻身。大哥是父王最看重的儿子,却和陀儿两厢纠缠……父王当然无法忍受。”   孙悟空听此半挑起眉,倒是有些兴趣。   “你们一个龙王就生九个十九个儿子的,还势单力薄?”   “可龙王有几个,子嗣合起来又究竟有多少?”敖烈变作人身,在崖上坐下,屈起一腿,“如今的龙族就像大唐周围的藩属国,占据一块小到仅容身的地方,只有几户人家,却面临这世间诸方施压,千人骑万人使的,半点也反抗不得。”   孙悟空想起当年东海龙宫任他闹了遍,一根神通如意金箍棒震撼天地威动山河。而那龙王龙子的确一个个软弱不言的,生怕得罪了他招来杀身之祸。   他不由自主用指节叩了叩掌心,倒是唐三藏习惯的动作,“那你们……就没想过反抗?”   反抗?   敖烈哑然,摇了摇头,这谈何容易。   “我等龙族乃华夏之种,又何尝不想振兴?”他眯起了眼,声音消散于长风之中,“只是如今龙嗣绵薄,无力可继。天庭玉帝又对龙族虎视眈眈的,生怕吾等崛起。反抗之事,说得容易,可若真行起来,却是万步艰辛。”   孙悟空皱起了眉,“你们不是到处给那些神佛办事,他们忌惮你们做什么?”   敖烈转头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摇摇头。   “大师兄难道不知道,当年末日浩劫之事?”   孙悟空隐隐记得当年在天界做弼马温时,他于一本异志上看到过不少上古旧事。   “你说的……莫不是神魔大战?”   他顿了刹,探问着道出口。   敖烈沉默着,面色如滞。   半晌,才低低开了口。   “千万年前的末日浩劫……共计两次。一次是三族混战,还有一次是神魔大战。而龙的消失……便是与三族混战有关。”   “消失?”孙悟空听此讶然,眉梢上挑,“你不是龙?龙王不是龙?说什么消失?”   敖烈抬首看着昏暗下天杪那一轮硕大冰凉的圆月,声音一点点沉了下去,寂寥如荒野。   “那是因为……消失的都是真龙啊。”   又或者说……是这世间血统最为纯正的神龙。   “如今残存于世的龙族,不过是由水中生灵修行而来,渡劫化龙。虺、蛟、鼍、虾、蟹、鱼,凡此种种,都不具龙血,却都可化为龙身。血统纯正的龙族……早在千万年前就消失殆尽了,哪怕我父王,又或者是东海南海北海那几个龙王,都不是龙……不过是龙的近亲罢了。”   他目色怅然,“当年盘古开天辟地,四大混沌元素渐变融合之中,天地孕育出了三位混沌神兽,乃祖龙、元凤、始麒麟。这三兽乃是天地最早的兽族,祖龙生育龙族,统领鳞甲,执掌海域;元凤诞生羽族,统领飞禽、执掌天域;始麒麟诞生麒麟族,统领走兽、执掌地域。这三族共治洪荒却因种种盘根错节的原因,开始互相争斗……最后于一次爆发的大战中毁灭陨落,不仅三族纯种消失于世,洪荒也被严重破坏,上古神兽各种生灵摧拉枯朽荡然无存。这次三族混战,因被记作年号龙汉,故也称作——‘龙汉大劫’。也是……众神陨落的第一劫。”   那一战中,或强或弱的,都死得差不多了。原本强大而高高在上的众神从神坛跌落,宛如点点零星,不过残存于世。   孙悟空似是被打通了脑内几根弦,双眸一动,微亮着光,“你的意思是说,真正的龙早就陨灭了?”   “是。”敖烈点了点头,“祖龙已死,烛龙居不周山,化天地阴阳,其外真龙,再无行迹。龙族自此陨落,修成龙身也不过应龙,再无人能从应龙化为真龙之身……后来玉帝奉鸿钧老祖之命执掌天庭,对三兽族万分小心戒备,麒麟凤凰两族虽则消失,威力仍存,凤凰后代孔雀大鹏仍旧逍遥于世,前者还被佛祖尊奉为佛母。而吾等龙族……呵,早已日薄西山萧条衰败。在这么下去,何日灭亡于世,只剩传说再无踪影也说不准。”   他一手搭于屈起的腿上,轻笑着如自嘲如惘然。   墨色长发在夜风吹拂下飘动不止,宛如思绪万重涟漪起伏无休。   “我等龙族,因有祖先些微血脉,是故才对当年之事记得一两分。而那些后生的普通水族,怕是早就忘了当年吾等的辉煌时刻,只甘心任人驱使食肉着。”   若照敖烈之话来说,龙族如今地位低下,便就有了缘由。   泾河龙王不过私自下雨,就被下令斩首。而他不过烧了御赐明珠,就被罚去鹰愁涧面壁思过百年。龙族战战兢兢,犹如行走于钢丝悬崖边缘,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落得全族毁灭。   所以,他们才会为了子嗣,为了龙族大业而舍家弃子蓄势待发枕戈待旦着。   那是种族存亡的一线之机。   哪怕是再卑微的坐骑,眼里也藏着龙的血性。   孙悟空心间如有啸响,一声长叹后他站起身,执着金箍棒于朗月下正视着敖烈。   “都言龙骨不屈,你们肯忍气吞声重振待发,也是铮铮的汉子。”   敖烈轻笑,“铮铮倒算不上,不过是为了以生求存,望来日能化龙逍遥天地再不受屈辱。”   孙悟空“哦?”了声,伸出手来半含笑意,“那来日你若化成应龙之身,还当与我一战,畅快天地!”   敖烈挑眉,伸手击上孙悟空的拳头,“求之不得。”   他眯起眼又道,“应龙又算什么,我们龙族生来为的可是修成真龙。若千万年后,我能化成真龙,自当与你淋漓一战!”   孙悟空摇头笑笑,“千万年后,这可太远了。”   敖烈没有回答,那刹他抬首,和孙悟空齐齐看向暗碧天空,月色亘古不变,如千万年前,又如千万年后。清冷中暗含希冀。   千万年前的,早已消失了。   如今的他们,在千万年后还会不会有踪影?   谁也不知道。上苍不知道,命运也不知道。   生命从来不过是一场无常。就像龙汉大劫,三族之战。再强大的都被毁灭,遗留下来的不过是星星之火,等着熊熊燎原,又或是,彻底熄灭。   那夜,孙悟空回了屋,朱悟能和沙悟净在地上打了个地铺,难得不用守夜,呼噜声起,睡得很是安详。他眼里带着笑意,绕过两人,跨步正要上榻。   就在这时,于黑暗中睁开眼来的唐三藏拉手一扯,便把孙悟空扯上了榻,覆于身上。   孙悟空反应过来,眨眨眼朝唐三藏低吼了声,“你做什么啊!”   唐三藏无声笑了笑,从那人身后抱住了他,“等你很久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嗯?”   孙悟空嘟哝了声,“看着月色好,和小白多聊了几句。”   唐三藏将下巴搁于那人头顶,与柔软金发磨蹭着。   “那怎么不和为师多聊几句?”   孙悟空自那日之事后,与唐三藏一路过来都规矩得很,顶多几次情难自禁口舌纠缠。这会儿他被唐三藏从背后抱在怀里,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心口蔓延而出,不由呼吸一促。   “和你没什么好聊的。”   他随意说着,唐三藏却捏了下他的屁股,惹得孙悟空一个弹起双目灼灼,“你还睡不睡?”   唐三藏看着他笑,眼里笑意清晃晃的,细碎如星子。他拍拍孙悟空的头,低声宠溺,“好,睡、睡、睡。”   孙悟空察觉唐三藏没再玩什么花样,放下心来闭上眼。   只是哪怕呼吸匀长,睡意却迟迟没来,入不了梦。   许是这两日心绪浮动,大起大落,这会儿得了空,原本残存体内的浊气就开始不住叫嚣,翻腾不止。   孙悟空皱着眉,只觉被那人抱住的地方生着热度,如有火烧。   而唐三藏原本抱着他正要入睡,察觉到那人气息有异,便复而睁开眼来,“怎么了?”   孙悟空抿着唇摇了摇头,“没什么。”   唐三藏如何不知这徒儿就爱自个担下的性子,从取路之初到如今大半年岁,这坏习惯还是一点也没改了去。   他握住孙悟空手,低沉着又问了一遍,不容那人逃脱,“到底怎么了?”   孙悟空本就呼吸微乱,这会儿唐三藏离他越来越近,他心下怦然跳着,不由转过去,用手臂遮着眼,声音轻低。   “有些热。”   唐三藏挑了挑眉毛,看来有些讶然。他唇角带上半分笑意,“做什么遮眼?为师帮你就是。”   孙悟空翻了个身,“不用你帮。”   唐三藏拉住他手,手劲极大。孙悟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人于昏暗中扯下了他的裤子,直拉到光裸的大腿口。   “做什么!”这会儿要不是怕吵醒朱悟能和沙悟净,孙悟空瞪着眼真想大喊出来。   他抓住唐三藏的手阻拦动作,却见那儿终不再笑,直视着他的双眼,眉目认真,“帮你祛热。”   唐三藏先前就怀疑梦魔所说的黑衣人和全真也有交易,这一路孙悟空也受过不少次浊气侵袭,却从没有一次像这回一样,扎于体内难以根除。   他看着孙悟空,摇了摇头,“别怕,速战速决,为师不会吵醒他们。”   孙悟空心下一阵如鼓锤敲,甩脑袋正想拉上裤子,却不料唐三藏已往他光裸的大腿根俯下了头。   接下来走微博你懂的!   孙悟空呛着,喉口不受控制地将口中异物一声咽下,因那腥涩味道而皱起了眉。而面上和眼角,却是早在方才就因吞咽动作而呼吸困难的一阵薄红。他抹了抹嘴上白浊,状似不耐烦地转过身,背对着唐三藏,“好了,这会儿可以睡了,快睡!”   唐三藏穿戴好,面色复杂地看着孙悟空背影,一手抚上那人五指,根根缠紧。   “嗯。睡吧。”   孙悟空情动,许是因为浊气。可他呢?他是因为什么?   心间的答案早已了然,唐三藏没有拒绝那个声音。   悟空是情动,而他……   是动情。 第56章 混世妖王誓不空   孙悟空。   ……   你是不是把过去全抛下了?   ……   你为他吃的苦受的伤, 你全忘了?!   ……   无天界里你受的每一道剜割, 都拜他所赐。可他不曾替你求情, 更不曾前来探望!刀刃挑开皮肉心脏的痛楚, 你还记得吧?   ……   那个和尚有什么好的?嗯?说什么心甘情愿,你当初不还是恨他吗?   ……   凭什么你现在活得这么逍遥快活, 却把一切抛给本座来承受?   ……   孙悟空, 记住。你赐给本座的,本座会一、点、一、点,一、刀、一、刀还报给你。   ……   我们会再见的。齐天大圣, 孙、悟、空。   ……   “嘶……”   孙悟空从梦中惊醒, 双瞳瞪大喘息出声,“呼、呼呼……”   唐三藏正向借宿的主人拜别,回到屋里看见他这副模样, 不由低了声。   “怎么了?”   孙悟空只觉脑仁一阵泛疼, 像是被谁一刀劈成两半一般。他蹙着眉, 一手抚上额,任由前额的碎发垂落下来,挡住了视线。   “没什么, 做了个梦。”   “什么梦, 怎么喘得这么厉害?”   唐三藏伸手想拂去孙悟空头上的汗, 那人却偏头躲了过去。   “记不得了。”   他状似无异地起身,挑着金箍棒去洗漱一番, 金发沾染了些许水意, 如晨间露珠挂在温软的灿金花朵上, 明耀着世人的双眼。   唐三藏定定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只转身骑上白龙马,和一众徒儿继续晃晃悠悠地行往远方。   风声无息。   长路无尽。   心事无涯。   彼时正朱明时节,山花烂漫,葳蕤遍野。熏风送野香,濯雨放清凉,涧中花争芳,溪下柳泛浓。正是一路好景,连唐三藏都放缓了马速,面带温和笑意。   可孙悟空不知怎么了,始终面色凝滞,像是沉陷在自己一个人的思绪里,起伏不休。   唐三藏将这一切落于眼间,却不便多问。只默不作声地关注着。   孙悟空扯下一旁柳枝,随意地把玩着,心不在焉正出着神。   那梦总给他一种真实之感,可梦里究竟是谁在叫他?   明明心底跳动的血脉叫嚣着翻天的熟悉,可脑海里却没有半分重合的记忆。   他不由皱起了眉,将柳枝扔于地上。心思沉沉。   “悟空,等会儿不如歇息下。”   唐三藏看得清楚,便出口唤住了他,让他休息休息好放松心神。   孙悟空一怔,嗯了声,回头瞧了朱悟能和沙悟净一眼。   “你们昨晚有没有做什么梦?”   朱悟能正打着哈欠,听此一嗤,眼波如桃浪,“春梦算不算?”   孙悟空跺跺脚,神情略微急躁,“老朱,我问正经的!”   朱悟能摇摇头,嘻嘻一笑,“大师兄,这就是你不对了。我回的也是正经的啊!”   孙悟空气气地看了他一眼,又问那沙悟净,“老沙,你做没做梦?”   沙悟净向来言简意赅,只开口回了两个字。   “忘了。”   孙悟空听着心下一个咯噔,转过了身面色阴沉。   这么说,昨晚梦境有异样的……只有他一个?   仿佛覆上了重重乌云,思索间他只觉连身旁空气都开始泛冷,结雾凝重。   唐三藏坐在树下,卸下了马背上一些行囊,看着孙悟空去取水朱悟能摘些果子,便在树荫底下沉心静气捻着佛珠默念起了清心咒。   他修的乃是佛道,佛法上造诣越深,对自身修为也越有裨益。这两日日头大暖,风轻云淡,万里晴碧,却让人燥热难安,心头一时静不下来。   “师父,大师兄回来了。”   一旁整理着行囊的沙悟净跟他说了声,唐三藏点点头没有睁眼,耐心地继续念着咒。   就在这时,他察觉到有人走近自己,说着,“师父,喝点水。”   唐三藏摇摇头,没有出声回答。   念咒最需专心,悟空也知道。   他原本以为那人会先离开,却不料就在他念在最要紧关头时,一只带着湿润水意的手指慢慢地,一寸寸地……抚上了他的唇。   闭眼间,一切触感都被放大了好几百倍,就如洪流漫潮里逐渐突显的轮廓。   唐三藏蹙起眉,察觉到那只手指将清水涂抹在他的唇上,柔嫩中带着粗糙的指腹流连划过,一点点抚平他有些干裂的唇瓣。   喉结一动,唐三藏心间隐隐一晃。   而那只手指却还是暗暗撩拨挑逗着,按弄着他上下双唇,挤压着唇肉,引诱的味道无比明显,却又含而不露。   唐三藏不明白孙悟空到底怎么回事,正想开口斥声别闹,就在那时,带着水渍的手指进入了他的口腔,刮过内壁,就像在暗示着昨夜无人见证的痴狂。   唐三藏心间大紧,猛地睁开眼来,却见那人背对阳光,挑眉看着他,神情似笑非笑。   “肯睁眼了?”   “你胡闹什么?”   孙悟空不在意地坐到他身旁,“老沙已经被我支走了,你担心什么。”   唐三藏指的当然不是这个,他摇摇头,却也不便多说苛责。   他接过孙悟空递来的水筒,咕噜咕噜喝了几口。   孙悟空盯着他的动作,挑唇半笑。   “笑什么?嗯?”   唐三藏瞥了他一眼,却听那人回话。   “想笑就笑了。”   孙悟空挑挑眉,蹭近一步仰头看着他,双瞳散发隐隐妖异光芒,嘴角依旧是那看似玩味的笑意。   唐三藏觉得这姿势有些不妙,虽则下腹微紧,掠过心间的却更多是异样。   “悟能悟净他们就快回来了,你这是做什么?”   “师父觉得呢?”   那人声音低沉,却偏生在他耳旁呵笑着,喷洒着热气,让人一痒。   唐三藏只觉有些不对劲。悟空从未这般向他主动过。   他看着那人离自己越靠越近,双眸直视自己,瞳心光芒隐烁,像是混沌着虚无苍茫的暗雾,妖异深幽间让人看不透。   而气息也离自己越来越近,却不急不慢地,仿若抛饵垂钓引诱着等鱼儿上钩。   就在两人双唇终于快贴上的瞬间,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厉响,竟是凭空飞来了一根金箍棒!   唐三藏睁大双眸,看见身上那人身姿矫健地往旁一跃,躲过了金箍棒的飞击。   而远处那人见金箍棒快要打上唐三藏,急忙收手招了回来。   “妖怪,你变作老孙我的模样,靠近师父有何目的?!”   声音威喝着,那扬眉怒目金发倒立的人影,正是又一个孙悟空。   唐三藏起身,看着两个容貌一模一样的孙悟空,心头一沉慢慢眉头皱成井字。   而起先倚在唐三藏怀里的那个孙悟空,也敛了挂在唇角的笑意,面色看着半是凝沉半是气愤。“你这妖怪,你变作老孙我的模样,骗师父有何目的?!”   另一个孙悟空双目圆睁,似是未料到这妖怪这般厚颜无耻,咬牙切齿间心绪翻涌握紧了拳头。“贼喊捉贼?可笑,我是齐天大圣美猴王,你又是哪个山旮旯里来的冒牌货!”   那人挑起眼来,也握紧了拳,“你这贼喊捉贼的本事也很不错啊!我乃花果山水帘洞齐天大圣美猴王,你还敢冒充我?这天下谁不知我老孙当世无双有一无二?!”   他说着,转过头正对唐三藏,“师父,这妖物胆敢冒充我,你还不收了他去?”   唐三藏眸光烁了一下,面色微沉。   而另一边的孙悟空似是气得就差冒烟了,他提起金箍棒双目燃火,“你说你是我,那你的金箍棒呢?你敢不敢拿出来?!”   离唐三藏较近的孙悟空从耳后掏出一根如针大小的金箍棒,捧于掌心轻哈着吹了口气,那金箍棒就瞬间膨胀,变得极大。   “定海神针天地下只有一根,你怎么会有金箍棒?”   “那你又怎么会有金箍棒?”   两人追问时的忿怒和惊愕神情如出一辙,看上去就如同镜面两边的相同影像。   两个孙悟空都磨牙凿齿的,气愤至极。被怒浪冲击着,他们双双大打出手,两个金箍棒清鸣相交又轰然震开,翻越腾跳你攻我守你进我退间,两人招数如出一辙。   沙尘都被震起,又被气浪掀散。   就在这时,朱悟能和沙悟净也差不多回来了,看见两个大师兄抱成一团打得难解难分,不可置信般瞪大了双眼,“这、这又是玩的什么花样?哪来的两个大师兄?”   他朝唐三藏招手,指指那边两人大喊着,“师父,发生了什么事啊!”   唐三藏面上神情暗沉,眸色深重。他没有回朱悟能,反而盘腿而坐,默念起了大日如来咒。   “唵南无……”   佛音顿起,金光临照,宝相庄严。   唐三藏闭目念咒,面容静默,双唇翕动不止。朱悟能看着一急,这都什么时候了,师父还念这破咒?可就在这时,天空层云翻滚,投射出一道刺目金光。   那唐三藏,竟是将如来都出动请来了!   如来身形巨硕,盘腿坐在金莲之上,两眼似开还闭,声音缥缈。   “玄奘,非紧急时刻,不得施禁咒。你将我召出来,可有何要事?”   唐三藏面色发白,额上隐有湿汗,看着像是用尽了全部精力。   “有一妖怪变作悟空模样,如今两人争缠不休,难辨真假,还望佛祖定夺。”   如来的神色有些微妙,“你是他师父,你……看不出?”   唐三藏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沉默着没有回话。   如来见他那副模样,便也不再多问,转首看向大打出手的两人,甩手便弹出一道金光,将两人分开。   “住手。”   两个孙悟空一惊,抬头看向空中那人,皱起了眉。   “如来老儿?”   “如来老儿?”   都是同样的桀骜不驯,说话不敬。   “……”   如来吸了口气,凉凉开口,“你们两个孙悟空,其中必然一真一假。”   两个孙悟空同时嗤笑,“这不是废话?岁数大了你糊涂了吧!”   “……”   如来面上无异,可无人知晓他心下有没有一阵波涛汹涌。   “……玄奘,你不如施个紧箍咒看看。”   他良久后令着,眉目凝重肃然。   唐三藏心间一紧,莫不是凭如来的般若大智慧眼也看不出真假?   他转首,看向那两人,一样的身姿落拓,一样的眉目俊秀,一样的金发荡波。   他深深地望了一眼,没人知道唐三藏那刹想了什么。   他双掌合十,持着佛珠,终是开口低低念了起来,可那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听得到,“眸呢哄……”   两个孙悟空几乎都同时抱头倒地,痛呼着“别念了,别念了,师父!你答应过不会再对我使紧箍咒的!”   如来见这情形,目色微动,“你不必再念了,我知道谁是假的了。”   唐三藏果然闭上了口,抬头看向如来,等着那一句判决般的话语出口。   他指向左边那个孙悟空,斩钉截铁道,“他是假的。”   那孙悟空气得当即跳起来,“如来老儿,你血口喷猴!老孙我要是假的,当年你压在五行山下的又是什么?你这是想故意除掉我,故意害我!”   另一个孙悟空抱起双臂,怒视着他,“都到这时候你还想狡辩?如来老头都说了你是假的了!”   场面一时混乱无比。   朱悟能捅捅沙悟净,“老沙,你说谁是假的?”   沙悟净神色淡漠,转头瞥了他一眼,“二师兄不是早就知道了?何必问我。”   朱悟能一怔,只笑不语。   他认得出,唐三藏又如何认不出。   这世上,有个东西叫年久月深。也有个东西……叫不打草惊蛇。   果不其然,在如来施出金钵罩要将左边那孙悟空收服之时,唐三藏踏出一步,面色复杂地阻住了如来进一步动作。   “佛祖。”   “怎么了,玄奘?”   如来凝着眉看着他。   唐三藏默然了片刻,半晌后出口,声音沉着,“他不是假的。”   如来眉头微动,收回了手。   “你早就知道?”他问着,目色微凛。   唐三藏点点头,看向如来时,眸光沉沉浮浮,像是心绪万千,不知该如何做想。   他和孙悟空“相交”至深,一言一行早日刻入心底。如何会认不出?   装作认不出,不过是为了看看那妖怪到底意欲为何在玩什么把戏,可没想到……   如来的回答会在他意料之外。   他声音微凉,“方才弟子念的……根本不是紧箍咒。”   两个孙悟空里,只有一个动作迟钝了刹,并在打滚间神情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正好……便是左边那个。   而另个孙悟空,不过是在演戏。可笑他演得逼真,却不知这戏根本还没开场。   如来眉头微微蹙着,看不出起伏。   “原来如此,那倒是我看错了。”   他解释着,不知是真心是假意,末了居然还展开温和一笑,“方才见他动作慢了拍,我还以为他是假的。既然你自己早有计谋,那如今真相大白再好不过。”   唐三藏看着这个他向来崇仰尊敬的人,他是佛祖,是万千子弟的老师,是高高在上任教徒瞻仰叩拜的存在。   可如今,他心下却有了一二分的动摇。   若是他也认错了……若是如来将真的悟空收于金钵内……若是金钵内幻现的是作假的本体……   唐三藏一层层想着,莫名脊背一颤,隐隐发冷。   如来这时转首朝向右边的假悟空,大声喝道,“妖精,还不快放下屠刀露出原形!”   那妖怪被揭穿身份,看着却也不急,面色冷然,挑眉一笑,“这就是本座原形,现什么现?”   他说着却是抬手一挥,刹那身上麻布粗服便变成了灵犀铁叶铠甲,寒光凛冽,腰上系着一条褐色兽皮束带, 垂着两条金缕飘带,脚踏鹿皮锦靴,威势十足。   而展露在众人面前的真身容貌,竟然和孙悟空也是一模一样!   只不过那妖怪的面目,比起孙悟空更为凌厉,似饱含天地戾气,神情阴鸷。   如来皱着眉看着他,“你究竟是何方妖物?”   他……居然还不能看到这妖的前世今生。   妖怪面上浮现出冰冷的笑意,“我?呵,老头,本座没有来处。”   “你莫不是跟那孙悟空一样从石头里蹦出来?”如来厉声摇着头,“这天地,只有灵明石猴,赤尻马猴,通臂猿猴,六耳猕猴,不入十类之种,不达两间之名,超脱三界六道,你又是何者?!   妖怪点点头,看着像是很是赞同,“本座谁都是,本座谁也不是。”   口口声声本座的,倒不知这人究竟是何身份。   “胡言乱语,你若再不归降,我便只能让那金钵罩现出你的真身!”   如来威吓着,那金钵罩法力无边,世间种种之物在这罩下没有一个能逃脱走不露出原形的。   可那妖怪像是毫不在意般,耸耸肩,目光锐利,低笑了几声,“哦?那本座还真想见见识。”   他说着,刹那就提棒朝如来冲去,速度快得肉眼几乎看不见!   如来瞳孔一缩,将那金钵罩放大得有半个天地大小,一手挥下咣当一声将那猴子困在其中,这才挡过了妖怪的一击。   他原以为这作威作福的猴子也该投降了,只是没料到……   金钵罩里那只妖猴似是讥笑着,悬浮半空翘着二郎腿,丝毫没有受金钵罩威力影响。   “如来老儿,你对本座就用这么一个破玩意?这是不是,太看不起本座?嗯?”   地上的孙悟空紧紧盯着那人动作,眼见那妖怪抬起手,停顿了半晌,然后于沉寂中打了个响指——   “砰轰轰!!!”   刹那间,金钵罩裂成万千细小碎片,从空中碎落,又因着特殊的材质,在一瞬间粘合成严丝合缝滴水不漏的原貌,又变回了那个完完整整的神物。   而原本困于罩中的那人,此时却俨然靠在金钵罩旁,抱着双臂双腿交叉,看着像师父方才一举对他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如来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神色终于有了隐隐的碎裂。   那妖怪挑挑眉,打了个哈欠,“啊呀呀,那罩罩严实倒也是严实,被本座这么一击,还可以再变回去,不错不错,本座喜欢。”他伸了个懒腰,“这罩倒是可以给本座拿来睡大觉用,这下啊,就不会被吵醒了。”   如来指着他,狠狠甩袖,烈烈破空,“放肆!”   那妖怪听此,却也厉了眉目,和如来一样,甩袖凌风,虽不比如来庄严,却比他更多了几分王者之威,“放肆!”   这还是十方三际里,破天荒的第一次有人敢对至高无上的如来如此说话。   哪怕是五百年前的孙悟空,也不曾如此高声呵斥。   “收起你那些派头架子,本座面前,还没有你如来撒野的份。”   如来深吸了口气,直想着差点被这妖怪乱了心,毁了千万年修行去。   “妖猴,你到底姓甚名谁,从哪里来,往何处去?”   那妖怪看着有些不耐,“不是说过了?本座没名字,也没来处。从混沌里来,到混沌里去,要真说起来,这天下四方,每处每寸,都是本座的来处!”   那如来只当他在胡说,却听那人语意一转,“不过名字嘛,有一个也无妨。”   他低下眼,看看唐三藏身边的孙悟空,“既然他叫孙悟空,那本座不如……就叫誓、不、空!你们口口声声四大皆空,本座偏不如你们意,本座誓不见空,誓住相入妄,誓要这世间——再无空,再无佛,再无神!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大笑着,恣肆狂放,笑声仿若从胸腔里奔走而出,响彻整个天地,飞沙走石。   孙悟空听得那人话语,面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未知的熟稔充塞着他整个心房,挤迫着喘不过气。   誓不空掏掏耳朵,看向如来神情轻蔑,“今日本座心情好,便只开一次杀戒。老头,不如就从你开始吧?嗯?”   他虽是问着,却丝毫没有征求如来同意的意思。   就在那一瞬,他扬手,召唤出滚滚浊气,黑雾翻腾飞扬,变换成三千六百种样子,在誓不空身后缭乱着,似青面獠牙的妖魔,张开了血盆大口。   如来盯着那人身后滚滚不绝的浊气,瞳孔一缩。   “原来是你!……”   “怎么,你在找本座?”誓不空挑眉,“也是,天界佛界那么多神仙受浊气感染跑到下界去化作妖魔……你要是再没发现,啧,那就真的是老糊涂了。”   有风方起浪,无潮水自平。   这几百年来,世间浊气越来越重,隐有与清气相抗衡之势,而天庭和佛祖座下,也有越来越多的仙人和弟子逃脱下界,堕为妖魔作恶一方。如来和玉帝合作,苦寻根源数百年,未料竟是出自这一人之手。   “你扰乱天界,究竟有何目的?”   如来眯起了眼。   誓不空却只觉得这老头真是烦人的很,跟个苍蝇似的一直嗡嗡嗡。   他嗤笑声摆摆手,“这么简单你还看不出来?当然是把所谓的神仙全部灭掉啊!”   这几百年他步步落子布局,到如今,也是时候该收网了。虽则孙悟空唐三藏这一步走得不尽人意,不过日后解决也无妨。   誓不空踏着脚下汹涌浊气,步步逼近如来,面上仍旧带笑,带着丝恶意和挑衅。明明是和孙悟空一模一样的面容,却截然相反地绝不会让人混淆。   “如来,你是怎么说的?邪不胜正?浊不胜清?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嗯?”他一边信步往前,一边松了松筋骨,威迫由内散发,“这几百年,要看的本座已经看透彻了。究竟什么是正,什么是邪?难道信佛的便是善,不信的便是恶?呵,可笑!”   誓不空讥笑着,“今日本座便叫这天地看看,什么叫作正不胜邪,什么叫作……浊气为王!”   他话音说完的那刹,甩出手中“金箍棒”,翻身而上脚踏玄冰铁棒,以势如破竹之势朝着如来直直冲去,身遭滚滚浊气都腾绕着为他破开长空流云,让出一道浊气为基的道路来。   如来如临大敌,屏息静气地盯着誓不空的动作,暗叹那人速度之快,万分小心地使出了佛家心印,雍仲恰辛——“卍”!   卍乃佛三十二相之一,相当于将佛本体其一使出运用,万分珍贵,不到危急时刻绝不轻易行此**。而其名“雍仲恰辛”,包含的正是无穷无尽的真理。   “雍”意为无生,“仲”意为无灭,“恰”意为祛邪,“辛”意为解脱,合起来便是“无生无灭,去除邪见成就大圆满境界”之意。   这卍可不是凭空想出,而是当年初始佛陀观见宇宙大如来智慧,见星河轮转,四条旋臂以卍的形态缓缓运动,从而得到启发知晓了这宇宙万象人间百态的终极智慧,画下了这卍符号,以佛家心印的形式传承于世,奥义无边。   卍与卐一个右旋,代表吉祥祛邪,一个左旋,代表佛法无边,两者乃镜像共生,对立并存。右旋乃万物归宗,意为物极必反,左旋乃万物始终,意为物反必极,两者如圆,开头和尾端相承,循环间无穷无尽。据入灭的佛子所说,这十方无量的所有大智慧,便都在这两个符号里了。   誓不空见如来使出了心印,也没敢大意,瞳孔一缩,将浊气幻作一把寒光利剑,朝那“卍”的中央刺去。   他大可以不这么做,不过心底的执拗却叫嚣着要与这佛家至高无上的法印一拼高下,看看究竟是所谓的佛法厉害,还是他这妖法厉害!   “轰!!!”   就在两者撞上的那一瞬间,天地瞬时变色,风云变幻起伏汹涌,吹沙走石天昏地暗,宛如山岳崩颓,四海浮滚。   如涛浪翻滚的浊雾遮挡了视线,让人不由眯了眼,看不清晰。   一片混乱间,众人衣袖猎猎,长发散乱。朱悟能被风沙呛了鼻,口中还不住叫唤着,“哎,果子!我的果子!被吹走了!……干!”   他低骂着,看着很是恼怒。   就在这时,沙悟净戳了戳他。   “做什么……”朱悟能一句话还未说完,却见沙悟净指向的半空中,那震动天地叱咤风云的一击……已然有了结局。   只见如来和誓不空两人都各自板着脸,手上握起了拳,却强撑着没有抚上胸口。   “老头……”誓不空压住口中咳响,他的尊严和骄傲不容许他在虚伪的佛祖面前,有任何的怯懦和示弱,“你的法印……还不赖嘛。”   他说着,嘴角流出一条血丝。   而如来蹙着眉,胸膛起伏,亦是不太好受。   如来将口中血沫咽下,装作没事人的样子,拈指的两手微微颤动,“你这一击惊天动地,若无滚滚浊气,绝难使出。可你……究竟哪来的这么多浊气?”   誓不空眉间一皱,生生咽下一口血。   “本座的浊气……自然是上天赐的!本座降临世间,乃是上天预兆所示,叫本座救妖魔于水火之中,共建真正平等自由的极乐世界!”   誓不空身形一颤,随即强吸一口气招来一朵浊云,“今日本座就先陪你玩到这里,来日……呵,咱们再好、好、聚、聚。”他说着,舌尖舔了舔唇角,眸间跃着兴致勃勃的冷光,锋利如出鞘寒刃。腾云之前,他低头看了眼山崖之上的孙悟空,还有他旁边的唐三藏等人,目光深重了一瞬。   “孙悟空,我们会再见的。”   【——孙悟空,记住。你赐给本座的,本座会一、点、一、点、一、刀、一、刀还报给你。】   【——我们会再见的。齐天大圣,孙、悟、空……】   孙悟空听着那话,顿时一阵脑中作疼,低声嘶叫抱着头,却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闯入他梦来的那人,是不是就是这只猴子?   他们之间又到底有何联系,要这等纠缠不休?   那人又为何长得与他一模一样,有根如意金箍棒,浊气实力竟还可以与如来匹敌?   脑内如结成乱麻,炙热滚滚,翻腾不休。   那如来待誓不空一眨眼不见后,就吐出了口血轻咳了咳。   方才使出的卍不仅是心印,也是世间大无量的照镜。   可他不仅没从镜像里看到那人的来历……   没想到,还从那镜像里看到了出乎意料的一人。   如来默想着,终而目色复杂地看了眼崖上的孙悟空一行人,沉沉思绪间不知道到底想的是什么。   “这事我会彻查,你们不必担心,继续好好上路便是。”   如来低声说着,身形一转便消失于浮空层云之中,不见踪影。   唐三藏原本还有些许疑问藏着想质问出口,可眼下见孙悟空暗疾发作似的倒地痛呼,不由心下一紧,也不便再继续追问如来。   他低下身抚上蹲在地上抱头打滚的孙悟空,“可还好?哪里难受?”   孙悟空咬着唇,“呃……啊!……”   那模样,看起来竟是比受紧箍咒之刑,还痛苦几分。   “心……心脏……”   他小脸皱成了一团,一手抚上胸口,紧抓着衣服,力道大得快要抓破。   “心脏……好疼……”   唐三藏倏然想起,是了,他这大徒儿一向心脏不太好,据说是以前受过什么刑,留下了隐患。   当初上路之始,他不分轻重念了几次紧箍咒,悟空也是到要紧处就揪着胸口,一副冷汗漓漓的模样。   【——大师兄……你没事吧?   ——没……事……老毛病了。】   唐三藏面色一变,支起孙悟空一支胳膊,将衣裳扯开了些许,一手便覆上那人心口,口中低声不绝的,似是在念什么咒。   孙悟空哼了声,察觉心中堵痛稍微缓解了几分,胸膛相碰之处更是犹如生热,不由轻喘着问出口,“师父念的……是什么咒?”   “观音咒,有疗伤之效。可觉得还好了?”唐三藏念罢,一边扶起孙悟空,一边低声问他。   虽则仍有隐痛,可比方才那宛如刀割的痛楚好过太多。孙悟空苍白着脸摇了摇头,“没大碍。”   还是那分倔强性子。每每让人心疼却无可奈何。   不远处沙悟净看看举步又止的朱悟能,“二师兄?怎么不过去?”   朱悟能微滞着摇摇头,待反应过来一手打上沙悟净的头,“没看见师父正在给大师兄疗伤?我过去凑什么热闹?”   沙悟净咕哝的声音轻了下去,没人听得清。   “可你明明是最爱凑热闹的那个啊……”   要说那回真假美猴王一事后,唐三藏一行人起初行路还小心翼翼,警惕着风吹草动。不过如此两三日后,也没什么异变,众人不由微微放下心来,和往常无异地继续行路。   想来那次誓不空和如来大战,两败俱伤,若要卷土重来,还需要一些时日。   这一日,他们又上了一个山头,听说前方十几里,便是一个神秘国度,只是耳闻稀少,不知其真实面貌究竟如何。   那山岭松柏映青,野藤峥嵘,万丈崔巍,千层悬削,峰崖高深。一路踏过苍苔碧藓,终至林间深幽处。唐三藏想着日头不早了,便摇摇头,自马上翻身而下,“今夜便在这儿歇息吧。”   三个徒弟都没什么异议地点点头,而白龙马正在树旁吃着马草,脑袋一点一点的,不算点头。   那林间佳木争茂,溪涧泻玉,鹤鸟振翅,嘹响长空。正是春夏好时景。   孙悟空照例去四周巡逻了圈,确保此处的安全。唐三藏也习惯性地将行囊卸下,收拾整理着。在箱箧里翻找佛经之时,唐三藏不知怎么,又翻出了当初他万分缱绻小心保存的画像。   眸色微变的,他将那画像又展开来。   画上之人正是英气勃勃,灵动鲜活,俊秀万分。   时隔多日,再看这幅画像,心中所想却已是截然不同。   他抚摸上画中人的眼角,摩挲着至了瞳孔。面色微动疑虑重重。   当年,他是照着李玄清的样貌才作下此画。只是后来,见陛下的机会越来越少,那人也待他越来越疏远,这幅画行至中途,竟怎么也画不下去。幸得他记忆力非凡,看过一遍的基本不会相忘,便仅凭着记忆,又或者说,仅凭着所思所想,才把这幅画继续完成了下去。   只是之前日夜观览,他却时至今日才发现,这画中人的瞳孔里,不知为何映上了一抹白。   犹如倒影般,散开层层涟漪,荡漾成那人眸里痴痴念念的所在。   在长安之时,他虽则也是个出家人,更多的却是以李玄清谋士的身份,行游来往于众人之间,便褪了白衣,换上世俗锦衣。而这瞳中的一点白……又为何会在他作画时,无意中被点上?   唐三藏沉沉想着,手上抚摸的动作却是轻柔了万分。   这时正巧孙悟空巡逻回来,肩上扛着根金箍棒,远远地看见那臭和尚又在摸画像,不由一嗤,神色冷了几分,“又想你那小皇帝了?”   唐三藏一震,转过头望了他一眼,这才稳住身形将那画像又卷起,“有悟空你在,为师又怎么会想陛下?”   孙悟空挑眉,翘起二郎腿坐下,靠在石壁上,“师父这话的意思是说,老孙我不在了,你就想小皇帝了?”   唐三藏摇摇头,将那画像收好,走至孙悟空面前,俯下身在那人始料未及之时,在他的眼睛上轻轻吻了一下,“你知道为师不是这意思。”   孙悟空心间一顿,差点就这么停住。   他一手抚上眼,只感觉微微湿润间隐隐酥麻,一路麻到心脏,快要喘不过气。   不太适应的,他偏过了头去,耳根泛上不易察觉的红意。   “都说了……别亲我的眼睛!……”   唐三藏看着有些讶然,两眼睁大,随即轻轻笑了出来,与山涧流泻成咚声清鸣。   “不亲眼睛……那这样呢?”   他俯下身,两手靠在石壁上,圈住孙悟空,头靠得越来越近。   热气喷洒上毛孔,引起一阵又一阵战栗。   孙悟空全身僵硬,眼看唐三藏的唇离自己越来越近,却丝毫反应不了,也推却不得,就像个初尝情爱的毛头小子,青涩如枝上鲜果。   唐三藏的声音很低,对孙悟空来说却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失神间只能被牵着走。   “悟空,把舌头伸出来。”   孙悟空心头猛跳,却照做地将口中一点嫩红,慢慢地,探出了唇齿,犹如红杏招摇着,蔓过了墙头。   唐三藏攫住了他的舌尖,双唇吸吮着,似要把舌中所有水分吸榨殆尽,可偏偏那份凶猛里,又带着些许柔和,给人留了半分余地。   孙悟空起初身体僵硬如木头,不知该如何反应,面上更是扑地染上红晕,睫毛不住扑簌着,眼神左转右转,不敢看唐三藏,也不看两人交缠的动作。可后来,唐三藏也伸出舌尖来,舔着他的顶端,犹如描画般转过了一圈又一圈,相触纠缠间发出啧啧的水声。心头一动,他的思绪也慢慢游离开去,渐沉其中,反客为主地学着唐三藏的样子,两条舌头如蛇缠绕在一起,滑溜溜的似在嬉戏。   “哈……”   待分开时,两人皆是一片喘息,只是眼中依旧亮得灿比星光,闪烁着独一无二的情动。   孙悟空感觉到小腹一阵发紧,抬头盯着唐三藏,“你知道眼下我禁不起撩。”   全真残留在他体内的浊气如今已经越来越少,痛楚也越来越少发作,想来一是自身净化,二来便是几次都作**发泄了下去。只是如今,他体内浊气算不得根除殆尽,也禁不起撩拨。   唐三藏一笑,“那不如就一撩到底,也好替你挥发浊气去?嗯?”   “那……悟能悟净回来怎么办?”   孙悟空虽迟疑着,却也知道自己已经**萌动。   “我认识的孙悟空可不是顾忌这顾忌那的人啊?”   “我认识的师父也不是动不动就撩拨发情的人。”   两人直视着盯着彼此,说出这话,却都于彼此眸里捕捉到一丝笑意。   这一路走来,他们已然变了太多。   孙悟空从起初的阴沉暴躁,变得逐渐随和,学会了顾虑大局,学会了照看师弟,学会了体谅,学会了相信,学会了接纳善意。   而唐三藏,也从原先的压抑情/欲,开始慢慢动心,慢慢动情,从原先的顺势无为,变成了学会出手,纵使破戒也从不反悔。   他们都一点点改变着。与其说这一路教他们的是成佛,不如说,是成人。   成为越来越好的人。   也重新爱上那越来越好的人。   这七百年,或是无意,或是有心,或是忘却,或是记得,他们曾温暖过,躲避过,伤害过,纠缠过。   孙悟空在一掩蔽的草地上,和唐三藏动情拥吻着,两人撕咬在一起。   他不信佛,可那么万千偈语中,却有那么一句,他觉得或许是对的。   过往种种皆如梦幻泡影。   你看得见他们的存在就好,不必伸手去触摸。 第57章 子母河的水悟空的泪   “悟空, 睁开眼。”   唐三藏在孙悟空耳旁轻声絮语着, 如低低沉降下来的暮色, 却流成霞光抚润了心魂。   孙悟空握紧拳, 两手不知该放在哪,体内如有烈焰肆意燃烧着, 冲击着四肢百骸, 叫他无所适从。   比起先前几次,这回浊气的控制少了许多,清醒下他不知该如何动作, 只僵硬地任唐三藏在脸上落下一个又一个密密的吻, 两眼紧闭着没有睁开。   “你要再不睁,为师可就亲你眼睛了?嗯?”   唐三藏亲吻着他的眉头,低声笑着说。   孙悟空一听, 顿时猛然睁开眼来, 眸里荡着些波光, 忿忿的神情让唐三藏看着莫名心头一动。   他一手褪去那人衣服,兽皮布衣垂落至大腿,露出光滑赤/裸的躯体来。   孙悟空偏过了头去, 一只手横亘着遮住唐三藏的双眼, “别看。”   要做的都已经做遍了, 怎么这会儿就不让看了?   唐三藏拉住他的手腕,一点点往下扯, 扯至唇边亲了亲, 湿润的触感残留在手掌上, 让孙悟空一颤,有些发痒。   “不是早就看过了?嗯?”   那可不一样。孙悟空摇了摇头,只觉唐三藏的目光仿佛有热度,看得他躯体升温再也不受掌控。就在这时,唐三藏温热的双唇从手掌流连往下,一口衔住了他的乳粒。   “嘶!……”   孙悟空霎时睁大双眼,犹如惊弓之鸟般弹跳起来,带着微喘。   他推阻开唐三藏,面上微红,唇瓣开合着,目光却不敢落在那人身上。   “我……这回换我来。”   唐三藏听着讶然,随即含笑点头,“仅随君意。”   孙悟空半跪着,替唐三藏除下白衣袈/裟。此时他因情动,身体滚滚发烫,**更是隐隐抬头。他看着唐三藏身上那薄韧有劲的肌肉,低下头学着那人的样子,伸出舌尖细细地从脖颈舔吻着腰腹,留下一大片湿晕水泽。   唐三藏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孙悟空的动作,口中低喘着,鼓动那人进一步的动作。   待孙悟空的双唇迟疑地停留在唐三藏胯腹之时,他的气息有一瞬间的微促。   剩下的走微博   有时候他会想。   要是他们能有一个孩子就好了。   最好能把那人灌满,然后如肥沃土壤,生出属于他们的结晶。   这样,就再也不用耿耿于怀,再也不用心上含刺。   “事不过三。为师准你喊两次那人的名字,”唐三藏仿若要把自己整个楔入般,力道大得有了红印,“可是不能有第三次。”   孙悟空微眯着眼,身形摇晃,汗水早已浸湿了眉目。   他全然不知唐三藏在说些什么,可这不妨碍他抓着那人臂膀,慢慢贴上额头,传递些许的心安。   从暮色沉沉到天色昏暗,他们一连做了好几个时辰。   孙悟空迷迷糊糊地感觉唐三藏换了好几个姿势,两条腿都快被折弯了,浑身上下一片酸痛使不出多大力气。   待唐三藏最后泄身出来时,他颤着低吟一声,已然肚腹微隆,装满了浊液。   唐三藏使了个除尘术,扶起孙悟空,眉目带着关切,可也不见他早些有所顾虑。   “我带你去清洗?”   孙悟空咬牙摆摆手,套好衣服颤巍巍地站起,被冷风一吹倒是神智恢复了不少。   “不必,又不是什么姑娘家。”   他说着,浑然未察自己两腿打着颤,汩汩从未合拢的所在一点点流下,浸湿了双腿。   唐三藏本想说什么,可看着孙悟空那倔强模样,一时顿住,只得摇摇头,带着少许无奈。   “那你小心些。有什么事记得叫为师。”   孙悟空轻声嗯了嗯,姿势有些古怪地往不远处一深一浅走去。   先前巡逻时,他便在那儿见到了一条河,清澄如镜,深幽难寻,倒是处歇息的好去处。   孙悟空走至河边,松了口气。虽则除去了身上浊尘,可汗水还是慢慢重新涌了出来,体躯一片粘腻,恨不得痛快地冲洗一场。   他喉结一动,隐隐觉得喉口沙哑干涩,便蹲下身去,捧起河水喝了几口,没想到倒是清甜如甘霖。   他当即捧起水又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渐渐舒展了眉目,只觉体内清凉,畅快无比。   “好水啊!”孙悟空目光流转地轻赞了声,待痛饮过后,便站起身来解下衣服,扑通一声跳入河中,任那荡漾碧波浸润着自己,流过每寸体肤。   体内的燥热被清凉的河水抚平,宛如夏日烈烈炎日下得了一片树冠丛茂的荫凉地,心神都静了些许。   孙悟空沉下身,当河水漫过头顶后,又从河底探出了身来,溅开哗啦啦的水浪。头发被河水洗刷得一片清爽,根根微立着倒挂水珠。   他甩甩脑袋,在水花四溅中,游至岸边的一块巨石旁,一手抓在巨石上以作支撑,一手进行最后的清洗工作,慢慢地探向了后头,将那灌了满肚子的白浊给抠挖出来。   孙悟空面上微红,到底还是深呼吸几下压了下去。   动作中,不时有些凉水灌进来,一片异样。他眉头皱得紧紧的,心想若有下回,定不要再遭这罪。   可若让师父受这苦……   孙悟空突然面色一滞,半摇了摇头。   比起那人受苦,他更愿自己受罪。这世上,叫他堂堂齐天大圣屈身做下的,也只有一人而已。   待孙悟空清洗得差不多时,天色已然阴沉如墨。他被凉意打得一阵哆嗦,套好衣服便拨开垂落的树枝,一路踏着枯枝杂草,按记忆里的方向往回走去。   那边唐三藏见孙悟空久久未归,早就出来相寻,“悟空……”   孙悟空听到前路呼声,刚扬起嘴角正待相应,却突然不知为何,肚腹一阵莫名的抽痛,叫他蹙起了眉弯了身去。   “师父。”   他低低回着,唐三藏听到后立马走了过来,见孙悟空一头湿发,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也挂满了水珠,不由眉头皱成井字,心下微微泛怒。   “不是跟你说了头发和身子都要擦干?”   “不碍事的。”   “不碍事?你要是着凉了又该怎么办?”   唐三藏似是在质问着,扬起了声。   孙悟空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我这身子哪那么容易着凉?”   “早知道你这般胡闹,我就不该让你一人冲洗。”   “师父,你这也太婆婆妈妈了。”   孙悟空皱起鼻尖,却不料唐三藏瞪了他一眼。   “我婆婆妈妈还不是因为你?”   他拉起孙悟空的手,直往朱悟能二人生起的火堆行去,扯着孙悟空坐下,拿了布巾替那人擦去发上水滴。   孙悟空这会儿肚腹一阵阵胀痛,不由身形抖了几分,却听唐三藏按住他,轻斥着,“别动!”   孙悟空也不想,只得耷下肩膀,一手环上小腹,任由唐三藏动作着。   “抖了吧?知道受凉了吧?”   “不是……”   孙悟空咬着唇想要反驳,却听那人一句话冷冷地砸下来。   “你下回要再敢忘擦一次,为师就多做一次。”   孙悟空听此一僵,小腹隐痛竟是闹腾得越来越厉害。   一旁朱悟能看着不远处的两人,不由摇头低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沙悟净一边往火堆里扔细枝杂木,一边淡淡回了句。   “二师兄说的可是自己?”   朱悟能挑眉,胳膊肘捅了捅沙悟净,“去你的滚滚滚。”   夜里两人相拥而眠时,孙悟空缩成了一团,额上泌出层层冷汗。   唐三藏以为他是后头难受,便一手覆上双臀,轻轻揉了揉,“难受?”   孙悟空打开他的手,抿着唇摇了摇头。   他有极强的愈合能力,后头的不适到如今已不觉得异样难捱。   “那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唐三藏抚上他背,眸色一沉,“是不是真着凉了?”   孙悟空又是摇了摇头,将小腹捂得越来越紧,“没什么,就肚子有些疼。”   “是不是那东西留在里头……不干净会生病?”   唐三藏犹疑着低低问出口,“可有拉肚子腹泻等症状?”   “没有,都没有。”孙悟空被肚中一上一下的疼痛折腾得没了耐心,挥挥手,“算了,睡吧,明儿个许就好了。”   “那为师替你揉揉。”   唐三藏找不出原因,便只能伸出手探进衣裳,覆在孙悟空的肚腹上,轻缓地揉动着,好缓解那人哪怕一二分的疼痛。   一旁朱悟能看着这情形,盯得两眼都直了,“老沙你看看你看看,以前他们二人好歹还顾忌着咱俩,如今呢?这简直伤风败俗,不堪入目啊!”   “二师兄要忍不住,也可以去找个女妖精解解渴。”   “哎师父那手往哪伸呢!你看看,这是不是在摸胸?”   “师父不像这种人吧……”   “你又不是大师兄,你怎么知道师父面对你是哪种人!”   朱悟能那哪叫愤慨啊,简直快气急攻心了。   他恨恨咬着牙,看着那边举动亲昵二人,一时愤愤难平。   星子爬上天杪,飞鸟划过林梢。   孙悟空被唐三藏一揉一揉的,先前消耗了太多精力,便也慢慢放松下来睡了过去。   夜色合拢着,将二人收束于阴影。   孙悟空。   ……   孙悟空,齐天大圣,猴子。   ……   哎,本座叫你呢,你没听到?   ……   本座问你,你是不是一直想当上天入地第一人?   ……   跟本座一道来创个盛世天下,怎么样?   ……   齐天齐天。本座不仅能让你齐天,还能助你灭天!跟本座合而为一,如何?   ……   喂,猴子,别装死,回答本座!   ……   喂、喂……喂……   ……   声音一点点悄淡了下去,缥缈成一线云烟于梦中难寻。   晨间的凉意混着寒露爬上眉梢,冻颤间让人一个惊醒。   孙悟空猛地睁开眼,气息微乱,“哈……呼……”   又是那人。   他喘着,一点点镇定心绪。却突然,觉得有些异样。   他微皱着眉,一点点拉开盖在自己身上的衣服,看见梦寐之中的唐三藏,仍旧把手放于自己的肚腹之上。   只是……   “干啊啊啊啊啊!!!!!!”   晓雾林间,一道嘶声大喊震破长空,惊散刚醒的枝鸟。   唐三藏从梦间被一个惊醒,揉揉眼,低声问了句,“发生什么事了?”   可就在问出口的那刹,他也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他摸了摸手下圆滚滚的肚皮,不确定般再三来回摸了好几下,双眼慢慢瞪大。   只见孙悟空仿若看见什么怪物般,浑身战栗,瞳孔缩至极致,似是在崩溃边缘。   他颤巍巍地指着自己的肚腹,闭上眼仿似不可置信般说着——   “它……鼓起来了……” 第58章 大圣他怀上了!   那日孙悟空醒来, 发现自己大了肚子时, 整个人都是懵的。   唐三藏摸着他鼓起如有脉动的肚皮, 神色复杂难以言说, 目光幽邃间抚摸的动作却是一下比一下轻柔,像是对待着什么易碎品, 小心翼翼地捧着就怕给摔坏了。   而那朱悟能, 被孙悟空一声裂云大喊给惊得一跳而起,“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他四处张望,看见孙悟空那微隆的小腹时, 愣了晌一问, “大师兄你努力这么久终于怀上了?”   孙悟空那个气呀,甩出金箍棒划过长风直直击向那人,幸好被朱悟能眼疾手快地给接下。   “怀你大爷啊!”   他大喊着, 身子震颤不止, 忽然小腹又是一痛, 不由捂上肚子收了声,只瞪大眼粗喘着。   朱悟能从震惊里回过神来,摇摇头, “怀我大爷?那你岂不成我奶奶了?”   孙悟空原本就因这异变而焦躁万分, 这会儿含着忿怨火药桶直接就炸开了。   “奶你个头啊!滚滚滚!”   看着那人毛发倒竖怒目金睛的模样, 朱悟能摸摸鼻子,直想着惹不起躲得起。他蹭到唐三藏身旁, 戳戳此时不知在想什么的唐三藏。   “师父, 大师兄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唐三藏回过神来, 看着不远处孙悟空泄愤般舞着金箍棒把几株郁葱大树给轰隆撂倒的情形,淡笑着摇了摇头,“为师也不知。一早起来就看见这样了。”   朱悟能这会儿倏地想起昨夜孙悟空迟迟未归,那时他就觉得师父和大师兄之间有些问题了。   他瞄瞄唐三藏,“咳,师父,我就说说啊,只是说说……这事,是不是和你有关?”他低着声音轻轻问道,中途还抬头瞥了眼孙悟空担心被那人听见,“我瞧这肚子鼓的,也不像长肥啊……再说要肥,又哪有一夜就肥这么多的?师父你说是不是?”   朱悟能摸着下巴,思量着,“只是这男人怎么可能怀孕呢?……大师兄看着也不像体质特殊啊……”他说着,突然似想到了什么,笑意有些古怪,“师父,还是你厉害啊。”   他厉害?   唐三藏自诩不过一介凡僧,哪有什么过人之处。只是昨夜他的确与孙悟空行了**之事,而今第二日便发生了这种事……   难不成……那胎儿当真是他的种?   唐三藏皱着眉,手肘靠在膝上,不知在沉思些什么。   “老子没怀。”   上路时,孙悟空全程黑着一张脸,兽皮布衣包裹着身前圆润的曲线,怪异中又带有莫名的和谐。   唐三藏不顾他的嘴硬,严令让孙悟空坐马上,他自己反而在前头牵着马绳,一步步踏着山路。   “老子没怀。”   孙悟空又重复了一次,面色没有起伏,阴沉如黑云压城。   “乖,别闹。”   唐三藏轻叹了声,“待到了城镇,为师就给你找个大夫看看,现在一切小心为上。行不行?”   “我没闹!”   孙悟空像是被踩到尾巴般,横眉努目嗔视切齿。   “我都说了我没怀!我是男人,公的,公的!”   这话自上路来,孙悟空已然不知说了几遍了。朱悟能在后头听腻般掏掏耳朵,“大师兄,我听说怀了孕的人特别暴躁,你说你这动不动就发怒的……”   孙悟空身形一顿,自马背上转过身来双目如凛冽寒刀地瞥了他一眼,慢慢地露出丝冷笑,“那要不要我再火爆一点?”   他寸寸转出金箍棒,正好对着朱悟能。   朱悟能两眼一瞪,摆摆手,“我这不开玩笑吗!大师兄你怎么就当真了。”   先前孙悟空在他们几个师兄弟里也是开得起玩笑的,可如今被说一两句就立马跳起来尾巴翘得老高,啧啧……这脾气暴得都可以炒油锅了。   要说没怀,他都不信!   唐三藏在一旁看着这两个徒弟拌嘴,摇了摇头,“你也别太较真……这要是气坏了身子该如何?”   孙悟空握紧拳头,要不是唐三藏是他师父,这会儿他早就忍不住地一拳打过去,打得他泰山崩裂四海倾竭。   拳头握得嘎吱响,牙齿也颤着紧咬着。孙悟空察觉到小腹像是应和着唐三藏的话,隐隐一动,伴着些许疼意,不由深吸一口气。   这要是真的是个胎儿,这么小就学会合着师父欺负他,以后长成了还不是反了天了?!   孙悟空又是一怒,可被痛楚折腾得冷汗漓漓,只能压下那些恼人心绪,尽量深呼吸。他捂起双耳,直想着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他自己知道他还是只正常的猴子就够了。   他没怀……他没怀……他没怀……   孙悟空默念着安慰自己,却被身旁人一而再再而三的破功。   “悟空,多喝点水……”   “徒儿已经小解三回了,师父。”   “悟空,闭上眼再小憩会儿……”   “徒儿已经睡了两个时辰了,师父。”   “悟空,别着凉了……”   “徒儿今日已经出了一身汗了,师、父。”   孙悟空咬牙嚼齿的,脑门上青筋一跳一跳。   彼时浩空沉光,深夜凝露,唐三藏抱着孙悟空,一手环过精瘦的腰腹,直接覆上了柔软的肚子。   “你做什么?……”孙悟空不禁浑身一抖。   唐三藏从背后揽着他,头靠在他肩膀上,“你睡觉没个正形的,我怕你小腹受凉。”   孙悟空鼓起腮帮,不太想理唐三藏,都说了没怀没怀,师父这是在做什么白日梦?!   “你就这么想要我怀?”孙悟空板着张脸,声音听起来冷嘲热讽的,“要如此,师父做什么不找个女人去?想生多少不还是随你的意?”   唐三藏心下一紧,从身后吻了吻他的脖颈,湿意伴着热气让孙悟空战栗一抖,“你不怀……为师也喜欢。”   “……”   孙悟空回不上话,抿着唇神色沉沉。   原本筑构成坚厚城墙的抗拒,差点叫这句话摧毁得一干二净。   他想,也许……只是也许。   如果腹中真是个孩子,也许……   他也没有这么讨厌这个玩意。   星河中天,月上西林,一夜难眠。   晨间晓雾初散,鸟鸣啁哳婉啼,“唔……”   孙悟空揉揉眼,突然感觉好像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贴在自己的肚皮上,不由身体一僵立马清醒。   说不清一瞬间里心中究竟划过了什么思绪,他睁大眼猛地转过身,一手用劲拨开那物,一手先于思考地护住肚子后退了几寸。   “师……父?”   他看见唐三藏的脸,一怔。   “你贴我肚子上做什么?”   唐三藏一夜没睡好觉,生怕身旁这人冻着硌着,眼下早已覆上了青黑。   他眸中闪现着奇异的神采,“悟空……为师感觉到他动了。”   “什么?”孙悟空立起耳,没听清般重问了一遍,微蹙起眉皱着脸。   “胎儿动了,”唐三藏摸摸他的金发,另一手继续抚上那沉实而有重量的小腹,“悟空你看……比起昨日,肚子又大了圈。你摸一摸,孩子在动……”   他声音低沉柔缓,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措手不及里,尽是初为人父的欣喜。   孙悟空低下头盯着那比起昨日又膨胀了一圈的小腹,呼吸促乱,神色隐隐崩溃。   而唐三藏却牵起了他的手覆于肚腹之上,贴着隐隐跳动的肚皮,语意温和舒长,“砰……砰……悟空。你听。”   孙悟空用空着的一只手捂住泛上红意的面庞,似这样就能盖住所有羞耻,没有回话。   砰……砰……   那是胎儿在腹中打滚的声响。   也是他心脏起伏跳动的声响。   到了那一刻,孙悟空终于无法否认。   他怀上了一个孩子。   “悟空,这是我们的孩子。”   唐三藏将耳朵贴在他的肚腹之上,仿佛百听不厌的,声音带着惊奇,也带着柔情。   “这是我们的孩子。”   他重复着,眉眼都在焕发着隐隐光彩,仿若遇到了平生难得的珍宝。   作为出家人,他从没奢想过能拥有一个孩子。   遇上孙悟空,他更是不曾想过自己能有一个孩子。   可是奇迹发生了,就好像是上天知道了他那些隐秘的小心思,于是照射下了一道光。   赐予了他举世难求的瑰宝。   孙悟空闭着嘴,面上虽不太好看,却终是随便唐三藏怎么说。否认推拒了那么多次,他也烦了。   第二日由唐三藏扶着上马时,他没有拒绝。   唐三藏给他喂水递果子时,他也没有拒绝。   稍有风吹草动便被唐三藏护在身后时,他更没有拒绝。   他要是困了,懒懒地打个哈欠,唐三藏便立马送上肩头任他小枕。   他要是肚子痛了,唐三藏二话不说便小心细致地替他轻缓揉起肚子来。   孙悟空半挑着眉,忽然觉得偶尔这样错位一回,感觉倒也还不赖。   毕竟他这一世奔波不歇,倒从未享受过被人照顾的滋味。   朱悟能在后头看着,啧啧摇头,“师父这会儿,可真是被管住了啊。”   “不是大师兄被师父管住了?”沙悟净闻此抬眉。   不让这不让那的,做什么师父都要在旁亲自看着,生怕给磕了碰了坏了。   唐三藏自己自然是没发觉。   当初他干那档子事,都是越凶猛越往狠劲里头去才好。   如今,却恨不得将那人放在舌尖,小心温存着,又怕舔了化了。   有时哪怕朱悟能想蹭过来贴着肚子听听小孩一踹一踹的动静,不仅孙悟空抬眼一瞪,看着就像只护仔的狼,唐三藏更是直接拎着他领子扯开,打发他倒水摘果子做事去。   朱悟能每每这时,不由嘟囔长叹,“有父性,没人性啊!”   师父以前虽然算不上一视同仁,但态度也没有今下这么天差地别。   他哪知,哪怕是兽类里的雄性,对于自己的血脉也有强烈的占有欲,丝毫不喜他人亲近让幼儿沾染陌生的气息去。   这日午后,唐三藏唐三藏拿着一根马尾巴草,逗弄着肚皮,惹得孙悟空一阵阵发痒。   “悟空,你说你这肚子大得这么快,什么时候会生下来?”   不知不觉中,他已时刻守在孙悟空身旁,把那圆滚滚的肚子看得比佛祖御赐的锦阑□□和九环锡杖还要重要,每日用来念经修行的时间也变成了和肚中胎儿耍闹。   “别、别玩了……”孙悟空艰难地挺起身子,捉住那人作乱的手,“我以前又没怀过,怎么知道……”   唐三藏将耳朵贴上肚皮,一手上下摸了摸,喃喃着,“你听,小家伙可喜欢玩了……还在咕噜咕噜叫……”   饶是孙悟空从未怀孕的经验,也知道这不过是那人中毒过度的臆想。他懒懒地翻了个白眼,有些无奈,“那是我肚子在叫……孩子是不会叫的。”   要真能听到孩子在叫,他这肚皮肯定也是漏风破的。   唐三藏笑笑,伸手刮了刮孙悟空的鼻尖。   “你听不到,为师可听得到。”   孩子在一下一下,叫他爹呢。   “悟空,你说……他出生后,谁是爹,谁是娘?嗯?”   他将孙悟空半抱在怀里,低低调笑着问了句。   虽则生孩子之事在孙悟空眼里依旧遥远,可他断不能忍受被冠个妇人名号去。   孙悟空皱起眉,“当然我是爹。”   “那为师是娘?”唐三藏轻笑着摇了摇头,“罢。我们两个都是爹。”   他顿了顿,下巴在那人头上厮磨着,“小家伙的动静一日比一日大了……你心里,可有什么中意的名字?”   孙悟空这几日怠倦得很,每每行了几里路,就懒洋洋地失了力气,再无当初那生龙活虎的模样。   他挥挥手,打了个哈欠,“没想过。”   唐三藏看着他眼皮将阖未阖的模样,知道这徒儿又困了,便习惯性地将手搁在那人脑后,权当作露天下的睡枕。“那你不如先想个?”   孙悟空腆着肚子翻了个身,声音渐渐轻微了下去,氤氲于暮风。   他含糊地说,“孙狗蛋……”   唐三藏挂在唇角的笑意一僵,许久都没有缓过神来。   若今后还能再生……   下一个是不是就要叫“唐铁柱”了? 第59章 落胎泉大圣解胎   山头外数十里有一辽阔城郭, 城楼上红帜飞扬, 烈烈夺目。   周遭一派低矮墙垛, 街市上商贩摊铺人流来往, 都无一例外的是女子,有的被风沙侵蚀了面貌, 容色糙黄, 面目皴裂,有的则还是花一样的年纪,水一样的眉目, 盈盈荡波一抬眼, 便差点叫人失了魂。   朱悟能自从踏入这城中来,便魂不守舍,两眼直直盯着身旁穿梭而过语意带笑的姑娘们。头缠蓝纱带, 身穿黑布裙, 长裙短袄, 腰间裹着一条大红长缎,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中皆是异域风情。   孙悟空为遮人耳目,使了个幻术将自己那大肚子藏起, 坐于马背上神经绷得极紧, 生怕会有人看出一二。   而那些女子们自打唐三藏一行人进城来, 便也是两眼睁大笑意粲然地直直盯着他们,似是打量着什么稀罕的货物, 声音娇俏地喊着, “人种来了!人种来了!”   她们的目光中是□□裸的**和毫不掩饰的调笑, 似只把这些个男人当作工具。   孙悟空因那些人火辣辣的眼神而不适地皱起了眉,肚中的胎儿也滚得厉害。   唐三藏却是对路旁那些正龄芳华的女子视而不见,哪怕哪家姑娘大胆地朝他投去娇滴滴而美目流波的一瞥,他也只面容温和眼底一片清明,如不受尘埃所扰的菩提净土。   白衣□□长身而立,一手持着佛珠一手牵着马绳,比起高天青月更加保持着一二分恰到好处的距离。   街上一处酒楼旁,设立着座医馆。唐三藏见到了,便勒住白龙马,半抱着孙悟空,将他从马上给扶了下来。   路旁一些姑娘不由瞪圆了眼,窃窃私语着,“瞧马上那个看起来也是个健朗的,这怎么好好年纪就半身不遂了?”   “可惜啊,可惜啊……”   “可惜什么呀?这不更好,叫他反抗也反抗不了?”   孙悟空虽则使了幻术,却还是挺着大肚子扶着腰,在众人注视下如芒在背地进了医馆,抿着唇一声不吭。   管中只做着一个老妪,看着也是上了年纪的。   她本摇着蒲扇在闭目养神,见孙悟空进来,因着他的男人之身怔了一刹,随即便恢复了淡然神情。   “可是怀胎了?”   她这话一出,众人不由心下暗惊,如漪渐起。   这看起来其貌不扬的老太,怎会破了他们的幻术去?   老妪摇摇头,仿佛早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低笑了声。   “老身我这辈子接过多少生,瞧这走路模样,猜都能猜出来。”   她招招手,示意孙悟空走近坐下,将手搭好让她把脉。   “嗯……怀孕已有七日之象,底子看起来也是好的……”那老妪突然不知探到了什么,突然眉头狠狠一皱,几乎打成了一个结。   她上下打量了孙悟空几眼,目光锋利能戳进人心底去,“这几日,你可是有做过什么激烈之事?”   孙悟空微怔,思索下沉声回答,“只骑过马,行过路,不曾有他。”   “你说什么,骑马?!”老妪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两眼瞪得极大,赫然一扬的声音更是差点把梁上尘灰都给纷纷震落,“谁让你骑的马?可还有没有常识了?这怀孕期间上上下下的碰撞,难不成是想让胎儿早日被流了去?!”   无形中被骂得狗血喷头的唐三藏一时哑然,摸了摸鼻子。   他没有经验,当初只想着让悟空省点力,却不知这层去。不过也多亏了悟空底子好,这么多日奔波,也不曾小产。   孙悟空听到那老妪的话,眉梢一扬,像是想到什么心思一动。   “照这么说……大夫可有什么法子,能把这胎儿打了去?”   老妪听此沉沉看着他,“有,自然是有的,可极伤身体,若想不伤身体,便只有去落胎泉喝落胎水。只是你千辛万苦跋山涉水喝了子母水怀上胎儿,做什么想着法子将这来之不易的孩子打了去?”   “子母水?”   “子母水?”   唐三藏和孙悟空像是听到了什么出乎意料的陌生字词,耳尖一动,不约而同问出声来,面上神色一怔。   “怎么?你们不知道子母河?那你们怎么怀的孩子?据老身所知,这世间除了子母河,可再没什么法子能让男人怀上了啊。”   老妪淡淡瞥了他俩一眼,突然提了几分兴致半笑着问,“难不成,你等是偶然误饮的?”   孙悟空想起那日还被他赞叹过清甜可口的河水,可口他大爷啊!他万万没想到,导致他这一路大着肚子艰难度日的罪魁祸首,竟然就是那条河!   他面色沉沉,满腹忿怨,而唐三藏却似僵硬的石柱,立在原地。   喃喃着强扯起一笑,“原来……这孩子不是我的?”   当初他还自认为爹……   没想到竟是自作多情。   “大夫,敢问你说的子母河和落胎泉到底是什么玩意?”   孙悟空眸色微暗,直直问出了口。   那老妪默了半晌,“告诉你也无妨……你也见了,我们这儿都是女人,不曾有半个男丁。女子年满二十,便可自主去子母河饮水,饮下河水后便会怀胎。怀胎三日后,照胎泉便可照出胎儿阴阳之别,若为阴,则于家中待产,十日而生,若为阳,则需去解阳山破儿洞的落胎泉,喝口水度过一夜,将那胎儿打了去。”   原来如此。   孙悟空目光一亮,“既这般,那落胎泉如今又在何处?”   老妪摇了摇头,“那解阳山在南边的山头,曾经落胎泉尚为我等女儿国子民所有,可几年前来了个如意真仙将那落胎泉占为己有,需献上花红表礼,羊酒果盘,才能拜得他一碗儿水。有钱的自然出手大方,可平常百姓哪有那些珍贵玩意?穷苦人家便只能自行买了麝香红花打胎,败了身子不说,今后要再孕便危在旦夕了。”   孙悟空听此了然,起身向老妪拱了拱手,“老孙我这便去落胎泉,多谢大夫了。”   “你有银子没有?那如意真仙可不是好惹的。哎,年轻人,走慢些,小心胎儿啊!”   老妪看着孙悟空风风火火的背影不住摇头,“真是个急性子……”   那唐三藏跟着孙悟空出了医馆,于炎烈骄阳下抬眼看向逆光那人,眯起了眼,“眼下你……可是什么打算?”   孙悟空怔了刹,“师父知道我的选择是什么。”   这个孩子于他而言,本就在意料之外。陌生,荒诞,而又可笑。   起初不知缘由,也不知解胎之法,这才容忍了下去。   可如今发现这不过是个滑稽玩笑,又有一线希望可以相搏,他怎么可能会不去试?   唐三藏静默了瞬,随即按上他的掌心,“无论是落是留,为师都尊重你的决定。”   他顿了顿,“只是你若要去解阳山,必须让为师陪你一起去。”   孙悟空两眸睁大,半晌偏着头笑了笑,“可以啊。”   他发现自唐三藏上次对战全真破了杀戒后,出手的次数渐渐变多了,挽剑凛然的气势,倒真有几分过去菩提的卓然风姿。   他有时候会想,或许连师父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经慢慢活成了菩提的样子,无论有意无意。   孙悟空和唐三藏丢下朱悟能沙悟净,于小巷中招来了五彩祥云,一路向南而去,落于一座满地枯枝的颓凉山头。   鸦栖梢头,遍地寒声,雾色漫天,荒烟蔓草。   师徒俩肩并肩地踏过脚下铺了不知有几层的落叶杂枝,步步往山上行去。不远处跃然着一丝清光,像是水色。   孙悟空两眸一亮,“师父,你看那儿,有口泉!这是不是就是落胎泉了?”   唐三藏颔首,“应该是。”   他拦住孙悟空,定定直视着叮嘱道,“等会儿你去取水,若中途发生什么异变,则由为师来解决,切记不可擅自出手。明白了?”   孙悟空挑眉,“我又不是怀了胎就打不了妖怪。”   唐三藏一把拍上他的后脑,轻斥着,“别任性!”   孙悟空知道唐三藏是担心在落胎前若有闪失,恐会留下什么隐患。   他抬起手摆了摆,不甚在意地靠近那口泉,看着也是清澈见底,和那夜他见到的子母河没多大两样。   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响,孙悟空耳尖一动,却放心地将后背交给了唐三藏,慢慢吸了口气,拿出一半臂大小的木罐……哗啦往里舀起了落胎水。   “大胆!”   就在那时,凭空跃然出现了一道人影,疾言厉色怒不可喝地朝孙悟空冲过来。   “你可交过果盘和礼财了?难道不知这落胎泉是属真仙我名下的?!”   就在那如意真仙的宝钩将要刺上孙悟空的刹那,一道比他更快的身影瞬间出现在孙悟空面前挡下了这一击。   唐三藏使出了莲花罩,立在如意真仙和孙悟空之间,似是丝毫不费力地慢慢从容扯开一笑,“天地之间,造物无尽,自生自灭,我等愚昧,竟不知这落胎泉什么时候成为阁下囊中之物了?”   如意真仙恼羞成怒,啐了声,“占山便称王,你们没听过?!”   他说着,宝钩一收,使出力气又往前直直打去,想要绕过唐三藏径直击向孙悟空。   孙悟空大场面见惯了,舀好一罐子水,面对近在身旁的钩子眼睛都不眨一下,脚步平稳地往前走去。果不其然,就在钩子甩开的那时,唐三藏又是身形一变拦住了那奋力一击。   “西梁女儿上下百姓都靠此泉为生,贫僧在此奉劝一句,还望阁下莫再行恶,放人一条生路,将这落胎泉还了去。”   如意真仙呲牙利嘴的,瞪着唐三藏都可以喷出火来,“你是混哪条路子的,难道不知爷爷我兄弟是道上鼎鼎有名的牛魔王?你还有没有眼,敢来得罪老子我?”   孙悟空扬眉一笑,“那你可听过我的名号?”   如意真仙盯着他,觉得有有些眼熟,一时却未认出,粗声粗气问道,“你是什么货色?”   什么货色?   孙悟空没有回答,反而是从耳后掏出了那根如意金箍棒,两只手转得虎虎生风,眸中笑意冷然,“我乃齐天大圣美猴王孙悟空,你说是什么货色?嗯?!”   那如意真仙听此大惊,面上原本傲然不屑的神色彻底碎裂。 第60章 夜幕沉沉落终光   自远古那场三族混战后, 神明深受重创, 奄奄一息。其后,又无独有偶地爆发了一场神魔大战, 自此……   神明彻底陨落,消失于天地之间。   “神仙神仙,神和仙终归是不一样的, ”如意真仙叹了口气, “大圣你瞧我叫真仙,可我能叫真神吗?自然不能呀!那上头啊,已经几千年没有新的神明诞生了, 老的神该涅槃的涅槃, 该隐退的隐退,剩下的哪怕位于要职, 也不过凤毛麟角寥寥无几罢了。虽然天界从外头看起来,还是风风光光的, 但它里头啊……”   他摇了摇头, “已经一点点在走下坡路了。”   “可这和他们派你占据落胎泉又有什么干系?”   孙悟空瞳光一转, 沉着声问出了口。   如意真仙瞪大眼,“那神既然衰落了, 仙自然不得不振兴呀!要是那些个仙人一个个沉迷私爱堕落**, 这天界秩序又该如何维持下去?再说这几百年,世间也越来越不太平了……浊气不知怎么越来越多, 私逃下界又或偷尝情事的仙使也越来越多, 哎, 前不久那奎木狼和百花羞不就是一对?虽说吧,神仙怀胎极为不易,可也有例外是不是?这一来二去三番五次的,啧,不怀上才怪!只是哪想到啊……如今那些胎儿要么血统不如先辈纯正,要么受了浊气感染夭折或成魔胎,简直一代不如一代。唉……”   “这事……我怎么不知道?”孙悟空半怔着,神色有些复杂。   如意真仙瞧瞧四周,偷偷在二人跟前压低了声音,“这些事,可是机密!要让别人知道仙使也有韵事也会私生孩子,天庭威严何在呀?玉帝早就派人把这些事给压下去了,我这也是没办法,才告诉大圣你们的……当初上头啊,怕这样下去,天界早晚日渐颓败自寻死路,所以才不得不派了真仙我来这儿,守好这口落胎泉,为天庭谋得一线生机。”   如意真仙边说着,边不住摇头叹气,不知惋惜的是那空有光鲜架子的天庭,还是那些被残忍剥夺生育权利的仙人,又或是这几百年汲汲营营任人驱使的他自己。   “如今小的守着这儿虽说有油水可捞,可大半也都是要交给上头的,唉……早知道天界编制已成了这模样,当初我辛辛苦苦修仙又是为了什么……”   像他大哥牛魔王一样,占山称大王,一呼百应,有无数小弟,不也是挺快活的?   当然,他承认自己也的确是有私心。若他如今是个无拘无束的妖怪,那些女人上供来的钱财,还不是为他一人所有?哪还需要交给上头!   孙悟空好几百年不曾回天庭看过,倒不料如今的天界,竟已是每况愈下火尽灰冷。他本待说什么,却因挺着肚子久站不便,这会儿腰肢酸软,两腿无力,便一手扶上了腰侧,慢慢走到一棵吊脖子树旁,支撑形体。   “大圣啊,你如今也是为天界办事,咱俩都是一路的。就算不是一路,看在咱大哥牛魔王的份上,你还是别为难小的了,可好不?这落胎泉,你也知道,不是我想占的。”   如意真仙向他做了一揖,孙悟空蹙着眉头还没回答,立于他俩之间的唐三藏却先缓缓摇了摇头。   “天庭要这口泉无可厚非,只是你为何非得强占后再行兜售,叫女儿国子民过得水生火热?平分难道不可?又还是……这也是上头叫你干的?”   如意真仙面容紧皱,一副有苦说不出的模样。   “法师,那女儿国的姑娘也不是什么善茬啊!她们仗着自己有子母河落胎泉,就作威作福,彻底把男人从国度里给抹灭了出去。若有哪儿的男人误入城中,又或是想借用子母河怀上一胎,便得答应与她们交合,彻底沦为那些女人满足**的工具!你想想,几十个几百个如饥似渴的姑娘,还不把你整得精尽而亡?这种惨案,真仙我早已看了不下数十回了。若那些男人不答应要求,姑娘们就把人给绑起来,一点点割下皮肉,做成香囊玩。你要是说我行恶一方,那她们也作害一方哩!管制这落胎泉,自然是上头对她们的处置,小的只是照做罢了。”   唐三藏想起他们入城时,那一个个看起来弱不禁风柔若无骨的娇俏姑娘家都拍着手眉目放光,喊什么“人种来了!人种来了!”   人种人种,原来不过就是造人的种子。   唐三藏后背泛上些许凉意,想起如今尚在城中的朱悟能沙悟净,不知他们二人眼下是何境况。   “虽说因果有报。可刑罚从来都是教人改过自新,虔心向善。而不是让人沉沦苦海,却丝毫不知缘由。”他顿了顿,“若贫僧我能说服她们以后莫再作恶,你等可愿放手,将这落胎泉重新归还给女儿国?”   如意真仙皱起眉,天界也是要搜刮人间香火来存活的,再说如此他便少了可捞的油水,这怎么会甘愿?只是……看这唐三藏师徒毫不退让的,他也不想再纠缠下去……   “我问问上头,或许,可能,也许……最多可以让出半口泉出来吧?”   他犹豫含糊地回道。   唐三藏点点头挑眉一笑,“这便够了。你且等着。”   他说罢,招来五彩云,和孙悟空一道踏上了回城之途。   未料到的是,城中此时人声喧闹,一片骚动混乱。   “把他们绑起来!把他们绑起来!”   挤得水泄不通的女子们面露凶相,一把围住了朱悟能和沙悟净,叫吼喧嚷着,群声激昂。   “这么不乖的人种,就该好好调教调教,让他们知道女儿国里,究竟以谁为尊!”   “对、对、对!调教!调教!”   朱悟能听着那些如狼似虎的女人们的大喊,颇是头疼无奈地摆摆手,“你们别过来。虽说我不打女人,可我师弟还是打的。”   沙悟净被几个女人放肆抚摸着,早就不耐,这会儿一挥手便使劲将那几个举止放肆的姑娘给甩了出去。   “呀,好疼!”   那几个姑娘揉揉摔伤的腿,面上覆上了层瞋色,骤然冷厉。“你们是奴隶,我们才是主子!胆敢伤主子,可是不想活了?别怪我们手下无情!”   沙悟净嗤笑,“那也得你们有这本事才行。”   “你!”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之时,与孙悟空一道回来的唐三藏出现于熙攘人群之中,沉声高喊着,“住手。”   原本打算蜂拥而上绑起二人的姑娘们听到声响,转首一瞧,突然娇 第61章 妖王是个偏执狂   “很好, 就这样继续部署下去。记住盯紧玉帝的动作, 不得有丝毫懈怠。”   “是!”   “怎么还不退下?……”   “主上, 敖烈他……”   “他怎么了?”   “他, 一直吵着……说要见你。”   孙悟空是在一阵人声交谈声中苏醒的,昏昧中隐隐感觉躺在不见光的软床之上,密不透风地将自己像茧一样藏得很好。身边是自屋顶吹落的流苏与纱幔,手感细腻丝滑, 孙悟空摸了摸,却于眼皮渐睁间慢慢皱起了眉。   “如果他找本座仍是为了上回那事……呵,你告诉他, 本座是不会见他的。”   “小的知道了。”   “等等,唐三藏那边怎样了?”   “那个和尚和他徒弟已经有动作了。”   “盯紧点, 至少要拖延到大战开始。”   “小的明白。”   “行了,你下去吧。鼎炉什么时候有新进展了, 再来通知本座。”   “是。”   孙悟空听着渐消的低声私语, 心下沉沉浮浮的, 起伏无定。   敖烈到底为什么背叛他?   这儿又是哪, 他怎么浑身使不上力气?   那人口中的师父已有动作……又是什么意思?   一阵嘎吱关门声后,有谁的脚步声步步靠近,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心尖上,沉寂中如刀锋凌迟着神经。   “孙悟空, 本座知道你醒了。别装死。”   那人踏踏的脚步声终顿, 一双骨节修长的手慢慢撩开床帐, 露出了那副清俊容貌。一双星目幽邃苍茫, 两眉尾梢半挑不挑,挺鼻薄唇微暗金发,长绒锦靴红银铁甲。   孙悟空早就握紧拳头等着那人现身的一刻,刹那之间便一跃而起将耳后金箍棒变作寒刀咻地抵在那人脖间,两眼死死瞪着这个将他囚起来的罪魁祸首——   “是你?!”   他咬牙切齿的,面上神色不定,百般复杂。   誓不空扬眉,丝毫不畏脖间刀刃,抱起双臂嗤笑道,“还有力气搞这玩意儿,看来一根锁魂钉还是太少了嘛。”   【——大师兄,对不住了。】   孙悟空想起白龙马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不由心间暗云重重,面上也一沉。   他抿着唇将寒锋抵进一寸,如意金箍棒乃定海神针,用料非凡,变作其他兵器的模样也都是数一数二。孙悟空相信,只要他想,这把金箍棒变成的青锋霜刀能让誓不空瞬间血溅三尺。   “放我走。”   誓不空似是觉得有趣,明明与孙悟空一模一样的面貌,却偏偏于眉眼间流露出截然不同的气概,连挑眉的动作都带上丝桀骜不羁和久居上位的王者之气。   “放你走?嗯?”他低笑了几声,“我的大圣,你倒是说说,你要去哪里?”   誓不空一手覆上孙悟空下巴,顺着弧线流连摩挲着,动作暧昧却紧盯着孙悟空的一举一动,就在那人刀锋嵌入皮肉之时,他猛地制住手腕,念起了锁魂咒。   “呜……嘶!”   孙悟空始料不及,心脏仿若旋转着被搅成了一滩血水,从胸口到被大力箍住的手腕都是猛然一颤,失力间青刀应声倒地,发出一声脆响。   誓不空看着孙悟空脸蛋紧皱捂着胸口的模样,自己也不好受,面色微白。   “孙悟空,这里是本座的地盘。”   他捏着孙悟空的下巴,狠厉的面庞像是被什么给攫获了,双瞳漫着妖异的红意,看着骇人。   “别想逃走。也别想着玩什么花样。”   他凶恶的神情像是想把那人生吞活吃,握着下巴的力道也带上了几分狠劲,要不是孙悟空金刚不坏,骨头都差点被那人给捏碎去。   “咳,咳咳!”   孙悟空张着唇有些喘不过气,瞪着目半呛了呛。   誓不空像是被刺痛般,身形一颤眸中红意如潮渐消,退散得一干二净。   他慢慢松开了手,别开了眼,“乖乖呆在本座身边。本座不会亏待你。”   孙悟空气息微促,盯着誓不空,盯着与他毫无二致的混世妖王,喘气间缓缓扯开一笑。   没有发声,却做着口型,被那人一字不差地收入眼底。   “你、做、梦。”   誓不空本转身待走,听见这话面色一沉,回过头来直直看着孙悟空。   “不要一而再再而三挑战本座的耐心。”   他眯起了眼,像是看准了那人的软肋。   “你知道,本座手上杀孽无数。多一个唐三藏也无妨……嗯?”   “笑话。”孙悟空知道唐三藏的实力,听此两眉高挑,笑意冷然,“你当他这么好对付?”   “他不好对付,本座就好对付了?”   誓不空走至门口,那是一道严密厚实的青铜门,上头分别雕绘着龙、麒麟、凤凰三大神兽,雕工细致栩栩如生,远远看去古朴而又神秘。   “孙悟空,你可能还不了解本座。不过没事,在鼎炉完成之前……”   他顿了顿,朝孙悟空瞥去扯开恶意而又挑衅的一笑。   “本座会让你一、点、点、了、解、得、够。”   说罢,他砰声关上了厚重的青铜大门,踏出居室将孙悟空一人锁在了里面。   这真是一次非常不友好的初见。   孙悟空一而再再而三惹出了他苦练几百年才学会收敛的脾气。   誓不空负手想着,一步步踏过暗凉长廊,去往了一处隐秘所在。   孙悟空太难控制了。就像他自己。   也是……   他俩不正是镜像的两面?   誓不空想着,不知为何摇摇头,嘴角带上了丝悄淡的笑意。   五百年了。   他等了整整五百年。   这一天……终是要来了啊。   “报告主上,鼎炉火候、容器、用料一切正常。”   丹房外,一牛头人身的妖怪看见誓不空,忙低下了头紧张地作揖报告。   誓不空点点头,照例进去巡查了一圈,空气中弥漫着香料被燃烧的香味,浓厚而又馥郁,闻之入鼻,仿若涤尽肺腑。   “嗯……”   誓不空闭上眼一吸,似是沉醉般面容舒展,轻叹了声,“香气越来越纯正。看来不出七日,就可以完成了啊……”   那小怪听此,巴结地弯腰恭贺道,“祝贺主上大业将成,那孙悟空到时候被炼制完成,天地间便再无齐天大圣一人!”   誓不空不知为何目光突地一沉,转过身来阴晴不定地叱问,“你就这么想他死?”   小怪惊出一身冷汗,身形颤抖不止,“小的、小的不是这个意思……”   誓不空却是眸中妖红面容冷厉地一把攫住小怪的脖子,将他抵在了墙上,不顾那人的双腿乱蹬垂死挣扎,声音沉力而冰冷。   “他是本座的人。要不要死,什么时候死,都由本座决定,容不得你插嘴置喙!”   小怪吓得裤子都快湿了,两眼泛着泪花,不住点头。   “小的知错了,小的错了……咳,咳咳,主上饶了我吧!小的错了……”   誓不空动作一顿,瞳中妖红再次如水退去。他抿着唇面色微寒,不知在想什么,深幽地看了眼早已被吓得失禁的小怪后,低声一哼甩袖转身,大步踱出了丹房。   最近,失控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他看了眼长廊尽头。   或许,合二为一的时间,得加快了。   而严丝合缝的房间里,孙悟空在房里不住转悠踱着步,神思沉沉。   这屋子堪称密室,上下两面是铁板,左右后是实心的墙壁,前头是厚重的铜门,四面八方皆是囚笼,压根无处可逃。   他试过破开那门,却不知那扇青铜门还用了什么特殊材料,被金箍棒砸了数十下也岿然而立纹丝不动。   孙悟空焦躁地抓抓头发,在房里转了几圈便又坐回榻上,看着身旁那飘垂着的柔纱软缦,一阵心烦便将其尽数扯下,落满了床榻。   就在这时,门外似有什么动静,啪地一声轻响,先前任他如何尝试都不曾打开的大门,轰隆隆地慢慢往旁移动,露出了可容一人通过的空隙。   孙悟空看着来人,瞳孔一缩,“小白?!……”   敖烈好不容易趁着誓不空和他手下要将商谈部署之时,突破防卫直往密室而来,这会儿看见孙悟空两眼一亮,快步流星地一把拉过孙悟空手腕便扯着他要走。   “你怎么在这?那夜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悟空沉了声,看着敖烈面上覆汗呼吸急促的模样,也知他眼下心神绷紧到极致。   敖烈摇摇头,没来得及回他。   “来不及了,先走再说。誓不空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回来。”   敖烈拉着孙悟空在地下荒凉暗寂的长廊里左转右转,似是对这里的每条路线都十分熟稔。   孙悟空跟着他,眸色微暗,“你和那人……是一伙的?”   敖烈听这一愣,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我们龙族和他妖族,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我们……龙族?   孙悟空心里一跳,想起他手中的定海神针明明举世唯一,可誓不空也有柄与他金箍棒几乎一模一样的随心铁杆兵……   就像是,也是向龙宫讨回来的。   孙悟空幡然大悟,浑身一震,“你是说……他与龙族早有勾连?”   “……”   敖烈沉默着,昏暗里只有仓促匆忙的脚步声格外清晰,一声声如拍打进心房。   “是。”   无尽如长夜的沉默过后,他万分简洁地吐露出了这么一个字。   “如今世道越来越乱。龙族振兴迫在眉睫,再也……不能等下去了。”   那人答应他,若能把孙悟空一举拿下送到无天界,便助他化为真龙一登极土。   真龙,多少龙族子民毕生渴求的所想?   若能化龙,他不择手段定也会一往无悔。   只是……   敖烈思及什么,敛下了双眼,神色灰暗。   “你既是为誓不空办事的,助老孙我出逃又是为什么?”   孙悟空摇摇头,“你就不怕他发现?”   敖烈眉目一凛,紧握他的手正要回话,却在那时,自空荡昏暗的长廊尽头里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石壁上的烛火因轻风而动,不住摇曳明明灭灭,而那逐渐靠近一点点落入耳中变得清晰的脚步声,也于沉寂中压迫住了心神,沉沉的如碾压着血肉。   “不必怕。”   有人自暗色里半笑着走出,披风铠甲,金翅雉翎,绛红深赭,如映血色。   他揉了揉手腕,抬眉看了二人一眼,明明没什么威势,那锋利如刃的眼神却如剜剖般让人暗凉半惊。   “你们不用再怕了。”他顿了顿,挑起一笑,“因为本座已经发现了。”   敖烈死死盯着他,“你答应过我绝不伤大师兄,我这才同意带他来。如今你怎能炼制鼎炉,背弃承诺出尔反尔?!”   誓不空似是被逗笑般,“哎呀呀”地摇晃着脑袋,“小白龙,本座原本以为你也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你还真是蠢笨如朱悟能啊。”   “你什么意思?”   “本座的意思是说……”誓不空毫不在意地转动着手上的扳指,一眉挑起,“本座杀了那么多人,手上血孽无数。你到底是有多天真,才会觉得本座是个说到做到的君子?嗯?”   敖烈大怒,两眼圆瞪,“你!”   誓不空走近一步,“别气。现在还不是你该气的时候。”   他转眼看向孙悟空,目光暧昧地上下打量着骤然防备紧戒的那人,“等到我把你的大师兄塞到鼎炉里,融开他的皮,化开他的骨,蒸发他所有的血液,**尽流出的骨髓,将他拆皮剥骨熔炼殆尽,将他彻彻底底与本座合二为一再难分离时……”誓不空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角,似是想象着便已意犹未尽,“你再气也不迟。”   孙悟空没想到这誓不空费尽力气把自己弄到这儿,只是为了煮口汤喝。   他手中的金箍棒应和主人心意地咻声变大,“你可忘了当初一战你我势均力敌?”   誓不空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是踏近一步,微微一笑。   “可大圣也别忘了,如今你体内有一根为本座掌控的锁魂钉。”   敖烈一想到那枚锁魂钉乃是自己奉那人之命钉入孙悟空体中,懊恼之下护在了他身前,“大师兄,你顺着这条路一直往下走便是出口。这儿……由我来牵制。”   孙悟空怎么可能会独自出逃?要么战,要么死。对他而言,眼下只有这两种选择。   而誓不空摇摇头,“敖烈,你还不够格当本座的对手。”   明明他看着没有生怒,眯眼间却已神情冰冷。   几乎是一瞬间他念起锁魂咒瞬移至孙悟空身后,便一把将那人制在怀中回了原位。   敖烈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孙悟空因咒语痛苦地皱起眉头,胸膛起伏不止,而誓不空从背后环住了他,又或者说,紧紧箍住了他。   像是箍住了他早就认作所有物的心心念念的存在。   誓不空没有顾敖烈的震惊神色,拍拍手从虚无里唤出了九头鸟,“交给你了。”   而孙悟空被那人一把扛在肩头,颠簸中远远看见九头金凤浑身冒出妖异的火气,朝敖烈步步逼近。   他想翻身而下,痛快淋漓地战斗一场,也好过如今受制于人。   只是体内翻腾不休的疼痛啮噬着他的心脏他的肺腑,比起紧箍咒,还要叫人痛不欲生几分。   想到紧箍咒,他神思一晃,不免想到了另一人。   师父……师父……   不知师父如今,又该是如何寻他。   身后是无尽的黑暗,身前也是虚无的朦胧。   仿佛从亘古起便是如此。一片混沌,一片昏沉。   孙悟空于意识涣散间,隐约看见誓不空将他带进了一处丹房,里头立着一鼎硕大的青铜炉,炉下柴火永旺不息。   而那人落于耳旁的话语轻柔万分,仿若蜻蜓立于湖心,与手上动作截然相反地,引起阵阵爱语般的涟漪。   “悟空,来。我们合二为一。” 第62章 如来知道一个秘密   孙悟空终日被关押于暗无天日的无天界之中, 不知外界境况。   在他昏迷的那几日, 人间早已闹翻了天。   誓不空筹划百余年,终是将手下各个妖魔领主派往了人界四海八方驻守, 狂妄言语今后人界, 便也将是他们妖族魔族的地盘!   一时之间, 妖魔猖獗, 烧杀强掳,逞凶肆虐,无恶不作。人间焦土遍地, 暗云重重,哀嚎遍野。便也原来算得民富国强的大唐,也遭受了妖魔进军的危机, 人心惶惶。   那一日唐三藏起身,不见孙悟空身影, 心下诧异, 便又去四处找了一圈。   朱悟能和沙悟净起先也没在意, 只道大师兄生性不驯,没准这会儿去哪玩了呢。   可待他们把大半个女儿国都找遍, 甚至派白骨精利用荒山白骨四处搜查, 红孩儿和梦魔也一道腾云驾雾翻山越岭搜寻后, 仍旧无果, 这会儿几人是真的心下一沉发觉事态严重性。   明明时值正午, 却不知为何天空一片阴霾, 黑云如城阙倾压下来, 闷闷的,让人喘不过气,像是山雨欲来的兆头。沙悟净在原地微微焦躁地转了几圈,不时抬眼偷偷瞄了瞄朱悟能。   朱悟能哪能没发现,这会儿冥思苦想地早就心下不耐,抬眉便问了句,“你看我做什么?”   沙悟净眸里划过丝试探,“是不是你?”   说这话时,唐三藏正于枯树旁负手而立,明明是春夏之交却一阵凉风吹过,朱悟能怔在原地,从蜷曲的脚趾到微颤的心脉都渐渐沉冻。他不知道,唐三藏有没有听到。   “老沙,咱们这么久的交情,你怀疑我?”   朱悟能的声音有些哑,不知是自嘲,还是失望,又或是其他。   沙悟净抿了抿唇,“二师兄,我不想怀疑你……可是只有你的身份,才是最可能的。”   朱悟能听到这话,霎时沉默,眉宇灰暗。   他知道,他一直知道。   他知道自己是个叛徒。   从一开始就注定好的叛徒。   “我没有害大师兄。”   朱悟能摇了摇头,那双向来摇泛桃波的眼中覆上了层哀凉,“是,我身份可疑。”   到这份上,也再没隐瞒的必要。他知道凭唐三藏和孙悟空的警觉,早就发现了一二。   “玉帝当年派我来监视师父和大师兄,我承认,这是我不该。”   朱悟能缓缓点头,在一片沉寂的肃杀中声音寒沉,“可你知道。我不可能害他。”   当年,他的确对霓裳有了越界之举,而玉帝也早就有意纳霓裳为后。只是这有意,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情?朱悟能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年掌管天河威仪赫赫坐拥十几万天兵天将的天蓬元帅,只因一个无意之举被贬下凡,从此投了猪胎。   而那人告诉他,告诉他身怀关系三界安危的使命。他要监视着,监视那只当年大闹天宫任性妄为的猴子,监视那人的所作所为,谨防他对天界作出有害之举。   于是他步步为营着,笑里藏刀着。可这人世间,你能料得到结局,却料不到故事里渐生的真情。   那人几次三番舍命相救,多少次淌着血将他护在身后。   他们又多少个夜晚一同生火,一同望月,一同度夜。   他们是师兄弟,又何尝不是过命的兄弟。   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开始煎熬,开始挣扎,鄙弃着这不堪的身份,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从那人还是个弼马温时,便开始关注他。   一点点,像看着一朵花的成长,一朵花的绽放,关注着那人几百年来风雨的变化。   他从来不是什么守护者,却也不会是摘花人和叛变者。   他只是隔着墙遥遥看着一朵花的路人。   任流光里风雨潇潇烟云飘飘,每日路过都不变一望。   朱悟能看着慢慢转过头来的唐三藏,定定直视着那人,摇了摇头。   “师父,我没有害大师兄。”   唐三藏听到他说他是玉帝派来的时,脸上神情没怎么惊讶。   他只淡淡点了点头,道了句,“我知道。”   他知道朱悟能不是拐走悟空的那人。   唐三藏的目光拂过朱悟能,停留在沙悟净身上,就在沙悟净绷紧身体正待开口说什么时,他又转开了眼神,落在那株枯树上。   “你们有没有发现,除了悟空,还有一人不见了?”   不见的,恰恰是这个队伍里,最缄默无声,时常被众人遗忘的存在。   “谁?”   沙悟净问出口,顺着唐三藏的视线,却倏然瞪大了双眸,似不可置信。   “师父的意思是说……是小白龙?!”   唐三藏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沉默地抬头看了眼苍暗的天空,那儿厚重阴云如墨砚涂抹了一层又一层,洇染开森然的颜色。隐隐的,仿佛还有巨大羽翼划过天际的清嘹啸响,似拉开了某种异变的序幕。   他想起如来在不久前对他私下的叮嘱,想起梦魔口中那个以浊气挑乱俗世的黑衣人,想起对战佛祖实力深厚的混世妖王,心底一点点沉了下去。像是坍落的一口井。   天地不仁,以万物当刍狗。佛祖预言的无量量劫,怕是要来了。   渡过了这场大劫,便是新生。挺不过,那就是末世。   唐三藏等三人这几日苦寻敖烈的踪影,乱了取经步伐,却也不料三界已然乱成了这副模样。   妖魔在人间肆虐作乱,浊气向清圣天界侵袭,而向来被认为老实憨厚的龙族一族,竟是背叛入了妖魔一伙,终日为妖王奔走期冀能靠浊气化龙。   西海东海南海北海,早就没了龙族踪影。听说誓不空将原本高悬于天用来处罚犯人的无天界竟然生拉硬扯出来,将它造成了妖魔的巢穴,里头浊气滚滚暗无天日,等闲人根本进不得去。   而被玉帝下令从天界除名视为叛徒遇到了格杀勿论的龙族,许也是藏在无天界之中。   如今到处是断壁残垣,浊浪滚滚,灰烬万里,佛祖奉行的劝人向善再无了实用之机。   在乱世,只有以更大的乱,才能止住动乱。   杀伐和造孽,似乎是在劫难逃。   神佛商量如何探得无天界所在 第63章 别扭的混世妖王   那次大会结束后,如来私下将唐三藏招去, 说是有要事相商。   沙悟净的目光隐秘而又痴痴地追随着那锦罗玉衣容貌俊美的天界之主, 却换不得一瞥。   朱悟能则是在看见霓裳之时, 忽地从早已离散无人的筵席之上站起, 快走几步直直追了上去。   “霓裳, 别走。”   他在那人背后低唤着。   “是我……”   霓裳的脚步顿了顿, 摇摆的裙裾划开了一个微弱的弧度, 却又慢慢静了下去。   “刚……天蓬。”   她欲开还闭的, 将未启的话语尽数吞落了下去, 只道了声天蓬。清凉的声音,就如同当年唤着那气宇轩昂身姿英烈掌管天河十万水军的天蓬元帅,失神中目光仅容一人。   朱悟能上前几步,扯住了她的手腕, 却不敢多加施力,双眼微垂,“霓裳,这几百年……你过得可好?”   霓裳默然不语,缓缓转过身来时, 依旧是黛眉轻扫眸如珠玉唇若点朱的清雅模样,一身华裾鹤氅纵添华贵,却也改不了那分久居广寒之地的霜冷之感。   她微微挣扎着,从朱悟能手中抽出了手腕。   “我很好, 你不用担心。”   朱悟能一怔, 随即自嘲一笑地摸摸鼻子, 收回了手。   就像是被什么戳进皮肉,刺痛了掌心。   “这几百年,我一直欠你句道歉。当初被贬下凡太过匆忙,最后一句话倒是始终没对你说。”   朱悟能神色温柔,却又紧紧克制着,深怕心中水缸一个翻倒,满满的心事就全然泄露了出来。   “你不必说。我都明白。”霓裳在他开口之前,摇了摇头,“当年之事,明明是我害了你……”   天蓬对她一直以礼相待,那一夜不过醉酒后情愫汹涌下才越了界,却并无不轨之举。竟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玉帝的耳里,小题大做的摘了这人的官帽,贬他下凡受苦受累。   这几百年,她始终心底自责,可朱悟能却偏偏把所有罪责往自己身上担。   “你我之间,没有什么害不害的。”朱悟能摇着头抿了抿唇,一顿,“就算真要说害……傻姑娘,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轻柔,像是满池的莲儿都开出了娇嫩的花瓣,荡漾着涟漪水波。   当年他未来得及对霓裳出口的,这几百年心心念念睹月思人的,也都是这么一句话。   这半生为了一人无怨无悔,也算得不枉人世走一遭吧。   霓裳听到他那话,美目噙泪,双眉倒扬,“你心甘情愿什么?天蓬……是不是我欠你了,你就好受了?”   明明从来清冷自持的一人,却仿佛失了态,哽了声。   朱悟能不知霓裳为何会这般言说,一时愣了神。   而霓裳仿佛是隔着重重彷徨烟云青月看着他,目色微凉。   她摇了摇头,“刚烈哥……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没喊悟能,没喊八戒,没喊天蓬。   独一无二的此称,隐隐仿佛就是云栈洞里,巧笑倩兮那人低声所语。   心头血仿佛一时倒流,敲击成寰宇浩响。   朱悟能瞪大了双眼,呼吸一促,像是失声,“你……”   却说孙悟空那边,情势险破危在旦夕。   誓不空知道孙悟空当年于太上老君的丹炉里化死为生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这次为了与他彻底融合为一,特选了举世难得的稀奇木材烧了整整几十日的大火。   他看着孙悟空那副双眼没有焦距却拼命死拽着他袖子隐隐挣扎的模样,心底一动,划过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像是动容和疼惜,却又在沉默间被他无声地彻底否已决。   他是誓不空,是一代妖王,是这世上犯下无数杀孽罪无可赦的恶人。   他不该有这种额外的情绪。   他只需成就妖魔霸业,只需承担世俗骂名就已足够。   誓不空抿着唇,抱起孙悟空,硬下心肠除去了二人衣裳,正待一同入炉时,陷入昏迷的孙悟空不知为何打了个哆嗦。   抓着他的手,梦魇般低低道了声,“冷。”   明明室内燃着炉大火,明明妖怪对温度耐性极高,可那人却仿佛置于寒窖,皱着眉头轻喊着,“冷……”   就连**的身体也蜷缩成了一团,不住发抖,牙齿都在打颤。   誓不空看着怀里那人,愣了一愣,不知孙悟空怎会突然觉得冷。   他犹豫地将手覆上了那人不着丝缕的躯体,却被那半凉温度惊了半惊。   怎么会这么凉?莫不成是锁魂咒的副作用?   誓不空脑内闪过一想,却根本无暇顾及。因为这时孙悟空已然开始心脏作疼,明明近在眼前的誓不空没有念锁魂咒,远在天涯的唐三藏也没念紧箍咒,他那早已千刀万剐脆弱不堪的心脏却仿佛承受不住负荷般,如水泵跳动着,却每一下强劲的力度都带着竹刺倒挂的疼痛。   孙悟空于昏沉中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一手抚上仿若被不住劈砍的胸口,牙齿都差点咬碎。誓不空也不太好受,苍白着脸,额上开始泌出细汗。   看来今日……终是合不了体了。   他重新替二人穿好衣裳,抱起孙悟空就大步流星地直往内室奔去。   途中路过敖烈和九头金凤大战的长廊,不见二人踪影,只剩一地灰烬。他心下了然,金凤应该是了断了。   “主上,你不是说要用鼎炉炼化?怎的又回来了?”   内室外,一个马面管事看见复而归返的二人,一时诧异,问出了口。   “闭嘴!你没看见他脸都青了?还炼什么炼?!”   誓不空不耐地开了青铜门,又在管事怔愣的那刹没什么情绪地一语。   “给本座烧一桶水来,还有,再多加几床被子。”   说完,他啪地一声关上了沉重的大门,只留管事一人在门外摸不着头脑。   不是有两个人?为什么只烧一桶水?   ……   “孙悟空。”   似是隐隐有人在唤他,孙悟空昏沉着睁开眼,却在看见周遭冥昭瞢暗的混沌景色时,刹那不可置信地瞪大了杏仁双眼。   “孙悟空,你一而再再而三违反天条,如今更是偷盗了太上老君珍藏于兜率宫中用来上供的九转仙丹为金蝉长老续命,按例,你该受刀砍斧剁火烧雷击之刑,剜肉施刑整整一百年方可释放。别怪我等……手下无情了啊!”   孙悟空浑身僵硬,却被整个人用缚仙索紧紧地绑在诛仙柱上,摆脱不得。   这是他百余年来逃脱不得的噩梦,每每夜深梦回都喘气不止猛然惊醒。   两个仙将,一个准备着玉盘,一个准备了用犀牛仙骨制成的利刀,眼睛都不眨地,就一刀划开了他的皮肉。   “嘶……呜!!!”   孙悟空两眸瞪得鲜红,仿佛身体四处汩汩流出的血液,都倒流着充红了眼眶。   他咬着唇,没有求饶,也努力压抑着痛哼和呻吟,满头冷汗,明明身体痛到极致却不发一语,只觉得无尽寒意顺着伤口顺着**体肤,战栗着涌进了血肉。   天将眸色漠然地将刀尖插进了他心头,刺出了一滴心头血,啪嗒一声,滴落在无垠暗沉里,点抹上云,晕染开一大片通红如艳火的血色,孕育了无人可知的新生。   这梦几乎折磨了他几百年。每每复而又梦,都是成倍煎熬的痛楚。   他苦笑了声,任袭涌的冷意将四肢冻得僵冷,仿若坏死,连心脏的疼痛也早已习惯至麻木。   却在这时,于云蒸昏昧的恍惚之中,仿佛出现了一道熹微暖光。   有人紧紧抱着他,像破开天缝般,一声声低语着,“我在。不冷。不痛……”   孙悟空不喜欢示弱,可心神在此时却毫不受控。   就像是他期待了千万遍的,终是在此时姗姗来迟降临于身前。   他喃语了句,带着释然,带着心酸的欢喜,“长老……”   只此一句,便已终结。   他受刑的一百年,三万六千五百个日夜,等的,盼的,从来都只这么一人。   他希望他来,却又不想他来。   有时候迷蒙中他会庆幸,庆幸着庆幸着便笑了出来,沉沉的,是一弯凉月的重量。   多好啊,现实从来只有一个。所以他不用纠结。   而那个现实里……金蝉始终没来。   “……”   内室里不见天色,不知昼夜。   当孙悟空被八层被子外加一副紧贴躯体的热量给暖醒后,眨了眨眼有大梦隔世之感。   身上粘粘糊糊的,该是出了身大汗。然而……   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孙悟空一点点地转过头去,看着身旁打着轻呼眉眼安详睡得正酣然而浑身**一丝不挂的誓不空时,整个人简直僵硬到极致,一抬腿便在八条被子的重量下硬生生把誓不空给“扑通”一声踢下了床!   “你他娘的做什么啊?!”   誓不空昨晚抱着孙悟空给他取暖低声安慰了一整夜,这会儿才睡过去,没想到就被恩将仇报,霎时恼怒得两眉倒竖。   他揉了揉屁股,丝毫没有在意自己身上光秃秃的没穿一件衣服。毕竟他们当妖怪野惯了,再加都是男人,有什么好避嫌的。   孙悟空抿着唇眸色微沉地看着他。他记得昨日被誓不空带去了某个有鼎炉的丹房,然后今日转醒,便是又躺在这房里了。   敖烈呢?敖烈去哪了?誓不空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誓不空极其不爽地臭着脸换上了衣服,嘴中小声骂咧着,不知在说什么。要不是锁魂咒会引起孙悟空心脏旧疾,这会儿他早就把锁魂咒给念个千遍百遍了,看还不念死他!   这会儿,居室的青铜门缓缓打了开来,原来是一低眉垂眼的小厮进来替他们洗漱。   “大王,按照您的吩咐,都是从昆仑山采来的有愈伤奇效的天泉水。”   誓不空听得大王这一称呼时,本就暴躁不耐的心神被呲地一声点燃,他猛地掐住小厮的脖子,“什么大王?这儿还有个花果山大王呢,你喊的是本座,还是喊他?!”   小厮不料自己今日怎么惹誓不空生气了,惶恐地差点跪了下去。   “主、主上,小的知错,小的知错!……”   誓不空烦躁地挥挥手将他赶了出去,“滚!”   小厮连忙端着盆子就往外连滚带爬,不料却在出门瞬间被誓不空揪起领子。   “废物,把盆留下啊!!”   誓不空气得两眼都红了,一脚踢上小厮屁股,将他踹出了门,然后重重地关上了铜门。   而惹得妖王一大早起来就火冒三丈的罪魁祸首,此刻正穿好便服屈起一腿半躺在床榻之上,没什么神情地看着到处砸东西发脾气的那人。   他发现,誓不空极其容易动怒。   可只要那人清醒过来,便比所有人都要冷彻三分。   这总让他有一种错觉。错觉那人仿佛始终都被什么给干扰着,攫获着,控制着,不安着。   誓不空黑着脸将那盘天泉水连带一条巾布,咣当一声放在孙悟空面前,“自己敷。”   咬牙切齿地,不知道还以为他要将这人吞之入腹。   孙悟空皱起眉,仿佛没听清般重问了遍,“什么?”   “……”   誓不空咬着唇,眼皮一跳一跳。   “本座叫你自己敷心口啊!”   这话一出,两人四眼相对,空气中一时弥漫着静滞。   【——大王,按照您的吩咐,都是从昆仑山采来的有愈伤奇效的天泉水。】   孙悟空不明白誓不空这是搞什么,他不是把他绑来要煮汤喝?如今又为什么让他治旧伤?   “你看本座做什么?怎么,瞧本座好看?”誓不空被他盯得极不自在,耳尖微红,抱着双臂偏过头去轻嗤了声,“不过是因你若痛,本座也会痛,这才不得已……打、打算治治你罢了!”   孙悟空仿佛捕捉到什么关键字词,原本似笑非笑的神色突然慢慢敛紧。   “为什么老孙我犯旧疾,你也会作痛?”   他沉了声,盯着那人与他百般相近却多了分妖异的面貌,心中一抖,似有了个模糊隐约不可相信的猜想。   “你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 第64章 誓不空真实身份   如来于散会后将唐三藏私下叫去,却始终神色紧敛不发一语。   唐三藏隐约猜到他怕是有大事要讲, 抿着唇面色凝重。   “玄奘, 孙悟空去哪了?怎么没和你一道来?”   “……”唐三藏寻思起如来那日差点灭了孙悟空之事, 顿了顿没有实情相告, “爱徒有事耽搁, 故无法前来。”   如来听此点头, 倒也没有起疑心。他欲言又止地打量了唐三藏几眼, 眉头微蹙, 像是有什么沉重心事。   “我这会儿召你来,实有要事……一来眼下世道不太平, 我打算教你几招以作防身之用, 那日我幻出的莲花罩, 便是佛界里大无量的法术。二来……”他沉默了一刹, “你可觉得誓不空与孙悟空的关系……很是古怪?”   唐三藏心头一跳, 面上却压抑了情绪。“佛祖的意思是说?”   “时至如今也无需再瞒你……那日誓不空与我大战, 我使出三十二相之一以卍字心法照见他来历本相,却不料看不见他的来处, 只见到一片混沌。虽如此, 我于他的本相之中还是见到一人……”   如来迟疑着, 声音渐沉。   “我看见了——孙悟空。”   “你和老孙我长得一模一样,又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共通点。这不寻常,太不寻常了。”孙悟空烦躁地在室内踏来踏去, 不时抬头瞥一眼缄默不语的誓不空, 扬起眉问他, “你说清楚,你和我到底什么关系?”   誓不空抿着唇,仿佛眉宇间的所有思绪都已冻结成一片。清寒入骨。   “说话啊,装什么木头!”   孙悟空伸出拳,眼看就要打上他,誓不空伸手,接下了那人的一击。   “我们之间,什么关系很重要吗?”   仿若先前的气急败坏都消退得一干二净,誓不空冷静了下来,定定直视着孙悟空双眸。   “本座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很重要吗?本座和你有许多共通点,这很重要吗?我就是我,你就是你,一个是灭天妖王,一个是齐天大圣,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瓜葛。”   孙悟空沉了眸,盯着那人,一字一句吐露出口,“你骗我。”   誓不空听着神色一暗,慢慢松开了孙悟空。他呵笑一声,“是啊,本座好心好意骗你,哪想你根本不领情。”他顿了顿,一把扯过那人抱进怀里,施术在脚下幻现了蓝光。   “你这么想知道,那本座就告诉你。”   他在孙悟空耳旁近乎是咬着牙低语——   “记住……是你想知道的!知道了,就不能后悔。”   呼——   耳旁似有凌厉风声,刮过长空冲散了浊云。周遭是一片冥昧黯淡的天色,仿若此处,永远都没有日出天明。   孙悟空被誓不空携着出了内室,于虚空里腾云驾雾驰如流星,不时看到半空中立着几座小岛,却荒无人烟只有草木,像是未被开发的蛮荒之地。   而空中间或飞过几只魔鸟,浑身漆黑,身影妖邪,声音凄厉,震动着耳膜让人心头一颤。   孙悟空睁大眼,瞳孔紧缩仿若不可置信,就连颤微出口的声音,都一启唇就被吹散了在风里。   “这儿是……”   誓不空没有答他,头发在风中烈烈扬动,眉眼默然身姿英健。   可哪怕那人没说,孙悟空眸色微散,也知道了答案。   这儿……   便是当年他受了整整一百年刑罚的无天界。   几乎半生的血,半生的痛,他都留在了这儿。   只是他不明白,誓不空的老巢为何会建在无天界?而那人带他来这儿……又是为什么?   举目所见皆是一片阴沉暗色,风起云涌地仿佛是隐藏着什么要将人生吞活吃的巨兽。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终于出现一抹嫩绿,仿若于死寂中跳动的一点生机。孙悟空看着前方那座空岛,没来由地觉着有些熟稔,却又不记得自己来过这儿。   誓不空将他带到了岛上,两人停落在青翠草地之上,鲜妍的颜色与暗沉的天空形成截然对比。孙悟空在草坪上踏了几圈,忽然鼻子一皱道,“这儿的气息有些熟悉。”   誓不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当然熟悉。”   “什么意思?”   孙悟空半疑地抬眉反问,却见誓不空已然松松筋骨躺下倒地,双手在脑后作枕。   “你听过盘古的事迹吧?”   孙悟空走近,也坐了下来,点点头。   “开天辟地,死后左眼变日,右眼变月,发须变星,身体各部分化为春风云雾和山川大地,乃远古创世神之一。”   誓不空一瞥他,伸出手出人意料地将孙悟空一把也扯到了草坪上,两人肩并肩躺着,相似的面貌,不同的神情。   孙悟空原本一愣,却见誓不空抬起手,五指一转,便拨云开雾般推走了重重阴云,露出了暗沉中含碧色的天空。   那人手指又是一动,认真地在光裸的空中幻出了清皎的月亮,又幻出了点点繁烁星辰。   他说,“这座岛,也是如此。”   “孙悟空,这座岛……就是用你的血肉变成的啊。”   誓不空转眼,看着孙悟空似受冲击的震惊神情,慢慢地挑起了一笑,眸中如若浮着暗光,却更像什么都没有。   “当年你在无天界受刑,那两个天将虽然将你割下的血肉都盛入了盘中,却多少有些散落在茫茫虚空里。而你流下的血,更是早已沾染了这片云土,满目所见皆是鲜红。盘古化身躯为天地,而我则将你的血肉,……”他的笑意有些凉,犹如那渐淡的声响,“化作了无天界里,唯一的一座绿岛。”   这岛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鸟,一石一河,都是由那人的精血皮肉所化。   是祭奠,也是纪念。就连呼吸的空气,都是独一无二的痕迹。   “孙悟空,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你被金蝉子漠然忽视,为他奔波忙走,为他受刑百年,却从不恨他?”   孙悟空听到这话,两手握拳,却没有多少力度,反而浑身微颤着,身形紧绷,像是心中一根弦被隐隐触动。   誓不空却没有看他,眼里倒映着与周遭鲜亮截然相反的如水沉凉,沙哑的声音仿佛在砾石上磨过,带着嘲弄的讽笑。   “因为那些恨,那些怨,那些妒,那些阴沉 第65章 将这星辰赠予你   你看过你的影子吗?   ……   死缠烂打毫不起眼是不是?   ……   其实你知道的, 它们是最卑微的存在。   ……   因为他们没有名字, 没有声音, 没有容貌, 没有故事, 也没有生命。   ……   可你有没有想过, 如果把世人的影子都抽走会怎么样?   ……   所有的黑暗会一股脑涌上来, 像潮水一样把你淹没。   ……   就像这样。   “啪——”   誓不空打了个响指,原本就浊雾滚滚的天色又沉暗了一层,看着就像是盲人的眼珠。   孙悟空被他压在身下,四周原本尚算得是鲜嫩的风景, 逐渐被黑暗吞灭蚕食着, 不留一丝余白。   晦暝就像一头隐藏了身形的怪兽, 张牙舞爪着,让人心弦绷紧。   “放开老子!”   孙悟空不太习惯被这样压制着,手脚挣扎,两眼瞪大, 低低喊了声。   而誓不空却更进一步地将额头紧贴于那人额上, 不住微颤摩挲着,借以传递些微的热度和半凉的心绪。   “留下来吧,留在我身边。”   孙悟空抿着唇, 神色一滞,“你知道的……这不可能。”   他还有未尽的事要做, 他还有一个人……在等。   “怎么不可能?”   誓不空烈烈红眸在暗色里犹如黄泉磷火, 燃烧着彼岸花海的一切。   “你知道你逃不走的, 孙悟空。无天界被我设了结界,更何况你体内还有一根锁魂钉……”   他咬牙切齿着,“除了我身边,本座不会允许你去其他任何地方。”   “我去哪儿,不需要你的允许。”   孙悟空沉了声,却见那人面色一绷,拳头紧握,对峙间眸内火花激撞,恰似心绪澎湃起伏。他见誓不空朝他伸出拳头,原本以为两人会大打一场有个了结,却不料那只手伸至他面前时,不知为何停了停,沉默间竟一点点地松了下来。   就在他未反应过来的那时,有什么微凉的触感覆上了他的眉眼,盖住了所有浮沉余光。   “你不认输,我也不会认。”   孙悟空被蒙住眼恰是心头一惊,这会儿正要把那恼人的手从眼上给拂了去,却听动作间,耳旁响起了一道低沉暗涩的声音。   “你知道我不会伤你。再等一会儿……就好。”   等?等什么?   孙悟空不知道誓不空在玩什么把戏,皱着眉,只觉胸口涨涨的,是看不清的沉晦心绪。   “数六十下。数完六十下,我就把手给松开。”   “你到底想干什么?”   孙悟空此时被压制在草地之上,周遭是收束合拢的低迷暗色,而他双眼被遮,身形被覆,每次他一想反抗,誓不空就好像看透了他心底一切所思所想,总是快他一步地就制住了他的动作,着实令人怄气得狠。   “一、二、三……”   誓不空没有回答他,只静静数着,声音没有起伏。   苍茫无垠之中,一座悬浮半空的绿岛被黑暗笼罩,无人见到叠铺平整的草坪之上,身形紧贴着最是相近的两人。   而空中,一轮幻化的清月冷冷地照着这个混沌世界,华晕寒凉如霜,让万千蒙于云雾中的星子都差点结了冰碴,生了白发。   “四十、四十一、四十二……”   誓不空单调而又执拗地数着,似是在进行着什么隐秘的仪式,神色认真,不曾错漏一个数字。   孙悟空深吸几口气,静了下来,打算伺机而动慢慢寻找破绽。   “五十八。”   誓不空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一直压制着孙悟空的另一手也松了开去。   “五十九。”   孙悟空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划过那人掌心。   “……”最后一声落响,仿佛是一场无言的对弈。   “六十”   就在誓不空将覆于那人眼上的手松开的瞬间,孙悟空趁机一跃而起一把扼住了誓不空的脖颈,而誓不空因着手里拿着东西,身形一钝终是慢了一步。   朦朦胧胧的昏沉黯淡之中,举目所见似都蒙着层阴霾的黛雾。可就在这晦暗的漆黑当中,孙悟空的余光捕捉到一丝莹莹烁亮,怔愣之下彻底僵硬在原地。   连掐着脖子的手,都微颤着,似受冲击。   誓不空半笑着,笑着将右手举起,握成拳的指缝里泻出了一二分的微碧光亮。就好像他根本没有在意扼在他脖上的手,又或许是他知道那人造不成实质伤害。   “六十下数完了。这个东西……送给你。”   他低低说着,慢慢松开拳头,如墨的眼眸映着光辉,犹如黑曜的宝石。   而安躺于他手心里的,正是一颗明明灭灭隐约闪现的星子,泛着内敛却又明亮的光芒,流转着缱绻而又无言的温情心绪。   星月是誓不空涂抹于空荡天幕上的一副虚无缥缈的假象,他可以挂上它们,也可以摘下它们。他不知道孙悟空怎样才会愿意留下来,所以他只能,竭尽所能地用所有笨拙的方式去不露声色地讨好那人,又或者,不择手段地强留囚住那人。   孙悟空此时手松也不是,紧也不是,身影就这样顿在原地。   他看着誓不空递于他眼前的星星,抿了抿唇神色有片刻复杂,“你送我这个做什么?”   “我听世人说,星即是心。这颗星子送予你,交由你保管,以此来证明我的诚意。”   “我不需要。”   可誓不空就那样静静看着他,面上神情没有任何起伏,平淡中仿佛早就有所预料。   “你会需要它的。”   他不容孙悟空拒绝地将那颗微微跃动的星星塞入了孙悟空手中,双眸定定直视着那人,“你不要这天下,也不要其他,这是我能赠给你的仅剩无几的东西。好好收着,如果哪天雾色遮蔽了星光……便将它拿出来看看吧。”   长夜有尽,而暗色无垠。   人生在世,莫不如此。   遮蔽头顶星光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誓不空不知道自己此举是对是错,可他想。 第66章 反派发动灭天技能   孙悟空在无天界日子过得悠哉悠哉, 却说天界那边, 唐三藏得如来传授, 正在修习无上术法,而霓裳和朱悟能则是两两相对而立,气氛凝滞。   “你怎么知道我在人世有个名字叫刚烈?”   朱悟能半惑地挑起眉,紧紧盯着霓裳,心下疑虑千重。   当初, 在被唐三藏收为徒弟之前,他行游于世用的正是俗名——朱刚烈。只是霓裳久居广寒宫, 不曾下过界, 怎么知道他这名字?   霓裳缄默不语, 转过身羽袂翩翩似是要走, 却被朱悟能一手拉住。   “霓裳, 说清楚。”   霓裳抿着唇, 眉头微蹙似一抹点点遥峰浮动如雪思绪。   “天蓬,别再逼我了……”   “你是不是……当初下界找过我?”朱悟能执拗地抓着霓裳的手臂,神色绷紧如同紧抓着宛如广寒清光的一丝缥缈希望。   仿若时间凝固在莲池上花开的一落, 轻风微起荡然无音。   “是。”   霓裳闭上眼, 声音如沉湖水底, 带着微颤的凉意。   “我化作了人界一凡女, 曾去寻过你。”   朱悟能瞳孔一缩, 似是想到了什么。   “二姐……吾妻卵二姐, 可是你?”   当年他有个属于自己的巢穴洞府, 名为云栈洞。洞外清江如带, 月明春深,阶柳庭花无一不是清夷盛景。可不料有一日他出游之时,于山间捡了个无父无母的孤女,那少女容貌恬淡,看着仅是清秀并无什么出奇,却不知为何总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故人之感。   起初也不过君子之交温淡如水,可同住一个屋檐下,他渐生了意,那卵二姐也没有抗拒,一来一往的便成了亲,共成夫妻合乐。   朱悟能因着对自己相貌极为看重,哪怕投为猪胎也时刻秉持人形,两人你抚琴我舞剑你酌酒我吟诗你织布我耕耘你炊饭我打猎,日子过得悠闲自在,如山间灼灼桃花春/色不休。偶尔被上山砍柴的樵夫望了去,都当作是神仙下凡,成就了一段风流佳话。   甚至最后……最后那人还怀了他的胎儿,终日安于榻上,眉眼温和等待顺产。   那是朱悟能唯一一次,对除了霓裳以外的女子动过心。他想,如果日子这样继续下去,或许放弃回到天庭的机会,他也是有那么一丝愿的。   可终究天意弄人,卵二姐身子越发败坏了去,腹中胎儿也奄奄一息,最后一抔红血难产而死,她的尸骨就被埋在云栈洞外,被厚重的黄土覆盖着,和黑暗腐烂于一处。   墓上青碑刻了三个字——“未亡人”。   可是未亡人是谁?他又去哪儿了?   没有人知道。   只有这天地见证着,见证着世间少了个逍遥自在的朱刚烈,多了个皈依我佛的朱悟能。   霓裳静静看着他,秋瞳中划过一丝流波,却渐逝了下去。   “不错,卵二姐的确是我。”   当初她抱着不知怎样的心思偷偷下界去找天蓬,或是自责,或是怨恼,就仿佛鬼使神差的,不顾天庭章法迷失于冲动。   “你……”朱悟能声音一滞,“你不是对我没有情意?又为何……为了我下凡去?”   甚至,还与他成婚怀子,若无情意,这又是何苦?!   “那是我欠你的。天蓬。”   霓裳的神色带着惘然哀凉,“你要的我给不起,只能下凡幻作人身,尽己所能回馈给你罢了。”   朱悟能眉头一皱,没来由地燃上了微微的焦躁。   “不会……你不是这样的人。”   对众人都一派清清的霓裳,就算心有愧疚,又怎会做到这种地步?   他猛地按紧了那人肩膀,犹如于昏暗中看到了沉睡的天光,“霓裳,你是不是……也是中意我的?嗯?”   空空荡荡的长廊上,一时风过无声。   霓裳低下头,敛了眉眼,睫毛颤动。   “不是。”   朱悟能沉默了刹,“你说谎。”   “我不可能会对你有意,天蓬。”   霓裳将手心握紧,指甲深陷皮肉,强压下起伏神色。   “你或许已经忘了,但我永远不会忘,姐姐……是怎么因你而死的。”   “你……姐姐?”   朱悟能神色一怔,彻底愣在原地。   “是啊,”霓裳挑起嘴角嘲讽一笑,“恐怕你根本忘了她的存在吧。霓裳霓裳,霓裳羽衣,我和姐姐本就是花开并蒂的两姐妹,世人只道广寒仙子性子阴晴不定,却不知这一仙子,实是两人。我和姐姐相依为命,日子本也算得上安生,哪想到,你出现了……凭借你的君子风度和花言巧语把姐姐迷得失了魂,彻底把一颗心系在了你身上,却从来不敢明说,也不希求回报。”   霓裳还在说着,可朱悟能被挟裹着卷入纷繁往事回忆中,口中痛声一嘶,无来由地脑袋开始嗡嗡作疼。   “姐姐痴心自缚,想尽办法讨你欢心,为你亲手绣荷包,温了新醅茶酒,临书作画,可到头来换得的还是你对她的漫不经心从不动心。是啊,你是天蓬元帅,是这天宫里最耀目的存在,怎么可能会只为一人停留……”   霓裳凝着泪,吸了口气。“姐姐因你而魂不守舍,也因你而忧心忡忡。最后她下界办事之时,不幸受浊气入体作祟,回来后没过多久相思成疾郁郁而终。到死,都不曾换得她心上人回头一瞥,也不曾在那人心中,留下哪怕片刻的音容笑貌。天蓬……”   朱悟能于混乱之中,抬头看见霓裳绷紧了脸,仿若每一字都是用尽全部力气吐露出口。   “她们都道你是这世上最温柔有情的情种,无论是对千百女子,还是对我。可你知道你在我眼里是什么吗?”   霓裳顿了顿,话语锋利如刃。“你其实是最冷漠无情的一块冰石,哪怕别人用热度去暖化你,你也只会用更深的寒意将那仅存的热度也扑灭殆尽。越是喜欢你的,你越不要,越是不喜欢你的,你却偏要去寻。”   简直,就像个偏偏要与自己作对的笑话。   “不……不是这样的……”   朱悟能捂着头,脸皱至了一处。不是这样的。他的记忆里不是这样。   他记得,他的确记得曾有个笑靥如花的女子总是安静地跟在他身边,对待他如对待 第67章 番外一/须菩提与孙悟空   菩提修成散仙也有些年头了, 和自己那唯一的徒儿在方寸山上相依为命, 日子倒也过得算逍遥快活。   没有小姑娘可以调戏,就调戏调戏自己的小徒弟呀。   没有小姐姐可以偷看,就偷看自己的小徒弟洗澡呀。   没有小灵兽可以逗逗, 就逗逗自己可爱的小徒弟呀。   没有对手可以欺负,就时不时欺负自己的小徒弟呀。   什么?你说他养徒弟的方式有问题?   菩提摆手,表示这不存在的。   他一把屎一把尿饱含血泪辛辛苦苦地把悟空拉扯大,做师父的当然得捞点好处是不是?   说实话,他这个散仙当得是极其不及格的, 迟早要被玉帝扇巴掌的。不过幸好他带着那只毛才刚长齐的猴子藏在这山旮旯里, 天高皇帝远的, 那些爱打小报告的老头爱说什么随他们去。   只是这几日菩提有些忧心啊,终日叹气啊, 他的徒弟开始不服管教了啊,开始学会顶嘴了啊,开始学会反抗了啊, 吵得轰轰烈烈晚上甚至还要闹着分房睡啊。   当初是谁偏要赖他房里抢光他被子哈喇子都流了一枕头也不走的?   菩提抱起双臂,挑了挑眉, “行啊, 我求之不得, 你赶紧滚去隔壁睡吧。”   做师父的威严是一定要维持的, 不然到时候小兔崽子骑到你头上来闹得无法无天那怎么办是不是?   身量才及他胸口的孙悟空就那样气鼓鼓地瞪大眼,啪唧一声把他的枕头和被子一把夺走,气势汹汹地就往走。   “孙悟空, 给我回来!那是为师的枕头和被子!你做什么,还回来啊!”   孙悟空发出了平生最狠的话,吼声从门外传来,震得菩提那亲自安装的门小身板一颤一颤的,“我就是要让你不能睡!”   菩提摇头,反了啊这猴子。小小年纪脾气就这么爆,以后还不成个火药桶去?   可他终究没有追出去把东西要回来,只无奈地从木柜里拿出一两件衣裳,幻作了枕头和被子的模样,勉强铺在床上,便解衣躺下,平匀呼吸慢慢入睡。   不得不说,没有小家伙在身边,他还有些不习惯。那种温热的,每逢半夜睡得酣熟便露出原形的毛茸茸的触感,早在春风秋月的每个日夜里,就已让他慢慢上瘾。   菩提低低叹了口气,不知道小祖宗什么时候能消气。到时候他可要好好教导师道的重要性,重振师纲。   ……   “这一路,我流的血,受的伤,降的魔,除的妖都是为了你。师父……你不信我?”   梦里不知是谁在低语着,明明不曾相识,那带颤的声音却仿佛一把带血的匕首,正插心脏,让他猛地一疼。   他在梦境里被无边的昏暗桎梏着,无法逃脱,也无法拨开那厚重的云雾。看看那声音背后的主人,究竟是何模样。   就在那时,那道声音沉落了下去,似自言自语,又似哭似笑。   “我知道了……师父。不用你赶,我自己走。”   菩提不知道那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眉头皱得心里那叫个不是味。   那人的师父是怎么当的?受徒弟保护,还要赶徒弟走?若是让他遇上这师父,可得好好传授下做师父的心得。这样当师父是万万不可取的,若他对自家小徒弟也是这般,那只猴子还不把他那好不容易搭好的屋顶给掀了去?!   却说菩提在梦中一直笼罩于蒙蒙雾气之中,看不见周遭景物和陈设。他就在虚空中漫无边际地那样走啊走啊,突然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他蓦地将脚步停下。   “谁?”   菩提听到了方才那道声音防备地低低问出了口。   “你又是谁?”   菩提眉梢上扬,想着他们两人还真是有缘。   “我乃齐天大圣孙悟空,你又是何方宵小,不以真身示人?!”   孙悟空?   菩提简直是想笑了。   孙悟空那臭猴子还在他隔壁呼呼大睡着呢,这人听来也是个少年声线,竟敢在他面前冒名顶替?   那刹不知为何,烟云尽数散去,重雾也不见踪影。菩提就从那虚无之中一点点地显露出轮廓来,玉冠束发,轻衣缓带,白衣映桃,眉目如画。   他微微颔了颔首,“在下须菩提,斜月三星逍遥客,方寸灵台一散仙。”   却不料那人竟是霎时湮灭了呼吸,像一条鱼却窒息于深幽海底,“师……师父?!”   他两眼瞪大,从喉咙里滚出的声音带着泪意的颤抖,似是不可置信。   “师父?是不是我又做梦了?”那人伸出手揉了揉眼,眸内泛上水色,似是怕眼前好景就这么镜花水月地破了,随风而逝化作飞红万千愁如海。   菩提听着他这话,心下莫名地泛过一阵如潮的涟漪,像是微疼,又像是不明所以的怜惜。   那少年面目看着依稀也有他小徒弟几分影子,尚算得上相像。只是……他又为何称他为师父?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师父。”   若让孙悟空知道他在外头又认了个徒弟,还不又哭又闹的不让人省心了?   那人一愣,咬着唇似是自嘲,“也是……他早就不存在了……”   自这世间多了个金蝉子时,须菩提就彻彻底底的,再也不存在了。   菩提看着那人明明落寞却强自伪装的样子,情不自禁地,一只手便落了下去,落在那人发上,轻柔地抚摸了摸。   “你是不是被你师父赶出来了?”   那人,或者暂称孙悟空,握紧了拳,撇开了头,“他没赶我,是我要走。”   菩提看着他那副倔强模样,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摸了摸鼻子,“哎,你们……是因为什么吵的架?”   “因为我杀了一个妖怪。”   孙悟空垂着头,声音有些低。   “那你师父知不知道那是个妖怪?”   “他……不知道。”孙悟空抿着唇,摇了摇头。   “不知者无罪。你要做的,不是跟他置气,而是多找些证据让他相信啊……”菩提叹了口气,“不过你师父也有错,师者,为父为兄,怎么能见你走也不留?”   他说着,却似是想起了什么,一怔后摇了摇头。   “不过兴许做师父的,都有各自的道理吧……像我徒弟和我吵架啊,闹得可凶了,能把天给掀了,后来他气得要去别屋睡,我也没有留他。”   因为他知道,那孩子早晚会回来的。师徒之间没有隔夜仇,等气消了,想开了,小家伙自然也就偷偷溜回来了。   “那你们是因为什么吵的架?”   孙悟空看着这个和菩提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男人,哪怕心底知道不该相信,却仍然不由自主地代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生怕错过那人眉梢一个弧度,嘴角半刻笑意,静静地,连呼吸都屏成了一段悄寂。   菩提将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托着下巴蹙眉深想了会儿,“我们俩啊……倒也没什么。我给他讲解了一句佛偈,那小崽子跟我产生了不同见解,就越吵越凶,最后一跺脚就夺门而出,后来夜里就闹着要分房睡。”   孙悟空有些啼笑皆非,这个徒弟倒是和他过去很像,太过冲动。   菩提看着那人脸上难得有了丝笑意,像是冲破万里乌云的熹微阳光,明媚如水。心头一个咯噔,他怔着,不动声色地转开了眼去。   这小子笑起来……还挺好看的啊。   和他家宝贝徒弟有的一拼。   菩提心头转过了几个弯,一手叩着掌心,像是下了什么决定。   他缓缓站起身,于清耀天光下朝孙悟空伸出手,眼角眉梢都带着温和的笑意,就仿佛全世界的光芒都集聚于此一身。   “有缘相逢,便实属万幸。”   那声音就像暌违千百年的遥远幻梦而来,冲散尘埃,冲破时光的留滞,仿佛就是为了这么一刹的救赎与安慰。   “今日阳光这么好,若不嬉游一番倒是可惜了。我带你去人界散散心,你可愿意?”   孙悟空怔怔看着那人,心头所有因唐三藏而起的怨忿与委屈如冰雪消解,融化于无形。   他闭眼复睁,压下纷繁思绪,一把伸出手,握上那宽厚掌心,两眼对视间皆是目光流转的些微笑意。   “去。怎么不去?”   天地间,一人白衣如雪,一人粗衣不羁,云山几千重,重不过好梦缱绻万里。   市集里,人流熙攘,不时有小贩叫唤着,“快看看啊,咱们铺子新出了凉粥,用料稀奇,堪称八宝啊!”   “西域贩运过来的胡料,整个江陵里只此一家,各位客官快来瞧瞧!”   “……”   四周都是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街道上人流如织,一派热闹景象。   菩提看着稀奇,人界的集市何时变得这般繁盛旺烈了?   他拉着孙悟空左瞧瞧右瞧瞧,不时拿出攒了好久的私房钱买下一些小吃和物什。   “哎,他们说小孩子都喜欢拨浪鼓,你说我那小徒弟会不会喜欢?”   菩提眉眼盎然的,兴致勃勃。   孙悟空嗤了声,“幼稚。”   可那双眼却还是粘在那物上。   菩提原本正权衡着,听此立即将那拨浪鼓收入怀中,掏出钱付给了小贩,“行啊。我那徒儿太过于早熟,能幼稚些也好。”   就在说罢转眼那时,他似是看见了什么东西,两眼猛地一亮。   “糖葫芦!哎,要是把这吃的带回去,别说生气了,让那小祖宗给我端茶倒水一个月,他肯定也乐意的很。”   菩提当即大手一挥,不顾小贩震惊神情,将那一大串红艳艳鲜溜溜的所有糖葫芦都给买了下来,颇有“这些糖葫芦都被本散仙包了”的一掷千金为博一笑的气概。   孙悟空盯着那糖葫芦,喉结一动,眸色有些微复杂。   他装作不在意地转过了头去,可菩提眼尖得狠,早就瞧出他有些馋,便眉眼带笑地拔出一根,递给了他。   “这个给你。”   孙悟空瞥开眼,“我不吃这玩意。”   菩提挑眉,“真不吃?”   孙悟空握紧了拳,咬着牙,“……不吃。”   “不吃那可真是可惜了。”菩提装模作样地摇摇头,将那根糖葫芦塞入嘴里,舔了几口,将最顶端的糖葫芦舔得水光发亮,“这糖葫芦做得可甜可香了。嗯……嚼起来酸酸甜甜,挺脆,味道很是不错。”   孙悟空拳头握得越来越紧,说好了来散心的,这他妈叫散心???   他深吸口气,忍无可忍,“够了!”   菩提的动作霎时顿住,“嗯,怎么了?”   孙悟空额上青筋一跳一跳,“我吃,我吃还不行吗!”   菩提倒是笑眯眯的,也不再多逗他。摸了摸孙悟空柔软的金发,他就将口中那串糖葫芦扯出,一把塞入了那人嘴里。   孙悟空感受着口中那酸酸甜甜同时湿腻的味道,顿时愣怔在原地。   这上面全是口水……   这、这算不算间接吻了?!   说不上是嫌弃还是其他,孙悟空正要把那糖葫芦给拔出,可看着那人侧脸,他动作一顿,终是慢慢失了力气,垂下了手。   像……   真的太像了。   就像是真的菩提,又陪伴在他身边。   菩提自是不知孙悟空所想,一路逛着游着,给自家小徒弟买了很多解气的玩意儿,也同时给孙悟空买了份。   夜里两人于客栈歇下时,已然是精疲力尽,一身大汗沾湿了衣裳。   两人用了净身术后,又各自好好洗了个大澡,这才换上了衣裳。   孙悟空彼时刚被水汽蒸腾,额上金发软软地贴在鬓角,眸子里泛着些水意,倒是比平时看着少了几分攻击力,从某些角度瞧着还有几分乖巧。   菩提瞄瞄他,心头一动,不由转开了眼神。   孙悟空懒懒地躺在榻上。或许是这人和菩提太过相像,无论容貌,还是性情,都如出一辙。哪怕他俩仅相识一天,他却对同处一室没什么抗拒。   甚至,他还隐隐有种错觉。   错觉这人真是菩提,真是他七百年未见的师父,真是……   他放在心尖上牵挂了许久追逐了许久的那道影子。   只是,时无重至,华不再扬。他知道这不可能。   除了梦境,这希冀的一切,再无去处可寻。   瞳孔一缩地,孙悟空像是醒悟到了什么,神色忽然一个暗淡,却又不知为何慢慢亮了起来。   他再次看向菩提时,目光复杂难解,连带出口的声音有些哑。   “你和你徒弟,是为了哪句佛偈争吵?”   菩提没想到孙悟空会问这个,一愣后思索着回他。   “我跟他讲,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是说我等世人迷于婆娑百相,就如同深陷梦中不可自拔。在梦里,你看见大千世界,梦醒了,便是觉悟,证得更上一层佛果。大千世界之后,亦有六道轮回、四圣法界、一庄严土极乐世界,这都是梦中梦,连环梦,都是一阶比一阶更高的境界。待觉悟一切,醒然一切,便是苏醒于极乐世界里,再无梦寐,也再无迷。”   孙悟空心神震动,如证实了什么猜想,双腿蜷起。   他双唇翕动着,声音微轻,“那他呢……他说什么?”   菩提想起那猴子的说法,不由摇摇头,好笑间又有些无奈。   “他说,既是一环连着一环,一梦连着一梦,那怎么知道极乐世界之上不会有更高的一梦?没准从极乐世界的梦里醒来……”他顿了顿,眸色幽邃,“会发现自己便苏醒在大千世界之中。他还说啊,没准梦才是现实,现实才是梦。迷才是真正的觉,觉才是真正的迷。啧……”   菩提想起小家伙义正言辞的模样,就不由有些闹心。   倒不是他觉得有自己的想法有什么不好,只是他这徒儿太喜欢钻牛角尖了,钻进一个巷子里便一条路走到底,死活不出来。   这种韧性若放钻研上,自然不错。可若放在什么人什么事上,那便成了执,早晚成了心魔。   所以他才不放心。   他不求他的徒弟能轰轰烈烈干成什么大事业,普通也好,平凡也好,他就像这世间千千万万的师父一样,只求那个孩子能活得自由自在平安喜乐。   不被浮云遮眼,不被草籽绊脚,不被什么所拘束。   这便够了。   孙悟空低着头,睫毛一颤一颤的,眸里藏不尽那起伏汹涌的心绪。   他低低唤着,像是印证着,像是终于看透,“师父……”   “我都说了我不是你师父啊……”菩提无奈摇头。   可待他一抬眼瞧见那人紧咬着唇眼中如有泪意的模样,怔愣着,否认的话不知为何堵在喉口,再也说不出来。   “师父……师父……”   孙悟空唤着,如唤着七百年前那人,如唤着七百年后那人,带着满腔的哽咽,如隔着沉重时光背后的百年思念,百年悲凉,百年委屈。   菩提顿了顿,心尖蔓上一丝没来由的心疼。   他轻轻嗯了声,没有开头没有结尾,就像是突如其来横亘在这一室空气里的一截时光碎片。   孙悟空喘着气,患得患失地紧握上那人的手,两眼直视着,眸里划过粼粼红意,声音微抖。   “师父。师父。师父……”   菩提叹了口气,终是只能对不起家里那小祖宗一回,将这与小家伙长得极像的少年的拥入怀里。   “嗯,我在。”   所有如铠甲冷硬的坚强崩裂殆尽,孙悟空一手覆于那背后,五指屈起,力道深得可以划出血痕,像是想要拥紧那人,挽留着好不再分离。哪怕只是扎根于一场梦境。   “师父,我找了你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他说着,声音轻忽,哽咽不息。   菩提拍拍那人的背,“我在这。乖。”   “师父,我不是那人的影子。我不是臭猴子。我是齐天大圣,是孙悟空,是由你赐名的孙悟空。我……明明是你唯一的徒弟。”   他似是终于找着了属于自己的久违的依靠,倾泻着心中藏匿纵深的所思所想,那般姿态让菩提呼吸一顿,拂开那人碎发,轻轻吻上了光滑的额头,温热触感勾连着安抚的气息。   “你是我的小祖宗,是我唯一的徒弟。”   他一顺一顺地抚着那人背,轻拍着,声音低而诚。   “可她真的是妖怪,你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说渡尽天下人……也不愿渡我?又为什么,说我只会在你的众生之外……师父,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是石头……我也会疼啊。”   孙悟空搂紧了菩提,闭上眼神色隐忍,憋回眸中袭涌而来的薄泪。两臂却不住微颤着,像是百浪心潮中被打翻的一叶船只,紧握着唯一的依存和依靠。   “我信,你做什么我都信。我不渡世人,我只渡你。”   菩提轻声在他耳边低语着,顿了一顿,离那人耳垂几乎只差分毫的距离,便可亲吻上去,触及温软肌肤。   而那热气晕开了话语,一路酥麻地燃进心里。   他说,“你不是我的众生。你是我的唯一。”   那人身形一震,终是忍不住地,有一滴转悠的泪滑落了眼眶,啪嗒一声砸落在菩提的衣衫之上,洇染开了一抹渍迹。就像从心上伤痕蔓延的一朵花枝。   他慢慢闭上了眼,努力从哽咽中恢复平稳的呼吸。   “师父。”   “嗯?”   “师父。”   “嗯。”   “师父。”   “嗯……”   他不断重复唤着,菩提也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应着。   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   孙悟空想,其实他早该猜到的……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当年他与菩提为了这句佛偈争吵得不可开交,哪料到今时今日,却是印证了这一语。   梦里本有六趣,何苦舍梦就大空之现实?   若梦是迷,是大千婆娑,堕迷堕婆娑,又有何不可?   只是终究。   菩提等不及他长大。   他们相守的时光,断折于一朝无常。   “呼!!!”   菩提像是做了黄粱一梦,待天光作晓猛然苏醒之时,他有暌违浮生百年的错觉。   原来只是一场梦。   他想着,慢慢穿衣下了床。   屋外,孙悟空还在迎着朝阳练武,小脸鼓得紧紧的,每个动作都带着新鲜而又蓬勃的生命力。   菩提有些惋惜,这下拨浪鼓没了,糖葫芦也没了,小祖宗不知该如何才能消气。   就在这时,孙悟空转头看向站在窗前的他,木着脸声音没有起伏,“那屋木板太硬,我睡起来不舒服。”   没想到那人会先开口,菩提一笑,给了他台阶下,“既然床板不舒服,你便回来睡吧。”   孙悟空听此耳朵一动,强调了一句,“是床板不舒服,不是我想回来睡哦!”   菩提无奈点头,神情宠溺,“知道了知道了。”   说罢,他转身踱步推开了门,门外天光明亮,正是晴碧无云的大好天气。   而眼前,是个正好的人。   只是不知余光瞥到了什么,菩提倏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阳光下,衣袂上那一点如泪的水渍鲜明昭示着什么曾存在过的痕迹。   菩提却慢慢收回了眼,摇了摇头,笑意带着些微迟疑。   “没什么。”   不过是一场梦。   【——师父。   ——嗯?   ——师父。   ——嗯。   ——师父。   ——嗯……】   本来只是一场梦。   作者有话要说:  5.20小甜饼,在将近24:00的时候发,难熬。   不过看在这么多字数的份上,还是亲亲我吼吼!   这个梗是当初远山同学提出来的_(:3」∠)_念了好久,于是码了!   当然最后,嗯,嗯,嗯……可能,可能……有些心酸,但是通篇还是甜的!   说起来三藏一开始把悟空当作玄清的影子,其实悟空也有点把金蝉和三藏当作菩提的影子。   结尾与菩提篇结束的那里,也有异曲同工之处。   下次番外再码双猴的!等誓boss戏份完结掉再码。   以及,本子已经开启预售啦,链接见lofter和微博,文案也有,抢的很慢,前十还有机会,各位加油! 第68章 /师父英雄救猴?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搭配BGM食用本章:《杯莫亭》   超燃!!   钟山和山海经接在了一块_(:3」∠)_   我就说小白后面还有戏份的,他还有自己的事业(???)要拼搏,所以不能和大哥纠缠在一块。   接下来就是师徒几人携手并肩了,突然有点心疼被万人怼的誓boss_(:3」∠)_   天地之间, 风云肃杀, 万木萧瑟,浊波滚滚。   “这几千年来,我等妖族魔族, 受尽俗世欺压,抓的抓,杀的杀,血流漂橹,哀魂遍处, 早已行至退无可退的地步。”   誓不空脚踏一双麂皮锦云靴, 身披铁叶攒金赭红铠甲, 手中冷硬长杆映照着沉暗天空,仿似这天地间划破长云唯一的一道光。   “尔等大肆宣扬清必胜浊的歪理, 本座便要这十方三际亲眼见证,究竟谁才是这天地共主!天下天下,本就该是‘天在下’, 你们这群天界老儿高高在上这么多年,也是该头朝下堕于婆娑浮世, 尝尝屈于人下的滋味了!”   今日今时, 他便要破开天界大门, 直捣黄龙将这些一个个个道貌岸然的神佛, 全都碾压踩踏于脚下,让他们也为他胯/下坐骑,让他们也尝尝被奴役, 被驱使,被当作牲畜,究竟是怎样烈焰焚心的屈辱滋味。   在未有形体之前,他游荡于无天界之中,于众生百相中听见的,看见的,无不是哀嚎愤哭的悲言悲语。   他们自出生起便注定了三界六道的不同命运,可却从没有人告诉他们,原来三界六道也有高低贵贱等级之分。而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权利。   誓不空看着对面那阵列得密密麻麻披坚执锐的天兵天将们,犹如在看着再微小不过的蝼蚁,挑起了轻蔑一笑,目色妖娆阴鸷。   “洪荒洪荒,天地之始曰洪,百族更替曰荒。既然更替分合乃是常理,那接下来……就换吾等魔族,来接手掌管这天地盛世!”   誓不空伸出一手,指着前方那威势赫赫排列成阵的浩荡大军,闭上眼屈起了四指,发出了淡漠冷情的一声号令。   “杀。”   “追随吾王,共创盛世!”   “杀!杀!杀!!!”   百万妖魔声震长空,犹如山呼海啸袭涌而来。那一刹刀戈相接,流光滑落,血色织雾,箭矢落雨,如在战局死书上落下了密密麻麻以性命为线的针脚。   誓不空召唤了这天地洪荒里所有浊气,绵绵不绝滚滚如波地为手下冲锋陷阵的将士们提供着膨胀的力量,在他周遭更是形成了以浊气为壁的结界,将任何胆敢冲过来的天族猛然弹落在地。   他看着那一场厮杀,看着那飘摇的血雾,压下仰天长啸的叹然。   等这一天,他等了几百年,几千年,甚至几万年。   他既为盘古浊念灵识,自然也算得是这天地的主人。这一切,这荣华富庶的一切,本就该属于他,为他所掌役!   天地清浊本一体,神魔六界共安平。   扬清抑浊生极端,十方颠覆踏如来!   大唐长安,宫阙楼台失了往日鲜亮颜色,被浓云笼罩着,一片风雨如晦的暗淡。   “陛、陛下,不好了!那群妖魔攻进来了!”   一个公公连滚带爬地闯入内殿,口中惊呼着通报。   李玄清身着黑底十二纹章的冕服,负手而立,观望着远方天际滚动翻腾的重云,面色凝重。他因有真龙天子的王者之气,护这一方城阙免受妖魔动乱之苦。他深知终有一日,待那群妖魔再也不忌惮龙气之时,便会大举进攻突破这长安城。   只是没想到……这一日会这么快。   “陛下,臣等……誓死追随皇上,追随泱泱大唐,咳咳!……”   他身后,一面容严肃的长者身着朝服,宽袍细带,缓缓单膝跪地,拱手前伸而上举,行了端端正正的一大天揖。   李玄清立马回身,快步走至那人身旁,一手扶起。“魏卿抱恙在身,不必行礼。朕既为皇,必当承其重,担其责,护佑这一方天下。”年轻的王者顿了顿,面色划过丝阴郁。   “君为刃,臣为鞘。尔等做好自己之事,勉力辅佐朕便已足够。至于杀伐血戮和挥刃平荡……”他闭上眼,声音压得极低。   “是朕身为天下之主,该以身践行的王道。”   魏征咳了咳,抬起头时满脸忧容,“陛下……”   李玄清摆了摆手,笑意孤寒如高天霜月。   这世上,怎会有真的光风霁月不染鲜血的君主。若真有,那便是一个君主的失职。   他这帝王之身,也不是靠那群臣子给捧起来的!   “不必多说了,禁军朕已全部集结完毕,他们攻城之时,便是我等决一死战以命相博之时。”   魏征如何不懂其意。他站在那人身后,看着他的王上,看着他的王上守护的这一方天下,如今城阙危乱,四处焦土,山楼粉堞成了瓦砾一堆,香炉红脂焚尽了秋江烟冷。臣等自该替君分忧,可叹他一身铮铮铁骨,而今除了伴于君侧,却再无挽剑正山阿纵马正乾坤的能力。   这是山河之恸,又何尝不是志士之悲。   却说天地动荡之时,唐三藏一行人正于无天界里马不停蹄赶往巢穴楼宇。   当初小白龙逃脱了九头金凤的攻击,下界之后找不到摩昂,只得求唐三藏前往无天界救出他父王和大师兄。   今日趁无天界内众妖魔倾巢出动之时,他们借敖烈之助穿透结界,奔驰于长风,并肩于沉云。   四人衣袖猎猎,随风鼓动,隐隐间仿佛有驰驭天下的气概。   几人眉目沉重,出手狠劲,一路势如破竹地冲了进去,沿途只有几个守楼的小兵小将,比起几人之力却如草芥蝼蚁不值一提。敖烈行至当日对战金凤的长廊之时,愣了一愣。   这儿再没了当日激战的痕迹。连抹灰都没留下。   “父王……”   他默念着,却被唐三藏拍了拍肩头,似是无声的安慰。   敖烈一顿,转过头看了诸人一眼。昔日为唐三藏所持以示佛法庄严的九环锡杖以成了降妖除魔沾染杀戮的法器,而朱悟能也收敛了平日那嬉笑神色,执着九齿钉耙不顾洒上衣角的污暗鲜血,就算再无君子之姿,却也比往先多了磊然凛冽的气概。而沙悟净依旧默不作声的,扛着他那降妖宝杖,面对死尸骸骨眼睛都不眨一下,衬着脖上那九颗人头骷髅链,仿佛是从地狱爬出的阴森鬼怪,戾气滚滚。   敖烈想再找找,再找找他父亲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他不相信他的父王就这么死了。   他指了指交错长廊的最深处,暗色无垠,“大师兄就关押在这里头的内室,师父一路往前便可寻到。”   唐三藏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们先去寻悟空,出来后便直接在正门口会合。如此可行?”   敖烈点了点头,神色复杂地目送师父师兄往深处奔去,他转头看了那空荡荡的长廊一眼,忽然仿佛是失了力气,扶着墙却终是慢慢倒落至地。   他一手覆着额,低念着,“父王……”   他没了大哥,如今,却是连父亲也要离他而去了?   敖烈心头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茫然。不知霜雪前路该如何踏行。   化魔?可他已然是誓不空眼中的叛徒。   成仙?可他却也和其他龙族倒打一耙。   入龙?血统不纯的龙族化为真龙遥遥无期,千年万年,到时沧海已成桑田,故人已成朽骨,他怕自己等不下去。   如果父王还在那该多好……他能指点他,告诉他他该怎么走,龙族又该怎么走。   只是如今,一切都碎了。   碎得一干二净。   而唐三藏那边,一路不知拐了几个弯,又打晕了几个小怪,这才和两个徒弟赶到了最深处。   只是他没料到,明明内室就近在眼前,却屹立着如此厚重的一道铜门。   唐三藏眉头都结成了疙瘩,忽然忆起什么,抿着唇解开了腰上囊袋。   “红孩儿,我记得你说过你最擅机甲奇门,这道铜门,你可解得开?”   红孩儿咻的一声从囊中飞出,一边喊着,“哎哟里头闷死了闷死了,总算可以出来了!”   他斜睨了唐三藏一眼,“反正你不会的本大王都会,开个门根本不是个事。”   红孩儿转过身,正对着那森严的青铜大门,托腮沉眉思索了片刻。   “它这构造,倒是有点像奇门遁甲的九宫图谱。”   “奇门遁甲?”   唐三藏扬起眉,有些讶然。可红孩儿没有回答,径直往前一步,一手在门上按顺序触压了几处机关   “六十甲子,九宫飞泊……”他默念着,“巽四丁卯,离九己巳……”   就这样几下按压,砰地一声轰隆震鸣,沉重铜门像是触发了开关,缓缓打开,现出了里头锦帘精致的陈设。   红孩儿得意洋洋地向唐三藏挑了挑眉,这才化为一道烟又飞入了囊袋之中。唐三藏随手将其别好,跨步进入室中,却见孙悟空正躺在榻上,一边吭哧吭哧啃着瓜果,一边聚精会神地翻着手中书页。他听到大门声响,以为是誓不空来了,没怎么在意,更没抬头,“你给我的这本上古异志,天界都不过是残本,你又是哪来的完本?”   唐三藏眼见孙悟空安然无恙,终日提着提心吊胆的一口气终是松了下去。他快步上前,握住孙悟空手腕,“悟空,是为师。”   孙悟空万万没想到,手上瓜果就那样滴溜着掉下榻去,滚落了几番。   “师、师父?!”   孙悟空立即从榻上一跃而起,眉眼放光,“这无天界有结界,你们是怎么闯进来的?”   唐三藏把孙悟空一把扯过拥入怀里,紧紧箍着,声音带着失而复得的欣慰。   “全靠敖烈,这才进得来。”   孙悟空抬头望了眼站在门口盯着他俩的朱悟能和沙悟净两人,时隔多日再次见到两个师弟,心下亦是感慨万千。只是师弟们看着他和师父的目光有些古怪,孙悟空身形微僵,转过头,大力地抱了抱唐三藏几下,便抽出身来。   “你们来时没人阻拦?”   他终日在这内室之中,信息隔绝,自然不知外界纷乱情况。   唐三藏知道眼下时间如沙漏细粒万分宝贵,握住那人手腕便带着快步往外走去。   “今日誓不空率军倾巢出动攻入天界,无天界没有多少人把守。”   孙悟空任他牵着,眸中划过一道暗光。   难怪今日那家伙没来找他。原来是赶着灭天去了。   只是没料到他们刚出了内室,便迎上了那马面管事,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管事妖力低微,今日也是听从了誓不空的吩咐留在楼里照料孙悟空起居,哪料到就这么几盏茶的功夫,楼里就出现了这么一堆陌生的人。   “大圣,你这、这是要去哪?”   察觉到来者不善,管事颤颤巍巍的,打了个寒颤。   唐三藏眯眼紧盯着他,孙悟空却摇了摇头,“告诉你家主上,他与我的三日之约,是我老孙赢了。他留不住我,今后好聚好散。”   管事一惊,“大圣,你这让我如何向主子交代?!”   只是他话未说完,孙悟空已然一个手刀劈上他了的脖颈,彻底打晕了放在墙角。   而孙悟空显然想到了什么,眉眼下覆着阴影,心间顾虑重重。   “师父,我有一事要跟你说。”   “你说。”   “誓不空在我体内种下了一根锁魂钉,”孙悟空指了指心脏,“就在胸口。”   “锁魂钉?”唐三藏皱起了眉,握着孙悟空的力道又是一紧,“这东西都消失好几百年了……没想到他居然会有。”   只要这锁魂钉存在一日,誓不空便能找到孙悟空,并且掌控他。这东西不除,早晚成为真的“心头大患”。   只是眼下没有多少时间给他们思考对策。唐三藏拉着孙悟空,声音微低,“先回去再说。”   孙悟空点了点头,没有异议。   几人一路疾奔着,终于赶到了先前和敖烈定好会合的正门口。那儿立着一人,白甲似雪,长/枪冽风。   “小白!”   孙悟空圆着眼喊了声,敖烈一回头,眼眶微红,可看见安好无损的那人时,心下终是微微安然。   “大师兄。”   这一路兜兜转转,曲折从出,他们这几个师徒师兄弟,终又是再重聚在了一块。   孙悟空拍了拍他的肩,心中亦是几个起伏。   “接下来你们打算去哪?”   誓不空一事不解决,他们断无可能上路取经。   唐三藏眸色微沉,“誓不空胆敢囚你,又敢扰乱三界大肆进攻,反击之事迫在眉睫,眼下便是最好时机。”   孙悟空知道他们和誓不空早晚会有一战,只是想起那个由他而生的混世妖王,他心间一动,不知翻煮着如何思绪。   就在这时,一旁眉眼静默的敖烈忽然开了口,“师父和师兄们先去吧。我还要再去一个地方。”   唐三藏脚步顿住,“你要去哪?”   敖烈眯着眼望向渺茫天际,声音有些低沉。   “我要去……钟山。”   钟山?   那是什么地方?   极北之地,昆仑悬圃,玉英流彩,万里寒山。   几千年几万年来,不曾有人敢踏入那儿一步。   因为踏入一步,便意味着死。   “你去那儿做什么?”   敖烈的回答有些迟疑,飘散于长风之中,“他们说,那儿是龙冢。”   “你是想去……寻你父王?”   敖烈点了点头,眉目坚毅。   唐三藏沉默了瞬,知道无法更改那人心意,微叹了口气,“你若想去,那便去吧。”   “多谢师父!”   敖烈目色深重地朝他做了一揖,当即转过身,抓紧时间唤云一跃疾驰而去。   那时他不知道,钟山不仅是传闻中的龙冢之地,更是上古神龙烛九阴眠息之地。   而当他和师父师兄再见之时,一切已然物是人非。 第69章 /仙妖大战啪啪啪   “陛下, 妖王的大军快要攻进南天门了!”   “圣上, 这样下去,我们还能再支撑几日?”   “你们当初说要战要打的,而今怎么一个个都没声息了?!”   大殿之上, 群声吵闹,七言八语,交杂于一处。   玉帝昊天头疼地揉了揉额,低低道了声,“都给朕闭嘴!”   几个仙君霎时哑口无言, 面面相觑, 转过头来望着玉帝, 看看他有什么说法。   而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沙悟净的目光痴沉缱绻地定在那高高在上的一人身上, 却不敢明目张胆地直视,只将自己隐于千人之中,仿若一滴水溶于百浪海洋。   “明日, 朕和佛祖亲自出战。你们不必多说了。”   昊天从帝座上站起,明明容貌俊朗仪表堂堂, 世罕其俦轩举霞标, 却不知为何, 他的神色里带着一丝藏不住的沉沉疲惫。就像一个早已饱经风霜的老人。   “那誓不空据说不死不生, 无人能敌,任凭天将戳了几个血窟窿也照样生龙活虎。若不知其弱处,恐怕我等还是难以一举拿下啊。”太上老君摸了摸他那一把胡子, 转头望了望四周,“不知在座诸位仙君,可有谁有独到的制敌之策?”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殿之上一片冷高压的寂静,衬着万里之外那冲锋陷阵厮杀叫喊,反而一路寒到人心底去。   老君叹了口气,“天界自诩藏龙卧虎,没料到此危急时刻却无一人能站出啊……”   就在他说这话之时,殿外一声轰然,走来了身形魁梧高大的一人,声音雄浑低沉。   “我知道。”   如来在千人恭迎下,面目凝重,一步步缓缓踏进了殿来,风姿肃然。   “我知道他的弱点是什么。”   昊天将手肘支于大腿之上,“哦?”了声,目色一转,看着如来带上了些许兴味,“说。”   如来环顾了四周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人群中的孙悟空身上,眸色深幽,仿佛藏着千言万语。他慢慢地收回了眼,没什么神情。   “这几日我查阅遍上古史志,这才发现了有关灵识化生的蛛丝马迹。”   昊天抬手,姿态雍容,示意如来继续往下说。   “所谓神识,若要化成形体存活于世,必先得心血灌溉,渐养精魂,日久则生体。”如来顿了顿,“倘若我等能近其身,剜其心,大事必然能成!“   只是……他蹙起了眉,带着些许忧虑。   那誓不空的力量一日比一日强大。上次真假美猴王一事时,他俩大战尚且不分上下,而今再见,那人力量却是更上了一层,浊气滚滚不绝,仿若永远涌动着没有尽头。   如来想及此,垂下眼摇了摇头,低叹着喃了声阿弥陀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倘若如今二人再次酣畅一战,他是否还会有侥幸胜出的几率。   誓不空就像一个毒瘤,恣意妄为破坏着一切,毒性每日俱增。他一抬手,便让山河失色,一踏足,便让天地哀鸣。这等耀眼瞩目的存在,简直……   简直就像上天对三界苍生降下的神罚。   昊天留了几名天将和如来商量明日攻敌大事,唐三藏和他几个徒弟却是于散会后,径直回了客居的小院,等待着明日的最终之战。   战役过后,要么是终结一切的末日,要么便是疮痍过后的新生。   内屋里,唐三藏解下了孙悟空的衣服,皱着眉紧盯着那人胸口。   “锁魂钉,疼不疼?”   孙悟空抿着唇摇了摇头,“比起这一路受的大伤小伤,算不了什么。”   唐三藏一手抚上了他心口,感受着薄韧皮肉之下跳动的脉息,眼皮一跳,抬起头直视着那人双眸,“这物若不除,明日之战,恐怕你会多有牵掣。”   孙悟空当然知晓。只要锁魂钉在他体内一日,他便受那人役使一日,再也逍遥不了去。   “还请师父替徒儿,拔了这锁魂钉去。”   他闭上了眼,五指握成了拳,似是下定心意。   “若要除去这钉子,势必要剜进你心口。”   孙悟空听此,深吸了一口气。“师父要除便除就是,这点痛算不了什么。”   唐三藏瞧他那模样,心底突然狠狠一皱,拂过一丝轻微的心疼。   “要是痛就喊出来。”   那人摇了摇头,半晌扯了一笑。“师父可莫小看了我,当年无天界里受剜心之刑,我老孙也不曾叫过一声啊!”   唐三藏万语噎在喉口,到头来只能轻叹一声,拍了拍那人的头。   见孙悟空心意已决,他也不再迟疑,将青乌匕首于长明灯火上热了一热,然后转身回榻,一手覆住孙悟空的双眼,一手握着匕首。   闭目复睁后,他深吸一口气,咬紧牙狠下心,便朝那人心口干脆果断地刺了下去。   “呜!……”   孙悟空身形一弹口中发出声闷哼,紧咬着唇破开了点点朱色。   唐三藏纵使皱着眉头心底怜惜,却知长痛不如短痛,屏着气继续刺进,在那开始溅开血色的胸膛之中,寻找着锁魂钉所在的位置。   若没有誓不空那一着,悟空今时今日也不必遭受这等苦楚。   唐三藏想着,对誓不空的复杂情绪里带上了一丝微微含恨的敌意。虽则从悟空口里知道那人就是悟空的半身,可他们二人,哪怕面貌性情如出一辙,对他而言,却始终都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人。莫说悟空了,那人恐怕是连玄清都比不上。   “别咬着唇,会疼。”   他察觉到手心之下那人颤动的睫毛不住抖簌着,更是带上了微微湿意,扫刮着温厚的掌心,引起心底一阵又一阵的涟漪。而向来倔强的那人,此刻也是声疼也不肯哼,只面色涨红地死死咬着唇,血珠如花绽放于双唇之上,让唐三藏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他低下头,衔住那人血色点点的唇瓣,舔舐着吸吮着,好传递哪怕些微温暖的心安。孙悟空确是有微微的一愣神,就在那一刻,唐三藏握着匕首抵住了锁魂钉所在的位置,一施力,便将沾满鲜血的锁魂钉扯了出来。   “嘶!!!”   唐三藏松开盖着那人双眼的手,只见孙悟空两眼瞪至最大,眸中蔓着如雾红意,血丝几近迸裂,显然是疼到了极致。   唐三藏不敢耽搁,立马掏出了如来赐他的九转花露膏,覆上了伤痕渐愈的胸口,用指尖轻轻涂抹着,动作温柔。   “还疼不疼?”   孙悟空面容微微扭曲,半晌才摇了摇头,强撑着咬牙低低道了声,“不疼……”   唐三藏又是俯身,拂开那人松软金发,于唇间轻啄,一边继续涂抹着药膏,希望能借此举缓解些痛楚。   孙悟空因闯进口腔里来的湿热舌头而身体一绷,有些僵硬,唐三藏却不断低语着,“悟空……放松……”   待最后,那人双唇水光湿漓红肿之时,唐三藏才终于松开了唇去,一路摩挲着脖颈慢慢往下,在他受伤的胸口轻吻了几下。   蜻蜓点水地,仿若对待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孙悟空偏过头去,面色微红。这般小心翼翼的,总让他不习惯地有种被呵护的错觉。   而唐三藏知道眼下不是亲昵的好时机,也没再流连,只替他拢好了衣服,面色内敛温润,“这么多日,你受苦了。”他摸了摸孙悟空的头发,“睡吧。”   “师父呢?”   “我看着你睡。”   孙悟空心头一跳,握着那人的手,面色闪过一瞬间的迟疑复杂。   “师父,其实……”   “嗯?”   孙悟空顿了顿,却不知该不该把那句话道出口。   “誓不空他……其实并不是罪大恶极之人。”   室内的气氛有些静,唐三藏神色不变,只是不知为何,少了几分温度。   “他囚你之时,待你如何?”   “待我不错。”   唐三藏沉默着,半晌才极其缓慢地点点头。   “我明白了。”他说着,以手合上孙悟空的双眼,“你只管好好睡一觉,其余的事交给为师。”   心底隐隐的猜测仿佛得到了某种印证。   誓不空对那人超乎寻常的执着。还有超乎寻常的珍重爱护。这一切,都让唐三藏的心底某块,一点点沉了下去。微微酸涨着,有些发紧。   就像期冀万里无云碧空如洗的晴天,却迎来了一场姗姗来迟的滂沱大雨。   他有件事始终没告诉孙悟空。   锁魂锁魂,其实锁魂钉起初……是为了锁心之用。   传闻几万年前,有个魔女恋上了一位神君,一路追随身后却不曾换来回望一瞥。而后神魔大战爆发,两人就此陌路,在战场之上隔着血雾重火,一语不发默然厮杀。只是终究那魔女软了心肠,在神君受到暗算奄奄一息之时,扑上去以身相护替他挡下一击,更是在那人胸口种下了一根锁魂钉。锁住将散的魂魄,护住脆弱的心脉。   魔女因救他而死,神君却从来没什么表示,神魔大战后更是直接退隐,消失于世人眼前。只是听传闻说,几千年来,神君的心口一直隐隐泛痛。锁魂钉锁住的不仅是他的魂,还有他那颗原本无情无爱的心。   只是千年风云,烟雾茫茫,这一轶事不过是岁月里的传说罢了,当不得真。   无论那人对孙悟空究竟是何心思,唐三藏只希望,明日一战后,誓不空能和孙悟空再无瓜葛。   担忧也好,私心作祟也罢。此生再不相见,对他们二人都是最好的结局。   只是唐三藏千料万料,也没料到一切会离开原本预想的轨道,以那种两败俱伤的方式收场。   第二日时,天际灰雾蒙蒙,暗云重重,天宫宝殿之外厮杀声渐近,不时迸溅出一两道灼目耀眼的华光,浓烟纷乱,壮丽如有无脚的火山沸滚移动。长啸轰鸣震散了尘埃,血流满地间这是以死相搏的命局。   玉帝昊天和佛祖如来亲自率座下仙君弟子加入了混战,唐三藏一行人也在队伍之中。   孙悟空养精蓄锐了一日,又去了那锁魂钉,精力全然恢复,再无先前受紧箍咒或锁魂钉压制的缚手缚脚的模样,大展身手转动着那一根如意金箍棒横扫千军,眉眼间灼着烈焰如有火烧,衣袖猎猎英姿矫健意气风发。   如来秉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之理,只开了个金刚罩替诸人防卫着,并不主动进攻。而这进攻的事,自然就落到了昊天等人的头上。   “等会儿按计划行事。你们从旁攻向誓不空,夺其注意,待他不留神之时,朕自会一举攻进他心口。”   昊天褪下了锦衣华服,换上了一身轻便的铠甲,眉目坚毅冷硬,手中青锋长剑更是直指苍天一隅。   两三个天将听此抱拳,垂下头应了声,“是!”   昊天看着那几人身影如风地消失于光芒交纷拼杀无休的一派混乱里,慢慢眯起了眼。   三族大战、神魔大战,而今……又来了一场仙妖大战。   昊天不明白,他治理这天地,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他明明已经死死压制住了浊气,也压制了妖魔两道,不惜毁去远古碑文异志,不惜违背鸿钧老祖之命。他殚精竭虑,不曾有过一丝懈怠,这几千年几万年来,他绝情弃爱,高坐帝位,心虑重重,愁生华发,却为何……依旧逃不过这种种纷乱争杀。   昊天心下浮思沉泛,面上却不露声色。   就在他盯着那几名现将行动之时,身后有一人一路挤过人群,穿风过云地至了他身后,俯首弯腰做了一揖。   “陛下……不知你,可还记得臣?”   昊天皱起眉头,回头不耐地望了一眼,只见那人面目寝陋,胡茬满腮,原来正是沙悟净。   他收回了目光,“你是何人?”   沙悟净听到这话,身形一僵。连眸里光芒,都一点点消散了下去。   像跌落人间的星星。   “臣……沙悟净,曾为卷帘大将,是陛下身前近卫。”   他说着,舌头蜷曲不再挺直。   当初天界几百年,他苦苦相守,伴于那人身前身后,以那人喜怒为自己喜怒,以那人安危为自己安危。可好像……自己一个被贬下界,于那人而言不过是沧海万浪间再不值一提不过的小事。   忘了,便忘得干干净净,再无一分挂记。   昊天眼下全部心神系于战局,纵然眼底动了丝波澜,哪有空搭理。   “原来是你,卷帘。”他摆了摆手,“有什么事日后再说,朕没工夫搭理你。”   沙悟净那满腔的话就这么堵在喉中,翻来覆去的上上下下的也没个出口,就这么沉塞着,淤积如烂泥一捧。   “……是。”   他垂着眉眼,低低地应了声,慢慢往下退了几步,退至人海里。   眺望着白日,如同眺望一场眩晕。   昊天因沙悟净的插足,心神扰乱,不由有丝焦躁和恼怒。   他深吸了口气,见他手下那几个骁勇善战的大将已然和誓不空缠斗至了一处,便纵身一跃脚踏长云飞驰而往,隐匿于万里厮杀的人群之中,一点点逼近了誓不空。   “呵,你们几个宵小还胆敢来袭击本座,莫不是找死来?”   誓不空挑起一眼,眼影重重下带着狠戾,“那本座就如你们所愿!”   “妖贼,休要口出狂言!”   一个天将呸了声,扛起大锤便往誓不空身上砸去,却不料被那人隔空挡下。   誓不空随意地使唤着浊气,为兵为障,无所不能,口中更是不住嗤笑。   几个天将一边进攻,一边用余光望着旁角,眼见昊天已然逼近,他们两眼互望便确定了时机,各自拿起武器齐齐奋力发起了集合一击。   而昊天紧盯着誓不空,见那人果然一挑眉双手一抬应付着几人的进攻,眯起眼抓准时机一跃而起执着划破长空的寒锋宝剑,往誓不空心口直直刺去!   “嗡!!!——”   一声嗡响,声震天地,崩裂山石。   那是极清与极浊二人正面交锋气场相斥的长鸣,也是这天地共主二人于巅峰之上的对峙。   仿若受着相反磁场的左右,两人的动作都有了一瞬的钝滞,誓不空瞳孔一缩,可昊天的剑锋没有后抽。   他拼尽全力,甚至不惜自噬功力,也要将剑尖一寸寸逼近。就那样,于众目睽睽之下,伴玉帝昊天征战了几千年的那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剑,噗地一声刺进了誓不空胸膛,刚好直中心口。   誓不空身形一顿,皱起了眉。   而向来有正道君子之名的昊天没有收力,反而更加狠劲地将剑锋送入了几分,划开几道血色。   如曼陀罗浮媚于眸底的红雾。   “呵、咳呵呵哈哈哈!昊天小儿,你以为这样,就能制服得了本座?”   誓不空大笑着,一手捏上剑刃,皱着眉硬生生地,一点又一点将它从心口拔了出来,不顾一滴滴淌落的鲜血。   昊天似是有些不可置信,“你……?!”   誓不空忍住心头痛楚,“恐怕你是从不知谁那儿听说本座的致命处在心脏吧?只是要让你失望了啊……”   他慢慢地扬起了嘴角,眸中划过丝暗光,带着丝诡谲。   “本座的心脏,可不在心口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誓boss这一卷可能快要结束了qwq   这一章藏空依旧甜甜甜!配角依旧虐虐虐_(:3」∠)_   悟净和昊天的戏份,大概只能在回忆和过去里展开了。如果不出意外,再来一两章,这一卷就要结束了。后面就是最后一卷,金蝉子了。   最近去医院检查,身体状况不太好,什么病就不多说了。   以后应该不能再熬夜了。如果哪天没更新,还望谅解呐。 第70章 /神龙出世撼天地   誓不空那一言出口, 围剿诸人皆是大惊。   昊天心下发紧, 眉头更是皱成了一个疙瘩。此次一袭若未成功,便再难得手。他一边以余光瞄那几个天将,示意他们撤退, 另一边也持举青钢剑于胸前,防卫着一步步往后退去。   誓不空瞧着,冷笑了一声,“没想到玉帝自诩正道的中流砥柱,却也会干出这种背后偷袭的龌龊之事啊。”   昊天面色紧绷, 没有回他。   而誓不空眯起了眼, 抬手之时声音阴恻, 如有来自八重地狱的低冷寒风刮过。   “别这么快走啊。你既送了本座一击,本座岂能不还礼?嗯?”   他嘴角一扬, 双眸暗沉,刹那之间双手转换,拖动着身旁滚滚浊气, 喝地一声便如千军万马奔驰而来,直指昊天数人。   昊天深入敌军, 眼下形式对他极为不利。他一边以青锋剑化解浊气攻击, 另一边和众将不住于空中后退移动。就在战局胶着那时, 不知从哪里冒出了身形高大的一人, 挡在他身前,口中大喊着,“陛下。快走!”   昊天的目光落于那人身上, 明明依旧是蓬头垢面粗布衣衫,却不知为何,那坚毅沉着的面容,焕发出了有别昔日的灼灼光彩。   哪怕早已不是卷帘大将,早已褪去了那天丝铠甲,早已不再是当初光鲜亮丽的御前侍卫。   却仿佛,仿佛那人忠君之心,忠一人之心,经千百年都未曾变。   昊天深深看了沙悟净一眼,“你自己保重。”   沙悟净默然不语,只扬起那降妖宝杖,面色涨红青筋突出,竭尽全力抵抗着实力比他高出数倍的誓不空的攻击。   昊天或许忘了……但他始终记得。   始终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那人时,被领着穿过了重重长廊,穿过了云空万里,穿过了柳暗花明。玉帘垂着流苏宝珠,轻荡遮掩里露出了一寸金丝绣边的衣角,然后缓缓地……一只如玉的手就那样慢慢掀开了帘子,正是似笑非笑棱角分明的一副俊朗面容,凤表龙姿,眉宇轩昂。   他从一个小兵被提拔为了近侍,享彻无尽荣光。而对着那人,对着苍天,对着重霄,他立下了此生不朽的誓言。   “卑职愿誓死效忠陛下,或登刀山剑树地狱,或堕火炕镬汤地狱,亦赴汤蹈刃死不旋踵!其心不变,其志不移……直至臣这颗心不再跳动的那日,直至臣……死亡倒下的那一刻。”   沙悟净几乎向死而行般,立于半空落魄狼狈地抵抗着誓不空的进攻,身上几处焦灼焚裂,已然是受了重伤。虽则如此,他的身形却依旧笔直,挺拔如山,诉说着不屈的意志。   昊天最后转头看了他一眼,无言地和众将继续向前飞去,没再停留,也没再回头。   就仿佛舍弃的不过是一块用来踮脚的再微小不过的瓦砾。   孙悟空眼尖地瞧见沙悟净在凭一人之力与誓不空作战,心下一紧,他便使着筋斗云一道长烟地疾驰而往,飞至了沙悟净身边,同旁的还有唐三藏朱悟能二人。   “大师兄!师父,二师兄,你们也来了?”   唐三藏直视着对面被黑气包裹着仿若地狱恶鬼的誓不空,声音沉着有力,“毕竟为师的徒弟,可不能让外人欺负了去啊……”   这话说的是沙悟净,又何尝不是孙悟空。   誓不空瞳孔一缩,冷笑地紧盯着唐三藏,仿佛平生怨气恨意都一时浮至了心头。   “唐三藏?你来得正好啊!你劫去了孙悟空,这笔账,本座还没跟你好好算一算啊……”   “劫?他是我的人,说什么劫?”   唐三藏眸色深沉如墨,面上神情亦是没什么温度。   两人遥遥对峙着,无言相视间气氛凝滞,像是天地间所有的冷气都集结至了此处。   誓不空虽则恨得牙痒痒,双目都可喷出火来,可他还是转头看向了孙悟空,一瞥下意味深幽,仿似一眼万年。   “你当真要与我为敌?”   他没说本座,单单道了句我,卸下半生傲气,褪去百事苍茫的孤高。   一云如水相隔,两个眉目相似的人就那样对立两岸。   一人红甲长靴,气焰如火,一人锦布直裰,双目沉冷。   “你若当真要毁了这天地,老孙我只能与你为敌。”   誓不空咬着唇,红瞳眼眸一眯,更显妖魅几分。他点点头,手上随心铁杆兵转了一圈,低低道了声,“好。”   “你若心重唐三藏,那我便把他杀了。你若心重天下人,那我便杀光天下人。到时候再无人阻拦你我,再无人堵塞你心,你便愿与我回去了。那时我当天地之主,你便是天地二主,这举世荣华,齐天名号,万年长寿,便都是你我的。”   唐三藏怎会让他如愿?他长袖破风,将手中佛珠忽地变大了几分,足有两人身量大小。他一边念着莲花生大师心咒,哞呢吧哄声响不绝,一边两腿盘坐祥云化莲,以佛珠代己身,势如破竹地旋转进攻。   誓不空不敢大意,更何况此时是在孙悟空面前,容不得一丝差错,便也面目微沉地对抗着唐三藏的进攻。   同时孙悟空纵身一跃加入了战局,而朱悟能便在旁扶着身受重伤的沙悟净,两眼紧盯着战势变化。   誓不空眼见他们二人合力攻他,心下如有火烧,怒极攻心,眸中红意更是烈盛几分。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也由起先的防卫转为了进攻,两手结印如拨弦般拨出一阵又一阵涛浪滚滚的浊气,发丝在空中猎猎飞扬,身形睥睨目空一切万般张狂。   孙悟空隐隐察觉到誓不空有些不对劲。那人身遭气场变了几番,就好像换了一人,出手越发凶猛毫不留情,没有半分力量留于防卫,似是毫不顾忌落于身上的大伤小伤。   这样的誓不空……他也曾见过几次。就像着了魔,发了病,中了邪,失了心。   许是被他们几人给激怒,誓不空低吼一声,刹那之间身上爆发出一圈火浪,气势翻山倒海而来,压制着让人心头一颤。誓不空眸中彻底被红意给攫获,面上笑容越发狰狞,像是个只知杀戮鲜血的邪佞妖兽,瞳孔里没有一丝光芒。   孙悟空紧盯着那人,仿佛两体连心般神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丝不安。   刹那,他面色一变,“不好!师父,悟能悟净,快退!”   只是他这话还未落完,誓不空嘴角已然挑起嗜血一笑,眸色空洞仿佛要吞噬着一切。   “退?哈哈哈……晚了!晚了!!!”   一时之间,天地风云变幻,飞沙走石,千百妖兽,仰天长啸,阵阵嘶响。   誓不空身边的浊气越来越浓烈,不仅吞噬着他,也如浪蔓延开来吞噬着一切生物。   他手下兵士不受影响,可那些天族将士却是个个双目惊恐,眼睁睁看着身边一个个同胞被浊气侵袭,霎时身燃八昧真火爆体而亡,却全无反抗之力。   他们一个个爬滚着往后退去,就像退潮的蚂蚁,密密麻麻,低微卑陋的,被生死玩弄于鼓掌之中。   孙悟空和唐三藏速度极快,可朱悟能和沙悟净却没那么好运了。沙悟净受了重伤,身形钝滞,只能靠朱悟能搀扶着立于云上,施不出一分力加快速度。眼见身后滚滚扑来的浊气已然漫上了云边,爬上了沙悟净的衣角,朱悟能面色焦急,跺了跺脚,却束手无策。   孙悟空眼角余光瞧见了,咬一咬牙终是倒转回头,“快,快上来!”   沙悟净此时浑身红肿,无处不疼,目光也涣散了些许。朱悟能费力地将他拖上了孙悟空的筋斗云,面色却很是凝重,“大师兄,这样没准你们也会被那妖雾追上。”   孙悟空抿着唇看了眼已然沾染上衣角的浊气,心中一沉,“废话莫再多说,尽力往前便是!”   那时天际黑云压城,就仿佛末世到来,暗漆天空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将所有生灵屠灭殆尽。就在唐三藏一行人和众天兵仙君命悬一线之时,天边一道响雷惊魂,白日之下,竟是打了个轰隆霹雳,雷闪电鸣。   重云翻滚,此起彼伏,而那暗色更深处,隐有庞然大物低沉啸鸣,震人耳膜冲荡心神,遨游浮动间于云端露出了一丝峥嵘面貌。   正是紫鳞坚硬如冷刀,双翼遮天如铁甲,明珠刺身灼天光,两眼苍茫凌万物。   他立于重霄之上,俯瞰着渺渺苍生,神色是历经千万年霜月的不起波澜。   这时,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龙!你们看,这是不是真龙?!”   “真龙?真龙不是消失好几千年了?”   “真的是神龙啊,神龙出世了!”   伴随着跌宕叹然的声响,如江波渐退的是那侵蚀而来的浊气。   誓不空皱紧眉头,死力压制着那不知从哪出现的神龙的巨大力量,不想后退一寸。   可神龙不过抬起一爪,隔空施力,便让那浊雾又消散了几分。   “神龙救我们了!神龙来救我们了!”   “可是龙族不是叛变了吗?这神龙,怎么会帮我们天族?”   “叛变的那些不过是血统低微的杂种,哪能和神龙比!”   有人交头接耳着,窃窃私语着。   而孙悟空遥遥看着那条巨大的龙,不知为何,神色有过一瞬的恍惚。   就连唐三藏,也紧锁眉头,仿佛是看出了什么。   “天地有定数,生死各有命。汝等为了一己之私欲,颠倒翻覆了这天地,实乃灭世之大罪。”   神龙沉缓开口,声音浑浊苍老,带着属于岁月的沧桑气息。   “吾今日,乃是为了尽天命,正天道,肃天纲而来。汝等,还不速速归位?”   “天命?天道?天纲?”誓不空弯着腰大笑着,“你们一个个打着苍天的旗帜,可你告诉本座,苍天这玩意可真的存在?若它存在,为何众生陷于水火悲苦乞求,却从无有人聆听相救?若它存在,为何同为它的子民的妖魔备受欺压,却从无有人仗义相助重振浊名?”   他眸中的红雾起起伏伏着,胸膛也一阵颤动,似是在做着生死博弈。   “不过是一条龙而已,若论起辈分,本座于混沌初开伊始便已存在,是这天地的创世之神!你,能耐本座何?”   神龙的沉厚声音带着与实力相符的威严,就仿佛临驾于这俗世之中,他便是天地主宰。   “汝,还未成神。”   “哦?”   誓不空挑起一笑,可眸色却暗沉至了毫无温度的零下冰界。   “汝要真正获得盘古残留下来的力量,便必须完全屈服于浊气……”   神龙远远望着他,不带悲,不带恨,不带怨,就仿佛真的已经修炼至了太上忘情的境地。   “可汝,绝不甘愿被浊气控制。所以汝才会想尽办法抓走孙悟空,欲借合二为一压制汝体内作乱反噬的浊念……”他顿了顿,声音浑厚,穿透长云,“只要汝等二人一日没有合体,亦或汝一日不曾屈于体内浊气,汝,便只是由孙悟空心血所化的一道影子,而不是盘古上神遗留于世的神力真身。”   那刹,万浊颠簸,江流云涌,誓不空仿若被说中了什么隐秘心思,被激得一跳而起,身旁黑雾爆燃成焰。   “住口,你给本座住口啊!本座不是他的影子,没有他,本座依旧能当天下第一!依旧是妖神!!!”   神龙静静看着他发狂,声音没什么起伏,只在天地之间依旧回响着重音。   “吾知你过去、现在,亦知你将来。不若就此罢手,兴许还能落得条好归路。”   誓不空以手覆额,口中溢出低低的癫狂笑声。   “知道本座的过去?现在?未来?呵……呵哈哈哈哈哈!你知道什么?”他厉声振袖,眸间哀红如刀尖剑锋,望着便已刺开了心头血一抔。   “你是谁,又凭什么说知道本座?!本座熬受过怎样的恶念痛苦,你知道吗?本座担负着怎样的欺世骂名,你知道吗?本座心心念念想要怎样的未来,你又知道吗?!本座所受的,所行的,所望的,尔等一概不知……一概不知!!”   孙悟空听着这话,想起当日他于无天界中与那人相处的朝露点滴,心头不知为何微微一颤。   而神龙于九霄之上沉默良久后,竟是身形一变,变作了一鹤发童颜的白发老者,踏云逐波而来,映衬着天际一隅破开的熹微碧光,遥望间威势尽显,让人挪不开眼。   “那是……”   人群之中,孙悟空嘴唇开合翕动着,双眸睁大,声音带颤。   【——应龙又算什么,我们龙族生来为的可是修成真龙。若千万年后,我能化成真龙,自当与你淋漓一战!】   【——师父和师兄们先去吧。我还要再去一个地方。】   【——我要去钟山。他们说……那儿是龙冢。】   仿若尘埃落定,一切烟消云散。   “小……白?!”   作者有话要说:  那时我当天地之主,你便是我的压寨夫人。嘤嘤嘤嘤!多苏啊!!!   关于誓boss被浊念反噬,其实前面也出现过很多次。如果全文完结后有宝贝打算回头看,不妨找找各处埋的梗~   所以他本来是因为压制不了浊气,才打算和悟空合体,这样就能在不被吞噬意识的情况下攫取上古之力。只是那次出了意外,他放弃了那个机会(可能也是狠不下心?)然后之后悟空就被救走了。   小小心疼下妖王一下,不过就算空空没被救走,他估计也会想两人好好在一块,而不是合二为一?   至于小白,物是人非来了吼吼吼!   作者脑洞比天大,反正。 第71章 /一腔情意向来烈   敖烈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世间存在多少年了。一千年?一万年?千万年?   钟山的日夜, 太长啊。就仿佛是极昼极阴之地, 时光冻结成一段亘古,在那里,一切都是停滞的, 一切都是荒凉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   包括他自己。   现在的他,已经很老了。老得开始满头皤然白发,老得两眼浑浊声音沙哑,甚至连躯体,都已经一处处地衰老了下去, 像日暮沉沉的暗夜, 细雪纷纷清寒入骨。   很多时候, 他跟烛九阴一样,闭着眼不睁开便能小憩一千年光阴。若不是为了重返这个大战之日, 若不是为了挽救龙族和举世的危亡,他兴许,早就同归于天地消散成了万千碎片。   敖烈犹记得, 记忆废墟的某一处依旧藏着当年浮沉的往事。   “师父和师兄们先去吧。我还要再去一个地方。”   “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钟山。他们说,那儿是龙冢。”   他知道钟山乃是死地, 知道此行可能有去无返。却没想到, 待经年后他重出天日之时, 浮世沧海已然阔别了一生。   钟山阴气缭绕, 遍覆寒霜,里头没有枭鸟,也没有走兽, 四处只有一片死亡笼罩的沉凉寂静。   敖烈那时踏入钟山结界,惊奇世上竟有如此造化之地,又苦恼于寻不得所谓的龙冢埋骨之处。   因知外界战事紧迫,他兜转了一圈,便打算折返而回,却不料钟山四周,容得人进却容不得人出,结界锁住了万丈青光,也锁住了他一条浩海白龙。   他不知朝夕暮旦,不知时日如逝,终日如孤苦亡魂游荡于钟山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在他快要放弃逃离之时,八荒六合的气息终于有了一瞬更改。   那是……冥昧之中,上古神龙自沉远旧梦的一朝苏醒。   “汝是谁……为何会出现在吾钟山之处?”   “你又是谁?你在哪?是不是你把我困在的这里?!”   山间跌宕起伏着重响回音,一声声都在回荡着,“这里……这里……”   敖烈看不见神龙在哪,也不知他的声音从何发出,只知厚重声响自四面八方扑涌而来,将他沉湮于阴寒气浪里。   “吾乃上古神龙,烛九阴。吾无处不在,此钟山便是吾躯一部分……可汝又是何人,闯入吾的居所?”   “烛九阴?”   敖烈半怔,“瞑乃晦,视乃明,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无呼无息,息则为风的烛龙……尊上?”   那道声音静默了许久,“原来吾在凡世之中,已幻化成了这等形象……”   他于这钟山之中,已然与世隔绝过了万千岁月。   尘世的霜花雪霰烟云雾霭,早已与他无关。   “小子。”烛九阴的声音顿了顿,“这钟山乃是时之结界的里渊,汝寿命将尽……活不了多久了。”   “什么里渊?什么寿命将尽?!”敖烈惊骇之下,睁大了双眸不敢置信。   他不过在这钟山里度过了几日,怎的说他寿命快尽?他还要回去助师父大师兄一臂之力,怎么能死在这……   “钟山时光流逝之速,与外界大不相同。钟山一日,外界百年。这儿是结界的里渊,外头便是结界的表面,而你……已然在此度过了大半年岁。小子,吾观汝有些许龙族血脉,可是……龙族后人?”   “正是西海龙子,角龙敖烈。”   “角龙?吾竟不知俗世之中……龙族已然衰落至了这等地步。”   烛九阴叹了口气,呼声幻作了阴阴长风,吹刮过崎峋山谷里的遍地尸骸。   钟山是死地,从来不是因为里头有多可怕的妖兽存在,而是因为……它是时间的囚牢。   在那儿,任何人都逃脱不了,只能硬生生地耗磨过百般寿命,最后销蚀成了白骨一堆。   “念汝也为龙族,吾特予一线生机……此世间,只有神能逍遥天地与日月同寿共散光而永光。汝可愿伴吾身边,修成真龙之身,共享乾坤造化?”   有缘见神龙一面,已是平生之大幸。若能得神龙一朝指点化为真龙之身,更是龙族挣扎百年千年汲汲渴望的一线机缘。这也是,他父王平生之愿,是他们龙族平生大愿!   敖烈心神动荡,面目焕光。只是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呼吸忽地一顿。   “神龙尊上,晚辈来钟山,实有一事。”   “何事?”   “晚辈父王恐怕身陨,听闻钟山乃是龙冢之地,故此次才会前来一探。”   “龙冢?呵呵呵……不过是世人无稽之谈罢了。不过是因着吾在此,小辈们便把此处当作了龙乡,心心念念想要葬身此处,却说到头来,不过是狐死首丘代马依风之理罢了。”   敖烈身形半僵了僵,最后闭眼深吸一口气,做了一揖,“晚辈,知晓了。”   “如何,汝可应不应?”   “若晚辈当真修成神龙,尊上,是不是这三山四海,这寰宇时空,皆任我遨游往来?”   “是。不过仍受天命所限。”   “那届时晚辈想时光倒流回溯到仙妖大战之时,完成与故人相许的一个约定,不知可否?”   敖烈的声音顿了顿,消散于风中,就仿佛时光里的一道尘埃。   “我答应了一人,修成神龙之时便与他淋漓一战。还答应了另一人,此生必竭尽所能护他周全伴他左右。”   “死生有命,不便强求。”   “逆天后果,晚辈自会承担。”   “……罢了。随汝所愿吧。”   敖烈听此松了口气,对着那四面八方,跪下磕了三声响头。   “多谢尊上!”   “不必谢吾。到时……汝或许还会恨吾啊。”   “尊上这是……何意?”敖烈蹙起了眉头,却不知烛九阴这话从何而出。   “汝之刑罚,便是在吾入灭后,代替吾守护于这钟山里渊之中,千年,万年,千万年不生不死,不老不病,不动不灭,孤苦一人,孑然一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这世上之人,无不妄想着得到长生。却殊不知——   永生啊,是苍天降下的最为残忍的刑罚。   风月都散了,尘埃都静了。   这么些年,他爱错过人,行错过路,做错过事。   业火恐也焚不尽此生罪苗。自是该……以身担责了。   荒芜之中那一人闭目半凉的声响,雕镂成了颓败里片刻的永恒。   “晚辈,愿意。”   愿意,愿意……   无尽岁月里,那最后一句话语仿佛在不断回响重鸣。   敖烈忘了自己如何度过孤寂清冷的岁月,也忘了自己如何捱过重重拨皮拆骨的天劫之难,更忘了他是如何由一个白衣秀发的少年,一点点地变得苍老,变得佝偻……变成了一个满头皤然白发的耄耋老翁。   苍空之下暗云改换了几番,过往如瓢饮尽浮生几重。   漫游如潮的思绪沉沉退去。敖烈遥遥看着如被烈焰浊念所焚烧煎心的誓不空,眉眼没有什么神色,如发丝沉落着寒水霜雪。   “放手吧。吾虽无法干预世事,却可指点世人一二。届时……汝便是自寻死路。”   誓不空握紧了随心铁杆兵,“自寻死路也好,一线生机也罢,本座只走自己想走的路。”   敖烈没想到誓不空如此固执,闭上眼微微叹了口气。   “汝可是以为,这世上就没人知晓汝之心脏究竟在何处?”   这话果不其然击中了誓不空的命门要害,他眯起了眼,杀意千重。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心脏是汝之死穴,也是汝化生之本源。若无法击溃此物,汝便一日留有苟活之机。”敖烈浑浊的目光转视了一圈,掠过先前不曾得手的昊天,掠过眉目微敛的如来,又掠过了直直盯着他的唐三藏,还有,神色清冷眸色复杂的孙悟空。   他顿了顿。如今自己已然年长太多,一时竟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人。   “孙悟空。”他抿着唇唤了声,沉缓如水,“那誓不空,可曾赠过汝什么物什?”   孙悟空半怔了一怔,似是未料到敖烈会这般相问。   “全都是些小玩意……”   那人给过他上古异志,给过他玲珑棋子,给过他九转花露膏,给过他数不清的小玩意……可这些,和心脏又有什么关系?   孙悟空突然不知想到什么,身形一僵。   ……等等!   他像是打通了脑内一根弦,瞳孔紧缩,琥珀眸色敛成汹涌漩涡。   “你的意思是说……”他反问着,声音微颤带着涩意,明明心里已有了答案,却还是不敢置信地想要质询,“他把那东西给了我?”   那刹该有一场鼓噪的风起云涌,可风声却兀自悄息了下去,无声阴冷,暗云沉沉,天地阒寂。   敖烈静默着着,慢慢闭上了眼,满头白发于长风中飘动。   “是。”   孙悟空哑然,转头看向遥遥相隔的誓不空时,不知为何如被风刀霜剑剜去了心头一角。荒凉如蔓杂草。   【——你听过盘古的事迹吧?   ——这座岛,也是如此。   ——孙悟空,这岛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鸟,一石一河……都是由你的精血皮肉变成的啊。】   ……   【——我听世人说,星即是心。这颗星子送予你,交由你保管,以此来证明我的诚意。   ——我不需要。   ——你会需要它的。】   倘若……   倘若上古诸神都爱把血肉化作天地日月的一部分。   倘若誓不空当真继承了盘古灵识的残留浊念残留。   倘若那人把他的当年血肉都收集起来化作了一座岛……   那他又为何不会,将自己的一颗心——   化作天席夜幕上看似虚假的一颗星?   誓不空隔着一云烟水,远远地望着孙悟空,双目哀沉,却又偏偏带笑。不知在笑什么。   明明已被嚣张浊气攫获控制,明明生死把柄已然捏于他人掌心之中,明明命悬一线走刃钢丝,可他于黑雾压罩下,于癫狂煎熬间,眸里却带上了丝几乎堪称明净如水的温凉之色。   就仿佛是把一颗心血淋淋剖出来给人看,却又矫饰着偏要覆上一层灰。   装作毫不在意,装作毫不珍惜。   说着,你不要也没关系。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曾经是把如何珍之重之的东西亲手捧到了那人面前。   彼时星辰万里,他眼中只一人。   【——六十下数完了。】   “六十下数完了。”   【——这颗星,送给你。】   “这颗心……送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誓不空向来是个极端激烈的人,他恨人便恨得干脆,如对三藏,他爱人也向来爱得浓烈,如对空空。   他对天下人极坏,却对心上人极好。   只是深情即是一桩悲剧,必定以死来句读。   无论他对悟空的感情如何,付出过多一方,向来结局太过残忍。   只要小白,其实还有蛮多留白的。不过他的结局也早已注定了。   一个个细微的差池,他一点点走到了这一步。荣光也好,悲苦也罢,一切再无法更改。   叹气 第72章 /誓不空终是成空   直至很久以后, 孙悟空也无法明白, 为什么誓不空会将那么重要的东西放在他这儿。   是因为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又还是他在赌,赌自己不会将那物交出去?   孙悟空无法理解誓不空。无法理解他那孤注一掷的疯狂究竟是因为什么。   可有时候,他一个人坐在花果山的崎峋巨石上, 看着苍天上的皓月千里星辰流光。   他从一数到六十,又从六十数回一。   他想着那人,想着他们血脉相似的那颗心。   他想,或许有那么一二分……他是懂的。   毁天灭地杀神踏佛,千秋狂锋傲骨峥嵘, 桀骜不羁意气张狂, 做便要做得轰轰烈烈, 当这上天入地古往今来第一人,就算万杖加身也不旋踵回头。   誓不空, 不是他的影子。   或许那人,本就是他的一部分。   替他做尽了他本想做的一切事。   包括那一念念,贪嗔痴恨爱欲。   “悟空。”   他犹记得, 高悬于云巅之上,那人清清凉凉唤着他。   “我赌你不会负我。”   褪去了万般杀意, 千般煞气, 百般阴鸷, 那人看着就像这世间另一个孙悟空。   有师父疼爱, 有师弟交好,齐享世间尊誉的孙悟空。   可是……他从来没有。   他从甫一诞生起,拥有的便只有恨, 只有痛。只有人情冷绝,只有天下骂名。   这世间,没有人爱他。   妖魔臣服于他脚下,不过是想大施拳脚为所欲为。   龙族替他镇压四界,也不过是为了早日化作神身。   利用,欺骗,背叛……这一切向来无尽层出不穷。   就连孙悟空,也不过是被他给施计劫来的,被迫留在无天界,被迫留在他身边。   从来没人爱他,他也不知如何爱人。   倒是恨,倒是伤害,使得如马上□□挑眉冷眼一派淋漓尽致。   “孙悟空,把那颗心给朕。”   昊天沉了声,看着孙悟空从怀里掏出的那枚光亮微弱的星子,眸中闪过一道暗光。   而誓不空却默着,什么都没再说,如墨的双瞳就那样深幽地看着孙悟空,千言万语似早已湮灭于千尺一瞬。   【——我赌你不会负我。】   其实这世上,从来没什么赌不赌。   全看你,要当那飞蛾,还是当火。   孙悟空就那样执着星子,似捧着什么千钧之物,面色沉重。   “孙悟空,还不速速把这魔心给朕!这天下苍生,如今可全都系到你身上了,你是想当叛世罪人不成?”   昊天见那人迟迟不动作,两眉一挑似是蔓上了丝焦躁,声音也扬了几分,震响簌木。   而誓不空,却只依旧笑着,笑意微凉。刺目得让人双眼生疼。   笑什么?   看到他终是迟疑了,觉得很好笑吗?   把所有选择全交给一人,很好笑吗?   哪怕是危在旦夕,也觉得好笑吗?!   孙悟空盯着誓不空,那刹心头涌上千波万浪,惊涛起伏地吞没了一个个心屿水岛陆洲沙渚。   就像心底某块,一点点沉陷了下去。陷作了孤立无援的失地。   连浮出的泡泡都沉湮于万籁无息。   昊天眼见孙悟空隐有动摇,当即咬牙跺脚,上前一步便想飞过去将那利害之物夺下。   只是不料那时异变突生,面前身影一闪,竟是有人快了他一步。   金丝绣边的袖子翻飞着,风声也开始倏然急厉。   “如……来?!”   昊天双瞳扩大,似是没想到向来慈悲为怀讲究仁义的西天佛祖也会暗中出手。   而孙悟空起先察觉到身旁刮过一阵风,当即神经紧绷心下防备地转过了身去,可哪料他速度极快于风中只剩缥缈残影的一人竟是幻化出了三十二相,重重包围住了他。   “孙悟空,誓不空乃是因你而生。既系铃因你,解铃还需因你。还不速速交出魔心?!”   三十二个如来金身盘坐莲花,每个都是庄严宝相,手中拈指,却不见一笑。   誓不空没料到如来会来坏事,当即眉头微皱一跃而来,提起铁杆便向如来攻去。   虽说那人如今已然实力大涨非同往日,可如来三十二化相各有妙招,一时风云几重天色暗换竟是缠得难解难分。   孙悟空神色微滞地对着如来,抿着唇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呵,看来你还是要我动真格啊……”如来见此,摇头冷笑一声,伸出手便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地进攻出击。   那三十二相一边应对着誓不空的纠缠,一边口中开始默念起哞呢吧呢哄,化身以飞速互换位置,一个压下巨掌五指,一个招出卍字囚界,一个幻化出诸般兵器,一个于胸口结出个莲印。   孙悟空心下大紧,拔下几根毫毛呼气一吹,也幻化出了诸多化身,各自迎敌,应付着想要从他怀中夺走魔心的佛祖们。   一旁的唐三藏看着这以众欺寡的战局,心里一揪霎时眯紧了眼。他正打算上前一步,却被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暗中盯着他们几个的天将用捆仙索一把缚住了双手,就连朱悟能和沙悟净也被一同压制住。   “哎,放手!你们做什么?捆我做什么!!”   朱悟能挣扎着叫喊着,沙悟净却是身受重伤早已没了抵抗之力。   昊天负手,于高空中冷然地朝他们一望,目色无情,更没有丝毫动容。   “尔等莫要多事。”   他说着。就好像他们这一路杀的妖,降的魔,除的浊气,在那人眼中,在高高在上的王者眼中,从来不值一提。只消一个异动,便能将一切功绩抹杀殆尽。   长风震空,千云陡换。   有人斗红了眼,有人急红了心。   连孙悟空自己都不清楚,明明他本是想将怀中之物交出去平定满城风雨的。   却为何到最后,指间不住往下滴着沉痛鲜血甚至满身交错伤痕也放不下手。   【——你没看见他脸都青了?还炼什么炼?!】   【——本座叫你自己敷心口啊!】   【——我听世人说,星即是心。这颗星子送予你。】   【——说好赢一局只许画五笔,你可不准多画啊。】   ……   记忆就像把尖锐清寒的匕首,你看着它于锋面上跃然的那道碧色,以为终于等来了晗光天明。   却不知,迎来的终是刺进心口的那道利痛。   ……   “大、大圣,你……在看什么?”   很久以后花果山中,他身旁那痴傻一人,听他讲着那段风云变色的往事,神色呆滞。   “……没看什么。”   “那、那你说的故事,后来怎样了?……”   孙悟空的目光从苍夜月色星辰万里上收了回来,“后来?”   他的眸色有过一瞬间的模糊。   “你可知道,无量大海?”   那人疑惑着摇了摇头。   孙悟空沉默了一瞬。风声喑哑,百虫蛩鸣,只有夜色看到了他微颤的面容。   “无量大海……是须弥山外无量广也无量深的江海。也被叫做,大寂灭海。”   寂灭寂灭,无边无垠,教人的全是放下,全是此生相隔,全是魂踪隐灭。   入了无量海,便再没有轮回,也没有来生。   不可能回到俗世,也不可能再有机会浮萍相逢。   有时候孙悟空想,如果一切彻底结束了那也很好。   总归不用像如今这般系着,挂着,记着,让你明明知道有这么个存在,却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都再也见不着。   这世上曾经最相近的两人落得了天涯最远的结局。就像满纸荒唐的可笑戏文。   “哎,大、大圣,你怎么……哭了?”   “……”   “你看错了。”   谁的一声低语跌落在黑夜里,如恍惚之中泛染开来的一滴渍色水晕。   “是月色太凉了。”   继三族大战神魔大战之后的仙妖大战,最后以神龙干涉如来夺心妖王身死为结局。   虽说身死,却也只是灭了形体。   誓不空由盘古灵识所化,只要浊气还存在一日,他便一日不灭。   因此对他最好的惩罚和看守,不是消灭,而是囚禁。   如囚禁于万年永生中一般,将他囚禁于无边沧海,永世没有归途。   当隐隐跃动的心脏被如来一手击破之时,漫天血花飞扬,就像是红絮纷纷扬扬。   而誓不空,也终是一手强撑持棒,失力着半跪在了血泊之中。   四肢百骸无处不泛疼痛。密密麻麻的,仿若剥尽皮肉,折断骨血。   说着邪定胜天浊必胜清的那人,百年谋划落错一子的那人,因神龙搅局而满盘皆输的那人,倒下的那一刻犹在念着——   “不甘心,不甘心啊……”   世人皆道无天界不好,可这虚与委蛇百般权诈的浮世……   又何尝不是用玉鼎金珍迤逦锦绣腻脂黛粉重重矫饰的另一个混沌无天界啊!   他梦想的未来里,本该有提缰驭马平策天下,本该有妖魔熙攘乾坤盛世。   没有歧视,没有欺压,没有不平等。   还该有他和孙悟空两人……一起闹市逛花灯,百川共逍遥,一起看花,看雪,看月,看天地。   没有恼人的唐三藏,也没有碍眼的如来昊天……更没有隔阻在他们之间的纷纭世人。   “本座……是不是败在了咳、咳咳!这……这一颗心上?”   他喘着气,抬头看着高立于空的敖烈,眸色开始涣散,不知这经纬命局里是不是冥冥自有定数。   敖烈默然着,“不是这一颗心,汝也终会另寻死路。”   他照见过去现在未来,能看到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誓不空半笑着咳出了一口血,“咳咳!原……原来如此。”   此一生,能做的,该做的,要做的,他都已尽力做了。   是苍天不怜,是苍天不怜啊!   “那本座所求的……可有一线转机?”   他等着一个回答。   这半世戎马,他不惜当个罪人要搏的,要求的,其实不过也是天杪之下的一道微光。   敖烈静静看着那人,身边一切仿若无声无息了下去。   有人闹腾着,自乱阵脚,不知所措。   有人失控着,声嘶力竭,走火入魔。   也有人笑着,松了口气,无动于衷。   所有炎凉冷暖却于那人再无关了。   天地为冢,朱血为碑。那人于千千万万个未来里,都是这等结局。   而他所求的……   敖烈闭上眼,点了点头。“有。”   他说着,不知是真话,还是只是宽慰将死之人的信口之语。   可誓不空听着,凋暗的眸里忽然焕发了一丝明亮,仿若看见了最清耀明媚的太阳。   他激咳着,颤动着,拼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一团光球抛给了唐三藏……那口中喃喃的无声话语,怕是只有对望二人自己知晓。   余光里,有人朝他飞奔而来,似踏过万千火云。   誓不空神色恍惚的,就像是在看着一场经年旧梦。   梦中,那人也如他希冀那般……在全世界的人潮人涌里,独独向他而来。   “誓不空!誓不空……不空……不空……”   谁的唇翕动着,微颤着,没有血色。   只是……   他终究再没力气去拥抱那人了。   意识如流失的细沙。越是挣扎越是抓不住分毫。   “五六、五七……五八……”   誓不空嘴角隐约带笑着,一声声缓慢细数。   “五九……六十……六十……”   天地在大片血色中褪色成了眼帘里的一段苍白,他僵硬地渐渐敛上了眉宇,就如同敛上了生命的白昼。   “六……十……”   那双曾经染血的双唇,终是就这样停止了开阖。   没有人知道他在数什么。   就如同这天地不曾有懂他一人。   时间仿佛是浸泡过水的湿翅,连呼吸都静止成了沉重枷锁。   孙悟空呆呆地抱着那人,却连一丝存在都留不住。   誓不空的躯体化为了万千虚无碎片,莹光闪烁,流归天地,消失得干净,就像是天地也从没有过这个人。   唯一不同的,许就是那刹阴沉天色有了一瞬转改。   拨云见日,星月隐隐,春风化雾,山川万里。   【——你听过盘古的事迹吧?】   【——开天辟地,死后左眼变日,右眼变月,发须变星,身体各部分化为春风云雾和山川大地,乃远古创世神之一。】   从此以后,那人的神识飘游在无量大海,而他的身形……则化作了星辰日月,山河云气。   无论何者,都是此生此世再也触手不能及。   战事终了,天界人界收锣罢鼓归马放牛。那夜举世上下灯火通明高歌宴贺庆祝大战胜利,而孙悟空却于悬石高崖上倚坐在唐三藏身边。   夜色里清月辉冷。   “师父莫担心。我没事。”   孙悟空说着,却不知为何声音有些哑。   他强笑了笑,转过头去,装作数着天上的星星。   “师父你看,好多星啊……一颗……两颗……三颗……”   他一声声漫不经心地数着,带有半分熟稔。   “五二、五三、五四……”   月色真冷啊,就像又回到了苍暗阴沉的无天界。   你说无天界有什么好的?   为什么一定要缩在那里头,好好地去人世逍遥快活一载,不掀起那腥风血雨……难道不好吗?   “五五、五六、五七……”   他们或许可以在花果山并肩称王,一个负责摘桃子,一个就负责接着,把山间所有青藤桃树都摘个遍,也把所有锦色山川都踏个遍。   “五八……五九、六十……”   他甚至还可以让师父也教他,让他的师弟也称那人一声师兄。   没有重任,也没有骂名,随心自在赏遍山河锦色万千景致。   只是……   “六十、六十……”   唐三藏对望孤烟长空,听着耳旁数声,无言地搂紧了孙悟空。   却不料那人突然顿了下来,怔怔地嘶哑低语问了一句。   “师父……六十后面,是什么?”   ……   【——哎,你怎么每次都只数六十?   ——难道不行?   ——你怎么不数个一百?   ——随本座乐意。   ——你该不会只会数到六十吧?   ——谁跟你说的?六十多好的数字,甲子一轮回,是大圆满境界!   ——那你数个六十一。   ——不数。   ——五十九后面是什么?   ——六十。   ——六十后面是什么?   ——……   ——原来你真的数不过六十!   ——很好笑?   ——很好笑。   ——再说一遍?   ——我说——很、好、笑。   ——你!……行行行随你,爱笑就笑吧。】   过往种种终是烟消云散,似水无痕。   六十一轮回。   可笑那人永远数不过六十。也永远逃不出轮回。   誓不空,终是成空。   作者有话要说:  字数大爆发_(:3」∠)_   嗯,这一卷最终章完毕了。   不空boss将会永久下线,叹气。   这几天端午回家,可能会和朋友们浪天浪地,尽量保证更新……不过要是没更,也请原谅我吧hhhhh!!!! 第73章 /金蝉子与孙悟空   妖王战死后, 他手下的妖魔顿时大乱, 有的为祸一方天地,有的缩在无天界中终生不曾踏出一步。天界人界虽则赢了,却也赢得惨重。   他们对所有参战的未参战的实施了极为猛烈的报复, 史称“除魔行动”。   三界之内的妖魔都惨遭毒手,被当作在逃的犯人一般被围捕着,追杀着。   不过这等触目惊心的惨境已是后话,因为天界不受瞩目的一隅,此刻正发生着一系列不为人知之事。   沙悟净因受重伤, 只能躺在榻上, 每日由一个专门的天医前来诊脉开药。只是他真正要等的那一人, 始终不曾前来看一眼。   因着老沙的缘故,取经师徒滞留在天界, 打算等他伤好再继续上路。   朱悟能趁着帮沙悟净熬药的闲暇时机,便会跑去广寒宫找霓裳,只是三次里面有两次被拒, 也不知他究竟为何如此执着。   而唐三藏,握着誓不空当初抛给他的光团, 眸色沉沉, 不知在想什么。   “唐三藏, 这就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时光倒流。”   无论孙悟空还恨不恨, 誓不空却是始终都是恨的。   恨那人不曾相顾一瞥,恨那人不曾动过一丝心,更恨那人能把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 仿佛所有的付出,所有的隐忍,所有的挣扎,于那人来说都不过是过眼烟云。   所以啊,若能让那人幡然醒悟记起一切,让那人有片刻的后悔和自责,让那人与他一同痛一同伤,对他而言,都是值得的。带着解气的快意。   当然,这一切誓不空都没有对唐三藏说。   “你想不想知道金蝉子究竟是谁?想不想知道那人和孙悟空到底有什么难解前缘?想不想知道你前世究竟是怎样的一人?……唐三藏,只要进入时光回溯的结界,本座便能让你想看到的一切。”   唐三藏从来都知道,浮生若梦不过须臾,关注眼下就够了,不必追溯过去。   可他到底还是心有忌惮……   忌惮那人在悟空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一道痕迹,忌惮悟空一而再再而三地对着他唤那人名姓。   他不是木头,他也会有妒意,也会有占有欲,也会有满腔无处宣泄的酸涩。   可是孙悟空不会告诉他,他也问不出口。   问不出口金蝉长老到底是谁。更问不出口他俩到底什么关系。   唐三藏看着手中那盈盈微蓝的光团,终是下定了心思。   他深吸一口气,咻地一声钻入了那如漩涡不住流动的光色之中,于纵横时间里顺流逆流,重临百年前的游梦过往。   那时他不知道,自己此遭看见的不仅是过去,还有各种曾经他不曾关注的细节瞬间。   “长老……长老?”   九霄之上,有人捻着佛珠,毕恭毕敬半弯着腰地唤着。   “长老,莲池盛会快开始了,我们该走了。”   金蝉子的眸色有一瞬间的恍惚,似看过漫川霜雪飞落纷纷,许久才回过神来低低嗯了声,正了正衣襟缓步从容。   那时天地之间正是长云荡悠碧空如洗,而无暇君子正是容貌绝秀白衣如玉。   路上不时有些阿罗汉对着金蝉子低头唤一声长老,容色恭敬,又或是也去参加莲池盛会的几个仙童仙子,偷偷抬眼一瞥饱含仰慕。   金蝉子一概视若无睹,衣袂翩翩风姿卓绝。当然,他也没有看到人潮汹涌里有人回顾一望,神色怔然暌违百年。   要说那金蝉子,无疑是天庭里最低调的风云人物。生得一副俊秀样貌,却偏心是个冷情冷欲的高僧,从不曾与谁交往过深,没有朋友更不用提什么心上人。不过也听说,佛祖早早就盘算好待他入灭后所有衣钵衣冠都交由自己的大弟子和二弟子,金蝉可谓是深孚众望,少年得道。一百年前他下凡渡劫,众人原本以为这一遭定然顺风顺水,可哪想那人却沾了浊气扰了佛心,再无修道成佛的可能,这才应了佛祖诏命从人界回归天庭,继续潜心修炼听佛讲经,打算以真身修炼成佛身。   “金蝉,你下界渡劫成佛已然败了一回,这次可万万不能再失手了。”   如来不知为何对这二弟子渡劫失败之事耿耿于怀,总说他下界那几百年心猿意马心神不宁,得好好把心收回来一门心思证得菩提果才行。   “佛祖放心,金蝉定会竭力而行。”   那时金蝉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何而扰了尘心,哪怕别人问起他下界往事,他也总是默然不语,真论起来也不过一句“洗髓石把我的记忆都洗光了,记不得了。”   后来等他终于知晓了,他却再也避不开那浮生大劫,冥冥一人。   孙悟空。   “师、师父!师父,是你?!”   “……”   “这些年你去哪了?我找了你好久,好久好久。你怎么会在这,怎么会在天庭?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为什么要不辞而别?!”   那是金蝉子与孙悟空的初见,论起来一点也不愉快的初见。   彼时孙悟空三山四海寻菩提无果,便回了花果山当了几年大王,后来被天庭招上界当了弼马温,日子过得闲云流水波澜不惊。   而就在那日莲池盛会上,他转头一眼便瞥见了自云关道上缓步而来的白衣那人,不可置信地一脸惊愕。随即几乎没有任何思考余地的,他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烟云一线地奔过去扑住了那人,生怕眼前所见不过是一场梦。   “师父,师父!……”   他搂着那人脖颈,喃喃着,浑身颤抖仿若经年寻觅终于失而复得,喜极而泣。   可那时,人群一阵悄寂。没有人起哄,也没有人开玩笑,更没有人闹腾。   耳旁的风像是静到了极致。   就如同那一人的呼吸。   “……”   金蝉子顿默着,面色微沉,身边气压仿佛低了好几度。   孙悟空知道他不可能认错人,毕竟这两人的脸一模一样,世上哪有这等巧合。   可不知为何,他的身子也僵硬了下来,一寸寸的,慢慢失却了力度。   “我不是你师父。”   金蝉子眉目淡然如远山皑皑霜雪,趁着他那狭长双目寒星瞳眸更显冷冽几分。   他扯开了孙悟空,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疏远距离。   “施主认错人了,小僧还有要事,借过一步。”   他说辞谦和,却自始至终没有对孙悟空正视一眼。   仿若那人不过是芥子微草,不过是浮游尘埃。   毕竟正视如何,不正视又如何,皮囊不过是外相罢了,于他眼中一切都是空无自性。   “师、师父!……”   孙悟空依旧不依不挠地追赶在他后边,声音哽咽呼喊着。   路旁不时有人咬着耳朵私语,“众所皆知这金蝉长老可是天庭难打交道的第一人啊,那人是谁,怎么敢去招惹他?”   “你不知道,他是刚上任才不久的弼马温。”   “弼马温?啧……那金蝉长老可是佛祖座下的二把手,能看上他?”   孙悟空听到这话,转头就狠狠地瞪了嚼口舌的那几人一眼,然后拔腿继续往前奔赶着。   这一奔,这一赶,追风逐月的,竟就过了他小半生。   可那时的孙悟空痴痴的,还不曾知晓自己之后命途。   他以为他终于抓住了与菩提有关的一线事物,却不知线的那一头,早已是洗了记忆变了性子的那一人。   “师父,我叫孙悟空,这是你给我取的名字。四大皆空,你记不记得?”   “我说了我不是你师父。”   “长老,长老,这是花果山的桃子,可好吃了,我特意给你带的,你吃一个试试。”   “佛家重地,岂容肆意踏越?还不出去!”   “长老,如今我七十二变再不会出差错了,你要不要看看?”   “贫僧待会儿要为座下弟子讲经。”   “座下……弟子?他们都是你徒弟?”   “……”   “那……那我也去听听,行不行?”   “施主,佛家不度无缘之人。”   “长老,他们说你喜欢下棋,我今儿带了一副棋,我们下一局如何!”   “小僧喜欢一人下棋。”   “一人下棋?”   “与自己对弈,才是棋逢对手人生大趣。”   “长老,我跟你说,我今儿个和巨灵神比武,可不是私下斗殴,正经的比武,我胜了他整整三招!厉不厉害?!”   “……”   “我、我今儿还跟几个大将一起小饮了几杯酒,那个叫天蓬的长得还真有正气,不过就是不爱说话,跟长老你一样是闷葫芦一个。”   “……”   “长老?长老?哎——”   “孙悟空。”   “啊?”   “别再缠着贫僧了。”   “……”   “贫僧不喜欢交友,也不需要交友。”   “……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低声下气的人。”   “所以,何苦呢?”   “可、可是你真的就是我师父,当初你明明……你明明就对我那么好,会宠我,会对我笑,会教我七十二变诸般武艺神通,为什么如今当了这长老,说不认就能不认了?那我的过去算什么?之前一百年的寻觅又算什么?镜花水月虚妄一处?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缘起缘灭,不可与也。”   “我不信佛,也不信缘,我只信你。”   那是第一次,有人那般执着地缠着他,死活不放手,也是第一次有人,郑重地对着他波澜不起的双眸,满脸严肃地说。   我只信你。   就好像……他就是那人的佛。   毕生的信仰。   金蝉子其实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他知道孙悟空寻找的不过是一道幻影罢了,早已消逝于此间的幻影。他过去是那人师父也好,不是也罢,曾经之所以叫曾经,就因为它已过去。   一切种种早如梦幻泡影。如日下虚空,如捕风追影。   他不在乎,也不在意,更不动容,也不动心。   只是那时的他没有料到,不久后他奔赴下界斩妖魑魔浊气入体。   而被他当作浮生沧远一路人的孙悟空,竟会赴汤蹈刃踏遍刀山火海地为他带回了佛莲。   就此成了他心头死结。   “长老,我把俱勿头采来了,你开门,你看我一眼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完结倒计时啦! 第74章 /不为人知的相护   “金蝉……听说你最近和那弼马温孙悟空走得很近?”   如来旁敲侧击装作漫不经心问起此事时, 金蝉子敲着木鱼鼓喃声念经的动作顿了一顿。   大殿之内青烟袅袅佛香阵阵, 却也带着无边的沉寂阴冷。   金蝉子眉眼默然半晌,“子虚乌有之事,佛祖不必担心。”   他知道如来是怕他与人交往过深, 生了心尘,堕迷堕相,最后再难炼就佛法真身。   “那孙悟空向来无法无天,你切莫与他走得过近……”如来沉思微吟着,“玉京这几日有魑魔作乱, 不如我派你下界降魔, 也好多历练历练。”   金蝉子白衣如雪, 却慢慢皱了眉宇,“佛祖是想让我暂逃一阵?”   “哎, 并非逃。”如来摇了摇头,神色凝滞欲言又止,“你……可记得我曾预见几百年后的末世浩劫?”   “佛祖的意思是, 与他有关?”   如来沉默不语,没有点头, 也没有摇头, 就像殿外镇守的貔貅石像。静而冷。   而金蝉子看着他, 忽然就懂了, 没再追问,敛了神色。   “弟子明白了。弟子……这就下界除妖。”   他缓身而起,从容而退, 声音低凉。   这下与孙悟空两不相见,于他于那人的确都有好处。两厢心安,便不会再起惊澜。   只是……   金蝉子看着屋里桌上那一副玲珑棋局。那是孙悟空不久前设下的,他没有去动过,也没有去解过。   “长老,这是师父当年教予我的,若是你,应该也会解。”   金蝉子这么多年来处世都在一个圈子里,他从没有见过孙悟空这般的人。   追逐幻光难道会得到真实?索求一个早已消逝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他与他师父毫无瓜葛,就算有,一切也早已如风月消散殆尽,再难挂钩于一处。   他不是那人的谁,他就是金蝉子。   无需用他物来当作存在凭证的金蝉子。   解不解得出这副棋根本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金蝉子那一走,便是云逐千里,一眨眼地就过了好几个月。   魑魔作乱一方,并不足以为惧。只是那浊气着实诡异得很,非但祛除不了,还于缠斗中沾染上了身,如蛇游走作祟一隅。他虽设网缚住了玉京魑魔,施法超度,又平下心来排出了体内浊气,却总觉得有些体内气息紊乱。不知何解。   后来,他在回天庭前,没有禀报地去灵台方寸山望了一眼。   倒是好山好水好景色,青萝映江,百壁嵯峨,危峦叠秀。   山顶之上,恰立着几座早已被风雨吹打得破败不堪的草屋,不知有多少年没人住了。   他没有踏上那山峰之巅,也没有所谓“故地重游”一番。   他只凌立半空遥遥看着,神色内敛,不见汹涌。好像什么百年往事也没想起,什么波澜感触也没有。   “长老,方寸山真的是个很美的地方。那儿的树永远都是青的,果永远都是甜的,草永远都是软的,云永远都是白的,天永远都是碧的,水永远都是清的,甚至连那儿的鹿羊牛马,也永远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我师父说了,如果可以,他要在那儿养一辈子的老。可我这个做徒弟的再了解他不过了,他啊永远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呆太久,过个几年就要下界游玩一次,踏遍万里大好河川。哎,长老,你有看过那些春日里翻飞的蝴蝶吗?有看过不同季节的锦绣山河吗?……长老?……长老?……”   金蝉子远远看着那一抹遥峰,这世上从来不存在像孙悟空说的那般永远美丽的地方。   不仅方寸山如此,佛界净土也是如此。只要存在,便有不完美,便有缺憾。   这十方三际中,或许只有空,才是最圆满如一的状态。   他转身腾云,如烟如雾缥缈即逝于高天重云。   万里河川?锦绣江山?他没有看过又如何。   “万物在我眼中不过是梦幻泡影。”   再美好的景色在他眼里也都消解了表相,如瓦砾崩塌殆尽,看和不看没有区别。   “长老……”   “你一定活得很无趣吧?”   “三千美景,入不得你眼,只做流沙尘泥。”   “诸般情绪,绚如烟火灿烂,你只当五蕴毒火。”   ……   那人不会明白。有些人朝拜于霜雪长途,便注定了生命再无乐趣可言。   一入佛门,便意味着了断尘心。也意味着所有温存好梦与他们再无干系。   他是金蝉子,又何尝不是金禅子。担负着一人乃至一界的重重期望。   这世上,只有他没有资格享乐,也没有资格动心。   返还天界后不出二日,孙悟空便上门寻了来,说是他下界这几月他日日都在这儿守着,就盼着哪日能等他回来见上一面。   “我知道长老回来,是万万不会去通知我的。长老不找我,那便只能我老孙来找你了。”   金蝉子却不知何故,终日心绪不宁的,心中如蔓杂草,便拒了孙悟空没有相见。   那时他不知道,那人有满厢的话要跟他说。   可哪怕知道,或许那时的他也不想听吧。   “金蝉,你这几日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可是在降妖时受了伤?”   如来于一次讲坛论经后,特意将他留了下来,拳拳相问,语意关切。   “弟子无碍,多谢佛祖挂怀。”   金蝉子抿了抿唇,“弟子只是有一事不解。”   “何事?”   “佛祖说看破,可弟子近来在想……若未曾深入,何谈看破?不曾入世,何谈出世?不曾动心,何谈平心?”   “金蝉。”如来打住了他,明明面容慈悲却不知为何看着也像目空一切,声音冷了下去,“你以前从不会想这些。”   “弟子逾越!……只是下界一遭,突然生了一些感悟。”   金蝉子低下了头,声音微沉。   “可与那孙悟空有关?”   如来绷着面容反问,威声回荡在空空荡荡的大殿里,像一阵无声无息砸落于心口的穿堂风。   金蝉子顿了许久,青烟袅袅,云雾腾绕,而他的回答也像是湮灭在那一念渺渺里。   “与他无关,全都是弟子一人所思所想。”   全都是弟子一人所思所想……所思所想……   那一声声回响在殿中四处跌撞,却找不到一个可以逃逸的出口。只能冲得头破血流,窒息而亡,栖身于片刻失音。   “金蝉,你现在唯一要想的便是修佛,必须全力以赴不能再出一点差错。”   “……弟子知晓。”   “你是我座下二弟子,也是佛界将来的二把手。一半的担子都压在你身上,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弟子明白。”   “你下去吧,找伽叶看看你是不是受了伤,好好歇息。”   “……弟子退下。”   那是金蝉子心头第一次有了惑,却无人能替他解。   他背后的净土宫殿庞大而又辉煌,玛瑙明珠,就像眼睫上跃然的幻梦。   可又有谁知道咫尺之间那流沙泡沫堆积成的大厦会不会轰然一声倾颓裂尽?   金蝉子一步步踏下了玉阶,眉宇孤光映清酒,白袖浮盏饮新雪。   空云幽茫,天地孤鸿一人而已。   自那之后,金蝉子不知为何病倒了下去,脸色苍白得像是被蘸料刷过。可哪怕如此,他却总咳着强撑着说自己没事。   伽叶看过他几回,说恐怕就是当初那入体浊气作的祟,佛祖已让他带了些从西王母那讨来的灵丹妙药,于去除浊气颇有成效。金蝉子没有拂拒一概吃了下去,可却依旧病体沉沉缠于床榻,不曾有任何改善,身形一日日消瘦了下去。   “长老,那弼马温孙悟空等了半日,又在外头求见了,你可要见?”   “咳、咳咳!……不见,让他回去吧。”   “他……他说,他已经一连百日不曾见到长老你了,担心得很。”   “……”   “那弼马温还说,他不见长老你一命,绝不会走。”   “……罢了,你把他带至门外说话吧。”   金蝉子本就万绪如麻昏昏沉沉,这会儿想到孙悟空更是一阵头痛。   那人总让他大出意料,也总让他无从招架。一举一动像是要燃尽世间百般的热烈疯狂。   他对那人……赶也赶了,漠视也漠视了,可孙悟空却依旧不依不挠地缠上来,想尽一切办法对他好。根本无所谓什么飞蛾扑火,也无所谓什么疼。   “长老,他们说你受伤了,你哪伤着了?还好不好?!”   孙悟空不住敲打着门上铜环,声音微哑带着颤,金蝉子几乎一听就能想象得出那人究竟是如何一副焦急神情。   “……还好。”   屋里有些冷,他抬眸看向窗格,有清耀如水的光芒一跃一跃投洒进木窗,斑驳一地阴影,就像……   就像是那人的琥珀眸子。   “长老,你让我进去,我就看你一眼行不行?”   孙悟空满是哽咽地拍着门,那一声声拍打,仿佛阵阵波涌江潮落在心头上。   冲刷着不为人知的暗礁。   “不行。”   金蝉子的声音有些凉,却拒绝得直截了当。   “他们说佛莲能治好你。那、那我去把佛莲采来,你是不是就能见我了?”   “别犯傻!佛莲普天之下只有五株,各个举世无二,珍贵无双,皆由符兽看守于昆仑之巅。你是想,咳咳……把命搭上去吗?!”   金蝉子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那人回答。就连风声都无声无息,只剩一片悄寂。   “你若只是想见一面,我放你进来,别去做傻事。……孙悟空?”   心头仿佛倒挂着沉沉铁块。他拖着病体晃晃悠悠地下了榻,嘎吱一声打开了门。   空无一人,落叶卷地。   金蝉子怔怔站了许久,眸色浮动。   最后他被屋外冷风吹得一颤,才回过了神。檐下海棠不知为何蔫蔫衰败着,百无聊赖似透支了生机。   “罢了……那孩子不傻,会知难而退的……”   他低低说着,拢紧了领口,可如波思绪却荡着涟漪怎么也静不下去。   “长老,你怎么站在屋外面?快回去吧,外头风大。”   从药房提着一罐黑不溜秋的药壶回来的仙童瞪大了眼,忙迎了上去扶他回屋。   金蝉子漫不经心嗯了声,却突然想到什么眸光一转,双瞳如沉浓墨。   “从这儿到昆仑巅要多少时日?”   仙童挠挠头,有过一瞬间的迟疑。   “这最快,也要半日吧?”   金蝉子静了静。若此时去追,先不说他体力不支,就算他体健如初,怕也是晚了一步。   如今之计,怕是只有……   “帮我去把婆娑镜拿来吧。”   明明病体沉疴,可一截白袖映着海棠松竹,红花绿叶,那背影看着就好像仍旧风姿宛然君子如玉。   “长老,你拿婆娑镜是要护何人?你都病到这份上了,就别管那些子杂事了吧!”   “不必多话,替我把婆娑镜咳、咳咳……拿来!”   婆娑镜照见婆娑,哪怕隔着三千世界,也能将法力成效加持于所要相护之人身上,以一己之力保全要保护之人,替其担负所有致命之伤,是佛界中的独门秘宝。   只是如今他连自己都护不了,又做什么自寻死路去护他人?   那刹飞鸟径绝。   只有渐渐阖上的沉重屋门如见证过百般无言的纷繁心绪。   这世上,只有佛救众生,哪有众生救佛之理?   更何况……   他曾经还可能是他师父。   哪怕他从不承认。   【——我不信佛,也不信缘,我只信你。】   就这么一回吧。就护他这么一回。   从此以后过往扯平一笔勾销两不相欠。   孙悟空去看破他的四大皆空,他去修他的佛法金禅。   然后,此生陌路再无干系。   作者有话要说:  qwq依旧完结倒计时,明天端午就要结束了,不能再和伙伴们浪了   最后,突然想起来,还没祝你们端午快乐哈哈哈!!!   么么哒,端午哈皮~ 第75章 /摧心焚骨不渝志   金蝉子用婆娑镜不惜自毁心脉护下了赶往昆仑巅夺取佛莲的孙悟空, 可这一切, 他从没有说。   屋里似乎朝夕夙夜都是尘埃飞舞,沉沉昏暗。照不进天光,就像永远隔着一人。   而蒲团上一滩污血, 触目惊心地掩藏在阴晦之中,似发着霉,腐朽得不堪一击。   “长老,我回来了,我把俱勿头采回来了, 你开门见我一面, 开门见我一面啊!……”   屋外那人磕着头, 尘土飞扬间声音不住哽咽,就像把所有希望系于一线摇摇欲坠。   隔着一扇木门, 外面天光临照,清耀如水,里头烛火黯淡, 昏暧无明,而金蝉子就坐在席上, 握着药匙的手再也无力, 就连胸口也抑不住从脏腑翻涌而上的腥涩滞血。   “……回去。”   那声音再不复往日平稳, 就像是从紧咬的口齿间生生挤出了两字, 滚落在地上,砰然激起了一层灰土。   他没有问起伤势,也没问此行凶险, 这些都在孙悟空意料当中。   毕竟那人本就冷心冷情,他从没有求他去救他,踏雪山荒海斩符魔妖兽,一切都是他自愿的。   他敛下了长睫,咬着唇双目含泪。   “长老,有什么过错,悟空顶天立地自会承担!只是这俱勿头晚了就没用了,你快服下吧,就当……就当悟空相求了……”   天界或早或晚终会知晓此事,到那时,俱勿头再如何起死回生疗伤去浊,也都与那人无关了。   可如何卑微乞求,换来的终是无情回绝。   “我叫你回去,你听不懂吗?……”   孙悟空或许只当自己神通广大铁臂金身,所以落得遍体鳞伤却无一处致命。可他永远不知,铜镜相隔……清云早已湿了一人眉角,红血早已咳落点点朱梅。   金蝉子蹙着眉头,面容扭曲声音沙哑,四肢百骸如被轧过,无处不犯尖锐疼痛。   只是身上痛处越作祟厉害,就越证明那人当时是战得如何全力以赴。   何必呢……   金蝉子不明白,曾经不明白,现在不明白,将来也不会明白。   为他搭上半条命,值得吗?   风声呼啸,刮叶如走。   没有人回答,又或许这天地早已给出了回答。   很多时候做出超乎理智之事,便是因为问不了值不值得。   外头的声响渐渐微弱了下去,似是终于空无一人。金蝉子没力气下地开门,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烛火噼里啪啦地燃烧了一更又一漏,一炷又一寸。   他对时间从没有什么概念,也从不觉得修佛念经万年荣枯春秋有多枯燥多漫长。只是数着那一滴滴往下滑落凝成灯花的烛油,数着水漏一声声啪嗒翻涌的低凉刻响,他心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有了一个认知。   原来夜如果醒着,是这般难捱。   心底似被龙卷风席卷而过,满目疮痍荒凉寂生。清气仙体在服药后缓慢愈合着起初狰狞骇人的伤口,过不了多久,它就会连道作为凭迹的疤都不曾留下。   只有内里,会依旧见证着所有的腐烂,所有的侵蚀,所有的溃败。   晓露凝花,枝叶摇坠。等到疲软四肢终于恢复了些气力之时,金蝉子才晃晃悠悠地起身,一语不发地套上白袍,抽出门闩嘎吱一声打开了木门。   屋外夜色浓墨,星河满天,流光飞舞。天地寰宇都合拢了眉眼,酣睡好眠。   “呼……”   角落里传出了一声轻微呼噜,和草木争妍的花坛一道懒洋洋地耷拉着头颅。   他踏着木屐往那走了几步,就看见灰头土脸满身伤痕衣衫褴褛的少年缩成一团躲在厚重阴影里,抱着两膝睡意沉沉,头也不住一点一点。   为什么还在这里?   金蝉子皱了眉头,一步步走近了那人,神情半冷。   一身伤还不回去敷药,这是要找死吗?!   眉目似覆着寒霜,没有温度。他将孙悟空从哆嗦的梦宇里一把揪起,“起来。”   孙悟空起先一愣睡眼朦胧地揉了揉双眼,待发觉那人终于出了门来不由大喜过望,小心翼翼地将那朵透明的高山之莲从怀里捧出,递于金蝉子面前。   “长老,它还亮着光,还没死。你快吃下,吃下去就好了……”   任何花草离开了茎根土壤,便注定只剩下枯萎凋零的结局。   金蝉子看着莹莹发亮光芒微弱的那株俱勿头,沉默不语。   “……我不需要。”   “胡说!”孙悟空瞪大眼一派不信,“我问过伽叶尊者了,他说佛莲一定能救好长老你!”   伽叶?伽叶跟孙悟空提起这个做什么?   “你先回去把伤敷好药。敷完后再过来把俱勿头给我,我就服下它。”   孙悟空脚尖踢踏着细小的石子,眉宇灰暗。   “长老说谎。我回去敷好药,到时候被他们抓起来,就再也不能给你送药了。”   金蝉子看着孙悟空,那孩子有一头柔软如阳光的头发。   每次一望,他都会以为自己望进了一袭璀璨流金的海洋。   可是夜色里,一切都是昏暗的,只有那人的两颗琥珀眸子,映着星辰亮得吓人。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把俱勿头留下,先回去敷药……我就回屋服下佛莲。这样可好?”   出家人不打诳语,可救人一命更造七级浮屠。   金蝉子看着孙悟空虽迟疑着却渐行渐远的背影,紧握的拳头终是松了些许,慢慢地,一点点弯下了腰。   他听到远方月色里传来了一阵宫弦羽音,悠荡缥缈绕云萦响。   “山有木兮木有枝,我悦君兮君不知。几回魂梦生萧索,相见何如不见时……”   哀感顽艳,凄入肝脾,阐述的是风花雪月,又何尝不是命运弄人百般失意。   金蝉子弯着腰低低咳了几声,血沫落入了疏影暗梅中,绛色交杂,不见血影。   那曲子,听说唤苍山谣,最初由霓裳谱曲填词,后来不知怎么就在天界传唱了起来。   人人都笑言一派清冷的霓裳又怎会写出如此求而不得之词,可是金蝉子看透万事,反而知道无论是至亲,还是至爱,那人一个也得不到。   苍山谣。苍山遥。   遥的不止苍山夜色,还有冷冽世事。   孙悟空回去后不久,窃莲之事终是暴露,不过对此他早有意料,被抓捕之时并未抵抗,只是抬眉问了句,“金蝉长老可好了些?”   如来难得扬眉动怒,指着孙悟空面色微厉,拂袖生风,“你这欺世贼子,果然我当初没看错!”   没看错什么,佛祖没有说出口。那个秘密,或许从始至终只有他自己一人知晓。   后来,他一叠折子被端呈送到了凌霄宝殿,玉帝随意批阅便挥手下令把那藐视天规的孙悟空送到太上老君那儿,受三昧真火燎烧之苦,摧心焚骨焦发裂肉而亡!   金蝉子知道后倒神色无异,依旧养他的伤,念他的经,仿佛当初孙悟空出生入死夺回来的那只佛莲,从来与他无关。   “长老,这是伽叶尊者今儿送来的丹药。”   仙童捧着精雕细琢的檀木药盒进来时,金蝉子正在看着几案上的那副玲珑棋局。   “放下吧。”   “长老现下不吃吗?”   仙童觉得奇怪,倒是睁大眼问了一问。   金蝉子白衣胜雪如珪如玉,只是那神情实在冷得如冰如霜。   “今后凡是伽叶送来的,便都给我倒了。”   “这是为何?伽叶尊者说这些都是上好的疗伤圣药。”   上好?圣药?金蝉子笑了一笑,那刹宛如明珠流辉夺人心魂。   “既然上好,就留着师兄一人用吧。金蝉用不起。”   为什么小小魑魔浊气能入侵仙体闹腾不休?   为什么他先前服了药没有起色反而病重了下去?   【——你是我座下二弟子,也是佛界将来的二把手。一半的担子都压在你身上,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二把手对于某些人而言,或许从来不是辅助,而是眼中钉。   夺走的不仅是一半担子,还有一半权力。   “君上为何发这么大的脾气?”   金蝉子去找玉帝昊天之时,那人正对着自己的贴身侍卫发着脾气,把上好的琉璃瓶砸了一地。   “滚,滚,朕不是叫你滚吗!!!”   金蝉子经通报后入屋时,也差点被他那琉璃瓶哗的砸上了身。   衣袖飞扬一转,不过微微侧身他就避了开去。   几百年前,昊天把跟了自己许久的御前侍卫一脚踢下了凡尘,在那后不久,又找了个浓眉大眼的孩子,命他为新的御前侍卫。就像换衣服般,没了一件便换下一件。   昊天与金蝉子都是棋中高手,虽算不上相交至深,却也算得上小友。   他看金蝉子来了,无奈地揉揉额,叹了口气,“都已经跟在朕身边几百年前了,可那小子做事依旧是这儿马虎那儿不细致,看得朕上火。”   “君上这是要求太高了。”   “高什么?”昊天扬眉,摘下十二冕旒的威严面容看着有灵气许多,“先前的那个侍卫办事就不错,悉尽人意,每每都能办到朕心头上。”   “那君上怎么不把他招回来?”   昊天倒从未想过这种可能。他偏过头,眉宇有些许灰暗,“他太脏,不配呆在朕身边。”   话说到这份上,金蝉子也知道不便再问下去。   曾经,他也是见过那个侍卫几次的。   每每他去找昊天时,那人不是在给君上捶肩,就是揉脚,简直逾越得把仆役的份也给做了。昊天倒也从未说什么,依旧颐指气使地让他的御前侍卫做这个做那个,比起使唤牛马有过之无不及。   甚至有一次,他误入内室,挑开帘子看见向来高高在上的玉帝昊天一手支撑着脑袋半躺在横榻之上,几乎是恶意地将脚放在那人粗犷俊朗的脸上,按压揉弄着面庞,命令那人舔,就如在命令一条狗。   而他的侍卫呢?   金蝉子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那眼神,或许……昊天也永忘不了。   那人眸间饱含深沉仰慕和耿耿忠心,那眼神于铮铮铁骨外另有独一无二的柔情,于是把所有尊严化为了乌有。   再然后,金蝉子就没再见过那个侍卫,不知是犯了什么事。几千年,几万年,昊天身边侍卫来来去去的,不过如朝花流水。   “你来找朕有什么事?”   金蝉子眸中泛过笑意,把棋局摆好了争锋形势,“臣近来想到了个玲珑棋局,保证君上解不出来。”   “哦?这朕可不信。”   昊天谈到下棋,心神吸引了过去,也没了方才的不快。   他手执黑子,面容凝滞,“这……”   “君上不必急,这下棋博弈,最讲究的乃是耐心。一旦心浮气躁,未落子便已输了一半。”   “你说的话确是有理。”   “说来,那近来犯事的孙悟空,也是如此啊。”金蝉子眉目淡淡,装作不经意提起,“毛手毛脚不堪大任,而今被关进老君熔炉,说是偶然,其实也是必然。”   昊天没什么神情,依旧专注于棋局,随意嗯了一声。   “不过那弼马温虽罔顾天规摘了佛莲,却并未私用半分,反而丝毫未损地将那佛莲又送了回去,倒也是奇。”金蝉子执着白子,更衬着一身白衣雅致无双。   “哦?还有这事?如来可没跟朕说啊。”   昊天挑了挑眉,又是啪嗒一声落下一子。   “无心之失遭此大刑,说来实是过了头,可若什么都不罚,却又难以服众。”   “长老的意思是?”   “不如……全看那孙悟空的造化吧。”   金蝉子睫毛纤长,微微敛动,“他若能逃得一劫,之前种种便概不追究,可若逃不过,就当他命不过硬,被上苍收了去。”   “皆可,便依你所言吧。”   昊天不甚在意地挥挥手,只凝眸蹙眉看着那副玲珑棋局,“朕就不信解不出,过七日你再来找朕,朕定给你个如意解法!”   金蝉子缓缓起身,作揖时不得不抑住胸口疼痛,“臣……谨遵御命。”   孙悟空。   长老,你来了?!   记住我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   什么?   你那师父若当真尽职尽责,便应教过你四象八卦。   长老的意思是说……   八卦炉专炼金丹,炉内大有乾坤。乾天、坎水、艮山、震雷、巽风、离火、坤地、兑泽,你若想躲过一劫,便必须站在巽宫之位上。   巽生风,风无火,火吹烟……我懂了!   ……好自为之。   等等,长老!你、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金蝉子踏出兜率宫之时,重云铺天盖地翻浪而来如汹涌起潮。   他的目色有过一瞬间的怔怔,如同几案上模糊的一滩水渍。   俱勿头被他暗自派人送回了昆仑巅,体内浊气又扎根作祟难以祛除,这残躯败体什么时候会走到尽头也说不准。   他想。他第一次荒唐谬想。   如果成不了佛……就先让他成回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  ps:上章末尾增改了一下,金蝉是赶不及追上孙悟空。   ===============================================   我之前行文说不是单方面付出,就是因为金蝉其实也算不上真的铁石心肠。   他的好其实都是暗暗的,不为人知的qaq不像菩提,光明磊落放在表面的。   如果说菩提像太阳,金蝉可能就是月亮,内敛而又深沉,装的太多,担负的也太多。   如果敖烈担负的是一族,誓不空担负的是妖魔两界,那金蝉担负的就是如来乃至整个佛界的希望。   佛祖入灭后,整个佛界就全靠他和伽叶了。   至于伽叶,查了一些他的资料,感觉蛮有讨论点的,你们感兴趣的可以去查查。   比如他和他的妻子,不多说了2333   关于昊天和沙悟净,本来想多写点的,不过字数和视角限制,你们发挥一下想象吧_(:3」∠)_就是一个忠犬一个渣   以及空空的火眼金睛,查了下很有可能是被烟熏出来的哦,长姿势了。   明天会放预售二宣,欢迎关注微博,喵! 第76章 /破罐子终是摔碎   孙悟空于八卦炉中大难不死, 被巽宫风烟熏出了火眼金睛, 练就一身铜头铁臂,不可不谓因祸得福。那日他出了兜率宫,连衣裳都没换就一脸灰头土脸地直往西天佛界飒沓而去, 满腔心绪激荡成万丈流云。   彼时他以为,金蝉子服了佛莲枯木逢春,他逃了一难大难不死,之后一切只会越来越好。   可他万万没有想过,金蝉子会将他拒之门外。   “弼马温, 长老说了, 他不想见你。”   “这不可能!……”   孙悟空不明白, 长老不是救了他一命吗?长老不是心里也有他的吗?为什么总是要将他拒于千里之外,撇清所有关系?!   仙童听到这话, 不知为何皱起了眉,看向孙悟空时尽是隐隐敌意。   “怎么不可能?我们长老忙得很,没空见你!”   要不是这人, 长老也不至于落得如今这般苟延残喘的境地……   而可恨可气的是,这人什么也不知道。就那样堂而皇之地享受着一切劫后余生的欢喜。   仙童不快地将孙悟空推搡了出去, 孙悟空挑眉瞪眼, 可念着这人是金蝉子的仆役, 到底还是咬牙忍了下去。   “他可走了?”   金蝉子隔着一扇木门, 低咳了几声,声线沙哑地问出了口。   “走了。”   仙童想着那人如今形销骨立的容貌,不由心头一疼, “长老,今日的丹药你可服下了?”   金蝉子没再服用伽叶送来的什么灵丹妙药,只靠太上老君炼制的那些丹丸有一搭没一搭地续着命。   “咳……咳,服下了。”   这天界的丹药根据功效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最上等的要不停煽火烧一千年才产出那么一颗,最下等的也至少要烧一年,才会有那么三四颗。   越为上等越为稀罕,丹药的疗效自然也越好。只是大多时候,它们都上奉给了四方诸界的君主,一般仙使哪有那福分可以享到。就连金蝉子,也不过只能得个二等三等的。   他知道自己眼下不过苟全性命,早晚会落得日薄西山气息奄奄。   所以无论是为了自己好,还是为了那人好,他都不打算和孙悟空相交过深有太多纠葛。   先前舍身相护,他便已发誓,那只会是他们最后一次交集。   如果他们真的前世有缘……他是说如果。   他想,彼时他离那人而去,做的应也会是这个打算。   有些人的相遇相逢就是那么奇怪,明明不曾包藏祸心,可朝夕相处的,却只会害得另一人再无生路可活不得善终。   所以,除了擦肩错过,两厢陌路,他们……再没有别的选择。   后来,孙悟空又去求见了几次,可金蝉子都没有答应见他。   而今他再也不复当初眉宇轩昂的模样,这衰败面目若让那人见了,只怕又会碎了心中一道苦苦追寻的幻梦。   只是哪怕他回绝着,孙悟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访,被拒也不管,就那样在森竹岑青的屋外,又或是云水霭霭的檐上,翘着二郎腿唱着苍山谣,抑或是抱着金箍棒呼噜呼噜睡大觉。   对他而言,没有回应从来没有关系。只要让他知道,让他确认那人的存在就好。   他实在是被抛弃得怕了。   他怕这一次这人又再如当年那般,不辞而别留他一人孤苦余生。   “长老,上次我给你设的玲珑局你还没告诉我你有没有解出呢。你是不是不会?不会也没关系,不会你也是长老,悟空心底觉得第二厉害的长老。你知道那第一人是谁……只要你愿意,那人便是你。”   “我今儿去了凌霄宝殿一趟,那玉帝忽冷忽热地叫他手下侍卫给他拿这个拿那个,不知道的还以为有心折磨。可等那侍卫完事以后,玉帝老儿却又赏了碟流心酥下去,倒是奇怪得很。还有我和杨戬一块喝酒的时候,那天蓬也来了,总是盯着老孙我瞧,盯得人头皮发麻……”   “长老,我总觉得我武艺又精进了,今儿二郎神巨灵神几个神头头和我对战,到最后都被我一棒挑飞了!要是,要是长老你也在……能亲眼看看,那该多好。”   “长老,我长大了。悟空已经是个男子汉了!长老……师父……”   师父。师父。   他轻微惘然喊着师父的人,如今又在哪呢?   这天地缥缈烟云掠过,终是只剩一个金蝉长老。   有些人,没了就是没了。这诸般无常,局外人都看得透。   只叹那人有心作痴情种,深种愚妄却也矢志不改。   流光飞隙,百里沧波。   在那之后过去了多少时日,金蝉子不记得了,他依旧在他的房里吃他的药,念他的经,修他的佛,下他的棋。   孙悟空有时会来,有时又不会来,来了也只是隔着房门说些细细碎碎的琐事。   而他问的最多的一句,就是“长老,你什么时候才会好起来呢?”   金蝉子听着想笑,可眼底唇角却没有丝毫笑意。   是啊,笑什么呢。   这个念想难道不好吗?   那孩子以为他真的把俱勿头服下了,真的在一天天地好起来,如今不过是在闭关养伤。   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副躯体究竟是如何一点点溃败了下去,如渐渐泛黄泛斑的苍老枝叶。   许是时日将近,有时候他闭目入眠,偶尔也会梦见些从未有过记忆的山居往事。   一人,一妖,一山。梦里的他看起来也是个活泼好动耐不住乏味的主,却不知为何,能在那隔绝繁华红尘的山林里头,和一个小家伙度过了春秋朝夕一年又一年。   和他……真是完全不一样。   他已经习惯了千百年孤寂枯燥的岁月。   哪怕如磐石一动不动地静坐成墙上的一道影子,怕也没什么难的。   可孙悟空口中的那个师父,却和他太不相像了,简直就是云壤之别。   那般嬉笑怒骂鲜活灵动的人,又怎会是他。   【——长老……   ——你一定活得很无趣吧?】   冥冥的,或许他也明白,也可能不明白。   有时候影子不一定要与你多相像,只要他们能代你追逐所有本身追逐不到的幻光便好。   孙悟空说的那一人,也许就是他心头连自己都未曾发觉的一道追风逐月的执念。   “长老,长老,大事不好了!”   金蝉子对着玲珑棋局沉思苦想那时,破门而入的仙童却打乱了他所有纷繁思绪。   “怎么了?”   “那、那马温孙悟空不知从哪听来长老你压根就没服药,气得挑着根金箍棒就往这赶来了!”   “……”金蝉子沉默了半晌,倒没什么异色,“便让他来吧。”   “可那气势汹汹的,我们怎么挡得住?”   “不必挡。”   “长老这话……是愿意见他了?”   仙童小心翼翼地问出这话时,金蝉子一顿,没有点头,却也没摇头。   向来纸包不住火,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只是他屈指算尽天意人意,却终是低估了那人对他的执着。   更没料到,孙悟空竟会破罐子摔碎闯入兜率宫窃夺丹药步上极端。   “长老,金蝉子,你给我出来!我费尽千辛万苦出生入死给你摘来了佛莲,甚至还低着身段求你服下,你,你问都不问我一声……就给送回去了?”   那声音是被压抑住的嘶喊,震颤如弦,带着微涩的哑意,质询反问着似是委屈至极,也似忿怨至极。   哪怕没有开门相见,可金蝉子也能想象到,那人是何等红着眼眶引人心疼的样貌。   “对,我把俱勿头交给你,便任由你处置了。可长老,那我受的伤算什么?以命相抵的付出算什么?你看着我被你耍得团团转,觉得很好笑吗?觉得很开心吗?觉得很快意吗?!!”   他说至最后,尾音骤然提高,如被撕碎的裂帛,划破天际摇摇欲坠。   胸口泛着些微的钝痛,金蝉子捂着心口,沉默不语。   他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   那人终是失望了,不会再纠缠他了。   他们之间,从此以后彻底两清了。   可那一刹,心头百感交集的他竟说不出是释然,还是其他。   “是,我为你付出是心甘情愿的,你当年教过我,滴水之恩丁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救命教养之恩。”   那人的声音慢慢哀凉了下去,“可人心毕竟也是肉长的,长老。我不可能热屁股贴冷脸一辈子。”   他也有尊严,也有傲骨,也会顾及流言流语。   可他把这一切都压下了。腆着脸一次又一次地前来相访。   因为他心中还是相信着,相信那人身上或许还有那么一丝一毫与过去一样。   可如今呢?他反倒沦为了一个任人耻笑的笑话。   “没有俱勿头,长老你早晚落得死局。”孙悟空抹了泪沉了声,似是下定了什么心意,“师父在上,弟子再为你做最后一件事。此事之后,师父求生,还是求死,都与弟子再无瓜葛!”   睽违几百年,他终是再叫出口了这一声师父。   当初他喊一声师父,是在方寸山上跪地拜师。   如今他喊一声师父,却是咫尺天涯恩怨隔绝。   “回来,你做什么去?!”   金蝉子心头有隐隐的不祥预感,披上外袍便下地走至了门口,按着那门闩将抽未抽。   “我用这条命……”孙悟空静默着顿了一刹,“再为师父你求条生路来。”   “我的命由我做主,不需你去求!”   金蝉子终是再也平不了心静不了气,高声斥着心头如泛百波涟漪。   他不明白,自己千万年的修为,千万年的冷心冷情,怎么就败在了这一人身上。   败得一退再退,再无退路可退。   门外那人似是靠着木板凉凉地痴痴笑了笑。   “师父,你说你的命由你做主,可你别忘了……我的命也由我做主啊。”   门外的声响渐渐低了下去,悄不可闻,像湮没于风声风息。   金蝉子心头的不安和疑虑一阵阵放大,如万虫啮噬纠缠不休。   他绷紧脸哐当一声抽出了门闩打开了门,却不料外头,竟是天高云淡早已空无一人。   就如那时。   就如那人踏着九天流云孤身前往昆仑巅摘夺佛莲之时。   这个傻子,这个傻子!   金蝉子百脉翻涌,气息大乱之下竟是又一阵浊气反噬四肢生疼咳血不止。   “咳、咳咳咳!!……”   他扶着门框,本欲奔赴赶往的脚步也因失力而不得不顿在原地。   那几朵艳丽的血色梅花就那样被咳落在门槛上,随意一瞥便足够触目惊心。   惊慌失措的仙童从远处急急赶过来,“长、长老,你怎么又吐血了?不是说了要静心吗?!”   金蝉子锁着眉抿着唇摇了摇头,任由口齿间泛染开那铁锈般的腥涩味。   “去、找、孙、悟、空。”   他抑住胸膛起伏间钻心揪骨的疼痛,青筋暴起握紧拳头一字一顿地说着。   “找他做什么?长老先顾好自己要紧啊!”   “我说了去找他!”金蝉子难得扬眉提声面露威色,“记住,咳、无论他做什么,都要阻止!咳咳……”   那仙童双目噙泪,咬着唇犹豫不止。他想扶金蝉子进屋好生照料,却又耐不住长老那犹如利剑的催促眼神,踌躇着终是只能转身飞奔而去。   金蝉子一身白衣点点血迹。他倚着门框,等了很久,也起起伏伏地想了很久。   孙悟空终究还是赢了。   他认输了。   “金蝉长老,这孙悟空罔顾天庭法规,偷了太上老君的丹药替长老你续命,按律该受刀砍斧剁火烧雷击之刑,你可要为他求情?”   “……弗。”   “如此最好。来人,奉天帝之命,立刻把这弼马温孙悟空押至无天界,剜肉施刑,刑满百年,方可释放!”   “我……可否前去见他一面?”   “长老见他做什么?”   “……贫僧有句话,始终未曾告诉他。”   “什么话?”   金蝉子闭上眼,如阖上半生烟云。   “那副玲珑棋局……我解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长老这么做的确不好,但他也有自己的考量,叹气。   下章估计就可以进无天界了,然后回忆就快结束了。   赶在大家都在考试的时候完结,我也没想到!   今天六一,祝大噶儿童节快乐!赐你们仙女能量!   最后,预售二宣放在微博和lofter了_(:3」∠)_这次更新了明信片信息~   虽然前十没了,但是可以争争前一半呀! 第77章 /悟空,好久不见   孙悟空盗窃丹药被抓个现形, 这事看来凑巧, 实则背后有人预谋了许久。   金蝉子知道那人是谁,但他不能说。   那人处心积虑打压了孙悟空几百年,把孙悟空当作眼中钉提防了几百年, 如今他这个弟子身受重伤,最好的时机也便来了。   金蝉子想起当初他问如来,孙悟空是不是与末世浩劫有关。   佛祖一语不发,神色缄默。   改变那黑暗未来的道途向来只有两条,一条是救赎, 还有一条是毁灭。   他选择了前者, 而释迦如来, 选择了后者。   那时他们谁也不知道结局会是如何。若如来知道,他一心想要挽救危亡, 却偏偏是他把孙悟空送进了无天界剜下心头血化生出誓不空,若让他知道一切的源头不是孙悟空而实际是是他……或许堂堂无悲无喜的一代佛祖,也会彻底崩溃失声吧。   却说那金蝉子, 身子越发衰败了下去,隐隐有仙身侵蚀之势。如来深知情势危急, 找了他许多次, 每每板着眉头微微轻叹。   “你若精心修行, 这小小浊气根本奈何不了你!金蝉, 你是不是动心了?”   “弟子不曾。”   金蝉不变面色,一脸淡漠,眉眼凉如冰霜。   “当真?”   “当真。”   他没有打诳语。他知道他没有因为任何人而动心。   “那有人说, 你私下去了无天界……金蝉,你去那地方做什么?”   如来对座下两个弟子可谓是爱之深责之切,深怕那两人走了什么歪路,西天佛界从此无人接手,就这么没落下去。   可这个金蝉子,明明比万千弟子甚至比伽叶都聪明了不少,就是不爱听从管教,喜欢自行其是。也正是这点,让如来很是头疼。   “弟子既修大乘,有苦难处,自有弟子身影。”   金蝉子抿着唇,避重就轻地回答着。   他虽不曾为孙悟空求情,却在那人受刀砍斧剁火烧雷击之刑时,远远地去见过了几次。只不过每次,他都没有现形。   他知道那人好面子,当初紫冠金甲何等亮丽光鲜,而今缚于高柱皮开肉绽。   他想,眼下这副样貌,孙悟空是不愿被他看到的。   那几个监管的天将每日都会从那人身上割下六十块肉来,每一刀都极为凌厉快劲,避免血肉撕扯的多余痛楚。   一人割着,另一人就捧着盘子一声声清冷数着,“三四、三五、三六……”   而那人呢?那人大汗淋漓的,整个人像是从温泉汤池里捞出来一般,□□裸的湿汗腻了一身。   “四一、四二、四三……”   那人涣散着瞳孔,皱眉熬过麻木的痛楚,低语喃喃着。   对他而言,每日熬过那六十下剜肉剥皮的极刑,便是短暂的喘息之机。犹如幻光眩晕的一个个刹那里,他仿佛看到了菩提抱起了年幼时摔倒的自己,轻声呵护着,“乖,不痛不痛啊……吹一吹,痛痛就飞走了。”又或是须臾年后,菩提开始对他陡然严厉不再无边宠溺,“你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所有跌倒所有痛苦都要学会自己承担!”   每一个都是他,每一个都是他的师父。   孙悟空想着菩提,连带着痛楚都缓轻了几分。两个人能靠朝夕过余生,一个人却只能靠回忆过日子。他把那短短的往昔咀嚼来咀嚼去,像老牛反刍般,把每一分甜意都榨干殆尽。   甚至有时候他迷迷糊糊的,也会看到那一人的幻影。看到那人遥遥立着,没什么神情地看着他。没有动容,也没有怜悯。而当他每每想看得更清楚的那刹,伴着一声“六十”的浩然数响,一切痛苦戛然而止,流云停散风声止息。他的梦也醒了。   暗云深处空无一人。就仿佛一切不过流光泡沫一场梦。   那时孙悟空有过怨忿,有过不甘。他甚至想过,如果没有金蝉子,菩提或许还会依然存在。可如果真的没有金蝉子……那他们不会再相遇,也不会有经年的后续。   那是不幸,又何尝不是大幸。   而彼时孙悟空不知道,金蝉子为了还清这堆冤债乱债,到底为他付出了什么、   “金蝉,你这是肆意妄为大逆不道!”   如来气得第一次红了眼,犹如红莲业火焚燃不休。   “你不经我的同意,私自为那妖猴孙悟空抵刑,你可知道你一身好不容易修来的佛骨就要被他毁尽了?!愚蠢,顽劣,难成大器!”   金蝉子却依旧是那副平静淡然的神色,往日被如来视作对大千世界漠不关心的如石心肠,在此刻却让他开始无比痛恨,痛恨这弟子的不知悔改,更痛恨这人葬送了自己的锦绣万千的大好前程。   “弟子心甘情愿。”   金蝉子跪着,可那双墨色深眸里没有丝毫悔意。   “好一个心甘情愿,呵哈哈,好一个心甘情愿!”如来眉毛一抖,不住冷笑着,“金蝉,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孙悟空所受的刀砍斧剁之刑,共有三重。第一重,乃是剜肉,属于凌迟;第二重,乃是剖心,属于极刑;第三重,也是最残虐的一重,那便是去骨。   剔去仙骨妖骨,每剔一次,天地造化赋予的灵性便损失了大半。如若剔得多了,到最后,神格仙格被剥夺殆尽,也就变成了凡人一个废人一个,再无翻云覆雨的法术灵力,也再无金刚不坏千年不老之身。   不仅如此,剔骨之刑也往往最让人生不如死。   剜肉乃是外层,剖心乃是肌理,去骨却是人体最里层的自内而外的彻底毁灭。   有些人受不了那等苦楚,也无法忍受剔骨之后的能耐不在,往往在剔骨过程中就已晕厥丧生。而这本该由孙悟空来承受的第三重严酷刑罚,却从始至终都不曾降临在他身上。   在他恨着,怨着,恶念渐生之时,有那么一人,在刑天柱下替他受下了所有去骨之刑,血色晕染白衣浸湿。   以病体之身,以残败之躯,以不起涟漪万念从容的佛者之境,以无悲无喜无爱无恨的菩提之心。   “我不过将死之身……能为他挡下一点,便是一点吧……”   他本可以避得远远的,不管不顾那人为他所做的一切。   他也本可以坦然心安的,享受那人倾心赠予他的一切。   毕竟他本就是无欲无情之人。他本就是要成佛的。   他本就该,与孙悟空毫无瓜葛。   “金蝉,如今你佛骨剔罢,浊气加身,再无起死回生转机!就这么入灭于天地,千万年修为毁于一旦,你难道甘心?!”   那时的金蝉子内里早已因剔骨而血肉模糊破坏殆尽,可他强撑着,挺直腰背如秀竹临风,正如孙悟空初见他之时,光风霁月俊秀朗清好样貌。   “弟子不甘。”   金蝉子的回答出乎了如来的意料,“可哪怕不甘……弟子亦不得不为之。”   他心心念念修佛成神,这么多年努力付诸东水,怎么可能甘心?   只是……   “都到了这一地步,你还说你没动心?!”   如来一声震喊打断了金蝉子的游离沉思,他敛下了眸,抑住血沫上涌的轻咳。   “弟子……没有。”   他不是动了心。他是……遇上了劫。   “……”   如来沉默着,目色覆上苍哀。   “你本该是古往今来第一佛者,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啊!”他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带着些许悲凉,“伽叶目光短浅,不及你聪慧,舍利弗虽多有智谋,却难成大才。金蝉,你毁了的不仅是你自己,还有这万千芸芸的西天佛界啊!”   如来长叹着,褪却怒意和威严的他,看起来也不过是个苦苦支撑了一界千万年之久的孤苦老者。   金蝉子心中一顿,翻了翻唇却只剩一句,“弟子不肖,甘愿受罚。”   他伴了如来这么多年,他知道那人渴望振兴佛界的野心,也知道那人心底并不安宁的万般心思。   所以他从不言说,也从不揭露。不撕开那金身佛像下的阴暗真相,也不揭露一切道貌岸然的假象。毕竟每个人都不容易。而如来不仅有他自己的不容易,还要照顾到千千万万苍茫众生的不容易。   “金蝉子,你不认真听讲,轻慢佛法,我今贬你下界至东土,罚往西天取经赎罪。十世人身,但有一世取经归来,便成就大无量佛身,若十世都不敌劫难,则人身原身皆消亡天地,再无永生之归途。如此,你可认罚?”   虽说是罚,实则是恩。   金蝉子知道,这其实是如来赐他的最后一条生路。   只要十世之内但凡一世修成佛身,这浊气侵扰,仙骨被剔,便再不会成为他的阻碍。   千万年师徒之情,他放不下孙悟空,如来又何尝放得下他。   “佛祖在上……弟子认罚!”   掀衣长跪,他磕了三声响头。   身上伤口在刹那迸裂开来,洇染大泊鲜血,映衬着那人白衣玉貌,愈发显得触目惊心。   远远看着,就像是红莲烈烈燃烧,燎尽百里云天,就像是有人由佛堕魔,再无清骨。   金蝉子转身时衣袖飞扬,缓步从容没有回头。   而如来看着他的背影,眼皮一跳,恍惚之中隐隐有种错觉。   就仿佛那人步出这琉璃大殿,便会踏着长云一去不回。   也终是,一去不回。   在那之后,时光转改。   孙悟空受尽百年磨难,出了无天界后寻不到金蝉子戾气爆发踏碎凌霄大闹天宫,如来便趁机用金蝉行踪相要挟逼得那人束手束脚最后以一招如来神掌将那人压在掌下。   孙悟空在五指山下受尽风吹雨打,金蝉子在人界辗转流离了九世都不得顺途。   终是到了第十世,这一世注定了那人的生死存亡。   如来不得已,只得听了观世音的建议,将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纳入取经计划之中。而为了防止他那宝贝二徒弟和孙悟空再续尘缘,他想了又想,终是施了暗计赋予李玄清相似容貌,并在临夏那夜之时促成二人相遇。   如来几乎把能料到的都料到了,可他千算万算,依旧算不尽天意。   唐三藏终是和孙悟空纠缠在了一起,而混世妖王誓不空也终是横空出世。   到那时他才知道,原来当年天眼的灭天预兆里,他看见的那只脚踩烈火,一身红甲的妖猴,从来不是他暗自以为的孙悟空,而是心血化生的另一人。   也算是,因他而起的另一人。   “师父,师父,醒醒!”   耳边隐隐有谁在呼声大喊着,这一场千年大梦仿佛兜转了半生,可睁开眼来又不过是一瞬。   唐三藏起初目色迷蒙,眼睫抖动。   身前满脸忧虑的那人和梦中嬉笑怒骂的那人仿佛合二为一,不是李玄清,不是誓不空,也不是其他人。他心心念念辗转相寻的,那一卷画轴里描尽丹青一切的,原来从来只是这一人。   唐三藏骤然清醒,从百年回忆尘埃里回过神来,将那一人猛然抱进了怀里,箍得极紧。   “师、师父,你怎么了?”   孙悟空有些怔愣,迟疑着问出了口。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看客一生,堕入红尘不过只需一瞬。   “我全记起来了。”   他抚着那人头发,每一句惘然声响,就仿佛暌违了千年霜雪。   那副玲珑棋局,他还没有解给那人看。   “孙悟空,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师父全想起来了!   金蝉子卷结束,这一卷的卷名是金蝉再也不见禅,意思很明白了   金蝉在原著里也是以轻慢佛法被贬下界,其中到底是怎样的故事其实很引人遐想。   接下去就是结尾卷了,各个人的结局。   么么哒,估计下周就能完结了!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第78章 /怼天怼地怼神佛   唐三藏, 又或说那金蝉子苏醒后, 才倏觉风云已经转改了一番又一番。   天界和人界抓住这个时机,大举围攻妖魔群居之地,立志将其除剿殆尽。   一时人间大乱, 妖魔四散,有的逃入了无天界,有的誓死顽抗,有的成了血网中的一抹孤魂。   红孩儿知道这事后,央求着孙悟空放他回去, 回他爹娘那儿去。当年他赌气离家, 自己据山称大王, 可如今数十年岁月过去,他方觉自己最怀念的, 是积雷山摩云洞的青青蔓草,是牛羊鹿鹤的山野洞府,还有那云卷云舒的流光晚霞……   “大圣, 我不要当像齐天大圣一样的圣婴大王了,我不要做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大圣, 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去找我爹, 去找我娘……”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连神佛都不畏惧的那个孩子, 难得地湿了眼眶,声音哽咽。   如今人间焦土遍地,他怕的, 便是自己今后再没了一个家。   孙悟空知道眼下局势紧急,便去找了唐三藏,未料到那人闭目小憩着,而苏醒后的第一句就是——“我全记起来了。”   那时他心头漏了一跳,脑门青筋一跳又一跳,似百脉沸涌着。   孙悟空强撑住心神,“师父这话是说?”   唐三藏微微点了点头,“须菩提,金蝉子……悟空,那些事我都记起来了。”   孙悟空顿默着呼吸,眉眼悄寂。   他的手慢慢地在膝上握成了拳头,似是整个人神经绷紧到极致。   “所、所以……师父如今是怎么想的?”   他记得金蝉子一次次的淡漠回绝,也记得那人的不曾动容。忆起一切会不会意味着师父又将把他推拒于周身之外,孙悟空不知道。   唐三藏看着自己那大徒弟,这人界十世,他每每梦中辗转,如帘相隔的都是这一人模糊身影。   “为师不会再放手了。”   他说着,以须菩提的百年遗憾,以金蝉子的缄默心语,以唐三藏的情潮涌动。   这几百年,恩怨纠缠,爱恨怨欲,所有劫与结是该有个了断了。   “不放手?”   孙悟空挑起眉,瞥了瞥那人覆于拳上的温厚手掌。   唐三藏点了点头,眸里带着尘埃落定的笑意。   “不放手。”   却说红孩儿得了唐三藏的恩许,便还了乡回了家,奔向了摩云洞中许久未见的爹娘的怀抱。   而孙悟空知晓下界妖魔水深火热后,担心自己老家水帘洞的那群猴子猴孙,便打算和唐三藏商量着回去看看。   在他和唐三藏出殿相商之时,沙悟净依旧在天宫别院里养着伤,等着永远不会到来的一人,不知人间百事不知朝夕岁月。   这几日缠绵病榻,他翻来覆去的总是做一个梦。梦见无数飞花往事。   他梦见他第一次见昊天时,就目定魂摄,久久不能遽语。   不是因为那人的容貌是何等的威严俊朗,也不是那人负手而立的风姿有何等大气磅礴。   只是因为那人缓缓转身时,那眸光流转的,恍惚着竟让他以为自己一眼望见了星辰万里。   他还梦见他兢兢业业护在那人身侧的千百年,每一夜,他伴着内室那人的呼吸声入眠,每一日睁开眼,他看见的都是别人不曾能见得的睡眼朦胧的君上。   他知道自己贪,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靠近,一而再再而三地奢求些微的注视和笑容。   哪怕被那人知道了那份卑陋心意后被当作牛马一样驱使,他也不在意。哪怕那人恶意玩弄地将两脚揉压于他脸上让他舔舐,他也不在意。哪怕那人来往于众环肥燕瘦的仙子之中有了纳后的心思,他也不在意。   可是直到那一夜,他控制不住心思地,挑开了内室的帘子,看着睡梦中微敛眉头的那人……   一点点地倾下了身,缱绻着湿润了一个吻。   恍惚如火花爆裂而亡,梦境的尽头永远都是那人气极的咆哮大喊。   是那人对他的拳打脚踢,是那人夹杂着恐慌的慌乱话语。   “寡人是君王,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就是在那一刻,梦碎裂了。   往昔曾经如斗沙片刻般的美好也如泡沫碎灭荡然无存,只剩下沉沉深幽如江底的黑暗。   这么多年,流沙河中万箭穿心,他忍了,前程不再倥偬空度,他忍了,容貌被毁面目丑陋,他也忍了。可是呢?   他忠心耿耿守了那人千年,在混战中舍身挡下了一击,到头来换来的,却是那人的不屑一顾。   他前几日才知晓,原来君上自当年一脚踢他下凡后,又立马招了个新的御前侍卫。   不仅如此,那侍卫还与君上同进同出,同食同住,享得无上荣光。   所以呢?他这么多年的付出和等待算什么?不过是一个卑微侍卫,不值一提的笑话罢了?   看着那人把他忘得一干二净没有丝毫悔意的样子,沙悟净只剩下了满是悲哀的承认。他想,他再也忍不下去了。   那一日,趁朱悟能前去找霓裳,孙悟空与唐三藏在外之时,沙悟净忍痛支撑起了缠满纱布的身躯,颤颤巍巍地举起那一束三昧真火的火把,沉下心一抛便将寒玉殿烧了个一干二净。   昊天彼时收到通报,匆忙驾云赶到了殿外,看到那熊熊烈焰火光冲天,眼眸有一瞬的失神。   沙悟净就那样似笑非笑地拄着降妖宝杖,任由杖身嵌入地底。   这根降妖宝杖,出自月宫梭罗仙木,乃由巧匠精心设意打造琢磨而成,也是他官拜卷帘时,那人亲自赐予的仙瑞宝器。被贬下凡后,也只有这么根如意宝杖,依旧留在他身边。   这么多年,他活着不是为了像二师兄一样官复原职,也不是像师父那样修成佛身神格不灭。他不过一直在等。   在等一句——   “回来吧,卷帘……寡人想你了。”   可他知道,这辈子,他或许等不到了。   沙悟净就那样看着昊天笑,笑着笑着眼泪流了一脸,不知是被烟火熏呛的,还是再见之下情难自禁。   他哑着声,在漫天大火中,遥遥凉凉地对那人说了句。   “君上,我等不起了。”   几乎没有丝毫停顿迟疑,火势将柱子烧断砸下的那刹,有谁声嘶力竭睁大瞳孔的那刹,他一举捏碎了自己早已残缺不堪的内丹,连同这百余年来孤苦无依的魂魄。   这几年西天取经,他一直是队伍里最不起眼的那个。   容貌鄙陋,法力低微,沉默不语,也不爱调笑。就像一根木头。   可就是这么一根木头,就在这时焚毁燃断了他的所有,没有丝毫余地。   他知道那人是不会后悔的。正如当年他被踢下界后,那人依旧过得心安理得,不曾忆起,不曾追悔。   只是……   终是有些不甘啊。   要是如今……陪伴在君上身边的……   是他……   那该有多好。   【——卑职愿誓死效忠陛下,或登刀山剑树地狱,或堕火炕镬汤地狱,亦赴汤蹈刃死不旋踵!其心不变,其志不移……直至臣这颗心不再跳动的那日,直至臣……死亡倒下的那一刻。】   那一日,据仙志记载,天宫寒玉殿倒塌,当年玉帝身侧的卷帘大将,如今西天取经师徒里的一介鱼怪沙悟净,不幸身死,魂魄无存。这天地间,彻彻底底消失了赤忱一人。   唐三藏等人一路驰风追云地赶回来后,望着那一地焦土,与玉帝昊天爆发了激烈的争执。   “你早就知道,知道他这么久以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昊天默然不语的,偏过了头。   “为了维护所谓君主的威严,为了维护天宫天规的尊严,你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昊天两耳一动,似是被触及了心神。他双目如喷着烈焰怒火,“你们懂什么?有什么资格跟寡人这般说话?!他求不求,是他的事,寡人要不要恩赐施舍,毋须你们来代俎越庖做决定!”   朱悟能气得怒发冲冠,就差冲上去开打,幸好被唐三藏给拦住了,不然只怕这会儿这天宫一隅已然是激战连连暗无天日。   “天蓬,别忘了你的前途还在寡人手上。”昊天握起了拳,似是把满腔忿意都倾注到了这一人身上,两眼通红,“你这是对上不敬大逆不道!”   朱悟能看着那一地断壁残垣,当初那每个月夜下的倾心交谈仿若历历在目。师父不知,大师兄不知,可他却是知的,知晓那人心底的每片难以启齿的心事,正如那人也知晓他的。朱悟能似是被刺痛般转开了眼,哀凉至极地点点头,冷笑着说,“好。好。好。”   他猛然将头上那白玉冠一扯而下狠狠地摔在地上,“老子他妈的不干了!”   那白玉冠,是当初他听从玉帝私令被贬下凡时一同带在身上的,象征着天蓬元帅的功绩,也象征着威武大将军的无上荣誉。   他怀揣着那白玉冠,就犹如怀揣着每个夜色辗转里官复原职笑拥佳人的痴妄幻梦。   “啪嗒!——”   那白玉碎裂的清脆声响,就这样鲜明地回荡在耳畔。   朱悟能满脸涨红地瞪大眼,手臂乃至身形都在不住颤抖着。   当年他也是个看客,无意中见证过卷帘的一腔求而不得的痴心。   那时他从没放在心上,毕竟只不过是无关之人的爱与恨。   可后来,他怎么料也没料到,他也会遇到求而不得之人,更没料到被贬下凡后,他会和那一人做了师兄弟。   直到那时,往昔的一切才开始清晰起来,如同拨云见日般。   【——原来他早就想纳霓裳为后……原来他心里早就有人……】   【——三师弟,是不是下雨了?   ——是啊……好冷。】   朱悟能粗喘着气,一双向来桃波泛浪的桃花眼这会儿却只剩下了沉冷。   “昊天,你让我当叛徒,我当了。你让我离间,我离间了。是,我是想做回天蓬大将军,想夺回那本该属于我一人的一切!可是你看看你这样子,你看看这偌大天庭的样子……”朱悟能的话语突然凉彻了下来,眸间隐现狠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华而不实腐烂生锈。这种大将军,我不当也罢!”   身后唐三藏与孙悟空转过身来,亦是沉着脸面目肃杀。   “今时天人两族屠杀妖魔,背弃当时信义之盟,正义之举,恕我等再难听从。”   昊天感到隐隐的不妙,不由猛然皱起了眉。   “孙悟空,金蝉子,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唐三藏看着昊天,当年他们也曾手谈对弈。到如今,清风朗月都已跌碎殆尽。   他缓缓地做了一天揖,依旧是拱手前伸两臂上举,只是那相敬中带着某分决绝,收敛尽了怒意。   “金蝉之众生,从无高低贵贱,亦没有仙妖人魔之分。道不同不相为谋,请恕臣等……再也做不了那沆瀣一气为虎作伥的小人!”   这一句话,落地有声,撼动心魂。   昊天双拳握得嘎吱响,眸中红意蔓延如同充血,“你说寡人是小人?你说堂堂天界都是小人?!”   孙悟空将一铃铛藏好,抬眸看向昊天时没有多少敬意,反倒带着些狠厉。   “玉帝老儿,之前是誓不空意欲毁天我才助你们一臂之力,可如今你们残害妖魔罪行滔天简直猪狗不如!我孙悟空,堂堂齐天大圣,万妖之主,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坐视不管。对不住了……这命,我是抗定了!”   那是一人的愤慨,也是三人的愤慨,亦是那千万水深火热妖魔同胞的愤慨。   昊天看着那三人身形一转流云奔壑长啸而去,滔天怒意如潮滚滚,将他灼得肺腑生疼。   他振袖一挥,将那寒玉殿的枯毁残柱又是震得倾塌了下去。   轰然一声,犹如一个完好无缺的帝国在摧拉枯朽中彻底分崩离析。   他顿了顿,收回了手,看着那满目焦土之时,如有恨意。   “传寡人之意,将这寒玉殿彻底铲平,不必重修!”   没了就没了。   没了就没了!   这是两句不同的话语,可他,向来只承认后者。   因为身为王者的尊严,因为身为天神的威严。   据奇志记载,那一年天地动荡不休。先是妖魔大肆挞伐天人两界,而后又是天族人族反攻为上将妖魔杀得片甲不留。而附属天界的金蝉子孙悟空朱悟能几人,却在战事休了围剿开展之际,毅然而然地下界保护弱小妖魔躲过追杀逃往无天界,获得片刻生存喘息之机。   齐天大圣孙悟空举旌旗而振大道,招附了不少有志之士。而他口称,他曾在天界见过一本残缺异志,而后又在他的朋友处得到了完本。   “天界古志记载,天地未分之时,混混沌沌,溟滓无形,后盘古开天辟地,混沌阴阳逐渐分离,清气上升而为天,浊气沉降而为地,降本流末,始生万物。神佛便拿这招牌,压迫役使着浊气妖魔,自认血统高贵。可它啊,还有为人不知的下一段话……”   “阳精为日,□□为月,日月之精为星辰,和气为人,旁气为兽,薄气为禽,繁气为虫。万物生育,各有因缘,随其因缘而决定其沉浮,或愚或智,或明或暗,或大或小,或浊或清等千殊万品……实乃禀道而生!”   这三界六道,本就没有,也本该没有所谓的高低贵贱。   玉帝说着这世界需要秩序,于是他才抹消了一切平等的证据,创造出所谓的等级分明高低贵贱。可无论是清是浊,都不过是禀道而生,都不过是天地化物的一部分!   那些神佛啊,只不过是为了维持自己的高高在上。所以才搞出了这一套莫须有的神、仙、妖、魔、人、鬼的区分。   是时世道大乱,动乱迭起,大唐都城更是传唱着一首诗。   “天地清浊本一体,六界平等无仙魔。扬清抑浊生极端,十方颠覆踏神佛!”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可有谁知晓,见诸相非相之时,究竟是成了佛,还是入了魔?   没有人知晓,朱悟能不知晓,孙悟空也不知晓,唐三藏更不知晓。   他们只知道,不要去问对或错,只要去做自己相信的。   “锁魂铃里的魂魄可都集全了?”   彼时孙悟空将他们的据点定在花果山,也好护得猴子猴孙周全,终是如当日那些猴狲期盼的那样,他们的大王不再取什么经修什么劳什子神佛,而是回了这小小青藤水帘洞来,与他们共乐天真。   听得唐三藏问出口,孙悟空迟疑着摇了摇头。   “三魂集齐了,七魄还差最后一魄。”   “哪一魄?”   他顿了顿,敛下了长睫。   “二魄,灵慧。”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简直大爆发,瑟瑟发抖_(:3」∠)_   感觉结局提前招手了。   悟空和三藏不可能始终为天界卖命,三藏毕竟破了戒,而且前面铺垫了那么久如来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寒心,也是时候了!   至于悟空所说的朋友是谁,详见前面的伏笔,其实前面一直都有在埋梗。   那段话起初是见于落日部鱼怪篇,说是只有上半段,下半段模糊不清。然后后来誓大大也有给空空一本异志看着解闷玩,空空也有问他天界只有残本,你这怎么有完本,正因为知道完整的一段话,所以誓不空的反抗之心才会如此强烈啊。最后其实写到昊天的时候,也有写到他抹去了远古碑文还有一些异志的话语_(:3」∠)_其实就是他做的,为了制造出天界高人一等的假象。   还有悟净小师弟,哎,叹气,在想有空要不要写一章他和玉帝的恩怨,不过一个渣受一个贱攻【对不起我站昊天受哈哈哈!让他当攻那就太可气了】没就没了。第一个意思是说没了就真的没了,全都空了。第二个意思你们应该懂得_(:3」∠)_不在乎是不是没了。   最后,花果山终于和前面照应起来了。   一开始就觉得原著里空空修成了佛再难回花果山和小猴子共乐天真结局很是残忍。所以也想对之前因为前文微虐而叫着还不如让空空成佛一了百了的小天使们说声,对不起,孙悟空不成佛。   不仅他不成佛,悟能也不成佛,师父也不成佛。   金蝉都不见禅了,还修什么佛。不过是一纸镶着金边的空壳,这样的佛,不修也罢!   好了,终于把能说的都畅快淋漓地吐露殆尽了,接下去开始收尾了。番外内容你们可以提前点起来,大结局的时候也会问问。这一章可能写得有些仓促,精修实体的时候会再把全文改改。   如果下周有要高考的,也愿你们一切顺利。   就像文里的所有人一样,可走的路永远不止一条。选择却只能有一个。   别问对与错或者值不值得,去走你们相信的路就好。加油! 第79章 大结局/不修神佛只修你   暮霭沉沉, 昏色无边。   山河之间, 一地旌旗飞扬,红火如燃。   那日唐三藏一行人赶到寒玉殿时,也是危柱倾塌, 焦焚枯朽。   眼见沙悟净那傻子居然毁了内丹,幸好孙悟空先前将从体内拔离而出的锁魂钉炼化成了锁魂铃,锁魂锁魂,便是意味着能锁住魂魄,保其不散。   不过他们那会儿终究去晚了, 待孙悟空用锁魂铃将沙悟净的魂魄救下时, 三魂七魄已然消了大半。这几日在人界青山流水四处奔走, 到头来,他们也只找回了小半零星碎片, 时至今日,仍有一魄“灵慧魄”不曾寻到。   “这锁魂铃最多留存魂魄七七四十九日,眼下已经四十日过去了, 若再找不到灵慧,恐只能将就着勉强复活。”   孙悟空坐在花果山洞府里的虎皮大炕上, 眉眼一片凝滞, 语意深沉。   “只是若无灵慧, 悟净只怕复生以后……”唐三藏说着, 却突然顿住了,如一阵穿堂风消失于冥灭之中。   若无灵慧,便只是一个痴傻之人跌跌撞撞行于俗世。如婴幼小儿, 咿咿呀呀再无人间好梦。   几人锁着眉,谁也没有说话。   沙悟净是他们的徒弟、师弟,又何尝不是亲如手足的相近存在。   哪怕那人从来沉默寡言,就如荒原之上零星点点。   朱悟能那夜坐在土丘之上喝了许久的酒,酒罐酒瓮东倒西歪散乱了一地,而他就那样屈起一腿,抬头看着天边清和轮硕的圆月,眉眼黯然,一口闷着浊酒,任由无边静默吞噬着自身。   孙悟空在他背后静静看了半晌,突然想起沙悟净重伤卧榻之时,那人迷迷糊糊间曾一把握住他的手,似是忏悔似是不安地说着,“师父,我错了……我错了……”   他知道那人是烧得晕了头,才把他错认为了唐三藏。只是他没想到,那双唇开开合合间竟会是红尘过往里一概深埋的喑哑秘密。   “师父,我不该吞吃了你九世……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   孙悟空一直知道,知道沙悟净的脖上带着九颗人头骷髅的串链,却从来不知,那竟是唐三藏葬生流沙河的前九世。   病得昏沉的那人不住呓语看着并不安稳,而他为了安抚这个三师弟,也只能说着,“我知道,我不怪你。不怪你……”   他不知晓沙悟净是出于什么动机,又或是受了谁的唆使,才吞吃了师父接连九世。   只是他此时看着朱悟能的孤寂背影,他想,那一个个守着篝火的阒静夜色里,那一个个交换心事的沉寂暗默中,朱悟能或许是知道此事的。   就如同沙悟净也知晓他的叛徒身份,知晓他的明月清梦,知晓他的执着殊荣。   从此之后,夜色纵是阑干深沉,这世间却再无人可共享。   唐三藏这时与几位志士将领商量好人间部署,掀了帘子出了长廊,徐徐然地穿过庭院,走至孙悟空身边,看着以酒浇愁的朱悟能,低低问了句,“悟能怎么了?”   孙悟空怔怔地,抿着唇,慢慢摇了摇头。   檐下的风铃叮当着回响起空灵的奏曲,就如月华九天之上有人持着箜篌拨弦轻弹素声低唱。就如身旁还有一人笑拍着肩在称兄道弟。   他转身拉着唐三藏回了屋,没再停留在哀凉的夜色里。   有些事知道就好,不必问出口。   就如同埋进大土里毫无生机的的蝴蝶,也从来答不出来。   后来,日头一天天过去,孙悟空看着水漏的水满了又空,空了又满,而那残缺的最后一魄始终未曾找到。   有时候从子到亥,从亥到子,忙活着也不过就是一眨眼,惊飞了四堂尘埃。   四十九天来到的那天,正好是一个阴天。   和誓不空走的那天很像,孙悟空看着万丈暗淡重云,这般失神地想。   锁魂铃里的魂魄如亮着一尾灯的萤火虫在四处冲撞,当他把锁魂铃架于枯骨之上,唤一旁白骨精施法起死回生之时,其实他们都知道,有些人有些事……   如同当年翻山越岭飞花逐风的记忆,终是回不去了。   却说龙族因被天界四处追捕,又无誓不空可以庇护,无奈之下听从神龙当初的建议,四下逃亡纷纷入了无天界安居,在那之后,人界四海九州再未见过龙族一丝一毫的踪影,就如同他们不过是山海幻梦里的缥缈传说罢了。   倒是敖摩昂和敖陀,听说最后一次有人见到他俩,是在女儿国附近。不知二人是否千里迢迢赶赴去求了子嗣,不过这一切,对此时被困钟山煎熬修炼的敖烈来说,也再没什么瓜葛。   仿佛是清江露风吹过斑驳日影,所有的动静都与它毫无关系。   人间的妖魔越来越少,无天界的妖魔却是越来越多。   这世间,没有人知道无天界怎么进去,也没人知道进去后该怎么出来。它就像传闻里的不周山地,弥漫大雾,不见天日,沉云乌暗,永远隔着一层又一层的迷障。   那时众人或许也没有想到,在这场轰轰烈烈的除魔行动和妖魔迁徙之后,人魔两界自此彻底分开,结界相隔,而向来卑微低贱的魔族,也开始如神族一般退隐于自己的领地中,保持着高高在上的神秘。   有时候,并不是因为尊贵而稀有,而是因为稀有才尊贵。当妖魔也开始变得稀有之时,或许他们凌驾成仙神的时日也不远了。   孙悟空和唐三藏为护妖魔而与天庭对抗之时,昊天派了如来下界劝服。彼时厮杀正值尾声,一切带着尘埃落定的气息。   如来看着这几个几次三番和他作对的取经师徒,心下翻涌,一时无话。   他对金蝉子有无奈也有惘然,他对孙悟空有过恨也有过悔。   这么些年,他所求的一一背离了初愿,如镜花水月成了转瞬半空。   “唐三藏,你已然堕入了魔障。”   “弟子不觉为魔障。”   唐三藏盯着那人金身佛像,半晌勾起唇角凉凉一笑,“有一事倒是并未禀报佛祖,弟子全然想起来了。”   “哦?你想起什么?”   “菩提金蝉,百般所有,都想起来了。弟子愚昧,倒不知佛祖竟是暗地里为弟子‘做了这么多。’”   唐三藏想起如来骗他用了洗髓石洗去记忆,想起那人设了一个又一个套诱孙悟空跳进去,想起人界辗转时早有幕后注定的那千般误会。   全都是拜这人所赐。全都是拜他的师父所赐。   “金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是为你好!”   如来的面容慈威之下看来有些哀切,像是败了一局又一局的颓败老者。   “可弟子不需这些。”   此时的唐三藏似有了金蝉和菩提的影子,眉眼默然间白衣如雪,侧影与当初的天地孤鸿一人几乎没有相差别。   如来怒极之下反倒有了些悲凉,“金蝉,别再错下去了,你若不成佛,真身便注定苟延残喘消灭天地之间啊!……回来吧,回来继续取经。佛经能救你一命,也能救世人一命。为师可是连你们的佛号,都已然想好了,只要你们回来,你们便能成佛!”   他早就想过,结局最后定然皆大欢喜。他的二弟子终于历经百难修身成佛,人人喜登极乐神格不灭。唐三藏就封个旃檀功德佛,消过去生中斋僧罪业,孙悟空就封个斗战胜佛,一念清净再无杀戮永享太平,猪八戒就让他当个净坛使者,受尽供奉获得食禄,沙悟净则当个金身罗汉,不受生死轮回。还有白龙马,如若没有那场仙妖大战,他本打算封他个八部天龙广力菩萨,赐他在化龙池得复原身,盘绕在大雷音寺的擎天华表柱上。   何等圆满的结局,个个成佛成菩萨,再无执念,满目慈悲。这本该是,这本就是最好的前程啊!   可是唐三藏就那样看着如来笑,狭长丹凤眼似挑未挑,笑意淡薄。   “多谢佛祖挂心了,不过弟子从来不觉得信佛需要佛经,也不觉得,我等需要佛号来正名。”   心中有佛佛自在,心中无佛毋需拜。如若心中有佛,会不会颂读又有什么干系?如若心中无佛,要那佛经又有什么用?   能救世人的,救他的,不是佛经。而是那颗修行的菩提心。   唐三藏就那样执着佛珠,对他的师父,对他敬仰了千万年的佛祖施了最后一礼。   那是一个僧人的最后尊拜,也是一个佛陀的舍利初生。   “佛祖,你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若弟子已成佛,你封不封弟子为佛,弟子都是佛;倘若弟子未成佛,你封不封弟子为佛,弟子都不是佛。弟子不肖,不见如来,而见三际众生。”   不知是他究竟参透了婆娑一切,还是誓不空予他的记忆光团夹杂了万千深理,唐三藏自那日苏醒后,冥冥中竟看破了过去生、现在生、未来生三际所有,隐隐中竟是有了佛相。   可他又知道,他断断不可能是佛。因为他手上有太多的杀孽,心底又有太多的执念。   不过,是不是佛又有什么干系呢?   千帆烟云已过,他追寻了千万年的,苦苦挣扎渴求的,到如今世事大变之时,一切看来不过是可笑的一场空。   或许真正的佛,本就是无所谓成不成佛。   “荒谬!荒谬!你这是堕了魔业,才会这般胡言乱语!”   那日如来大气而去,声音颤抖犹带着不自知的恐慌。   而唐三藏看着那天边镶金绣云,眉目似覆着皑皑霜雪。   就如同,看到了一场欲坠未坠的沉沉落日。   注定终结。   到最后,孙悟空宣布的那些上古真相掀起了轩然大波,连上古真神创造了妖族的女娲都被惊动出面之时,那场风雨烟波才慢慢平息了下去。妖魔虽有了身份,却被勒令终身只能呆在无天界里,留存人界的少数也不许再肆意行恶。   而花果山里,沙悟净终是活了过来,却再没了灵智,整日像个痴傻小儿,在花果山里和一群猴子猴孙攀爬青藤肆意玩闹,喊着孙悟空也只是喊大圣,对着唐三藏也不叫师父,只叫和尚。   唐三藏没有还俗也没有留发,日常还是念他的经烧他的佛烟敲他的木鱼,但他知道他和外头那群僧侣终究不一样。他开始饮酒,也开始食肉,不过食得不多,毕竟适应不了肉味。夜深之时,他也会孙悟空在炕上睡大觉,偶尔破破色戒,又是一番夜色燃烧。   朱悟能倒是好,不知怎么终是逼得霓裳承认了自己的心意,从九重寒天上下界而来,与他在花果山凤冠霞帔成了喜事,从此鸾凤好梦宿于了一处。   如今几个师徒聚在一块,虽不再取经上路,可沾染了烟火气息,也算得上热热闹闹。   梦魔报了大仇,到最后还是走了,临走前将誓不空亲手所作的一副画卷给了他。   “当日那人找到我,把这画像拿给我看,说画上这人就是齐天大圣,要我想尽办法拦住你们师徒。”   他说着,哂笑地摇摇头,“他其实从未见过你,倒难得把你画得这般相像。”   梦魔不知他们那些过往,孙悟空却是知的。他敛住了所有声息,怔怔地抚上画上之人的眼角,似笑非笑,意气飞扬的,像是他……又像是那人。   很久以后,一个猴狲在孙悟空内室的墙角里看到了这幅泛黄的画像,奇怪祖师爷怎么在一角画了个圆圈,破坏了整幅画的构图,孙悟空却只淡淡笑了笑,带着些许怅然。   他说,“你不懂,那个圆……是一个轮回。”   当年的人与事早已淡去,誓不空将这天地颠覆得轰轰烈烈,可到头来记得他的,也不过那么几个。几人之中,或许还是恨多于爱。   而沙悟净,有时坐在山巅那棵最高的大树之上,看着远方燃烧的夕阳,倒是难得安静下来,像有什么心事。   有时候孙悟空会陪在他身旁,有时候又是朱悟能,唐三藏,还有些时候,是白骨精。   她没有走,她本是为面见佛祖来知晓起死回生之法,可到最后,她却发现有些人是不可能复生的。   因为那个人,早就成了她自己。   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再难剥离而出。   他们俩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夕阳坠落下来燃烧如火,霞光缱绻铺叠万千。   沙悟净说,“真奇怪,我好像在等一个人。一个永远也不会来的人。”   辜宁转过头,笑着看着他,眼底似有泪意又似什么都没有。   她说,“好巧啊,我也在等一个人。一个永远也不会来的人。”   朱悟能曾开玩笑,说辜宁一直照顾着沙师弟,不如两人就成了好事算了,这样花果山就齐齐美美了。   沙悟净什么都不懂,只是挠头憨笑,而辜宁抿着唇,笑而不语,依旧一派温婉。只是那温婉之中如纱如雾,似含惘然。   或许时间能抹消一切,又或许它什么也不能。   在霓裳为朱悟能生了一个大胖小子那年,花果山张灯结彩,觥筹交错,喜庆非凡。   醉酒之时,不知是谁提起了往昔,众人便相约着再赴山河去走当初走过的那些路。   他们从大唐长安走过了五指山,当年魏征病逝,李玄清哀极而怒,砸了他的墓碑,几年后也驾崩而去,龙气入天位列仙班。据说李玄清做了帝君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找魏征的转世,此事倒是不知真假,流于轶闻俗话。   后来他们又从云栈洞走过了流沙河,朱悟能指着云栈洞,一脸唏嘘,对霓裳说,“浑家,你看,当年你就是在这儿装作凡人嫁给了我。不过兜兜转转过了这么多年,你终是以真身嫁给我老朱了啊!”霓裳不好意思他在几个师兄弟面前提起那般羞耻往事,便佯作嗔怒地跺脚拧他耳朵,几人笑做一片。而流沙河,却是人烟荒芜满眼凄凉。沙悟净愣愣地看着那处所在,没什么记忆,却又仿佛被刺痛般直拉着众人想要走开。   朱悟能问他怎么回事,他却是指着胸口,笨拙地说道,“这里,痛痛的。空空的。”   他虽失了神智,可他也知道痛是怎么一回事,万箭穿心是什么感受。   朱悟能微哑地笑了笑,想要说些什么把这圆过去。可他笑着笑着却红了眼眶,最后偏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们几人终是求而有得,可是老沙不一样。   那个人,和霓裳,和唐三藏都不一样。他是不会悔的。   哪怕真有过动容和相思,他也是不会容许自己后悔的。   因为他是帝王,高高在上的帝王。这个身份,便注定了一切故事的开章和结尾。   再后来,他们走过了五庄观,走过了白骨山,走过了宝象国,走过了波月洞,走过了通天河,走过了落月部,走过了乌鸡国,走过了枯松涧,走过了黑水河,走过了女儿国,甚至还走过了无天界。   他们一路遇到了许多新人新事,也念起了许多故人故事。   镇元子指着唐三藏和孙悟空说,“我就知道你们师徒俩有一腿,你当年还装清高砸我的果子生我的气,我呸!”   宝象国的姑娘们,依旧穿戴裸/露,一派异域风情。而黄袍怪洞府外边的莲池,多少年过去,也长满了红粉荷花,鲜嫩如染。   通天河再没了霜冰,龟丞相被孙悟空叫出来叙旧时依旧吵着要糖葫芦吃,只是闹着闹着他居然静了下来,“其实这河,没了那人也蛮不习惯的。”当初那个痴狂的鱼怪,终日只顾着缩在自己的角落,拔下身上血淋淋的一片片鱼鳞,也不知道是发什么疯。   还有落月部,早已在大草原上迁徙无定居。他们找到缚夷日的后人时,发现当年那个小男孩最后终是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一番顺风顺水,而他的妻子据说也爱穿一袭水绿色纱裙,笑靥如花眉目动人。   枯松涧依旧红气遍布,里头没了一个圣婴大王,可摩云洞却多了一个久未归家的浪子。牛魔王前几年还带着红孩儿来花果山参加盛宴,他和孙悟空哥俩喝了个昏天暗地不醉不归,到最后回忆往昔两眼泪花花。他拍着孙悟空的肩,不住哽咽说,“兄弟,你没成佛,好。你把红孩儿给我送了回来,好。咱们还能相聚……好啊!”   还有女儿国,它的落胎泉和子母河最后都漫漫枯涸了下去,女儿国的子民为了生存最后无奈只能从外界招揽男人,靠生殖的办法诞下新生幼儿,似是走上了正途,却也是长路漫漫。   无天界里,居着万千妖魔,到后来几个大魔头各自划分领域,竟是成了一个个小国。有的叫夜叉,有的叫修罗,名目繁多。只是虽无外界捕杀的危险,妖魔之间却也不时为了地盘和水源而争杀,长久的安定还要许多时日。   到后来,他们踏遍四处名山,览遍青川秀水,回到花果山后,亦是过了许多年月。   霓裳的孩子长大了,看着唐三藏呆呆地问,“这个秃顶阿伯是谁?”   孙悟空笑得捶桌大笑,众人也是忍俊不禁。唐三藏无奈地摸了摸光溜溜的头顶,“我这不是秃顶啊。”   孙悟空翘着二郎腿,眨眼笑了笑,“这个啊,这个是你孙伯父的压寨夫人。”   朱悟能一脸看好戏的神色,唐三藏却是眉毛都没跳一下。   “哦?夫人?只怕这个压寨夫人,为师当得‘名不副实’啊。”   那晚月色正圆,烛焰被动静弄得忽明忽灭,低喘声交杂在夜色里,听得人面红耳热。   孙悟空被折腾得有些睁不开眼,靠在那人赤/裸胸膛时,回忆这么多年来的起起伏伏,迷蒙中突然问了句。   “师父,你有没有后悔不修佛了?”   唐三藏摸了摸他的头,低笑声如水色月华。   “傻瓜,我不修佛,我修你啊……”   “那你还不修得轻些?”   悟空起初还怕他不修佛,真身会因当年的浊气之故而残败下去,可唐三藏知道,他的确已然成了佛。   只不过,他成的恐是这十方三际里,堕为众生的第一佛。   而他毕生之务,便是度这人。以情,以宠,以陪伴,以信任,以守护。   这个世间若有一人得度,其实也就是无量法之众生得度。   因为有些时候,一人就是众生。   “师父,我睡了……”   “睡吧。明天给你做肉吃……”   唐三藏看着那人安枕好梦的安详眉眼,低下头慢慢在他额上烙下了一吻。   他知道,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   而他们的未来,只会一天比一天更圆满,永没有落笔的结局。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真的甜死我了喵喵喵   肉被吞了不怪我hhhh! 第80章 藏空甜饼相性一百问(上)【请在结局后观看!】   舒:欢迎来到我们的相性100问大剧场!今天,我们非常荣幸请到了两位神秘嘉宾,没错,就是藏空师徒夫夫哦!有请他们登场!【啪啪啪鼓掌】   1、   舒:首先第一问,咳咳,请两位向大家介绍下自己的名字?   空空:【抱臂】齐天大圣美猴王孙悟空。   师父:须菩提,金蝉子,唐三藏,江流儿,还有前九世的名字,差不多都忘了。   2、   舒:两位的年龄是?   空空:好几百岁了,记不清了。   师父:几千岁了,快接近一万年。   舒:真好,我永远都是芳龄二八如花似玉的小姑娘!   3、   舒:接下来,问一下你们的性别是?   空空:这么明显难道看不出来吗?!   师父:男男男。【安抚徒弟中】   舒:也是,这么可爱一定是蓝孩子呀:)   4、   舒:请问二位觉得自己的性格是怎样的?   空空:霸气,果断,聪明,机警,有包容心。   师父:三世不一,比较难说。   5、   舒:那你们觉得对方的性格又是怎样的呢?   空空:笑里藏刀,喜欢算计人。   师父:哦?为师在你眼中是这样的?   空空:【红着脸偏过头】   师父:他啊,这几百年过去到底还是有些东西没变。【掰着指头数】火爆,泼辣,勇敢,天真,执着……我都喜欢。   空空:【捂住耳朵】师父别说了!   舒:请不要当众说情话,社会影响不好啊!【受到一万点暴击】   6、   舒:请问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呢?在哪里?   空空:如果是最开始的话……应该是花果山?我暴打小黑熊的时候?   师父:【挑眉】暴打?我的好徒儿可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啊。   空空:还不是跟你学的!   师父:第一世是在花果山,他与黑熊交战不敌,我救下了他。第二世是在莲池盛会上,他扑过来口口声声喊我师父,我没理他。第三世是在五指山前,我帮他撕下了符印,他再一次拜我为师。   舒:你们之间还真是有缘啊……   师父:只怕是孽缘。   7、   舒:那么你们那时候对对方的第一印象又是什么呢?喜欢?讨厌?百感交集?   空空:他啊……一身白衣,很温柔,也很爱笑,长得很好看,。   师父:小猴子还蛮聪敏的,是个可造之材。   舒:那算一见钟情吗!【两眼放光】   师父:【摆摆手】在下没有恋童癖。   空空:【红脸】才、才没有!   8、   舒:这么多年了,二位喜欢对方哪一点呢?   空空:大概是他还是菩提的时候,那种温柔宠溺的感觉一直让我念念不忘吧。   师父:那如今的我呢?   空空:【转头】没有我喜欢的地方!   舒:【嘿嘿笑】只怕是口是心非吧?那么唐先生,你呢!   师父:他身上每一点我都很喜欢。   舒:莫、莫名觉得有些一语双关???   9、   舒:激动人心的撕逼,不对,互怼环节来了!请问二位,你们最讨厌对方身上哪一点?   空空:那可多了,菩提时不告而别,什么话都没留下,金蝉时冷漠无情,理都不理我一下,现在也是又小气又自私,一开始还认错人,对老孙我忽冷忽热的。讨厌的地方太多了。   师父:【摸下巴】嗯……比较爱耍脾气,爱闹别扭,喜欢吃醋,不过这些不算讨厌,有时候算得上情趣。   舒:为什么总有种师父在戏猴的感觉???   10、   舒:你们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还不错吗?   空空:不好。   师父:不好。   舒:【懵比】那你们怎么在一块了?   师父:哪怕他不是最适合的,可是情衷二字向来无可奈何。   舒:大概就是明知对方不是很好的结婚对象但是还是无法控制地和对方谈起了恋爱?   师父:【点头】   11、   舒:【眯眼笑】那么,二位又是怎么称呼对方的呢?   空空:师父,臭和尚,臭秃驴,唐三藏。   舒:没有了吗?   师父:特殊情况下还是会有的。   舒:【激动】比如说?   师父:【笑意深长】有时是长老,有时是夫君。   空空:【恼羞成怒】不许说!   舒:那么敢问唐先生,你对对方的称呼?   师父:悟空,好徒儿,孙悟空。   舒:那个,那个特殊时候的称呼呢?【心痒难耐】   师父:你猜:)   12、   舒:好啦,让我们来倾诉一下自己的愿望。你们希望自己被对方怎样称呼呢?   空空:【红着耳尖】现、现在这样就好。   舒:我很想知道大圣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但我知道他肯定不会说。   师父:我听说一些凡人会以一字之称唤亲密之人,但悟空若唤我提、蝉、藏都感觉不太对。流还不错。其实更想他唤我江郎、陈郎,唐郎的话……就算了。   空空:【故意挤眉弄眼】螳螂啊~   师父:【似笑非笑】夫人?   空空:【暴走】你才是夫人!你是我的压寨夫人!   师父:【安抚】好好好,为师是压寨夫人,是夫人。   舒:好甜蜜表示哭唧唧呜呜呜!   13、   舒:现在让我们展开想象,如果以动物来做比喻,你们觉得对方是什么呢?   空空:蛇?静观其变最后猛地伺机出动那种?   师父:当然是猴子啊。他本体就是一只动物。   14、@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舒:那么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你会选择送什么呢?   空空:【挠头】□□?经书?   师父:山河美景。   15、   舒:你们自己又想要什么礼物呢?   空空:我没什么想要的,要什么都有。   师父:他自己。   舒:我懂我懂!【会心一笑】   16、   舒:请问二人对对方有哪里不满么?一般是什么事情?   空空:【红着脸不说话】   师父:【瞥眼】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舒:是什么是什么!   师父:悟空大概不喜欢我总是玩花样还有每次时间太久吧?   空空:才没有!别乱说这种事!   师父:没有?   空空:……有。【咬牙切齿】   舒:【满脸红晕】那唐先生,你呢?   师父:他一直挂念着我那前两世。   舒:唐先生难道还嫉妒自己的前两世吗?   师父:【沉默】我不知。   17、   舒:咳咳,你们觉得自己的毛病是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空空:多疑?   师父:太爱掌控。   18、   舒:那你会为了对方努力改变自己的毛病吗?   空空:如果师父希望的话,大概会吧。   师父:会。   19、   舒:对方曾做过什么事情让你感到不快呢?   空空:不告而别,不理不睬,心属他人,这都是。   师父:我这大徒弟毛病太多,说不完。   20、   舒:那么,你又做过什么事情,让对方极其不快呢?   空空:【敛下眼】在他面前大开杀戒。   师父:不怀信任,赶他出师门。   21、   舒:不开心的事情都过去了!二位不必再在意~敢问你们的关系到达何种程度了呢?   空空:该做的都做了?   师父:【揽过空空肩点头】嗯,都做了。   舒:【悄咪咪地笑了起来】那二位有想过成婚吗?   师父:他若想要,大办一场风风光光也无不可。只是名分证明不了什么,不若心底真意。   舒:师父真是哲♀学啊~   22、   舒:锵锵锵,两个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空空:我们有约会过吗???   师父:大概是菩提的时候有带他走过大好河山吧。   23、   舒:那时候俩人的气氛怎样呢?   空空:就,就玩啊。   师父:没感觉,猴子太闹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24、   舒:那时候的进展又到了什么程度呢?   空空:没进展。   师父:他那时候毛都没长齐。【笑】我没那么重口啊。   25、   舒:二位如今经常会去的约会地点是哪呢?【准备蹲点】   空空:就花果山吧。   师父:有时会和他一起下界游玩。   舒:是二人世界吗!   师父:这要看其他人知不知趣。   26、   舒:好的下一题~请问你们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样的准备呢?   空空:我们没有生日。   师父:在那一天只想吻他。   27、   舒:两位感情这么好,那么是由谁先告白的呢?   空空:都没告白过,莫名其妙就在一起了啊。   师父:我先模模糊糊地知道了他心意。   舒:其实空空当年对金蝉长老的攻势可谓也十分猛烈啊!   空空:【嘴硬】那是友情、友情!   28、   舒:真心回答的话,你觉得自己有多喜欢对方?   空空:【沉默】几度为他出生入死。   师父:甘愿不修神佛只修他一人。   舒:其实你们都为对方付出很多啊……   29、   舒:那么,你们爱对方吗?   空空:那个字太肉麻了,我说不出来。   师父:我只知道他是我心尖上一人。   30、   舒:哎哟这一题~对方说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辙?   空空:【突然脸红,并且拒绝回答】   师父:【挑眉】“给我,师父?”   31、   舒: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你又会怎么做呢?   空空:就此两清再也不顾。   师父:变心?【思考中】可能会把他绑回来关在身边不见天日只忠于我一人。   舒:【大惊】我、我的师父不可能这么黑啊!   32、   舒:接着上一题哈,你们会原谅对方变心吗?   空空:不想原谅,但或许……也舍弃不了。   师父:只要最后还在我身边什么都好说。   舒:是呀,这最后绑都被你绑回来了。   师父:【微笑】   33、   舒: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一小时以上怎办?   空空:一直在一起,没有迟到过。   师父:是的。   34、   舒:觉得如今是老夫老妻模式呢,还是依旧保持热恋激情?   空空:都、都有吧。   师父:平常老夫老妻,特殊时候还是有激情的。   35、   舒:【狼血沸腾】喜欢对方怎样的性感表情?   空空:这问题尺度越来越大了!   舒:诚实回答才是好宝宝!   空空:【偏过头轻声说】流着汗一脸隐忍的样子。   师父:大概是快不行了哭着求饶时的样子。   空空:【板起脸】我堂堂齐天大圣,才没有哭!也没求饶!   师父:嗯,给你点面子。   36、   舒: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做什么会最让你觉得心跳加速呢?   空空:突然凝视着我的时候?   师父:他笑起来的时候。   舒:那是不是……很久之前了?   师父:是啊,很久之前。   37、   舒:会对对方说谎吗?你觉得自己的说谎技术好吗?   空空:看情况。有时候为了师父好,会说谎。   师父:回顾之前那些题目,好徒儿你已经说谎过很多次了。【笑】   38、   舒:和对方在一起时,做什么事情觉得最幸福?   空空:都、都还好吧。在一起就行。   师父:他突然凑过来吻我的时候。   舒:那感觉是不是很棒!   师父:【笑眯眯点头】你就不用想了。   39、   舒:二位曾经吵过架么?   空空:每天都在吵。   师父:【揉额】经常。   40、   舒:想知道你们都是因为什么吵架呢!   空空:我也不知道,有时候看不惯师父就吵起来了。   师父: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碍事,每次吵完都会和好。   舒:这就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吗?有什么事情床上,咳咳解决?   41、   舒:觉得吵架会影响双方感情吗?   空空:不会,取经的时候就经常吵,臭猴子臭和尚骂来骂去。   师父:还行,算是情趣。   42、   舒:那么,转世后你们还希望做恋人吗?   空空:随缘。   师父:自然。   舒:如果可以,想来还是会搏一搏吧?   师父:他找了我三世等了我三世。下一次,换我去找他。   43、   舒:什么时候会觉得自己是被爱着呢?   空空:他摸我头发的时候。眼神很温柔。   师父:他朝我奔跑而来的那一刻,仿佛天地里只有我一人。   舒:真羡慕啊,从一开始你们的眼里就只有彼此~   44、   舒:话说,你们觉得自己的爱情表现方式是什么?   空空:待在他身边。   师父:陪伴,占有,信任。   45、   舒:那么什么时候会让你们觉得“对方已经不爱我了”呢?   空空:他对着别人笑,眼里只有别人的时候。比如……   舒:这个我们懂,不说不说,不气不气。   师父:大概他追逐别人的时候吧。   46、   舒:您觉得与对方相配的花是?   空空:莲花。【嗤笑】佛家最喜欢的不就是莲花了?   舒:那师父在你看来是黑莲花还是白莲花呢?   空空:血莲花。   舒:【挠头】为什么?   空空:……他本来也该是朵高山雪莲,最后却沾染上了血孽。   师父:生而在世,终究很多事无可奈何。这些我都心甘情愿。   47、   舒:说心里话,俩人之间有互相隐瞒的事情吗?   空空:有次我趁师父睡觉在他脸上画了乌龟。   师父:【讶然】我怎么不知道?   空空:要知道还算秘密吗!   舒:那么唐先生,你呢?   师父:有次趁他睡觉亲了他。   舒:刺激,这才算真的秘密啊!亲完感觉怎样?   师父:还想再亲一下。   空空:【气呼呼红脸】   48、   舒:你的自卑感是来自什么呢?   空空:我是齐天大圣,没有自卑感。   师父:我是佛界二把手,没有自卑感。   舒:然而二位在确认关系之前看起来还是有些不安呢?   空空:因为心意才是最难掌握的东西啊……   49、   舒:开始倒数啦,俩人的关系是公开还是秘密的?   空空:半公开,亲密之人都知道。   师父:算是公开。   舒:那你们会介意在大街上手牵手或者亲吻吗?   空空:手牵手不会,亲吻的话……【舌头打结】应、应该不太好。   师父:我都可以。【又是迷之微笑】   舒:这个都可以包不包括在公众场合啪啪啪呢!   空空:想都不用想!   师父:【挑眉】自然是不能让他被外人看到。然而设个结界的话……或许不错。   50、   舒:上半场的最后一问,二位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维持永久呢?   空空:与生命等久。   师父:我都为他放弃修佛了,你说呢?   舒:好感动咬手帕呜呜呜!   空空&师父:【对视一笑】 第81章 藏空甜饼相性一百问(下)   51   舒:私密提问环节开始啦!请问你们各自是攻方, 还是受方呢?【笑脸满面】   空空:【眼睛都不眨一下】攻。   舒:唐先生, 他说的是真的吗!   师父:……   空空:【发动瞪眼攻击】   师父:【笑】随他开心。   52、   舒:想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决定体位呢?   空空:【炸毛】我怎么知道?!   师父:水到渠成就如此了。不过妖怪,的确……柔韧度和耐性比较好。   53、   舒:总觉得有些小羞羞,你们二位对现在的状况满意吗?   空空:我不在意这些小事。   师父:满意。   54、   舒:那么初次为爱鼓掌的地点是在哪呢?   空空:乌鸡国城池外的树林草地里。   师父:嗯。   55、   舒:咳咳, 当时的感觉是怎样的?   空空:【有些羞恼】我那是因为被浊气侵扰了!   舒:所以就是很舒服咯?   空空:才没有!   师父:后来他动得很棒。   空空:【一把捂过嘴】不准说啊!   56、   舒:嘻嘻嘻,当时对方的样子是?   空空:流着汗,看起来破釜沉舟又畅快淋漓。   师父:眯着眼全是水汽,脸很红。   舒:那么觉得对方那时的样子性感吗!   空空:还、还好吧。   师父:非常致命。   57、   舒:初夜后的早晨你们对对方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空空:他被红孩儿带走了,没有第一句话。   师父:本想说, “辛苦你了。”   58、   舒:如今每七天会鼓掌几次呢?   空空:看、看情况吧。问这个做什么?【鼓起脸】   师父:三到五次。   59、   舒:我只是说如果啊, 最理想的情况下, 希望每七天几次呢?   空空:三次就好。   师父:七次。   舒:是说每天都要吗?!   师父:你说了如果啊。【微笑】   60、   舒:那么,希望是怎样的H呢?   空空:正常的就好, 少玩花样。   师父:气氛和配合度都非常融洽的。   61、   舒:能不能说说自己最敏感的地方?   空空:锁骨和喉结?   师父:小腹。   舒:亲吻那些地方时对方感觉大吗?【莫名笑了起来】   空空:有、有一些。   师父:总是说“不要亲”。   舒:真是完美的欲拒还迎啊……   62、   舒:你觉得对方最敏感的地方是哪里?   空空:大概也是小腹?   师父:该敏感的地方都很敏感。   空空:!!!   舒:欧凯,我懂了!   63、   舒:用一句话形容啪啪啪时的对方?   空空:很认真,也心眼特别多。   师父:难得的有些可爱。   64、   舒:坦白的说, 你们喜欢为爱鼓掌吗?【喵喵喵】   空空:还、还好吧。   师父:还行。   65、   舒:一般情况下鼓掌的场所在哪呢?   空空:洞里或者野外。   师父:也有试过客栈,小巷, 屋顶……   空空:你大爷的别说了啊!!!   舒:【目瞪狗呆】还、还有这么多操作吗?   66、   舒:你最想尝试的啪啪啪地点是哪里呢?   空空:浴池。   舒:为什么呀?   空空:你不觉得热气腾腾的, 能遮住很多东西吗?   舒:比如脸红是因为太热了啊, 哪里有感觉了对方也察觉不到了这样?   空空:【表示你知道就好】   师父:最近比较想尝试洞外的青石桌。   空空:绝对不行, 人太多了!要是让老朱老沙还有猴狲们看见怎么办?!   师父:【安抚】只是想想,你别担心。   67、   舒:还有,冲澡是在啪啪啪前还是啪啪啪后呢?   空空:前后都有。   师父:有时候也会一起洗。   68、   舒:啪啪啪时有什么约定吗?   空空:没有。   师父:【摸摸鼻子】大概会分清他是真的不要还是假的不要。如果是真的, 就会果断停下。   舒:真的很果断咩?   师父:假的。   69、   舒:测试忠心度的时候到了!你们有与恋人以外的人发生鼓过掌吗?   空空:没有。   师父:没有。   舒:凡人的前九世也没有偷偷鼓过掌吗?   师父:那时候也出家了,当然没有。   70、   舒:那么,对于“如果得不到心,至少也要得到肉体”这种想法,你们是持赞同态度,还是反对呢?   空空:反对。心意最重要。   师父:虽然也反对,但是也不排除从肉体衍生出感情的可能□□?   舒:所以如果师父得不到对方,或许会采取啪啪啪,啪到对方喜欢为止的做法?   师父:【摸着下巴】有可能。   71、   舒:如果对方被暴徒强行啪啪啪了,你们会怎么做呀?   空空:大概……没有人……会那么重口味吧?   师父:【一皱眉】斩草除根。   舒:那么你们还会爱被玷污的对方吗?   空空:会。   师父:会把他弄干净。   72、   舒:吼吼吼,二位会在鼓掌前觉得不好意思吗?或是之后?   空空:会、会啊。你们不觉得很羞耻吗?   舒:【一脸耿直地摇头】完全不会啊。   师父:不会啊。   空空:【鼓起腮不说话】   73、   舒:如果好朋友对你说“我很寂寞,所以只有今天晚上,请……”并要求共度春风一晚,你会怎么做?   空空:把他打成猪头。   朱悟能:我怎么觉得有人在叫我???   舒:这位先生乱入了咳咳咳,唐先生,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师父:或许会考虑一下。   舒:哎,真的假的?!   空空:你要敢这么做我就先把你打成猪头!   师父:【笑】为师是说,或许会考虑一下打他啊。   74、   舒:你们二位觉得谁更擅长啪啪啪呢?   空空:师父。   师父:其实悟空也不错。   舒:莫名觉得像安慰???   75、   舒:你们希望对方更主动一些嘛?   空空:【一颤】已经很主动了,不必再多了。   师父:当然。   舒:哦?我们把话筒递给唐先生,来,请你说下你希望哪方面的主动呢?   师父:主动点火,主动动。   空空:【暴走】唐、三、藏!   师父:【亲亲额头】不过哪怕不主动,我也很喜欢。   舒:要是秀恩爱违法就好了啊!!!   76、   舒:在鼓掌时,你希望对方说什么话呢?   空空:快好了。   师父:为师没有这么快。   舒:当众开黄腔不好哦!唐先生,你又是希望对方说什么呢?   师父:“快点操X我。”   空空:【脸红到爆炸】!!!   舒:咳咳咳,正式播出时请把上面那段掐掉,未成年人请勿随便模仿哦!唉唉唉,大圣,别动手啊,这是公物不能毁坏啊!   砰——   77、   舒:好了,混乱过去了,让我们继续。如果可能的话,你们比较喜欢对方在啪啪啪时有哪种表情?   空空:哭出来那种。   师父:哭出来那种。   空空:想都不用想。   师父:可以,晚上我们一起来“想一想”。   78、   舒:二位觉得与恋人以外的人啪啪啪也可以吗?   空空:不可以。   师父:没感觉。   79、   舒:那么请问你们对S/M有兴趣吗?【笑容诡异】   空空:是什么?   舒:啊,就是鞭打、捆绑、滴蜡烛那种性虐待行为?   空空:【摇摇头】看不懂世人,情/事本该是美好的。   舒:可能有些人觉得是情趣?唐先生,你说是不是?【眨眼】   师父:恰到好处的才叫情趣,过度了那叫施暴。   80、   舒:话说,如果对方忽然不再索求你的身体了,你会?   空空:【纠结】不、不会吧。   师父:做到他索求为止。   舒:这好像只会越来越往反方向?   师父:【微笑】不会。   81、   舒:二位觉得啪啪过度有什么危害吗?比如身体负荷方面?   空空:不会啊,我是妖。   师父:不会啊,我是佛。   82、   舒:鼓掌过程中,对你们来说比较痛苦的事情是?   空空:进入的时候。   舒:看来大圣已经习惯问题的尺度了啊,可喜可贺!   空空:闭嘴!   师父:前戏忍耐的时间比较长。   83、   舒:悄咪咪地问下,在迄今为止的啪啪啪中,最令你们觉得兴奋焦虑的场合是什么?   空空:【脸红】交给师父来答吧。   师父:大概是有次节庆的深夜……在巷子里来了一回。   舒:刺激刺激,有结界吗?   师父:没有,但是当时天很黑,而且我们在巷子最深处。   舒:能说说当时操作是怎样的吗?   师父:他倚在墙上。   舒:六六六,不愧是师父。   84、   舒:话说,曾有过受方主动诱惑的事情吗?   空空:我……   师父:他喝醉酒的时候。   舒:哎,大圣不是千杯不醉吗?   师父:那次是牛魔王来找他,他们兄弟俩拼酒,最后自然牛魔王把他喝垮下了。   舒:那、那么,大圣是怎么诱惑的!   师父:坐在我腿上使劲蹭?   舒:脑部小黄文一万字【拜拜.JPG】   85、   舒:那时攻方的表情是怎样的?   空空:【气愤】那肯定非常享受啊!   师父:气他喝太多,所以想惩罚。   86、   舒:那个咳咳,攻方有过强/暴的行为吗?   空空:【沉默】……有。   师父:那次是我不对。   舒:好吧,师父勇于承认点个赞。能问问当时具体情况吗?   空空:我把誓不空亲手作的画像挂起来了,师父以为我别有他意。   舒:不会吧?师父也会吃醋吗?   师父:【又开始哄祖宗】是为师不对。是我不对。   87、   舒:当时受方的反应是?   空空:很难过。   师父:还吵了一架。   舒:果然二位说的每日一吵是真的啊……   88、   舒:好了,忧郁的话题过去啦!话说,对两位来说,作为鼓掌对象的理想是怎样的呢?   空空:没有想过别人。   师父:就是悟空那样的。   89、   舒:哇,那现在的对方符合你的理想吗?   空空:嗯。   师父:很符合。   舒:请不要在我面前对视得这么甜蜜好吗!不然后妈之魂又要忍不住了哎!   90、   舒:在啪啪啪中有使用过小道具吗?   空空:【咬牙切齿】当然有啊。   舒:有过什么能跟我们说说吗?   师父:珠子,玉势,银环,铃铛,金箍棒,乳夹……   舒:停停停!我不该期望这下篇里有什么小清新的【哭泣】师父你变坏了!   91、   舒:有做过春梦吗?   空空:可能有,不记得了。   师父:也许有,但记不太清。   舒:咦,两位的答案都好含糊其辞啊?别害羞,来大圣你先说。   空空:就、就梦见和师父滚到一团就没了啊。   舒:这么纯洁??是师父还是菩提的时候吗?   空空:是啊。   舒:果然性启蒙是从小开始的啊……话说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菩提师父有教过你如何自渎吗?   空空:【想象了一下突然脸红】我们都视红尘风月为无物,怎么会做这种事?!   舒:这样啊……那么唐先生,你的春梦又是怎样的呢?   师父:他衣服破破烂烂的,一脸隐忍看着我,两条腿全光着。   舒:春/色无边!【流口水】然后呢?   师父:然后就没了。   舒:要是我早在梦里就扑过去了呜呜呜!   92、   舒:做完春梦后你的心情又是怎样的呢?   空空:有点不敢直视。   师父:觉得我果然动心了。   93、   舒:还有就是,你们最喜欢被吻到哪里呢?   空空:嘴、嘴唇吧。   师父:哪里都喜欢。   94、   舒:那么你最喜欢亲吻对方哪里呢?   空空:也是嘴唇?   师父:唇,胸,腰腹,腿根。   舒:总觉得字里行间已经开始色气满满了……   95、   舒:啪啪啪时最能取悦对方的事是什么?   空空:热情主动。   舒:比如夹紧一些和主动动?   空空:【恼羞成怒】你这个小姑娘够了啊!   师父:还有叫得欢呐。   空空:【拔出金箍棒】   舒:咳咳,大圣先把棒放下。那个唐先生,你对这个问题是怎么想的呢?   师父:他在我说“喜欢你”的时候反应会很大。   舒:果然大圣口上说着这种话肉麻,但其实很爱听呢~   空空:【嘴硬】我没有!   96、   舒:鼓掌过程中你们都会想些什么呢?   空空:没精力想别的。   师父:如何让他舒服。   97、   舒:那个,二位一晚鼓几次掌呀?   空空:看、看我和师父有没有精力啊。   师父:不累的话就两到三次,累的话就一次或者直接做户口。   98、   舒:啪啪啪的时候,衣服是你自己脱,还是对方帮忙脱呢?   空空:法术可以脱下来啊。   师父:吻着吻着就互相脱下来了。   99、   舒:对你们而言,啪啪啪是什么?   空空:证明感情的一种手段吧。   师父:也是维持感情的一种手段。   100、   舒:好了,最后一个环节!请对恋人说一句你想说的话哦~   空空:其实你秃头也蛮好看的。   师父:其实你大肚子也蛮好看的。   空空:【瞪眼】???   师父:做完访问,那我把我家徒弟领回去了?   舒:嗯嗯,随意。这个是我们后妈组送给你们的情趣小道具,以弥补前文那么虐你们嘿嘿嘿~   师父:猫耳朵?猫尾巴?舞娘服?   空空:这都是什么玩意?不要!拿回去!   师父:送给老朱也是可以的,先拿回去再说吧。   舒:【挥手手】祝二位夜晚愉快哦~~~   作者有话要说:  没忍住,我居然就直接发上来了。   不管不管,甜饼赛高!   一百问上篇在46章,上篇日常,下篇污_(:3」∠)_   想看空空戴猫耳朵猫尾巴穿舞娘服的样子【喵喵喵】 第82章 番外三/大肚子的花果山日常   设定:大圣生子, 不喜勿入, 平行设定,与正文无关   孙悟空生完孙狗蛋那年,花果山陡然热闹了许多, 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唐三藏亲自主持替他们的第一个孩儿办了一个百日宴,亲事亲为尽心尽力,看着那个年幼的婴儿,眼里闪着仁慈而又怜爱的光。   那夜,朱悟能和沙悟净还有一山老小猴子, 都围着孙狗蛋转, 逗弄着他粉嫩的脸, 他柔软的小手,咯咯笑着不止。   而孙悟空看着他们, 却是万绪涌上心头,夹杂着些许茫然,倒也不似欢喜。   因为此事论起来, 还要追溯到当年他在子母河饮了河水怀了一鬼胎之时。那会儿他虽去落胎泉将胎儿打了,但没想到那子母河终究改换了他的体质, 让他有了极为罕见的受孕体质。   他与唐三藏归隐花果山后不久, 就在一次意外下怀了孩子, 肚腹渐隆。被大夫把了脉祝贺喜脉后, 他整个人被冲击得失神不已,一时哑然竟是无言。   当初他怀的乃是鬼胎,如今却不料因体质改换怀了活胎, 而且是与唐三藏精血息息相关的后代子嗣。也就是说,如今他肚腹中的胎儿,就是他和师父的结晶。   当年落了胎后,他以为此事已了,也不再挂念,哪想到今时今日竟又会被这怪事缠上,无从解脱,犹如噩梦。   在那之后,唐三藏终日伴在他身边,却未曾强迫他将这胎儿留下,只悉心照料着,“是留是去,由你决定。”   孙悟空到底敌不过内心犹豫和煎熬,最后终是在怀胎十二月后诞下了幼儿,孙狗蛋。   他对这个小生命的出生虽有初为人父的喜悦,却也有不知所措的茫然,不知该如何照顾,也不知该如何相处。   孙狗蛋哇哇大哭时,他不会安慰,抱起来也笨手笨脚的。幸好唐三藏当年身为菩提时,将孙悟空从小拉扯到大,到底有经验,这才将孙狗蛋照顾得妥帖适当。   有时候孙悟空看着唐三藏抱着孙狗蛋,轻拍着背温声哄他入睡的场景,似有脉脉温情流过心间,让他百味杂陈,总有一瞬瞬的恍惚。   “他睡了?”   “悟能和霓裳刚看过小家伙,现在已经睡了。”   唐三藏翻身上炕,习惯性地将那人搂住,宽厚手掌在那人背后摩挲轻抚着。   “这一年,辛苦你了。”   孙悟空默然无音,对他而言身体的苦楚从来不足为惧,更加可怕的是心理的错位。被当作女子承受这等苦难,总让他觉得有些许难堪。   唐三藏何尝不知道他所思所想,低头在他额上印下炎凉夏日里的清凉一吻,他低声安慰道。   “不必担心,在为师心里,你永远是你。”   就像当初耀明灿亮无畏无惧的弼马温,也像而后沉默不语一路暴烈的大徒弟。   都是他。都是他所钟爱的他。   “睡吧,明天还得早起照顾小家伙。”   “师父……真的很喜欢孩子啊……”   孙悟空的瞳眸在吹灭了烛火的夜色里显得有些暗,他低语喃喃着,想起那人当初捡他回去,也是看在他年幼的份上于心不忍。   “傻徒儿,因为他是我们俩的孩子啊……”   唐三藏揉了揉枕在胸膛前那人的柔软头发,“你难道不希望为师对他好?嗯?”   孙悟空闭着眼微微嘟囔了句,“也没见你当年这么宠我。”   “谁说的?”唐三藏挑了挑眉,“当初我难道不是把你捧在手心上哄着护着?”   孙悟空听着直哼哼,“每早叫我起来练武写字,风吹雨打雷打不动,每天不费八个时辰在修行上绝不让我去睡觉。这叫宠?这叫护?”   唐三藏拍了下他的脑袋,“那是因为为师早就知道不能伴你一辈子。与其让你依仗着为师的本领,还不如让你练出自己的本领!你看,为师走后,你驰骋天地,还当了花果山的大王,这不是为师的功劳?”   孙悟空说不过他,将被子往头上一蒙,嚷嚷着,“不听不听,我要睡了!”   唐三藏失笑,将被角抽出,瞧着自己这大徒弟,怎么瞧都觉得好看,“时辰还早呢,我怎么记得往日你不是这个点睡的?”   “今儿个困了。”   孙悟空睫羽扑簌,如刷子刷过心头,看得唐三藏有些心痒。   他偏头一下湿漉地亲吻上了那人长睫,如蜻蜓点水,将眼睛点润得微湿。   孙悟空一颤,却听那人一边将他搂得更紧,一边声音愈发低沉,热气都喷洒上了耳垂。   “那让为师看看,你是真困了,还是假困了……”   这一夜,鸾凤交颈,低喘呢喃,好梦双全。   一个月后,孙悟空黑着脸,瞪大眸子狠狠看着唐三藏。   而唐三藏摸摸鼻子,也没有想到他俩准头会有这么大。   “大夫说了,要少怒,多静心平气。”   “那也得这怒事少些,我才静得下心啊!”   孙悟空简直恨得牙痒痒,他才歇息了没两三个月,这又被师父一杆进洞怀上了,这下好了,一个刚完又来一个,真当他是产仔的母鸡吗?   “你要不喜欢,这个我们就不要了?”唐三藏低哄着,眉眼认真,狭长凤目掠过涟漪波纹,却终究只剩下了万千柔和。   孙悟空心底动摇,看着那边被奶妈抱在怀里咿咿呀呀叫唤着神色天真的孙狗蛋,他终是咬咬牙,“要!怎么不要?我孙悟空还不至于要不起一个孩子!”   于是,堂堂一代齐天大圣美猴王,又开始了他难熬又享受的怀胎生涯。   难熬自然是因为吃不下饭,不过好在平日辟谷,这也算不了什么难事,只是毕竟母体需要吸收营养供给胎儿,这么一来,进食便成了难事。   吃多了容易吐,吃少了又对胎儿生长不利。   唐三藏特地讨教了大夫,每日亲手掌厨,还请来霓裳教导,掌握着量给孙悟空作特食。   “这佐料一勺,一勺又是个怎样的一勺?鱼肉切块,又是切成多大的块?”   唐三藏做起饭来,那叫个细致,每每念着便能磨蹭小半个时辰过去,看得霓裳握起粉拳如沙漏失去了耐心。   “这一勺就是一勺,一块就是一块,你管是多大的?先入锅再说呀!”   唐三藏倒是一脸正经,摇摇头,“这不行,悟空体质特殊,可要吃最好的。”   霓裳就差点捏起拳头朝那和尚捶过去,最后她面如死灰,“随你吧,你要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不管了……”   到最后唐三藏把饭肴端上桌案,孙悟空用竹筷夹了些许入口后,竟是面色一变跑到洞口扶着墙吐了起来,“呕!——”   唐三藏忙跑过去,拍着那人的背,满脸担忧,“怎么了?又孕吐了?”   孙悟空脸色泛青,半晌才停止呕吐擦了擦嘴,“师父,这回不是。我是被你的菜难吃到吐的。”   他甚至差点要怀疑唐三藏是不是想谋杀亲夫,还有肚腹里那尚未出世的胎儿。   孕妇的脾气就是那样着实古怪,任唐三藏怎么好言哄着,孙悟空却是怎么也不肯吃了,连后来霓裳送来的莲子羹也没入口。   瞧这大徒弟恹恹的,唐三藏思来想去,将那人抱到了内室的炕上,又是捏肩,又是摸肚皮,又是疏通疏通产道,到最后天色渐晚时,才捧着碗一口一口往那人嘴里喂。   孙悟空没什么力气,懒懒躺在榻上。一边张嘴一边抬眼瞧唐三藏,“猴狲们都在说,师父这几日和山下村里的小翠走得很近。”   唐三藏不知孙悟空怎么说起了这事,正专心喂着,听此只随意点头,“嗯,她菜做得很好,我在向她讨教。”   孙悟空咂咂嘴,“不止厨艺好,那姑娘容貌也好啊。听说是一朵出水芙蓉。”   唐三藏看着那人装作不在意的神情,这才突然醒悟到什么,拿着勺子的手就这么一顿。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孙悟空,“我的大圣莫不是吃味了?”   孙悟空偏过头,“怎么可能!”   唐三藏“哦?”了声,煞有其事地思索着点点头,“说起来,那姑娘确实不错,厨艺好,样貌好,性子也好,看来也是个好生养的……”   孙悟空听着直呲牙,瞪大金眼,“师父要喜欢还留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下山娶美娇娘去!”   说着他却是又一阵来气,心头上如有火烧。他也不知为何,每每怀着胎就极易动怒暴躁,耍小性子比平常激烈了不止一星半点。   唐三藏原本只是开玩笑,瞧孙悟空动气,生怕他气坏了身子。他一手托着那人小腹,一手搂着脖颈顺向背脊,安抚着,“为师跟你说笑呢。天下人虽好,却不及正好眼前人。你说是不是?嗯?”   孙悟空冷笑一声,转过声去没理他,闭上双眼竟是装作要入睡。唐三藏伴他许多年岁,怎么不知他还生着气,便将碗勺一放,掀衣也爬上了床。   他正对着闭目的孙悟空,“你消没消气?”   孙悟空故意呼噜呼噜的,那模样瞧着倒是有些可爱。   唐三藏失笑,“你不说话,为师可就亲你了?”   这还在冷战生气呢,说什么亲不亲?!   孙悟空当即不耐地睁开眼来,却不料着了那人的道。   唐三藏的面庞离他只有咫尺之遥,他这一睁眼抬头,竟是把双唇径直送上了只有毫末之距的那人唇上。   孙悟空睁大眼怔愣着,唐三藏却是算计成功,就着与那人双唇相贴的姿势,眨眨眼,两手一揽将那人搂紧了些。   随即,他便侧过头,加深了唇上那个温,一点点地撬开口齿,攻城略地,玉液搅缠,小舌共舞。   “唔……嗯!”   孙悟空挣脱不开,又或许是对着这人他永远都不想挣脱开。   慢慢的,便也由着那人去,亲着亲着迷蒙了双眼,嘴角不时泻出几丝轻喘。   到最后那人抽身银丝相连之时,孙悟空才回过神来,有了一瞬间的羞窘,红着脸偏过头去,不敢直视那唐三藏。   “都老夫老妻了,我的好徒儿这是羞什么?”   唐三藏低笑着,靠得越来越近,让孙悟空有空气也带上了热度的错觉。   “老孙我才没羞!”他握着拳重振气势,可那红透的耳尖却彰显着主人的口是心非。   唐三藏抓准时机,又是啪嗒一声凑上来衔住了他微肿的双唇,将所有的挣扎和欲拒还迎悉数吞入了口中。   他双眼如烁着星辰微光,漩涡幽深让人瞧着心头一跳,便失了神去。   “你要想闹脾气,没事。为师宠着,你尽管闹。”   那一声低语如细线缠上了心头最为软嫩的所在,孙悟空一颤,神色一动,靠在那人肩头,闷闷地问出口。   “那等我怀完胎呢?师父也待我这般好?”   唐三藏揉了揉那人的头,那时窗格外正是一轮清月,圆满得就如同人间好梦。   “我宠你与孩子无关。可我宠孩子,与你有关。傻徒儿。”   孙悟空听得心头节奏溃乱,一下快过一下,像是回到了青涩暗恋的当年。   呼吸微促的,他抵在那人胸口,闭上眼似终是认了输。   “就像……就像我喜欢你和孩子无关。可我愿意生孩子,与你有关。”   那一夜格外地动情缱绻,连月色也羞掩了眉目,招回了自己的长云素袖,似是生怕被那场痴狂浓烈的夜色烧断了袖角。   十一个月后,孙悟空成功诞下了第二子,取名唐铁柱,与孙狗蛋相应和。   一家可谓合合满满,就连鸳鸯也生羡。不过因着孩子有了两个,唐三藏放在他们身上的精力也变多,这让孙悟空颇为不满。   还说什么宠孩子与他有关,现在宠着孩子,还不是把他冷落了?   孙悟空鼓着腮帮,寻思着有空定要拉着师父两人下界去游玩一番,好好独处独处。   不过幸好,他们的时日还长。所有的一切,从来都不会太晚。   =完= 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